馬斗全
錢鍾書《談藝錄》(補訂本第513頁)談梅堯臣《宛陵集》中一詩,云:
《和宋中道喜至次用其韻》:“趨韓亦已工,比孟猶欠淳?!卑础懊稀敝该献?,非東野也。宋人論學,并舉韓孟,如荊公《奉酬永叔見贈》:“他日當能追孟子,終身安敢望韓公?!?/p>
我國古來人物之并稱,往往是就同類別且同時期人物而言,如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大儒“孔孟”,以及其后的辭賦家“屈宋”。又如唐代詩壇的“李杜”“元白”及“小李杜”等。而孟子與韓愈,一個是思想方面大家,一個是詩文方面大家,并不在同一領(lǐng)域,時間更是相距一千多年。再者,如果以韓愈與孟子并舉,以影響大小和時間先后,也應該是“孟韓”,而不當為“韓孟”。所以錢鍾書先生之斷論,未必可靠。梅堯臣和王安石詩中“韓孟”之“孟”,究竟是與孔子并稱“孔孟”的戰(zhàn)國時期大儒孟子(孟軻),還是唐代苦吟詩人孟郊(字東野),應須一辨。
我們先來看一些宋人所并舉的“韓孟”,應該是哪兩人。
劉克莊《喜大淵至二首》其一:“要知韓孟新吟否,此則賡酬第一章?!毙乱?、賡酬,指詩人間相互唱酬。劉子翚《曉起聞明仲謁家叔嘗過門追已無及繼讀觀霧長句因次原韻》:“愿低筆力許我陪,韓孟才懸亦聯(lián)句?!贝雾崱⒙?lián)句,也是就作詩而言。以此推之,知“孟”為孟郊,因為韓愈孟郊并世可為相互唱酬之詩友,與孟子則萬不能也。再說孟子也不作詩,更不知后世還有格律詩。又歐陽修《讀圣俞蟠桃詩寄子美》詩,開首即就詩文而言:“韓孟于文詞,兩雄力相當?!逼浜蟾小敖妓啦粸閸u,圣俞發(fā)其藏”句,“孟”分明指“郊寒島瘦”的孟郊。其他如王之道《酬秦壽之見贈》“人言韓孟才相高,欲將詩骨追詩濤”、歐陽澈《德秀和韻見酬因復之》“已結(jié)忘形韓孟友,醉吟常愿共開樽”、趙蕃《懷張丞用多字韻兼屬明叔》“聯(lián)詩古亦有韓孟,共和今豈無羊何”,皆就詩而言,皆可證“孟”為孟郊。
又,宋人于“韓孟”,往往有“云龍”一詞,如王十朋《訪曹夢良》:“何當繼韓孟,相逐似云龍?!标愒臁都恼嬷菰娚缰T友》:“握手陳雷便膠漆,幾時韓孟果云龍。”黃裳《次門下侍郎東省懷左丞之韻》:“喜看韓孟作云龍,同御天衢萬里風?!痹讫?,語本《周易·乾》“云從龍”,謂兩人相會相從,又因韓愈《醉留東野》有“我愿身為云,東野變?yōu)辇?。四方上下逐東野”句,所以清代詩人丘逢甲《寄懷劉幼丹先生成都》有“云龍韓孟何時會”句??芍?,兩人同道而為友,方好用“云龍”一詞。仇遠《送楊志行赴徽州教授》有“平生韓孟交,云龍阻相從”句,“云龍”之外,又著一“交”字。韓維《答師厚和叔喜病起相招》則直接用一“好”字:“韓孟天下好,祝身猶駏蛩?!闭f韓孟為至交,關(guān)系非常密切。可知,“云龍”之“韓孟”,只能是韓愈和孟郊,而不能是韓愈和孟子。尤應注意的是,梅堯臣《永叔贈絹二十匹》詩有“韓孟最相善”句,說兩個人關(guān)系極好。至此,“韓孟”指韓愈孟郊,再明確不過了,已無須再辨。
“韓孟”并舉,應該還有兩人詩作風格相近的原因,所以后世有“韓孟詩派”之說。
從上文所舉宋人詩句還可知,詩人以“韓孟”指對方與自己時,往往以對方為韓愈,以自己為孟郊。
回頭來看梅堯臣《和宋中道喜至次用其韻》和王安石《奉酬永叔見贈》詩中亦就作詩而言之“韓孟”。梅堯臣詩有“誰其起予者,視子為席珍”句,以宋中道為才學堪仰重、可幫助自己提高的良師益友。緊接著的“韓孟”兩句,是說:(你)趨韓亦已工,(我)比孟猶欠淳。王安石的“他日當能追孟子,終身安敢望韓公”,是答歐陽修《贈王介甫》“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的贊頌之語,意思是說:我以后做到像孟郊那樣,或有可能,而韓公的高度則是永遠達不到的。梅堯臣與王安石詩句,均表謙虛之意。若依錢鍾書先生之見,“孟”為孟軻,則梅堯臣是絕不會說“比孟猶欠淳”的,王安石更不敢說“他日當能追孟子”。
錢鍾書先生之所以會誤以“韓孟”為韓愈孟子,或因為覺得孟郊成就和影響并不能比肩韓愈,這也是現(xiàn)今許多讀者的看法。但我們從宋明人所留文字可知,孟郊身后頗為人們所看重。不但與韓愈并舉“韓孟”,而且歐陽修有“兩雄力相當”之句,王安石尊稱為“子”。至于韓愈本人,不唯欲“四方上下逐東野”,該首詩更云“低頭拜東野,愿得終始如駏蛩”。“低頭拜東野”曾被多位宋人借用,只蘇東坡便用過不止一次。以此推想,孟郊或有許多詩文沒有流傳下來。
通過以上梳理和考證,可知宋人通常所謂“韓孟”,并非指韓愈孟軻,而是指韓愈孟郊。此外,還可知孟郊在宋明時曾聲譽頗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