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不顧
四月里,杏花開了梨花開。
開得濃烈,開得奮不顧身。一場私奔一樣的花事,好似生既相愛,死亦何恨!
心里毛茸茸的,突然就濕漉漉的,突然就怦怦亂跳了——這是四月天呀。花綻如雪的四月呀,梨花開了,一團一團的,人站在梨花里,倒成了梨花的點綴了。
山如眉黛秀,人恍恍惚惚的,什么都干不下去,只覺得心里長了什么似的。這“什么”又誘著人,坐在花樹下,坐久意未厭。一個人,也可以就著這連綿的杏花,吹個玉笛到天明。
花事太重,所以心事就重了,不知往哪里去了??諝饫锶悄欠凵恼T。喝到薄醉,欲眠,可是,睡不著呀。柳待春回,綠都綠成了海。那花開得呀,也成了海。
可怎么辦?
大師黃永玉說:“杏花開了,下點毛毛雨,白天晚上,遠近都是杜鵑叫,哪兒都不想去了……我總想邀一些好朋友遠遠地來看杏花,聽杜鵑叫?!边@是我看到寫春天最好的話,“哪兒都不想去了”,還能去哪里?這人間四月天,相思都嫌多余,就剩下了個懶。
風驟花急,爭相著開。杏花開了梨花開,都急匆匆地,趕往這場花事的路上,帶著慌張,帶著草率。但這草率是可愛的,是讓人怦怦亂跳的呀。
有詩說:“折取一枝城里去,教人知道是春深?!遍_到這樣了,可不是春深了嗎?彈開云數(shù)重,也得驚落花幾朵。
這時候能不心癢癢嗎?
那種慵懶,說不出的。獨坐窗邊,居然還是發(fā)呆。
為誰發(fā)呆?偏偏不是為一個人。只為這春色。因為無邊無際,因為太緊密,就像戲里的鑼鼓點響了,緊鑼密鼓地開了,生怕趕不上。
就想找個人,閑看這春色。
閑落燈花處,兩張欣喜的臉,低下頭看新裝,也裹著綠色。心說這春天好快,昨天才是早春二月,眨眼怎么就開了個漫山遍野呢?心真不甘呀。
無法
其實也不知說什么。春影里,俱是這濃烈得過火的春色,都撲拉拉地來到面前,邀寵似的——白的這樣驚人,粉的亦這樣驚艷,可怎么是個了呢?沒完沒了,似一場盛大綿長的愛情,糾纏起來了,心里全是你了。黑夜呀,來得這樣長——到天黑可怎么辦?到天黑想你也沒辦法呀。
杏花真的開了,梨花也開了,開到了心里去。路過那一片片的梨花時,心就微微的疼。怎么能不疼呢?它們是前世的蝴蝶,殉了情,然后化為這半個月的花朵,盡情地開著,說著前塵的舊事。
這不是早春,不是暮春,是一年之中最慌亂的季節(jié),都舍不得過每一秒了——那杜鵑叫得人心里慌著呢——連普洱都喝不下去了,急急地穿了薄衫撲到春里。春把白衣全染了粉,艷得不得了還不夠,濃烈到最后,是把自己也化成了這花一朵,把花魂收了,放于心里的最里面,在深秋或寒冬里,一個人想念。
流盡年光是此色、是此聲了。那不知名的花也分外妖、分外嬌。小毛毛雨下得沒完了,淚濕春風,花嬌無語。我也無語,頹然倒在美人靠上,看微風細雨把花兒吹得擺起細腰來。這綿綿春日,這春日遲遲呀,什么都放下了,連想聽的戲兒也嫌夾纏了,只賞這花就夠了。心里滿滿的,滿滿的。春天,它是一個多么姿色妖嬈的美人呀,誰說我不愛你?這花兒們就是證據(jù)。
難留
我看到暮色卷起那黃昏,看到紅花更艷、白花更涼——美到蝕骨的東西,往往能勾出我清淚幾許。
亦有陌上花,遠遠地看去,三兩枝,那樣艷不求名的美,歪歪斜斜地倒在青磚里,我叫不出名。但它更驚心,仿佛一世的情緣,只為了讓這荒郊知道。天色漸漸沉下去,黃昏里,遠遠走來穿白衣的賞花人,亦同我一樣,走得一步三嘆。我看到暮色卷起那黃昏,看到紅花更艷、白花更涼——美到蝕骨的東西,往往能勾出我清淚幾許。
有時會邀三兩知己看花,喝到薄醉,賞花,賞月,賞春色??煅┏跚绲淖硪恻S昏里,有人潑起墨來,寫這四月“檐外蛛絲網(wǎng)落花,也要留春住”。
這切切的心情我當然懂,可是,留得住嗎?當然留不住。春去了還會再回,而我是否還能如這年的春天一樣,蠢蠢欲動,看雨打梨花,聽杜鵑啼鳴?
這樣一想,幽幽的傷感就來了。
折了一枝桃花回家畫去。胡蘭成說,桃花難畫,因為它的靜。它靜嗎?它是妖呀。
我留不住春,但留住這一抹春色在畫里也好。
也好呀。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