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
一
你們說北方的冬天有顏色嗎?
當然有,除了灰就是白。
我每天上班下班都會路過熱電廠,大煙囪咕嘟咕嘟地向天空噴射著白色的煙霧,扶搖直上穿透了灰蒙蒙的天空,我能聽到天空的叫喊,那聲音很歡快。
寒風(fēng)中的行人步履匆匆,車輛如蝸牛般緩緩爬行。
在運氣好的人家,一摸暖氣,燙手,房間里熱浪滾滾,會讓人喘不過氣。我屬于運氣好的,每天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脫光。門外的溫度零下二十多度,屋里的溫度零上二十多度,我發(fā)現(xiàn)身上的細紋越來越多,四十多度的溫差中,我開片了。很快我的毛孔張開了大大的嘴,汗珠爭先恐后地涌出來。我大叫一聲“舒服”,栽倒在了床上。
我睡著了,在夢里登上了一條沒有槳的船,它兀自向前飄著,水霧交融,隱約能看見一個小島,島上有樹,樹葉翠綠,被風(fēng)一吹,嘩嘩作響。船離小島越來越近,當我準備棄舟登岸的時候。聽見鑰匙在鎖孔中翻轉(zhuǎn),門開了,我醒了。屋里吹過一陣風(fēng),她回來了,是小蕊。我沒辦法或者是不想界定我們兩個人的關(guān)系,男女朋友,情人,性伙伴,還是別的什么。這些都不重要,她最近總是在我家住,我們睡在一張大床上。我只有躺在自己家老舊的實木床上才有安全感,這種感覺伴隨著兩鬢的白發(fā)與日俱增。
小蕊脫衣服的時候幾乎沒有動靜,空氣中浸潤著一個女人的芳香,一下子就把我從夢境中拽出來,那種力量貌似纖弱卻無比強大?;秀敝形铱吹搅艘荒ǚ凵?,睡裙包裹著她的身體,像一簇火苗在黑暗中翩翩起舞。
她鉆進被子,轉(zhuǎn)過身體,如往常一般用后背對著我,如此近的距離激發(fā)了我的情欲。我的手在她的腰、屁股、大腿不停地摩挲,但她卻無動于衷。
“煩人,別鬧,困死了?!?/p>
我的手離開了她的身體,想接著睡會兒,卻睡意全無。
六點鐘我起床熬粥,這是我的生活習(xí)慣。一把大米再加一把小米,放在碗里用水淘,看著白色和黃色混在一起,肚子咕嚕咕嚕直叫喚。米下鍋,按下按鈕,紅色的指示燈不停閃爍。重新回到床上,小蕊睡得很沉,細微的鼾聲在屋里飄蕩。二十多分鐘后,電飯鍋發(fā)出嘀嘀的聲響,粥好了,香氣撲鼻。
在我的生命中,幾乎所有重要的事兒都發(fā)生在冬天。我出生在十一月份,聽我媽后來叨咕,那年的十月還很暖和,但日歷牌剛翻到十一月,老天爺就變了臉,一場大雪之后,西北風(fēng)就沒停過。把我媽凍壞了,她都不想生我了。我一直不喜歡冬天,但寒冷和冰雪又似乎對我挺好的,總能在不經(jīng)意間把一些禮物送給我。
我在一家體育雜志當主筆,主要寫足球和籃球。一寫就是二十多年,寫著寫著就麻了,硬把自己練成了一架寫字的機器。我說的麻是情感上的,競技場上的激情和場外的迷亂帶給我的快感越來越少,寫字是我唯一的糊口手段,僅此而已。
寫了二十多年,頸椎基本廢了,它不時向我發(fā)難,讓我痛不欲生,尤其是在冬天。天干巴巴地冷,我縮在隔斷里一口氣寫了五個版,一萬多字。手剛離開鍵盤,脖子就徹底變成了鐵板,一動彈就嘎嘣嘎嘣直響,腦袋暈暈乎乎,心臟在咚咚地狂跳。我越來越難以抗衡我的身體,或者說我越來越難以抗衡那冰冷堅硬的規(guī)律,現(xiàn)在的我是四十四歲的我,那個二十四歲坐一宿硬板下車后馬上采訪寫稿,不吃不喝,為了新聞夢想不顧一切的我已經(jīng)死了,而我卻擠不出一滴哀傷的眼淚。
在我剛?cè)胄械哪菐啄?,單位的這棟寫字樓算是城市地標,進進出出的大多是俊男靚女,耳朵里塞著耳機,腰里別著Walkman,音樂和英語交匯著,每個人走路特別有勁,每天都像春天般溫暖。我遇見過數(shù)不清的開業(yè)慶典,走廊里總是擺著高大的花籃,寫著賀詞的紅色綢帶隨風(fēng)起舞,花香四溢讓人沉醉。那些野心勃勃的,發(fā)誓至少要活過一百歲的公司無一例外都擺脫不了關(guān)門的命運。老百姓都說這樓像一把寶劍,風(fēng)水不好。風(fēng)水這事我整不明白,雜志倒是越來越不景氣,我每天拼命寫稿,也就能拿到原來一半的收入??∧徐n女們早就無影無蹤,樓里的女人們濃妝艷抹,男人粗俗油膩。走廊的燈二十四小時忽明忽暗地閃爍著,電梯總是在瞬間被擠滿,一層一層慢悠悠地向上爬,狹窄的空間充斥著劣質(zhì)香水、狐臭、小籠包、豆?ji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它們凝固在一起,揮之不散。
我從單位開車回家,差不多開到一半兒,忽然眼前一亮,“花瓣雨松骨洗浴會館”的牌匾在夜空中閃爍。我像是踏著云霧,迷迷糊糊地走了進去。一盞碩大的金色吊燈從大廳中央垂下,綻放著刺眼的光芒。童安格的歌在耳邊回蕩,“花瓣雨,就像你牽絆著我,失去了愛,只會在風(fēng)中墜落……”
大廳里還有一只金剛鸚鵡,我們彼此打量著對方,沒有說話。
“先生您是一位嗎?松骨還是散浴?”
“脖子太難受了,松個骨吧,你家松骨多少錢?”
“一百二十八一位,九十分鐘?!?/p>
“松一個吧。”
“好勒,男賓,松骨一位。”
走進男浴區(qū),一陣暖風(fēng)撲面而來,更加重了我的眩暈感。周圍不時晃過一個個白花花的肉體,那些隆起的肚子就像是皮球在蹦蹦跳跳。
“你家啥時候開業(yè)的,我天天從這路過咋剛看見?”
“開了一個多禮拜了,前幾天燈沒弄好,看到的人就不多唄。貴賓您先好好泡泡,一會兒給您挑一個手法好的技師,包您滿意?!?/p>
我在大池子里舒展著身體,無數(shù)水花跳躍起舞,一根根體毛在水中自由漂浮,汗水不停地涌出毛孔,一條條溪流奔向喧囂的池水,它們匯聚在一起,澎湃而又歡快。我被一個自稱來自揚州卻操著東北口音的大漢從頭搓到腳,我不時地哀求他輕點搓,他也很誠懇地告訴我根本沒咋用力。套上一次性內(nèi)褲,穿上浴服,我朝著松骨區(qū)挪去。幽暗的走廊里液晶顯示屏仿佛是一盞明燈,牽引著浴客們的視線。照片上的松骨技師們嘴角上揚,微微帶笑,她們的名字就是一個個粉紅色的號碼。
“貴賓想讓哪位技師為您服務(wù)?”
“20號?!?/p>
有一陣子我特別喜歡英格蘭隊的歐文,他的球衣號碼就是20號。我們雜志社組織了一支球隊,穿著英格蘭隊的山寨版。化纖面料的球衣密不透風(fēng),很快汗水把我的后背浸潤,紅色的20號更加鮮亮。
松骨區(qū)在地下一層,被隔成了四個大房間,每個房間擺著八張按摩床,燈光幽暗很難看清人的五官。男人們都光著膀子,或趴或躺,不時有嬉笑聲從暗處傳來。
“您好,貴賓,我是20號。很高興為您服務(wù)。”
“嗯?!?/p>
“您需要洗腳嗎?”
“不用了,剛泡過澡?!?/p>
“需要敷面膜嗎?”
“不需要?!?/p>
“面膜是含在浴資里面的?!?/p>
“行,一會兒再說,能拔罐子吧?”
“能。”
我像一張大餅,在按摩床上被翻來掉去。她纖細的手指在我身上游走,按擠揉搓,我被一點點喚醒。我感受著她的氣息和溫度,她是在我離婚之后距離我身體最近的女人。她的雙腳反復(fù)踩踏著我的脊背,我想喊卻沒有力氣。我趴在按摩床上,她躺在我身上,這是松骨的最后一項,她把身體所有的重量都給了我,我們仿佛在一個幽暗的洞中行進,四周有流水的聲音和風(fēng)的呢喃。
“妹妹你按得不錯,你叫啥名?下次來還找你。”
“謝謝,我叫小蕊?!?/p>
回到家,我再一次把自己脫光,一頭栽倒在床上,骨頭和肉似乎是分離的,血液在周身肆意地奔流,很快就睡著了,那一夜無夢。
我成了“花瓣雨”的??停總€禮拜都去一次,20號是我唯一的選擇。如果她沒下鐘,我就在休息大廳等著??偸窃诨杌栌臅r候被服務(wù)生叫醒,把我?guī)У剿晒菂^(qū)。小蕊會向我表達歉意,我能從她的微笑和言語中感受到真誠,可我始終看不清她的臉。我能感受到的是她用雙手和雙腳釋放出的力量,還有她身體的重量。
“小蕊,你的蕊是哪個蕊呀?”
“花蕊的蕊?!?/p>
“那你真名叫啥呀?”
“你查戶口呀?”
“你多大了?”
“22?!?/p>
“你家是哪的?”
“不告訴你。”
經(jīng)常來“花瓣雨”松骨的人都有自己固定的松骨技師,熟悉了之后就開始天南海北地瞎侃,打情罵俏講黃段子,怎么開心怎么來。??屠锊簧俣际歉浇ú氖袌龅馁I賣人,光頭、文身、金鏈子、倆手機,嘴里叼著細支的煙卷,吞云吐霧、罵罵咧咧。他們在松骨的時候手都不太老實,最愛摸姑娘們的大腿和被短裙包裹的屁股。聽小蕊說,也有的技師被人包養(yǎng),就離開了“花瓣雨”。細琢磨琢磨,“花瓣雨”這個名字竟然有種詩意的憂傷,小蕊和她的姐妹們,像花瓣一樣飄零,又像雨一般迷離,真真假假的說詞不過是一種自我保護的盔甲,而那些在“花瓣雨”尋歡作樂的男人,也不過是一群貌似強悍,內(nèi)心虛弱的皮囊罷了。
如果沒啥事,我都會加個鐘,和小蕊多膩歪一會兒。好像是從第三次開始,松骨的地方改在了二樓的包房。除了松骨的提成,小蕊還能再提一份包房的錢。我躺在床上,聽見有敲門聲。小蕊像陣風(fēng)飄進屋里。她朝我笑笑,浮現(xiàn)出兩個淺淺的酒窩,那笑容儼然已經(jīng)帶著相熟的意味。我第一次看清了小蕊的臉,額頭光潔,眉毛整齊,眼睛不大透著靈動的光芒,鼻子小巧精致,唇紅齒白。
“來了哥?!?/p>
“嗯,這幾天咋樣?”
“還那樣唄?!?/p>
“你長得特別像一個女演員,叫啥名我有點想不起來了?!?/p>
“哥,你別逗了,我要是能當演員,就不在這地方混了?!?/p>
“那有啥不可能的,萬一哪天有個導(dǎo)演來松骨,看中你了,你就一步登天了?!?/p>
“你可拉倒吧?!?/p>
我倆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聊。小蕊說她家就在鐵路邊的橫河鎮(zhèn),她爸原來在鐵路上班,好像還是個小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退休了。她媽沒工作。她還有個哥。小蕊在講她們家的事,語氣平靜,情緒上沒啥變化。她哥高一就輟學(xué)了,跟幾個小混混在鎮(zhèn)上東游西逛,后來是因為入室偷盜還是搶劫押在三監(jiān),到現(xiàn)在也沒放出來,小蕊有時候會去監(jiān)獄看她哥。小蕊喜歡看小說,還喜歡沒完沒了地寫日記,高中沒念完就離開了橫河鎮(zhèn),在做松骨技師之前學(xué)過一陣美容美發(fā)。
小蕊說的橫河鎮(zhèn)我十多年前去過一次。一百多年前俄國人在中國東北修了一條“丁”字型大鐵路,橫河鎮(zhèn)是一個挺重要的維修基地。巨大的機車庫和精巧的木教堂出現(xiàn)在不少影視劇里。小蕊說她家住在“大白樓”,那是鎮(zhèn)上最好的房子,地基是用石頭壘的,相當結(jié)實。我記得“大白樓”建在一座山坡上面,和木教堂遙相呼應(yīng)。我圍著“大白樓”閑逛,它已經(jīng)老了,鐵藝欄桿銹跡斑斑,黃色墻皮不時從母體逃離,隨風(fēng)飄散,像一朵朵孤零零的花。一個小女孩正在二樓陽臺上晾衣服,散落的水花淋在了我的身上,涼涼的。她朝我笑了笑,神情羞怯,一轉(zhuǎn)身就回屋了。我愣在那兒,抬頭看了半天。
二
轉(zhuǎn)眼就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了,天上飄著鵝毛大雪,一點兒都不冷。飛舞的雪花映著街邊的燈火變得色彩斑斕,大家放慢了腳步悠然自得地看著周遭的一切。我抬頭張嘴,有雪花落入口中,我嘗到了一股甜味。
不遠處,“花瓣雨”的霓虹格外閃耀。
“貴賓,不好意思,20號上鐘呢。要不給您叫別人吧?”
“沒事,我等著?!?/p>
在包房里,我拿著遙控器百無聊賴地搜著電視節(jié)目,一會兒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小蕊來了。
“新發(fā)的套裙,咋樣?好看不?”
“好看,顯身材?!?/p>
聽到這話,小蕊在我面前打了一個轉(zhuǎn)兒,暗紅色的裙擺像盛開的喇叭花飛舞綻放。
“來,哥,我給你好好按按?!?/p>
“你先歇會兒,陪我看會兒演唱會吧?!?/p>
“好啊,你想吃點啥?”
“咱倆喝點吧?!?/p>
“好啊!”
很快麥芽的芬芳在小小的空間彌散開來。新年的鐘聲敲響了,我和小蕊又碰了一下杯。
“新年快樂!”
電視里的跨年演唱會進入高潮,喧囂的音樂和絢爛的焰火疊在一起。我把手慢慢地伸進了小蕊的衣服,她沒有拒絕,我的手停留在了她柔軟的腹部,我想撐開她的胸罩握住她的乳房,或是把手伸進她的內(nèi)褲,但我沒那么做。我們誰也不說話,她把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時間像靜止了一樣。
元旦到春節(jié)這段時間日子是慵懶的,空氣中滿是喜悅的味道。我又一次躺在小小的包房里,厚厚的窗簾像一堵溫暖的墻,它隔絕了一切。我如往常一樣等待著,等待小蕊,等待一雙陌生卻漸漸熟悉的手在我的身上停留、行走,最終抵達一個虛空的夢境。所謂幸福的時光總是很短暫,人生大部分的光陰要被庸常、瑣碎、不快、痛苦占據(jù)。所以我格外珍惜那些可以真正讓我內(nèi)心喜悅的人和事,并在之后不停地回味。我常常在回憶的過程中再添加某些想象,或許那才是最真實的。
推門進來的是麗麗,她是23號,是小蕊的好姐妹,她看出了我的詫異。
“哥,小蕊今天有事,我給你松骨?!?/p>
“她沒在這?”
“嗯,昨天下班就走了,說他爸病了,來這住院了。”
“啥?。磕膫€醫(yī)院你知道嗎?”
“聽她說好像是不好的病,要不能住腫瘤嗎?”
“哦?!?/p>
“我發(fā)現(xiàn)哥你對小蕊可夠上心的?!?/p>
“啥上心不上心的,就隨便問問唄?!?/p>
“哥,我問個事兒?!?/p>
“你說。”
“你是不是對小蕊有意思呀?”
“有意思沒意思又能咋樣?”
“小蕊和我說過你,說你和來這消費的客人不一樣?!?/p>
“我有啥不一樣的。”
“也說不太好,反正你和那些人就是不一樣?!?/p>
我漸漸從談話中抽離,我在想一會兒要不要去醫(yī)院探望一下小蕊的爸爸??墒俏也恢佬∪锏碾娫捥柎a,更不知道她的真名實姓,我是誰,我只是她相熟的一個客人而已。
“你覺得小蕊這人咋樣?”
“她呀,就是太實在了。就靠松骨提成的錢,一天把自己累得跟傻逼似的。那些比她歲數(shù)大的,長得砢磣的都能把自己給包出去,然后開著小車回來和我們裝逼,也不知道她一天咋想的?”
“那你找著主沒呢?”
“快了。有個老燈想包我,我一瞅他那大禿頂就他媽惡心。我再等等,實在不行我就禍害那老燈去?!?/p>
那陣子我去“花瓣雨”的次數(shù)有點頻,我想見到小蕊,簡簡單單說幾句話就行。像數(shù)不清的往常一樣,我的身體重新回到了小蕊雙手構(gòu)成的那個世界。
“聽說你爸病了,好點了嗎?”
“肺癌,查出來就是晚期,大夫說沒啥治療價值了,他和我媽已經(jīng)回橫河鎮(zhèn)了。”
小蕊的語氣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對于自己的家事她的講述總是淡如流水,緩緩地不見一點水花。
“這段時間累壞了吧?”
“還行,我就是想多陪陪我爸媽?!?/p>
“花了不少錢吧?”
“老百姓真是病不起。我攢的那點錢,這把差不多都捐給醫(yī)院了。好累!真想歇一歇。”
“錢不是一天賺的,累了就歇歇,等我陪你轉(zhuǎn)轉(zhuǎn)吧?”
小蕊遲疑了一下。
“你那么忙,還陪我,那樣好嗎?”
“跟我還客氣啥,就這么定了?!?/p>
很多年以后,我依舊會記得那個零下27度的冬日,天色陰沉,時而會落下雪花。小蕊穿著一件白色的羽絨服,化著淡妝,像個女大學(xué)生。她是在包房暗色中的那個女孩嗎?我一時竟陷入了恍惚之中,眼睛直直地望著她,像是在看一副冷靜卻熱烈的水彩畫。她看著我笑了笑,拉起了我的手。我們在東方大街漫無目標地逛著,耳邊是她的高跟鞋踩在面包石發(fā)出的清脆的咔噠咔噠的聲音。我們不知道逛了多少家服裝店,也不知道試了多少件衣服,我像一個忠實的仆人,緊緊地跟在她的身旁。小蕊的臉上始終洋溢著公主般的微笑,她的問題只有一個,好看嗎?我的答案也只有一個,好看!但我們的雙手始終空空如也,什么都沒買。在一家婚紗店的櫥窗前,小蕊站住了,長長的雪白的裙擺像瀑布般流淌。
“真好看!”
“給你也整一件呀?”
“我?拉倒吧?!?/p>
東方大街的盡頭就是沿江公園,站在江邊,白茫茫的一片,往日奔流的江水被寒冷鎖住變得沉默不語,江面上一只只大狗吐著舌頭賣力地拉著爬犁,它們脖子上的鈴鐺丁當作響。我和小蕊靜靜地站著,一句話都不說,仿佛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人似的。我用手機給她拍照,她扭著身子,似笑非笑。
“走啊,回家吧?!?/p>
“嗯?!?/p>
我的爸爸媽媽去世了,我沒有兄弟姐妹,和親戚也不咋來往,我獨自生活在這個城市,家對于我來說只是父母留給我的一套房子。那棟樓越來越陳舊,因為臨近市中心,房子特別好租,絕大多數(shù)的原住居民把房子租了出去,我和服務(wù)員、學(xué)生、夜市擺攤的成了鄰居。樓道里堆著桌椅板凳床,墻上貼滿了通下水道開鎖家電維修的不干膠小廣告,花花綠綠,讓人看得頭昏眼花。像我這樣的成年孤兒,其實晚上睡在哪都無所謂,漸漸地我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也習(xí)慣了孤獨。
我們到家了,陽光斜鋪在地上,不大的房間暖洋洋的。小蕊在書柜前面站了好久。
“你家的書好多呀!”
“好多都是我爸我媽留下來的。”
“這些書你都看過嗎?”
“沒有,我都好久沒看書了。你不是愿意看小說嗎?想看隨便拿?!?/p>
“《過于喧囂的孤獨》,這名字好奇怪?!?/p>
“一個捷克作家寫的吧?老外的想法和咱們不一樣,這書我翻過,看不懂。”
“哦,對了,哥,你不是編體育雜志的嗎?柜子里的這些雜志都是你寫的吧?”
“要都是我寫的,我得累死。都是樣書,哄孩子玩的?!?/p>
“你的名字在哪呢?”
“你往前翻,版權(quán)頁上有我的名字?!?/p>
“哦,版權(quán)頁是這吧,看見了,編輯部副主任李介達。還是個領(lǐng)導(dǎo)呢。”
“我是啥領(lǐng)導(dǎo),就是一個干活兒寫字的?!?/p>
小蕊隨手翻開了一本雜志,梅西的海報掉在了地板上,阿根廷人被折疊的臉上露著難以捉摸的表情。我從身后摟住了小蕊的腰,她散發(fā)的氣息讓我微微戰(zhàn)栗,她想擺脫,而我卻越抱越緊。
“你早上吃飯了嗎?”
“沒吃,不咋餓?!?/p>
“那一會兒想吃啥呀?”
“吃火鍋吧,省事?!?/p>
“行,我也挺長時間沒吃了,一會兒我下樓買菜、買肉?!?/p>
等我回來的時候,小蕊正在擦地。我放下了裝著羊肉片、魚丸、蔬菜、蘸料的塑料袋,伸出了雙臂。小蕊也扔下了拖布,我們在小小的方廳里抱在了一起,認真而投入地吻著,左手攬著她的腰,右手伸進了她的睡裙,緊緊攥住了乳房,用力地揉搓著。
她的眼睛半睜半閉,嘴里發(fā)出模糊不清的聲音。我的身體似乎要炸開,根本感覺不到時間和空間的存在。在我的潛意識中,女人需要的不是甜言蜜語,而是身體上劇烈的碰撞,只有這樣才是最真實的愛。我轉(zhuǎn)過了她的身體,讓她的雙手支撐著門口的鞋柜,睡裙被我粗暴地抹了上去,露出雪白的脊背還有一條粉紅色的內(nèi)褲。
當我進入小蕊身體的時候,她的叫聲讓我身子一顫,那聲音中有哀怨、有喜悅還有無奈,之前炸裂的身體被迅速縫在了一起,只是機械而麻木地前后穿梭著,我聽不到周遭的任何聲音,我的家變成了一個深深的洞。
我從幽暗的洞中爬出,地上已經(jīng)一片潮濕。她轉(zhuǎn)過身踢掉了纏繞在小腿上的一團粉色,又抱住了我。我們攙扶著踉蹌地爬到了床上,蓋上了被子,我的身上已經(jīng)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繼續(xù)吻著,此時情欲的濃度已經(jīng)大大降低,舌尖和舌尖的接觸只是相互安慰。
“我餓了。”
“那就開涮吧?!?/p>
升騰的熱氣讓我的眼鏡蒙上了一層霧氣,小蕊的臉變得愈發(fā)模糊。羊肉片和肥牛片在湯汁中翻滾,顏色瞬間變得深沉。嫩綠的蔬菜上下沉浮,鍋里的世界熱鬧非凡。她熟練地調(diào)著蘸料,忙著給我夾肉。
“家里還是有個女人好?!?/p>
“那當然了,來,哥,先把這杯酒干了,謝謝你!”
“呵呵,那么客氣干啥,干了!”
那天我們喝光了家里所有的酒,啤酒、紅酒,最后是一瓶單位分的放了有好幾年的老窖,開蓋兒的那一刻芬芳四溢。
我們重新栽倒在床上,時間就像凝固了一樣,當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小蕊也醒了。
“我這是在哪?”
“嗯?在我家呀?”
“喝斷片兒了。幾點了?”
“快七點了?!?/p>
“我想起來沖一下,沒勁兒了?!?/p>
“那就再等一會兒一起洗吧?!蔽野研∪飺н^來,聞著她頭發(fā)里散發(fā)的芬芳,又一次陷入到沉醉之中。她倏地起身,跑進了浴室。我在床上聽著水流的聲響,身體重新躁動起來。
小小的浴室熱氣升騰,在彼此的身上胡亂涂抹著浴液,白色的泡沫在地上堆積很快又被水沖刷著變成了一條河,小蕊的面容始終模糊,相信她也看不清我。
家里的床此前只有我一個人睡,我始終覺得很大,當身邊有了另外一個人的時候,再大的床也不太夠用。我們像夫妻、像偷情的人抱在一起,屋里很安靜,我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我再一次把身體的重量交給了小蕊,她的雙腿在我腰上打了一個美麗的結(jié)。
我給了小蕊一把鑰匙,她凌晨下班后會來我家,睡一上午再去上班。和小蕊一起到來的還有一個紅色的拉桿箱。屋里有了女人的味道,這味道雖然讓我沉醉,但心里卻始終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我們總是在清晨做愛,然后抱在一起說會兒話。
“哥,你說人為什么活著?”
“為了活著而活著。”
“什么為有的人幸福,有的人痛苦?”
“不知道,這就是命吧?!?/p>
“哥,你幸福嗎?”
“還行?!?/p>
“你想過以后嗎?”
“以后?沒太想過?!?/p>
“你以后會結(jié)婚生孩子嗎?”
“我都離過一把了,結(jié)婚的事就隨緣吧。”
“你為啥離婚?是你出軌了還是她把你給綠了?”
“沒感覺了,到后來都沒話說了?!?/p>
“一開始的時候有感覺嗎?”
“還行,你愿意嫁給我嗎?”
“我?你會娶我這樣的女孩嗎?”
“嗯,會吧?”
“我特別羨慕那些穿著婚紗的女孩,再好看的衣服也沒有婚紗漂亮?!?/p>
“是嗎?你還挺渴望婚姻的?!?/p>
“是啊,嫁一個好人才是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那你說婚姻是什么?”
“婚姻,就是兩個人好好過日子唄?!?/p>
“如果過不下去怎么辦?”
“那還是不夠愛吧?”
“都說婚姻是墳?zāi)鼓??!?/p>
“墳?zāi)??那里特別冷吧?”
“沒在那待過,也不想進去。我最想進的就是你的那個洞?!?/p>
“去死吧你?!?/p>
小蕊紅色的拉桿箱安靜地躺在她那一側(cè)的床邊,我在掃地和擦地的時候都要把它挪到一邊去,箱子不是很重,漸漸地我對這個箱子有了興趣,我想知道這里面到底放著些什么。依著父母和學(xué)校對我的教育,偷偷進入別人的領(lǐng)地是不道德的,但那塊紅色卻像是一個女巫,不停地沖著我扭動著腰肢。密碼鎖壞了,輕輕拉開拉鎖,就能打開箱子。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如同小蕊總是分毫不亂的頭發(fā)。在夾層里有一本紅色日記本,里面的字密密麻麻,依舊分毫不亂。
xxxx年x月x日
昨晚真是有點喝多了,迷迷糊糊地就把第一次給了他。很奇怪,別人都說第一次會挺疼,但我卻沒有感受到那種疼痛,也可能是酒精麻痹了我,后來反倒是覺得很舒服。我還沒有完全確認他就是我的男朋友,他只是我在美發(fā)班的一個同學(xué)而已,每次他都會坐在我的旁邊聽課,實踐操作也總是和我一個組。相對于這個城市,我來自東部,他來自西部,我們在鐵路的中心匯聚。這個城市真的是太大了,我就像一滴水,剛出火車站就蒸發(fā)掉了。他對我挺好的,但我不知道我們的未來在哪里,或許會開一家美容美發(fā)店吧,不敢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