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亞明
父親沈仲章與陳寅恪先生長年為友。1927年,兩人都去鋼和泰家求教梵文。1928年,寅恪先生到北京大學(xué)授課兩學(xué)期,沈仲章從頭到尾一課不缺??箲?zhàn)前期,父親為居延漢簡的轉(zhuǎn)移保護(hù)事項在香港近四年,與寅恪先生全家都不見外。據(jù)學(xué)者估測,寅恪先生在香港淪陷之初函寄“沈錫馨”呼救,赴歐美治眼無效返國之始信托“仲章兄”辦事,可為研究陳寅恪生平填空。
兒時,我愛看父親對鏡刮臉—— 神刀披靡之處,白沫速退,膚色立顯—— 扎人的胡子消失了。父親向我展示剃須刀,總帶上一句:“陳寅恪送的?!庇墒俏以谡J(rèn)字前,早已聽熟了“陳寅恪”。稍長,我愛聽父親憶訴故人舊事。自然,父親常提陳寅恪。
父親沈仲章口中說的“恪”音,跟“確實”的“確”一模一樣。
誰親聞陳寅恪本人讀“恪”為“Kè”?
約五年前,我想寫寫沈仲章眼里的陳寅恪,比如父親目擊寅恪先生對著無人教室宣講之奇觀。拼音輸入q-u-e,不見有“恪”;連擊k-e-s-h-ou,迂回獲得“恪 (守)”。
一問才知,對怎么讀陳寅恪的“恪”,國內(nèi)學(xué)界曾輪番激戰(zhàn)。結(jié)局是判què誤讀,定kè正統(tǒng)。[按:凡帶聲調(diào)符號,為現(xiàn)行漢語拼音]
友人唬我,各類文章不下數(shù)十篇,改寫傳載上百。我果真被嚇著,恐迷途于百家紛紜,央人擇要概述。
獲悉第一條:“沒人親聞陳寅恪自己念què?!蔽壹捶磸棧骸拔腋赣H應(yīng)聽過?!睂Ψ搅衔視愿赣H為盾,繼以胡適等為倚,橫矛截我后路:人家追究錯念què音始作俑者,連精通多種外語和漢語方言的語言學(xué)家趙元任也難逃干系?!傲钭稹≮w元任什么時候認(rèn)識陳寅恪的?”
正中要害—— 若論結(jié)識陳寅恪的時間,估計趙元任在先,沈仲章在后。趙被質(zhì)疑,我豈敢固執(zhí)“父”言?又因重復(fù)打字k-e,我漸漸趨于默念“寅kè先生”。
然疑團(tuán)未解,為了回溯更早,我向“朱家姆媽”唐子仁求教。她父親唐鉞與陳寅恪的友誼始于中學(xué)。陳唐兩家曾為鄰居,孩子們常旁聽大人們談話。唐子仁成年后曾在音樂??茖W(xué)院教聲樂,對“音”的辨析力和記憶力都特別強(qiáng)。朱家姆媽證實,她父親稱呼或說到陳寅恪時,末字為“確”音。不僅唐家陳家,“大家都說‘確!”[按:凡標(biāo)同音字“確”,兼容國語和方言。唐子仁童年在北平,能說一口標(biāo)準(zhǔn)國語,但與我交談多用滬語]
我向人傳播所知,卻接勸導(dǎo):過去有學(xué)問的人都不對,陳寅恪末字讀kè乃官方重新“審”定,時下再讀què,定會被笑“讀錯了”,我差點兒被“官方”鎮(zhèn)住,偏偏民間又傳來活靈活現(xiàn)的“據(jù)說”:陳寅恪曾被問,別人都錯讀為què,你為什么不糾正?“陳寅恪笑著反問:‘有必要嗎?”
我好奇:到底是誰,親聞陳寅恪自己讀kè?又到底是誰,親聞并親見陳寅恪“笑著反問”呢?我琢磨:什么樣的人才較有可能,直接跟陳寅恪本人“笑著”議論“別人”都讀錯了呢?聽起來,像是比陳寅恪中學(xué)好友更熟的“自己人”?
不妨問問陳家自家人。為此,我去請教陳寅恪的二女兒小彭。
陳小彭語音留言作答:“從來沒有人讀kè!”[按:陳氏女兒與我交流均用國語]
記錄所聞?wù)Z調(diào),感嘆號用三個也不為過。若要記錄我的即時反應(yīng),用“?!”蠻恰當(dāng)。
我驚詫的,并不是陳氏家族居然都“讀錯了”,而是想不通—— 既然有那么多人寫文爭議陳寅恪的名字怎么讀,甚至說陳自己讀kè,為什么幾十年來,竟然沒有人去問問陳家三女:寅恪先生自己怎么讀?給他起名字的上代怎么讀?與他最親近的同輩怎么讀?他的直系后嗣又怎么讀?
我起念寫文,草擬了一份設(shè)想大綱,邀請一位語言學(xué)家合作。由他梳理前議,追溯審音政策。我嘗試“三代回溯”,歸納家族讀“恪”小史。
我曾設(shè)計田野調(diào)查問卷,然遠(yuǎn)在海外,進(jìn)展難如意。日前,與陳氏三女流求、小彭和美延商量,先公布實證—— 寅恪先生本人和嫡親怎么讀“恪”。
陳氏親屬幾代相傳的“恪”是什么音?
義寧陳氏書香代繼,學(xué)者輩出。右銘公陳寶箴親定承嗣取名排行,子輩含“三”,孫輩有“恪”。寶箴生二子:三立居長,三畏于次。孫男共六“恪”:衡、隆、寅、方、登為三立之子;三畏之子覃恪因父早逝,亦由伯父照顧。
陳寶箴1900年離世,長孫衡恪1876年出生,幼孫登恪1897年落地。諸孫之名,祖父即便不曾親自呼喚,多少也有耳聞?陳三立對老父言子侄,總不至于讓右銘翁誤以為別家小輩?六“恪”如何說本人及兄弟之名,按理,當(dāng)承自父輩與祖輩。
陳寶箴歸仙將近120年,親聞他親口呼“恪”者亦皆升天?;厮荨叭币浴般 弊州厼橹写?,上及寅恪之父,下至寅恪三女。散原老人病逝于1937年,逝前居北平多年。陳小彭說:“周末及寒暑假都和祖父在姚家胡同度過,他給我和流求姐贈墨寶等……美延的名字也是他起的。至1937年日本侵華,那時我已六歲?!?/p>
我問陳小彭:陳家?guī)状绕渌娓冈趺醋x“恪”?小彭答言明確:她的祖父、父母、姐妹和親戚,三代人皆讀“恪”為què。我又問:陳家數(shù)度易地,父母與她們姐妹在家日常用語如何?小彭答:都用國語。
寅恪先生長女流求和幼女美延所言皆與小彭互補互證。為助我寫文,小彭和流求分別鄭重其事地錄音留言為據(jù),美延也轉(zhuǎn)來她答別人問的電郵。
先引陳小彭:“我是陳小彭,是陳寅què的女兒。我們小時候一直在 (那個時候在) 北平,和抗戰(zhàn)期間在全國逃難的時候,從來都是聽見我們的親戚,特別是叔叔、伯伯、嬸嬸們,還有祖父,從來都是叫我們的父親作‘寅què。所以我們認(rèn)為,父親的名字就是‘寅què,而沒有聽過其他的聲音。”
整段話內(nèi)“寅què”出現(xiàn)三次,每個què都加重—— 確切無疑。
再選摘陳美延書面答言:“‘恪字是父親兄弟的排行字,如陳衡恪 (師曾)、陳隆恪、陳方恪、陳登恪,大家庭中皆讀某què。所以我們父母及孩子小家庭里讀què,不讀kè。……他本人外文姓名用Tschen,Yin Koh等,但說中文時自稱陳寅què?!泵姥友a充,寅恪先生在牛津的電報地址用“Chen Yinchieh”。
切切不可忽略陳寅恪夫人唐筼,下錄陳流求語音留言。
“得知你愿意和我們談?wù)動嘘P(guān)父親名字的讀音問題。我的母親唐筼,雖然出生在廣西,但是在四五歲,她就被帶到天津。她在天津女師附小念書,直到師范畢業(yè)。畢業(yè)后,又在天津女師附小,教過初小的課程,就是當(dāng)了小學(xué)的教師。母親生了我以后,我也像絕大多數(shù)小孩一樣,把母親的語言,當(dāng)作我第一任的語言老師。母親把父親的名字,總是念成‘寅—què—。并且,母親也教過我家里叔叔伯伯的名字讀音,像衡què、隆què、方què等等。母親的語音,至今我們是不會忘的?!?/p>
留言內(nèi)口齒特別清楚,父親叔伯四“恪”皆讀què,還特意放慢加重“寅què”二字。
陳流求念慈情切,令我感動,是以驅(qū)筆陳情—— 人名乃個人之名,每個人皆有親有情。寅恪先生三個女兒都年過八十,流求今歲九十。她們多次言及,記事以來就知道自己父親叫“陳寅què”,如今聽到被念成“陳寅kè”,很難接受。
據(jù)陳小彭,“恪”字輩尚有五位子女在世,對“恪”字讀音意見一致。義寧陳氏堂表枝茂,姻親網(wǎng)織,數(shù)代承繼,往來相聚,一向都語“恪”為“確”音。
陳小彭追加語音留言,不僅僅是她們一個小家庭,“還有我們的叔叔伯伯們陳衡què、陳隆què、陳方què和陳登què,都是用這樣的語音來叫他們的名字。”一連串姓名內(nèi)末字都是què—— 明白無誤。
外文拼寫“K”就是漢語讀“K”音嗎?
去年年底,陳小彭所在地凌晨四點不到。她發(fā)微信給我:“忽然想起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認(rèn)為非常重要。因為夜里胸骨肋骨有些不舒服,睡不好覺,就想起來了。以前我們家里的箱子上、是爹爹從國外帶回來的箱子上,用油漆寫的名字,仿佛記得‘恪字是用K起頭的?!毙∨磉€說,她曾見旁證—— 別人發(fā)表了一張陳寅恪“在歐洲的相片上的簽名,‘恪字是用K起頭”。
陳小彭重申,她父親“按照我祖父的念法,所以全家都是念這個‘恪字為què,也是沒有錯的”。但是,“有這個事情,我昨晚睡不著。就想了,更睡不著。這個事情一定要跟你說,這些情況也許很重要?,F(xiàn)在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陳氏三女與我遠(yuǎn)隔重洋有時差,長途通話一般預(yù)約。那陣子小彭身體欠佳需靜養(yǎng),沒想到這個“恪”字讀音問題,竟攪得她難以安心休息。我暗自憤憤然:為什么審定陳寅恪的“恪”讀kè之前,沒有人去征求陳家意見呢?
我告訴小彭,外文拼寫用K不一定表示漢語讀K音。當(dāng)時,為讓小彭先放下心去睡個回籠覺,我只以她本人外文名拼法為例,簡單解釋了書寫字母與實際發(fā)音的關(guān)系。后來,我又針對“q”“j”“k”“g”,向陳氏女兒和關(guān)心者做了些補充,綜述如下:
借用拉丁字母拼寫漢語,歷史已久,法則不一?,F(xiàn)行漢語拼音方案標(biāo)示為j或q的聲母,發(fā)音部位比較特殊,不少外語缺乏同樣輔音。其他語種音譯含j或q的中文專名,常以拉丁字母g或k代之。反之,用漢字音譯外文也相似。
K—J互換
漢譯英文常見姓King,慣例對以中文常見姓“金”。比如,Martin Luther King為馬丁·路德·金。早年金姓人士在海外,很多 (并非都是) 會取King為姓。漢語拼音通行后,雖然中國護(hù)照“金”姓為Jin,我仍見人到國外后改用King。
隨手再抓二例:Kissinger漢譯基辛格;蔣介石外文名Chiang Kai-shek—— 據(jù)聞,還真有人“讀”外文,譯成中文“常凱申”。[按:這個笑話多見轉(zhuǎn)引。承日本熊本園大學(xué)語言學(xué)教授石汝杰告知,錯譯根據(jù)俄文ЧанКайши(音近“槍蓋石”)]
G—Q交錯
魯迅 《阿Q正傳》 序言釋名曰:“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寫的。他活著的時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沒有一個人再叫阿Quei了,……我曾仔細(xì)想:阿Quei,阿桂還是阿貴呢?倘使他號月亭,或者在八月間做過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貴了;……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樣,更加湊不上了?!珦?jù)結(jié)論說,是因為陳獨秀辦了 《新青年》 提倡洋字,所以國粹淪亡,無可查考了。……照英國流行的拼法寫他為阿Quei,略作阿Q?!?/p>
國語“貴”“桂”同音,若用現(xiàn)在的漢語拼音,聲母為G。魯迅早年用Q。是否方言問題?我請母語為紹興方言者讀“桂”和“貴”。魯迅提示“貴”為“富貴”且“貴”“桂”同音,據(jù)此,紹興話聲母接近國語G。[按:因魯迅說得明白,此處不議紹興話“貴”在不同語境的另一讀]
皆知魯迅留學(xué)東洋日本,是否他不熟“《新青年》 提倡”的 (西) 洋 (文) 字?
否。魯迅說“照英國流行的拼法”是有依據(jù)的。僅舉國際暢銷的燕麥品牌Quaker為例,表音漢譯“桂格”。兩個漢字若標(biāo)以漢語拼音,聲母都是G。也就是說在同一專名內(nèi),拼音符號G既對應(yīng)Q也對應(yīng)K。其實,英文Quaker內(nèi)的Q和k乃同一輔音。
Q—K替代
由是,從Q—G連到Q—K。起于q的英文詞如quick(快)和queen(女王),詞首輔音q與漢語拼音代表的q音相去甚遠(yuǎn),檢索手邊數(shù)本英英和英漢詞典,對q的標(biāo)音符號皆等同于以k起頭的詞—— 雖然拼寫字母不同,q與k實際上是同一輔音。
我取 《可蘭經(jīng)》 (《古蘭經(jīng)》) 英文書名為例,做了個小實驗,考察眼“讀”字母會否影響口“讀”語音。我先請英語為母語者念Koran和Quran,未辨差異。詢問被調(diào)查者對Q與K以及Qu—與Ko—的語感,答曰發(fā)音完全一樣。為排除人“讀”受腦“讀”影響(即知道是同一書),我又用有聲朗讀工具復(fù)測,結(jié)果相同。
再舉數(shù)例英文q漢譯,擇自1979年版 《新英漢詞典》:化學(xué)藥用詞如quinate(奎尼酸)、quinoline(喹啉) 和quinone(醌) 等,音譯首字若標(biāo)漢語拼音,聲母都是K。
為解小彭見K之憂,僅議起首輔音。因她不詳箱子上的K后是什么字母,我們不猜也不議整個音節(jié)—— 我與陳氏三女相約,有一份證據(jù)說一分話,分享直接知識,不被外間“據(jù)說”牽著跑。
借此機(jī)會請讀者諒解,以上討論原為小圈交流,用詞寬松。而且我有意回避專設(shè)音標(biāo)和術(shù)語,隨習(xí)俗采用同套拉丁字母標(biāo)識不同語種,拼寫漢語亦循各時期慣例。其實上述三對中,若列語音區(qū)別特征,漢語聲母Q—K區(qū)別最小;而若注國際音標(biāo),英文Q—K同音顯見。對了解語言學(xué)的人來說,道理都不新鮮,但現(xiàn)實中易產(chǎn)生混淆,我不過提醒一下。
上文言及,我曾央人擇述“恪”音爭議要點。緊接第一條“沒人親聞陳寅恪自己念què”,第二條是“陳寅恪自己讀kè”。怎么論證“自己讀”?論據(jù)就是陳寅恪外文名拼法之一含“Koh”。友人傳示大標(biāo)題,“只讀這個音”。
對“Koh”有幾種猜測性解釋,如考慮在外語環(huán)境的使用方便,相類實例俯拾皆是。但既已申明不猜,容不扯開舉證,蓋以簡言之,外文拼寫不代表漢語讀音。打個寬松比方,蔣介石外文名Chiang Kai-shek或ЧанКайши,不能證明他自稱“常凱申”。
陳寅恪先生寫外文名用K這個字母,不能證明他用漢語讀自己名內(nèi)“恪”這個字,發(fā)的是Kè這個音。我實在想不通—— 若真想知道陳寅恪自己“讀”什么音,為什么不請教聽他本人說了幾十年的人?又何苦步鄭人買履之后塵,奉千里迢迢無聲外文紙片為準(zhǔn)繩?
蓋棺“改名”還是“入土”為安?
2018年春,陳家大屋重修。陳小彭告訴我:“有一塊展板,專提‘恪字的讀音,陳家人都有意見,所以提出討論。”我請小彭煩勞當(dāng)?shù)赜H戚,傳來展板內(nèi)容。
正音展板掛到陳家祖宅那年,為輩分定名的陳寶箴作古118年,生前呼喚孫兒們24年;起名的陳三立作古81年,生前呼子喚侄61年;陳寅恪作古49年,另五“恪”作古皆逾40年,生前自呼與被喚“確”整整一輩子。蓋棺這么多年遭“改名”,家祭若聞敬“客”翁,誰能確定誰“被招呼了”?
我應(yīng)見過被展板奉為一錘定音的徐世榮,便托人尋找。打算墾求徐先生積個功德,親手解下“統(tǒng)讀”之鈴,讓陳氏祖上“入土”為安。但即被勸別找了,算徐世榮生年,怕是百年之后了。我先思忖,若發(fā)文商榷,另一方是無法回應(yīng)的,只好不了了之?后又一想,“徐”“世”“榮”三音皆歷古今演變,各存區(qū)域差異,誰能確保永不更改?尤其“榮”字曾引爭議,僅看音系發(fā)展聲母類“雍”,現(xiàn)行聲母r是北京口語。揣測徐先生百年之后,對“榮”對“恪”所慮更遠(yuǎn),會希望有人替他補個功德。
上文“改名”“入土”“被招呼了”帶引號,因為都是聽來的。我在復(fù)旦大學(xué)讀書時,語言學(xué)家倪海曙來開講座。曾負(fù)責(zé)審音的倪先生坦言,專業(yè)人員對“正”“異”并無把握。工作組雙管齊下,既查經(jīng)典也查實況。倪先生“泄露”了不少內(nèi)幕,比如“蝴蝶”的“蝶”字,最初遍問老北京,聲母t與d幾乎對半?!艾F(xiàn)在呀”,倪先生說:“很少有人記得‘hútier了?!边@么一說,我牢牢記住了“—tier”,輕聲兒化。
據(jù)倪先生,最不好辦的正是地名和人名。拾取尚存印象,試試學(xué)說一段人名審音“沖突”。他們先從書本到書本,費力定下“正確”讀音。天知道,惹惱了本人和家屬,招來斥責(zé):“你們有什么權(quán)力替我改名?”“街上有人叫,我都不知道被招呼了?!薄拔覡敔斊鸬拿麅海职纸涛疫@么念,爺爺和爸爸都入土了,要不勞您駕,跟他倆商量去?”倪先生坐在講臺邊椅子上,雙手作捧紙示人狀,開言道:“您、您說怎么念,我們怎么記?!睆拇藘?nèi)定政策,人名讀音以本人家人為準(zhǔn)?!暗?!”切忌冒犯老祖宗。
我報考語言學(xué),是因為語言既屬自然現(xiàn)象也屬社會現(xiàn)象,語言學(xué)既需解析語言演變的自然規(guī)律,也要闡述在一定社會范圍的使用規(guī)律……[按:對概論已生疏,略敘大意] 人名(非謚號) 的使用范圍,一般來說,首先是與本人直接交往之人,由家庭逐步擴(kuò)大。
念“陳寅què”的社會范圍多大?論直接交往,陳家都這么念,應(yīng)說寅恪先生的同代相知也都這么念。省去羅列歷來記錄,擇取幾條最近核證:據(jù)唐子仁,陳寅恪中學(xué)好友唐鉞這么念;據(jù)陳美延,在海外“胡適推薦信Ying Ch'iuh Chen”;據(jù)我親聞,與陳寅恪同在1926年到北京的沈仲章這么念;在陳寅恪晚年,他的助理黃萱也這么念,黃萱女兒向美延證實了這一點。遍問世交,凡本人或父母跟陳寅恪說過話的,異口同聲念què—— 至少,在陳寅恪與人交往的時段范圍內(nèi),這是大家遵守的使用規(guī)則。
“恪讀què”的范圍大于陳家人名。陳美延傳來1988年印行的 《辭海》 第869頁:“恪 (kè課,舊讀què卻)”(1980年版)。據(jù)她記憶,早年“不是陳家怎么讀,而是當(dāng)時眾人說國語都讀què,成志小學(xué) (清華附小) 等也是這樣的?!辈⒃鲅a說:“我解放前在清華附屬子弟讀書時,父親同事都讀què,小學(xué)老師也教讀què,如恪 (què) 守。解放后,父親老友及弟子稱呼他仍照舊讀què,未讀kè。”還有,“邵循恪也讀què?!?/p>
稍查資料,美延所語紀(jì)實。50多年前有人撰文,北京曾通行讀“恪”為què。我相信,審音人員當(dāng)已對“舊讀”之起因、波及和時長等詳作考證,才決定揚kè而抑què。本文前部交代分工,已刊論述歸吾友梳理。我承擔(dān)“三代回溯”,亦可為治史一法。依常識,歷史乃過去已發(fā)生之事。是以記錄:陳美延見證,曾發(fā)生“恪讀què”這件事,時段約在 (但不限于)20世紀(jì)40年代后期,地點之一在 (但不限于) 北平的成志小學(xué)。
為繼續(xù)驗證美延所憶,又查到該時段面世的《國語辭典》,“恪”有兩讀:一為ㄎㄜˋ(keh),二為ㄑㄩㄝˋ(chiueh)。(按:中國大辭典編纂處編,汪怡主編,趙元任校訂,初版1947年,商務(wù)印書館;承石汝杰見示1969年第七版,臺灣商務(wù)印書館) 這本 《國語辭典》 在學(xué)術(shù)上有其意義—— 中國語言學(xué)開始注重接軌現(xiàn)代科學(xué)方法論,辭書嘗試記錄口語實際情況。我又檢索臺灣《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 最新網(wǎng)絡(luò)版,第二讀為“又音”。[按:原著者國民政府時期教育部國語推行委員會,企劃執(zhí)行國家教育研究院;2015年版權(quán)。順便一提,抗戰(zhàn)后沈仲章曾任國語推行委員會委員]再者,2010年第六版 《辭?!?縮印本,仍列“?。╧è,舊讀què)”[按:承石汝杰見示]
嘆息我于史學(xué)門外,也不專攻歷時語言學(xué)。不知人名使用算不算發(fā)生的“事”?對命名原定怎么讀,家屬親戚怎么讀,友好同人怎么讀,……史學(xué)和語言學(xué)之任是記錄研究實況,還是改正、統(tǒng)一、……?乃至連蓋了棺的先輩,也得“統(tǒng)”統(tǒng)改“讀”?自此青史留名陳寅kè,后世莫談陳寅què?
不扯后世,關(guān)鍵是眼下面對實證,如何處理?
試為陳氏先賢陳寶箴、三立、三畏、衡恪、覃恪、隆恪、寅恪、方恪和登恪,五位健在哲嗣、天上親屬和世間后代請個愿:能否在歷時性詞典內(nèi),保留舊讀què?能否在別種詞典內(nèi),收容異讀què?或視情依名人特例,加注“如近代學(xué)者陳寅恪的傳統(tǒng)讀音”等語?
詞典大計,不宜多置喙,建議僅供參考。而我隨文略抒隨感,稍涉語言學(xué)史學(xué)邊緣,亦皆限淺議而免深究,意為后繼探討,略效鋪墊之勞。
轉(zhuǎn)向陳氏三女有絕對發(fā)言權(quán)的小范圍—— 陳寅恪哲嗣對“恪”字讀音的看法。
其一,陳寅恪本人和至親三代都讀“恪”為què,是既成事實,不爭的事實。
其二,親人之名被念成不同于父母家人所說之音,難以接受。
其三,人名乃個人之名,名從主人。
其四,無意卷入爭議,但永志不忘“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選自《文匯報》2019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