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興江
噩夢是從那天早晨開始的。
說起來,夏天是我們最喜歡的季節(jié)。每一個早晨,我和小伙伴們都會趁著這美好的時光,在濕潤的土地里鉆來鉆去,像比賽一樣,你追我趕,開心極了。但從這一天開始,我知道夏天對我們來說原來是一個多災(zāi)多難的季節(jié)。
那天早晨,突然一股水柱自天而降。開始我以為是下雨了,沒想到有一滴水正好濺到我身上,火燒火燎一般,疼痛難忍,我不由地去舔了一下,舌頭立馬就被灼傷了。原來是地的主人在噴灑農(nóng)藥。有兩個小伙伴被全身噴到,疼得滿地打滾,抽搐一會兒不動了。大家見狀立刻作鳥獸散,各自逃命。
橫跨過路,就是一片繁茂的菜園。我連滾帶爬,面無血色。此時此刻,我只想快點逃快點逃。沒辦法,在厄運面前我只能選擇逃跑,從這一個地方逃到另一個地方。
對面這片園中種滿了綠油油的韭菜、絲瓜、豆角和辣椒,一看就知道這家田園的主人很會侍弄莊稼。我蜷縮在一株辣椒樹下面,舌尖痛得厲害,好像已經(jīng)中毒了。我感到頭昏腦脹,大顆大顆的汗珠滾下來,渾身沒有半兩力氣。
不知什么時候,園里來了一個年輕的男人,一個俊俏的女人,還有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我聽見旁邊有人喊富貴,那個叫富貴的男人揮動一柄大鋤,開始鋤旁邊的韭菜地。松動的土層,在太陽的照曬下立馬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氣味。我太熟悉這種味道了,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被它逼得無處可逃。
我很想告訴這個叫富貴的男人不要再噴打農(nóng)藥了。我喜歡他的這一片菜園,我想在這里安安靜靜的住下來。
“富貴,你的菜像澆了大糞,黑黝黝的瘋長,也沒有蟲子,真好!”旁邊有個男人圍過來,對富貴翹起了大拇指。
富貴和他的女人在一邊喜滋滋地笑著,富貴繼續(xù)鋤地,女人看。
“媽媽,我要吃——”小女孩只有四五歲的樣子,伸出小手要去摘一顆西紅柿,被那個叫富貴的男人大喝一聲,止住了。
“昨天剛打了藥,不能吃!”富貴大聲吆喝著,手一指,“還有這些豆角、韭菜、辣椒,統(tǒng)統(tǒng)不能吃?!?/p>
“都不能吃,你怎么去菜市賣?。俊?/p>
那個男人問富貴。
“自己不能吃并不耽誤賣啊,那一點點藥死不了人!”富貴哈哈一笑。
“死不了人你自己干嘛不吃!”
“不信你吃一個——來!”富貴臉紅了,卻一邊伸手做出要采摘的樣子。那個人撒腿跑掉了。
我也轉(zhuǎn)身走了。實際上我聽不懂他們的對話,根本不知他們在說什么??蓾鉂獾乃幬堆梦译y受,我只想找一片清爽的地兒歇一歇。
舌尖仍然在痛。我掙扎著,鉆到田壟邊一棵馬齒莧下,頓時覺得好涼爽?,F(xiàn)在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覺。我希望醒來的時候舌尖不再疼痛,不再疼痛。想著想著,頭一歪,我就睡著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又是一個清晨。睜開眼的一瞬間,我看見富貴肩上背著一個噴霧器,在那里東掃一下,西掃一下。我驚恐地逃到地頭,那里相對來說是一個比較安全的地帶。因為主人根本不舍得把藥水噴灑到閑地上。他們要打的,只是菜葉和莊稼上的害蟲。
其實莊稼上的害蟲也不太多,但富貴不想讓莊稼和菜葉上有一個青蟲,他們說有蟲子的青菜不好賣。因此,富貴隔三差五就要噴一遍農(nóng)藥。沒有蟲害,富貴的菜長得確實好,每次到菜市上都是一售而空。后來他們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每天早上那些菜販子們都會開著車上門來收購。我看見富貴高興得合不攏嘴,我還聽見他跟老婆悄悄地說,再過兩個月,他就可以買一輛小轎車了。“讓那輛破三輪車見鬼去吧!”富貴哈哈哈大笑著。
可是小轎車還沒買到,富貴出事了。那天有個菜販子來到富貴的菜園,說富貴的菜有農(nóng)藥,毒性太大。富貴說沒有,就跟他打起來了。兩人扭打到一起的時候,那人狠狠地咬了富貴的胳膊一口。
富貴住院了。醫(yī)生給富貴做檢查的時候,說富貴中毒了。原來那個菜販子天天吃富貴的菜,身體里毒素太大,咬到富貴的胳膊,富貴就中毒了。
富貴住院以后,菜園里沒人打藥,菜葉雖然被蟲子吃了不少,但滿園瓜果飄香,紅紅的辣椒,長長的豆角,還有碩大的西紅柿,煞是可愛。
富貴出院的時候,正是立秋那一天??粗鴿M園肥碩的瓜果,富貴沉思良久,默默地把歪倒在角落的噴霧器收了起來。
此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舌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再疼痛。
又是清晨。太陽剛露臉,我以飛翔的姿勢一躍而起,沖出草叢。我要去找尋那些失散的小伙伴們,一起告別這個疼痛的夏天。
門神
那天對趙大年來說純粹是個意外。
寬寬的街道,嶄新氣派的廠房……他沒想到自己幾年沒回家,“老家”建成開發(fā)區(qū)了!而且還建得這么漂亮。踏上這個新建開發(fā)區(qū)的第一步,他就喜歡上了這里的一切。
他在開發(fā)區(qū)寬寬的街道上昂首闊步地走著,儼然是這里的主人。回老家快兩個月了,他至今連一份保安的工作都沒找到,整個上午,他走進一家又一家公司,卻沒有一家答應(yīng)讓他試試的。眼看快晌午了,趙大年捏一捏鼻子,感覺鼻子小了許多,可能真的已經(jīng)被碰扁了。
挺直腰板,趙大年再次走進開發(fā)區(qū)辦公大樓。接待他的是一個漂亮的美女,不知是餓了還是渴了,當(dāng)美女遞給趙大年一杯水,他接過去一氣就喝光了,惹得美女嗤嗤笑。
趙大年看著美女,眼睛不眨一下,就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姑娘。但這時他卻清清楚楚聽見美女說,不好意思,我們這兒臨時不招工。
“好的,謝謝。”趙大年說完,“啪”一個軍禮,轉(zhuǎn)身走人。
“慢!”美女大呵一聲,把趙大年嚇了一跳。
“你當(dāng)過兵?”美女伸出手,“我叫小陶——”
趙大年就這樣意外而又“幸運”地成為這個開發(fā)區(qū)總部的一名保安,被分到了保安第三小組。他們小組共4個人,他和大胡、小楊、小李。除了他,那三個人都是外地人。但是他卻經(jīng)常受那三個人的“欺負”——他們隔三差五的就吆喝他“請客”。
趙大年很受折磨,每次下班交接班時那三個人都一起嚷嚷著他請客。
“為什么?”趙大年假裝不懂。
“因為你是本地人,地主!”
“因為你帥!”
“因為你是軍人,我們沒有當(dāng)過兵!”
看來只要想讓一個人請客,理由大把。一次兩次,趙大年不理他們,他們也沒轍。終于到月底發(fā)工資了,大家像過節(jié)一樣興高采烈。這次他們纏住趙大年死活不放。
趙大年說,我請客可以,但不能喝酒。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只好妥協(xié)。對于趙大年的作風(fēng)他們是見識過的,趙大年站如松,坐如鐘,在飯?zhí)贸燥埫看尾欢嗖簧伲〞r定量,吃完連桌上的一粒飯渣也要隨手抹凈,更別說平時在開發(fā)區(qū)路上看見一個垃圾,都要馬上撿起。
趙大年請客,他們自己買酒喝,三個人一瓶白酒,然后每人一瓶啤酒。每天下班交接后他們都要這樣,美其名曰“慶祝一下”,已經(jīng)成為習(xí)慣。至于慶祝什么,大家哈哈一笑,心知肚明。趙大年也不計較,他不喝酒,就看著他們鬧一鬧,也挺有趣的。
問題就出在這一晚。才10點不到,他們在外面吃好喝好,回去的時候剛走到開發(fā)區(qū)附近,就聽到前面一個姑娘連聲驚叫。
原來有一個小偷迎面搶了一個姑娘的手機。趙大年百米沖刺,還沒等那三個人反應(yīng)過來,像箭一樣射出去。等那三個人追上來,趙大年已經(jīng)把那個搶手機的小偷撲倒在地,狠狠地壓在下面。
小偷抓住了,趙大年也受傷了,手臂被那個人深深地劃了一刀,鮮血直流。那個丟手機的姑娘跑過來,嚇得直哭。竟然是小陶!
大家急急忙忙把趙大年送到醫(yī)院。趙大年下班時間見義勇為,一時成為英雄。開發(fā)區(qū)大張旗鼓地予以表彰,趙大年很快升為班長。
再到交接班的時候,趙大年偶爾會先說,大家別走,我請你們吃飯。大胡、小楊、小李一連聲說“不用,不用”,一溜煙,跑得比兔子還快。
趙大年不抽煙不喝酒,雖然離家近,但他基本很少回家,所有時間都用在了工作上,不管是不是他的班,只要有空閑就在廠區(qū)轉(zhuǎn)悠。
南方的晚上,人們都睡得晚。接近午夜,闊大的工業(yè)園區(qū),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們漫步路燈下散步納涼,逍遙又自在。新來的阿菲問小陶,這么晚不睡還在大街上轉(zhuǎn)悠,你們不害怕?小陶說,不怕!有門神。
這門神,說的就是趙大年。他的腰板永遠筆直筆直,站在廠區(qū)門口就是一道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