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利
我只能按照時間行走的路線,繪制一個村莊曾有過的物象,也只能以主觀的視角,描述與地圖上某個點關(guān)聯(lián)的故事。
先被勾畫出輪廓的,是村南叫作“園”的地方,那是原先的菜園和樹園。
坐在毛驢車上的一個鐘頭里,我常常疑惑于生產(chǎn)隊當(dāng)時為什么把菜園選在離村子這么遠的地方,以至于單干后的戶家為了澆那幾畦白菜,將大部分時間都耗費在路上。當(dāng)我在菜畦盡頭的高高河堤爬上爬下、驚喜于荊條墩下的大蝸牛時,父親還沒有與人合伙承包比菜畦更遠的那片梨樹園,我的想象,也只停留于河堤對岸的另一個村莊。
記不清是第幾茬梨成熟的時候,我坐在裝滿香面梨雪花梨的毛驢車上,跟著父母走到了村子更南的村莊。單調(diào)的吆喝聲,在陌生街道漸低了下去,剪枝打藥摘梨的那雙大手,拿起一個超大的雪花梨,嘆息著幾分錢之低的價格卻無人問津。不能停歇的車輪繼續(xù)前行,沿著街道走向下一個村莊,離家愈遠的我,在害怕迷路的恐懼里一次次詢問著回家的時間,在那張焦急又失望的臉上,在天色漸暗中,總也得不到準(zhǔn)確的答復(fù)。
面對西屋炕上地下的小山一樣梨堆,年幼的我只是當(dāng)作了菜畦盡頭的河堤,只想到了走村串巷的新鮮,卻忽略了大人一遍遍翻撿著梨堆時的疲累表情,卻只顧著享受吃不完的美味,在大人吃著舍不得扔掉的爛梨時,專撿沒有半點腐斑的香面梨解饞。滿屋吃不完的梨,是“園”與梨樹園的最深味覺嗅覺記憶,在此之后,這段記憶就開始淡化、不再延續(xù)———既要忙著管理梨樹、賣梨,又要奔勞在十多畝莊稼地里,因為實在忙不過來,父母只好忍痛放棄了梨樹園。我不知道承包梨樹園的那幾年賺沒賺錢、賺多賺少,但多少年后父親對外人說起剛剛單干時的那段經(jīng)歷時,還是頗為自豪,那已成為他自己的魄力與能力的證明。
還是那輛裝滿大梨的小拉車,停在地圖上叫作“供銷社”的旁邊,車上是醒好的面團和冒著熱氣的馃子。
當(dāng)我早晨醒來的時候,常常是在馃子攤后面的筒子房里。叫醒我的,有時是父親“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在板上切著劑子的聲音,有時是沿著鐵鍋溢飄的油煙嗆鼻味道,或是買馃子的人與父母打招呼、攥著錢推讓的聲音。等買馃子的人走遠后,母親總是埋怨著父親的傻大方,把一大捆馃子白白送人了;父親有時又反過來埋怨母親,每次秤桿都已經(jīng)高高的了,實誠的母親還要再給人家搭上一兩根。
在我印象中,炸馃子的買賣干了不短的時間,因為每天遞到眼前的早飯,都是一個灌了雞蛋的“炸老虎”,我自己不記得吃早飯時的表情,按父親的話說,我后來一看見馃子就直咧嘴。就是從那時起,我吃“頂”了馃子,到今天也不再吃一口。我吃“頂”了,父親的累卻沒有受夠,當(dāng)他看到在原來自己攤位的地方,在即將關(guān)門的“供銷社”旁邊,又架起一個新馃子攤時,話語中總是帶著遺憾與眼熱:要不是你媽媽眼不行,受不了油煙,咱家繼續(xù)干下去也能掙不少錢。新馃子攤前那個操著外地口音的我們稱呼“二奶奶”的麻利人,快速忙碌的一雙手,在父親眼中像個摟錢的耙子。
我無法判別到底是母親還是父親的原因,讓我們家不能通過賣馃子賺到大錢。母親的理由是,父親炸出的馃子總是不起眼,品相不好看誰來買啊;好不容易有來買的,又經(jīng)常白送,照這樣還怎么賺錢?父親在言語上無法反駁母親,但在行動上還不死心,與親戚搭伙,將馃子攤轉(zhuǎn)移到了百里之外富裕起來的漁村。在那一年里,我除了再次吃“頂”了渤海灣的“石榴黃”大螃蟹,父親除了落下風(fēng)濕腰痛的毛病,只剩下母親的重復(fù)埋怨,埋怨著父親又白白受了一年累;我想,這樣的結(jié)局,也是父親自己傻大方的性格所致吧。
我從村北學(xué)校小跑回家的路線,與父親從村東廠子快步回家的路線,在地圖上形成垂直交叉的點,這個點所處位置,是當(dāng)時村中最熱鬧繁華的十字路口。
我在小學(xué)里年年考第一的榮耀,父親與別人一同干起了第一家棉紗廠的榮耀,共同成為父親在村里炫耀的資本。我想,父親最值得炫耀的,不是那個小廠子的規(guī)模,它太小了,只是原來生產(chǎn)隊的一排三四間小土房;也不是分到家里多少塊布頭,那些布頭后來全部甩賣后也沒賣多少錢;他用夸張語氣最想告訴別人的,是最先走到了距村莊達數(shù)千里之遠的大都市,塘沽,廣州,這兩個與港口、與對外開放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名字,在我的心中,在沒有走出過村莊的莊稼人眼中,充滿了遠不可及的神秘。
當(dāng)年的我,明知父親每次出門回來的描述里都有夸張成份,卻也在有限的想象力里,不得不選擇相信每個細節(jié)。比如有一個細節(jié),讓我對外面城市的印象久未改變:父親與同伴坐火車到達廣州時,冷凍海鮮已融濕了紙箱,害怕海鮮變質(zhì)的兩個土里土氣的外鄉(xiāng)人,抱著紙箱心急火燎地穿行在裝束新潮的都市人之間,一不小心,紙箱蹭到了某個人的衣角;此人當(dāng)即怒目而視。父親說到這里的時候,臉上露出似是發(fā)生了極其重大突發(fā)事件的驚恐,繼而又描述著兩個人對防止事態(tài)擴大采取的果斷措施:父親趕緊掏出一張百元大鈔,用這張大鈔擦拭著貌似價值昂貴的衣料,同伴也不住地說著道歉的話。我在聽著這樣的描述時,并未聽出父親語氣里的卑微,他所要傳達的意思,應(yīng)該是他作為一個在外闖蕩多年的買賣人所獨具的應(yīng)變能力,這種能力是村里大多數(shù)沒見過世面的人所不具備的。
父親從廣州給我捎回來的那件防寒服,也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沉浸在小伙伴們的艷羨目光里。平常母親是舍不得讓我穿的,只有出門、過年的時候,母親才從柜子里拿出來,給我套在棉襖的外面。一年又一年,防寒服口袋處的破口,露出了里面薄薄的纖維棉,又被母親縫好,接著讓我穿。但我又不愿穿了,不只是衣服破了、小了的原因,主要是因為小伙伴們這時也已穿上了防寒服,是他們的父母從鄉(xiāng)里集市買來的。
正當(dāng)我想更清晰地遙望和追趕父親所到達的遠方,上了歲數(shù)的父親,又返回小村;此時他在這張地圖上所到達的最遠處,只是村北橋頭處的棗樹園。
坐著車或開著車返回城里,路過那片棗園的時候,總會想起沒有種上棗樹之前這片莊稼地的樣子,但怎么也記不清楚原本屬于自己家的那二畝地所在位置,只能記起每次下地時,小拉車都要先經(jīng)過一道長長的下坡路,路兩邊是淺淺的水洼。父親應(yīng)該是記得那塊地的具體方位,即便現(xiàn)在那條長長土路的兩邊、包括河堤的斜坡上,都種滿了高高低低密密匝匝的棗樹。
從村南的梨園到村北的棗園,對于父親不只是路途方向與遠近的改變,更是身份的轉(zhuǎn)變;父親還是干著剪枝、打藥的活計,但現(xiàn)在已成一名打工者。此時承包這片棗樹園的人,用不著再像父親當(dāng)年那樣,既忙活著果樹的管理,又搶收著地里的莊稼,既付出繁重的體力勞動,又操心著結(jié)果后的銷售,還憂煩于爛掉的比賣掉的還要多;此時的承包者,更像個真正老板的樣子,管理著上百畝的園子,忙時有幾十人在園子里打工,棗的銷路也不用愁,成熟時有人上門來收購。
順從著身份轉(zhuǎn)換的父親,很滿足于這份離家如此之近的工作,干起活來比原先在自己樹園里更賣力氣,一千多塊錢的工資,就讓他感覺已經(jīng)很對著住自己付出的勞累;而且,能有這樣一份守著家的“高報酬”工作,不知令多少同齡的老人們眼饞。父親有著自知自明:像我這么大年紀(jì)的,去外面打工誰要???但也畢竟身體大不如前,尤其是盛夏時穿著厚衣背著藥水機子在密不透風(fēng)的園子里十天半月地打藥,是遠遠超出他身體負荷的,卻也從未聽到過一句抱怨,他用來防止中暑的秘方就是,衣袋里總是裝著好幾瓶藿香正氣水。父親對于一份不用出村的工作的珍惜,遠遠超過縣城里我對自己工作的珍惜。
當(dāng)我以現(xiàn)在的五間磚房為地圖原點的時候,父親也把始終不愿走遠的老宅三間南房,作為他行走路線的最早坐標(biāo),那也是他們那代人的共同原點。當(dāng)在外漂泊的家族老人回村探望的時候,就由父親作為導(dǎo)游,領(lǐng)著他們辨認著更早那張地圖上的每個標(biāo)識,包括只剩下一塊空宅基的結(jié)婚時住過的南房,還有縱橫相連的僅容兩個人擦肩而過的窄窄胡同,以及空無一人的已經(jīng)倒塌和即將倒塌的鄰近土房小院。
每當(dāng)這時,我也意識到,自己所繪制的村莊地圖,只是自己在村莊生活軌跡的短短呈現(xiàn),在此之前,在此之后,那些標(biāo)識,我只知道一個大概的輪廓,甚至一無所知。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