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我從小喜歡去河邊看水和在公路邊看大汽車。從我家門前走出去不遠(yuǎn),就可以看見那條坑坑洼洼的鄉(xiāng)村公路上的車,當(dāng)年經(jīng)過這里的大車還很少。
“大車”是我們老家的叫法,大卡車,長兜掛車,個頭很大的運(yùn)輸車輛,統(tǒng)統(tǒng)被我們稱為“大車”。開大車的人都是很辛苦的,賺錢也多。小時候常常盼著表哥來家里,那樣我就可以坐上他的二八自行車,和他一起去遠(yuǎn)處的車隊里看大車去了。
表哥比我還要喜歡大車。我記得他雙腿叉在地上,扶著“小車”,眼睛對車隊里的大車看,每次都是目不轉(zhuǎn)睛。
表哥的二八自行車沒有鈴鐺,騎起來哪里都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碰到緊急情況都要先用嗓子大喊……每次,表哥還都是騎著這輛車笑嘻嘻地示意我上車。那個甕聲甕氣的聲音,會問我:“喂!上哪?。俊?/p>
我喜歡去田野,他就“馱”著我去田野;喜歡去河邊,他就“馱”著我去河邊,想去看大車,他就“馱”著我去遠(yuǎn)處的車隊,那里停滿了車。
村子里人看到一個大一點的孩子,有點吃力地騎著破爛的自行車“馱”著我過去,就擔(dān)心地跟我媽說:“你還真敢撒手!這么小個孩子?!?/p>
我媽說:“別看年紀(jì)不大,他表哥辦事穩(wěn)當(dāng),不用擔(dān)心。”
多少年就這樣過去了。
2016年4月18日,我媽忽然接到一個電話,是表姐打來的,她在電話中說:“表哥沒了?!?/p>
我媽回說:“上哪去了?還不趕緊找找?!?/p>
我們都以為表哥和家里鬧脾氣,躲到哪里去了。后來,我看到我媽拿著電話的手開始發(fā)抖,才意識到“沒了”的意思,是從這世界消失了,我們再也沒處找他了。
表哥去世后,我媽的傷心欲絕不是很多人能理解的,甚至連我都不理解,其實,我媽在青春期照顧過他,在表哥長大后就很少見到他了。
小時候,我和表哥見面多一些,長大后一年見一兩次。我媽平時跟開大掛車的表哥聯(lián)系不多,各自家庭,各自生活,很多東西沒有交叉。我們親近,但不太表達(dá),可能是覺得血濃于水,羞于一直表達(dá)吧。
我的房間有一扇大窗,窗外是一片長滿了枯草的田野。平時,表哥開大車跑長途,春節(jié)時見了面,格外親。2015年過年,我看他一臉疲憊,可能是開夜車剛下班——作為一個開大車的人很正常,我也沒說什么。他是一個不太會表達(dá)的人,不問不說。
就在這天,他忽然無奈地說:“唉,真不想開大車了,我也不知道干啥去,這一家老小的?!?/p>
這么多年,他的工作就是開大車。從沒從他嘴里說出過不想開車了。那個表情和我記憶中小時候一起去車隊看車的表情,完全不一樣。
我們說話時,窗外的田野,一片漆黑。如今,荒蕪的田野已被建筑工地取代,日夜燈火,裝載滿沙土的大車駛?cè)腭偝觯曧懖粩唷?/p>
十八歲開始開大車,去世時三十八歲,整整二十年。他這一生,是忙,是累,是無奈,都和大車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就像我與文字、我媽與漫長的愁苦聯(lián)系在一起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