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冰
在老一輩人的規(guī)矩里,父母在的人,即使已到古稀,是不能說自己老的。為何不老?因為還有人在前面給你開道,即使父母體力不支、心力不足,但那份念想和愛,從不曾減弱……
早晨讀書,讀到嚴(yán)歌苓的一篇文章,里面有這樣一段:
“媽媽是個那么健壯的人,一副爽脾氣,怎么可能患上這樣可怖的病呢?每次回去探望她,她總是不容分說地扛起我的所有行囊,在擁擠的人群里給我開道……”
讀到這里,我的眼淚嘩就流了下來,因為媽媽這樣開道的場景,太熟悉,太親切。我的媽媽,也曾無數(shù)次這樣給我開道。
記得那年夏天,我因病高考失利,只好去縣城復(fù)讀??釤岬慕值?,太陽暴曬,車流如織。
媽媽幫我扛著笨重的箱子,我背著一個簡易輕便的袋子懶洋洋跟在她后面,瞇著眼睛躲避兇狠的陽光。媽媽生活在偏僻農(nóng)村,這應(yīng)該是她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陣勢的車流與人潮,她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們要穿越一條寬闊馬路,突然,媽媽只用一只手費力地扶著肩上的箱子,另一只手猛地牽過我的手,并且試圖借助箱子的體積給我開出一條安全通道。那一刻,我只是覺得她好笑。今日憶起卻淚眼婆娑,在媽媽看來,小縣城的車流與人潮太兇猛,保護(hù)女兒是她的條件反射,雖然當(dāng)時我已18歲,比她高、比她壯、比她見的世面多。
畢業(yè)后我去了南京工作。有一年冬天,媽媽千里迢迢從家鄉(xiāng)來看我。
那時家鄉(xiāng)沒有直達(dá)南京的火車,最直接的方式是坐長途汽車,但姐姐和弟弟覺得這樣不安全,勸媽媽不要長途跋涉,但媽媽堅持要來,她的原話是:“你們讓我去看看她生活的樣子,看完后即使我立刻就死也算瞑目了?!?/p>
那時我租住在南京長江大橋下的一個老舊小區(qū)里,白天我去上班,媽媽獨自待在家中幫我做家務(wù),她聽不懂南京話,普通話也聽不太明白,因此顯得有些緊張,不愿與人打交道,雖然小區(qū)花園里到處坐著和她年齡相仿的老人。
周末,媽媽說我床上墊的被子太薄,問我周圍是否有彈棉花的。我想起一位同事辭職回老家前送過我兩床老棉花被,說是用新疆的棉花彈的,如果重新彈開做墊被特別好。
小區(qū)外的菜市場有彈棉花的,幫我們彈好后正好是買菜高峰期。店主將一床十幾斤的笨重棉花胎遞到我手中,媽媽卻一把奪了過去,對我說:“你跟在我后面走!”她是覺得,我穿的那么光鮮時尚,抱著這老式棉花胎,肯定會覺得難為情,因此一定要替我扛下這個包袱。
媽媽扛著它,大步流星地穿越熙攘買菜的人群,跨過一個個攤位,走在前面給我開道,此時,她好像一點也不因為環(huán)境陌生而緊張了。我?guī)追中邼馗谒竺?,看著她有些滑稽的身影,瘦小卻充滿著力量,只覺得心里很暖。
直到家門口,媽媽才回過頭來看我,剛才在路上她擔(dān)心棉花胎會讓我沒有面子,故意不與我說一句話,仿佛我是高大上的白領(lǐng)人物,她是誰家卑微的“女傭”。
直到現(xiàn)在,只要看到棉花胎,我總會不由自主想起多年前在南京,媽媽扛著笨重的棉花胎給我開道的身影。
媽媽給我們另一種開道的方式,是攬責(zé)和貼金。
生活中,如果我們不小心得罪了哪位親朋,媽媽會第一時間站出來攬下責(zé)任:“是我考慮不周,讓孩子這么做的,是我的錯?!?/p>
如果我們出現(xiàn)失誤,造成損失或殘局,媽媽擔(dān)心我們會被人看笑話,也總是第一時間站出來,說是她的責(zé)任。
只要她能攬下的責(zé)任,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我年紀(jì)大了,面子丟了無所謂,人家恨也無所謂,但你們不行,你們的路還長,所以有什么問題你們就往我身上推。”
另一方面,媽媽喜歡把家中幾乎所有的收獲與成績都貼到我們身上。有些她花費九牛二虎之力做成的事,跟別人談起時,會毫無保留地把功勞拱手相讓給她的兒女。
當(dāng)然,媽媽只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能力有限,很多事她替我們攬不了,能給我們貼的金也不多,但任何時候,她都處于那種攬責(zé)和奉獻(xiàn)的狀態(tài),她時刻準(zhǔn)備著為我們挺身而出。這份愛,這種姿態(tài),這輩子不會再有別人給我們了。
從小,我就與爸爸的交流很少,我甚至不覺得他有多愛我們。
我考上大學(xué),他主動提出送我,我不稀罕,但他巴巴地要送,還準(zhǔn)備了一年也難得穿一次的白襯衫。長長的車程里,我們幾乎零交流。
走在大學(xué)校園里,長年耕于農(nóng)田的爸爸顯得土氣而笨拙,但在報名、交學(xué)費等流程中,他總是在擁擠推搡的人群里用充滿農(nóng)作印記的粗糙手臂給我開道,那一刻,我平生第一次相信“女兒是爸爸的小公主”。
隨著父母日益老去,我慢慢認(rèn)為只剩下我來保護(hù)他們。
一年夏天,熱氣翻騰,媽媽身體不適,我?guī)结t(yī)院檢查。我走在前面,只想著快點跑到陰涼之處,她拖沓著腳步跟著我,身上還背著監(jiān)測心臟的儀器,但當(dāng)要過馬路時,她還是會縱步上前來試圖給我開道。她去做B超,在過道里等待,我因臨時有事遲到了一會兒,看到我站在門口被人群堵住,她鉆過來就給我開道。在做CT時,醫(yī)生埋怨我沒有照顧好媽媽,媽媽就一個勁用蹩腳的普通話替我辯解……
去年臘月,父親大病一場,需住進(jìn)ICU病房。我和姐姐在寒風(fēng)中推著他的病床往ICU病房走,路上人流來往,我們推得十分費力。躺在病床上的爸爸突然費力地提醒我們:“你們讓我的床走在前面開路,你們跟在我的床后?!蔽液徒憬阆嘁暉o語,此刻,這個即將要進(jìn)ICU的老人,還在想著給兒女開路,用他的病床。
也就是說,從來就沒有只剩下子女保護(hù)父母的時候,只要活著,哪怕還有最后一口氣,我們的父母,也會想著怎樣盡可能減少我們的人生阻力。
幾年前的春天,外婆去世,送葬的路上,我們一幫孫男孫女急匆匆走在靈柩前面,管事的一位大爺生氣地大聲提醒我們:“要慢慢地走,不要你們開道,只需要你們表達(dá)戀戀不舍?!?/p>
后來我公公去世,晚輩們也是急匆匆在靈柩前跑,同樣有鄉(xiāng)人大聲提醒:“慢慢地走,要依依不舍?!?/p>
是的,即使在最后時刻,為子女開道、保駕護(hù)航一輩子的老人,他們索求的,也不過是一份不舍和依戀的感情。
有人說,衰老,是從父母離去的那一刻才真正開始的。在老一輩人的規(guī)矩里,父母在的人,即使已到古稀,是不能說自己老的。為何不老?因為還有人在前面給你開道,即使父母體力不支、心力不足,但那份念想和愛,從不曾減弱。
就論這一點,有父母在的人,便都是幸福的。這份幸福,值得我們十二分地珍惜。
責(zé)編/劉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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