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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崇拜

      2019-09-20 03:02:14彭見明
      散文百家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崇拜祖父

      彭見明

      一般來說,被人崇拜的人,應該是有真本事的人,學問很好的人,徳行很高的人,社會貢獻很大的人,是人中精華??磥怼俺绨荨倍?,是不能隨便使用的,是一個嚴肅的詞,是一個要仰望的詞。

      和所有年輕人一樣,我也經(jīng)歷過奢談崇拜的年齡,我也曾試圖表白對誰誰誰的崇拜。甚至還有文學青年居然表白崇拜我。如果我因為寫過一兩篇號稱獲過獎的小說就值得崇拜,這就有些不嚴肅了,這樣我就得很警惕了,我值不值得被人崇拜,只有自己最清楚,所以我也會對使用“崇拜”二字持慎重態(tài)度。要是我崇拜的人的學問,并沒達到值得崇拜的高度呢?要是學問值得景仰,而人品又不高呢?要是空有其德,而不具其才呢?離我太高太遠、看不見摸不著的人,能夠盲目崇拜嗎……所以越是使用段數(shù)高的贊美之詞,越是要謹而慎之。

      我很想使用一下崇拜這個詞,但由于顧慮重重,一直沒有找準目標。也曾有記者和學生問過我崇拜誰,這可難倒我了,說沒有崇拜過誰吧,顯得我很傲慢。說崇拜過吧,假話又實在講不出。后來我想出一句搪塞的話:我欣賞所有人的長處。當然這也是內(nèi)心話。后來想想,關(guān)于崇拜,畢竟是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我還是得有崇拜,思來想去,在我年過半百后,最后確定了:我崇拜的人是我的老祖父。

      我的老祖父出身卑微,生長于山野,是個文盲,離人們概念中的崇拜條件,實在太遠,但我選擇了他。

      我的老祖父名豪翠,號聽甫。一直到我開始寫小說,為取不好小說中人物的名字而發(fā)愁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老祖父的名字極其的詩意而高雅,我有意留心觀察活躍在文壇藝苑的大腕們,說句不客氣的話,還沒有一個大名能與“豪翠”比肩。

      我老祖父有三兄弟,另外兩個分別叫拔翠、笑翠,也極好。將男兒取名叫“翠”,應該是極少的,這是個女性專用字。而我老祖父這塊“翠”,并不柔媚,附于豪邁,氣宇軒昂,就有深意了。我祖父的名字也好,叫“雁羽”,大雁之羽,縱橫天下,輕盈潔凈??上У轿易娓敢韵碌暮笠嵘习俦?,再也沒一個有文化品位的名字了。為此我十分好奇,難道我的祖上,曾經(jīng)出過文化大咖? 我二十四歲時,老祖父謝世。我二十七歲才開始寫小說,這個疑問,來不及從文學的需要問他,就再也找不到出處了。

      我找到一本族譜,可惜族譜也只修到我老祖父以上的四代,由此可見,如果真是大戶人家,也不會只修這么多。

      主持修編族譜的人選,一般是族中文墨較好的長者,誰都愿族中有幸出人物,凡稍有成績者,都是要記入族譜的,作后裔楷模。尤其要與別的姓族比高下,滿足虛榮心。上世紀八十年代重修族譜,族上硬是堅持要把我這個小小的省作協(xié)副主席的稱號也寫進去,以示榮耀??磥碚媸亲逯袩o老虎,猴子也充王。

      太平盛世,現(xiàn)在鄉(xiāng)中修譜成風,凡考取了本科學校的學子,都要進史冊。我仔細地查了我老祖父以上幾代長輩,沒有看到誰有一段介紹文字,也不知是真沒有出什么人物,還是世事多動蕩,無心記錄。

      再看看我家的祖屋,就是最普通的湘北民居,土磚青瓦,偏屋蓋的還是茅草。墻體沒有一口青磚,屋頂沒有雕梁畫棟,當然更不會有書畫瓷器之類的帶貴氣的擺設(shè)。我太祖母轄下的子子孫孫,擠住在一個屋頂下,到了我父親這一代,兄弟要分門立戶過日子了,祖上勉強能夠分給一間房,就不錯了。我做過一個統(tǒng)計:我們這一代以上的所有長輩,民國時期沒有人加入過國民黨、三青團。建國后沒有人參軍、入團、入黨、吃皇糧,連生產(chǎn)隊的副隊長都沒有人當過。一大家?guī)资谌耍冀K生活在最底層。

      如此看來,我老祖父的名字,沒有我想象中的可能有高貴出處。

      我二十八歲這年,開始發(fā)表小說了,調(diào)到縣文化館做文學專干,時間完全由自己支配。這年冬天,我趁著去長沙開文學筆會,順便帶我母親去長沙看病。我母親指著湘雅醫(yī)院后面的一片房子,說長沙“文夕大火”前,我老祖父在那里置有房產(chǎn)。她說老祖父年輕時,生意做得不小,所以能夠在長沙置業(yè)。在長沙的中心地帶有房產(chǎn)是什么概念?隨便就是時下的億萬富翁。

      我母親建國后才嫁到彭家,關(guān)于我老祖父,她也是聽人家講的。作為文學的敏感,照說這也是一個富于傳奇色彩的故事了,挖一挖,有可能弄出好東西來。但我母親的感覺,和我是一樣的:不相信老祖父創(chuàng)造過傳奇。其時我老祖父已作古,也沒法落實他當年究竟在長沙做過什么。

      我十二歲去十五里外的中學讀書,十七歲出門吃皇糧,與鄉(xiāng)黨的聯(lián)系并不密切,回家住一晚,看看家人就匆匆走了,關(guān)于老祖父的身世與經(jīng)歷,竟是幾十年間道聽途說的瑣碎積累。

      從一些已經(jīng)口齒不清的老人的敘述中,我老祖父確實做過生意,出過遠門,而且起步較早,給鄉(xiāng)黨印象深的,一是販過豬,二是販過布。豬生意做得遠,直接往兩百多里外的長沙送。其時鄉(xiāng)間的運輸工具是獨輪車,木輪子外面包鐵皮,一輛車推一頭豬,送到長沙要三天,在一個叫金井的地方住一晚,在一個叫路口的地方再住一晚,第三天才能到達,走的都是兩頭黑。人住下,豬松綁,讓豬在店家的豬欄里,同店家的豬擠住一晚。還要跟店家借鍋煮豬潲,讓它吃飽,來日清早好再被捆綁上路。松松綁,休息好了,豬們才不至因過于勞頓而死在路上。我老祖父的車隊,少有十幾輛,多時幾十輛。每臺車,一個推的,一個拉的,都是有氣力的人。人不能少,一路翻山越嶺,都得是有力氣與攔路打劫者一搏的角色。

      說是我老祖父在長沙的豬生意做得不錯,在業(yè)界有聲望。怎么不錯?也沒有人講出具體的細節(jié)來,稍微完整點的故事只有一個:說是某晚車歇在長沙,無事就在賭場看賭錢,其中一局,下局的金額懸殊太大,要么大贏,要么大輸,莊家不敢揭這個蓋子,他沒有賠大錢的底氣。一般這樣的賭局就要封存下來,另外去尋大老板來“買”這個莊。

      這時我老祖父正在客棧呼呼大睡養(yǎng)精神,他的伙計們想一睹這場輸贏,便提議莊家去問問我老祖父,敢不敢“買”這個寶。其時我老祖父可能有點名聲,連賭徒們都認識他。莊家聽說彭老板在,眼睛一亮,覺得有人解圍了,當即便委托平江伙計去問我老祖父。我老祖父過于疲憊,也沒聽清伙計們說什么,連聲說“買買買,”倒頭又睡死過去。

      第二天早晨起床,我老祖父見床邊放著幾個麻布袋,伙計們一個個臉上放著賊光,圍在一旁傻笑。原來我老祖父夢中揭寶,大贏一場,獲銀元幾麻布袋。我們山中,幾乎家家都有養(yǎng)狗打獵的習俗,待到秋收時節(jié),我記得我家的獵狗,幾乎每天清早都要從外面咬一只小獵物回家。鄉(xiāng)人狩獵有規(guī)矩:不管誰打下野豬等大獸物,凡圍觀者都可得一份口福,叫做“見者有份”?,F(xiàn)在我老祖父得此一大筆橫財,自然想到“見者有份”的鄉(xiāng)約,便叫各位伙計,撩起衣服盡管裝銀元,但不許使用布袋。待一陣哄搶,我老祖父所剩無幾了,但他高興。在他看來,這不是靠氣力得來的收獲,屬橫財,橫財是不可獨吞的,只有大家分了才無愧。

      這批伙計拿著銀元,回家即買田置業(yè)。有了墊底資金,發(fā)展就快,日久都成了鄉(xiāng)中富主,到解放時,大都被劃為地主或富農(nóng)成分。而他們當初的老板——我老祖父卻與他們拉開了財富的距離,只評了個下中農(nóng)成分。也不知我老祖父是什么時候破的產(chǎn)。不過我老祖父以他破產(chǎn)的代價和貢獻,拯救了我們這個大家庭,解放后他沒有挨過斗,他的子子孫孫都是有著紅色頭銜的貧下中農(nóng),不必低著頭走路。

      也有人說我老祖父販豬的名聲不算大,販布的名聲才是大。他被鄉(xiāng)黨真正叫做老板,出自一個很特殊的背景。

      上世紀三十年代末,日本軍隊入侵中國,很快攻占了上海等重要工業(yè)城市,其中紡織業(yè)慘遭重創(chuàng),老百姓沒衣服穿尚可將就,前方打仗的戰(zhàn)士不可沒衣服穿。當紡織工業(yè)消亡后,便有無數(shù)的手工業(yè)取而代之。我的老家地處深山,一時遠離戰(zhàn)火,竟在一夜之間,成了一個紡紗織布的重鎮(zhèn)。我們這個很小的地方,因此有了一個很大的名字,叫:長田市。建國后長田市的建制是一個行政鄉(xiāng),后因?qū)嵲谑翘?,有市無街,有市無商,撤鄉(xiāng)并鎮(zhèn)后,現(xiàn)在成了一個村。但抗戰(zhàn)時期的長田市之繁榮,無以言表,那時候以長田市為中心的周邊幾百上千戶人家,家家擁有紡紗車和織布機,男女老少人人上機紡織,晝夜不息,人歇機不歇。日本人封鎖了水運和公路,但堵不住可以在樹叢中穿梭的獨輪車。附近江西省的修水、銅鼓,湖北的咸寧、通城,湖南的醴陵、攸縣、瀏陽、長沙、岳陽等上十個縣份的棉農(nóng),每天要往長田市送來數(shù)以萬斤計的棉花。送進來的是棉花,拉走的是棉布。山坳林密處晝夜響徹著獨輪車吱呀作響的聲音,通省連縣的石板路被車輪碾出深深的凹痕。我老祖父沒有成為一個紡織手,也沒有當車夫,要么是坐地收購的掌柜,要么是在生死威脅環(huán)境下組織運輸?shù)拇罄?,他被授予“老板”的尊稱,大概是始于這個時候。若干年后,凡與我老祖父有過交往的長田市人,每談到他,必豎起贊賞的大拇指。但遺憾的是并沒有留下動聽的故事。

      真實的故事,生動的細節(jié),如果我老祖父不講,就流傳不出去了。但他從來不講自己。

      長田市離我老家三里地。我兒時記憶中的長田市,青石板街僅兩米寬,百把米長,兩邊有幾十家窄窄的店面。從我家門口流過的一條小河,繞過小街的兩頭,街兩頭各有一座石拱橋。就是這么一個小地方,不知為前方的抗日戰(zhàn)士,送去多少溫暖。

      從石板小街被車輪碾出的凹痕,可印證當年長田市的風采與滄桑。此番風光,一直保持到我十七歲出門去縣城工作。再回首,現(xiàn)在尚存的長田市,僅留一座爬滿青藤的石拱橋,鋪面早已拆除一盡,被一群配有“羅馬柱子”的五顏六色的小洋樓替代。

      在我十七歲前的記憶里,長田市附近一帶大多數(shù)人家,都還保留著織布機和紡紗車,老少婦人都還有紡織的習慣,只要體力活干完了,孩子入睡了,女人便會開始紡織,就像現(xiàn)在的婦人一樣,一閑就看電視連續(xù)劇和玩手機。她們甚至不以為織布是在勞動,而是休息。紡車“咪呀咪”地吟唱著,出自婦人口中的綿綿小調(diào),也就隨之穿梭于夜空,歌聲和紡車聲、織機聲,伴著我整個兒時的睡夢。

      在我十三歲那年,我老祖父邀我同他去做布生意。他給我準備了一擔三四十斤重的家織的棉布。作為農(nóng)家子弟,我已經(jīng)具備這個力氣。這一年,我老祖父七十二歲。本來在他這個年紀,出門做生意,還不需要借助我的肩膀,他比我還會挑得多。但一年前他去瀏陽做布生意時,在山上把左腿膝蓋骨摔脫臼了,經(jīng)路人發(fā)現(xiàn),口信傳口信,一路傳來,經(jīng)過幾個人的口,才傳到我家,待我叔叔他們抬著轎子尋到他,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一天一夜。對于傷科郎中來說,治脫臼不是難事,找力氣大的人抱緊患者的上身不讓動,郎中點香燃燭,倒一杯冷水,口中念念有詞,拜請師傅神靈援手,然后在杯口用手指游走,謂之:畫符。畫畢,喝一口賦予了神力的冷水,朝傷處噴去,待傷者皮肉一緊之際,郎中迅速搬起傷腿,往上一舉,只聽得“咔嚓”一聲響,郎中宣布:好啦。骨頭便在一秒鐘之內(nèi)接上了。傷者雖然馬上能站立了,但仍需臥床一月,待血肉筋絡(luò)長全,方能下地走動。我老祖父年滿七旬,氣血已衰,至少也應在床上躺一兩個月。

      我老祖父大半輩子東奔西跑,從沒閑過,不遵醫(yī)囑,覺得好了一些,便下地走動。待更好一點,便開始做甩腿運動,試圖幫助傷腿盡快恢復到原來的勁勢。但這一甩,因用力過猛,導致再次脫臼。再次脫臼的后果是這條腿無法接上去了,膝蓋骨從此凹了下去,形成一個恐怖的坑。在我老祖父以后十多年的生命時間內(nèi),那條傷腿,要依仗一根拐棍,才可勉強走動。

      這年的深秋季節(jié),我同我的老祖父第一次出門遠行。有多遠?我沒問。此行去干什么?布袋里裝的是什么?他不說,我也不問。我沒有問什么的習慣,我只是愿意和我的老祖父在一起,什么話也不說,也愿意。為了這次遠行,我老祖父就如何讓拐棍協(xié)同傷腿走路作了大半年的研究和訓練,一直練到了可以挑半擔尿去澆菜地,才決心出門重操舊業(yè)。

      老祖父選了上好的麻和粽,打了兩雙麻草鞋,我們穿上它往遠遠的一架大山進發(fā)。在我十三歲的視野里,每天出門必見此山,但從來沒有親近過它,不知道那一抹灰藍色離我有多遠。我知道走遠路必須有一雙好鞋子,而走路最好的又是草鞋,依我并非吃不到楊梅說楊梅酸的真實感受,依我?guī)资甑膶嵺`,盡管時下名鞋如云,但論走遠路,其綜合享受,真還沒有超過一雙麻草鞋的。

      我們吃完中午飯就出發(fā),一直走到天黑,才走到那架叫做連云山的山腳下。我老祖父只生育我祖父一根獨苗,他弟弟笑翠過繼了一個閨女給我老祖父做女兒,她就嫁在這山腳下,我們就在她家打住。我的老姑告訴我:我們花了五六個小時,才走完到她家的二十多里地,可見我老祖父走得有多難。但見我老祖父有傷的膝蓋并沒有紅腫,她才放下心來。

      第二天天剛亮,我們就吃過早飯出發(fā)了。我們的整個行程是上山十五里,下山三十里,才到達目的地。爬到山頂是十五里,路名叫“十八盤”,即要盤旋十八個大彎,方可達山頂。我們在不見天日的密林和藤蔓中盤旋,整個大山里只有兩種聲音,一是我老祖父手中拐棍戮在石板路面的“咯咯”聲,二是我老祖父粗重而均勻的喘息聲。我在前,他在后,因為路很少有人走,時有枯枝擋路需清除,那便是我的事。我們走走停停,待見到陽光照到頭頂時,就看到山頂了,樹林也就不再長高了。看看太陽當頂,就知道是正午了,在我十三歲時,我還沒有看到過手表和鬧鐘。我數(shù)了一下,我們花了整整半天,十八彎還有四個彎沒走完。在路邊一眼天然的泉水旁,我老祖父說在這吃中飯。水邊有好心的路人給路人備好的舀水喝的竹筒,我們就著這一汪水,開始進餐。飯是摻著艾葉煮熟的兩個飯團(艾葉防餿、不拉肚子),裝在一個用麻線織成的布袋里,通風透氣。菜是炒黃豆,有油鹽味。這大概是老祖父他們那一代人出遠門的通用干糧。

      我問老祖父,這山頂上怎么只長草不長樹?他說,山頂風大,長不成大樹的。我問,這山上有老虎嗎?他說,老虎就住在這草里。我問,為什么不住林子里?他說,老虎怕鳥拉屎,鳥屎能爛見虎骨頭,山頂上只長草,沒吃的,鳥不來。聽說山上有老虎,我的后背就發(fā)麻。我說,你不怕啊?他說,以前來這做生意的,過十八盤時,都會約齊了,一起走,人多就不怕老虎,老虎也怕人多。我問,如今還有老虎嗎?他說,不曉得,好久沒見過了。看來他過去是遭遇過老虎的。

      下山的三十里,大多是平路,我聽到后面的拐棍聲和喘息聲顯得輕松多了,我肩上的擔子也就輕松些。太陽快落山時,老祖父問我,肚子餓不餓?我說,有一點。他讓我在一個山溝旁停下來歇歇,他讓我看看溝里。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我看到光滑的石溝里,是一堆堆的板栗,抬頭往上看,是密密匝匝的高大的板栗樹,這正是落果的季節(jié)。我忙跳到溝里,選些個頭大的板栗,裝滿身上的口袋,裝中午飯的麻布袋空了,也被裝得滿滿的。我和老祖父吃了一陣板栗,有了精神,繼續(xù)前行。在快看不清路時,前面便有了燈光。老祖父說,今晚歇在這里。

      路邊的客棧很小,伸手可以摸到屋檐。屋頂蓋著厚厚的茅草,很大一棵的樹撐著它。屋里點著一粒豆大的燈火,有五六個人影在晃動,但是熱情勝似燈光,見我們推門進去,個個都起身相迎,齊齊悅聲叫著“彭老板”。顯然我老祖父過去是這里的常客。很快鍋響了,飯菜都是現(xiàn)成的,熱一下端了上來,我胡亂塞飽肚子,太困太累,倒頭就在一張可睡十來個人的通鋪上,鉆進一床被子里睡了。這家店給我睡前留下的印象有三點:一是被子下面只有稻草,我聞出來,這是剛剛收割的晚稻草。二是店家的飯甑就是一截楠竹做成的,我也算是山里人,不敢相信竹子能長得這么粗,像一只水桶。三是有人提議要喝酒,一聽說酒字,我老祖父的聲音就高了,聲言這頓酒由他來請……第二天起來,我第一件事是細看那只竹飯甑,那個大啊,真好……

      山腳是一家煤礦,那里的人都認得我老祖父。

      這是我曾孫。老祖父逢人便得意地介紹我。

      好命好命。那里的人是真心的贊美。

      我挑子里的布卸在一個雜貨鋪子里。那些一臉黑的礦工見我老祖父走路一拐一瘸的,都止不住流眼淚。雜貨店的老板娘也跟著流淚,對我說:我們這里只銷你老祖父的布,只他的布結(jié)實耐穿。

      這地方叫瀏陽東山,出煤,也出柿子。柿子有拳頭大個,我老祖父買了柿子表彰我,好吃就貪吃,吃得我都吃不下飯了,以后好幾年看到柿子就想吐。返程時,老祖父讓我挑了些柿子干帶回去,再賣給地方上的人?;丶視r,我沒有忘記再撿些板栗挑回家。返鄉(xiāng)的擔子并沒減輕。

      我老祖父這是最后一次造訪這個他常去的地方,他以后沒有再讓我陪他去,說明他通過檢驗,證明他已經(jīng)沒有能力再走一趟了?,F(xiàn)在回想起來,就是一個健壯的人,要走完那條艱險陡峭被世人遺棄了的古官道,并非易事,而我老祖父是在古稀之年用一條好腿拖著一條廢腿走完的,我除了聽到他粗重的呼吸,不曾看過他的愁眉,不曾聽到他的嘆息。他選擇放棄這條商旅,足可見他無法承重。

      我老祖父不能出遠門了,但還是拖著一條無力的腿,不停地在附近鄉(xiāng)間游移,以他特有的商業(yè)敏感,做一點小小生意。他必須賺點小錢,來養(yǎng)他那點喝酒的嗜好。他每天要喝一點酒,哪怕一兩也行,不喝便沒有精神,可以不吃飯,但不可以斷酒。而他的兒子和孫子,都沒有能力保障他這點微乎其微的需求,他只能自救。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正逢國家三年自然災害,飯都沒得吃,哪有糧食釀酒?我老祖父便去山上采摘一些植物根莖和果食,挑回家來釀酒,其中我知道名字的有葛根酒、紅薯根酒、烏毛刺果酒等。走前人沒走過的路,他按自己的理解來釀酒,我還記得,他釀出來的酒,所有好酒之徒都不愿喝,說是比藥都難喝,而我老祖父一邊皺眉頭還要一邊喝。

      我十七歲被招收到縣劇團工作,那時候叫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老祖父每年都要來我這里住幾次,每一次都是呆兩天兩晚,就是留,他也不多住,說不能影響我的工作。從我老家到縣城,有四十多里地,他是步行來的,分兩天走,第一天走一半,到嫁在離縣城二十里的他大妹妹家里住下,第二天走到縣城?;厝r可以坐三十里路的客班車,我要買票給他,他說他走慣了,堅持不肯。

      每每老祖父光臨,我的第一個動作,必是飛奔而出,上街打酒,一定要讓他在三分鐘之內(nèi)喝上解乏酒,這是他最高興的事情。其時工廠的學徒每個月只有十五塊錢工資,而我剛參加工作就有二十八塊五角錢,那時候毛主席的文藝戰(zhàn)士地位很高。為了迎接老祖父,我備好了從醫(yī)院里弄來的鹽水瓶,瓶蓋是軟橡膠的,又緊風,又好開啟,又耐用,比現(xiàn)在所有的品牌酒蓋都好用。一個瓶子正好裝一斤酒,幾角錢一斤的酒,這對于我的經(jīng)濟狀況來講,不在話下。當我遞給老祖父一整瓶酒時,他臉上每一條皺紋里都蕩漾著喜悅。要知道,在漫長的歲月里,他沒有能力讓自己一天喝上一兩酒,而我一出手給他的就是沉甸甸的一斤,多么土豪。

      我拿上了這么高的工資,當然不會讓老祖父喝寡酒的,那時縣城有家鹵味店,也是惟一的一家鹵味店,我還會在那里無比奢侈地買下幾角錢豬耳朵、鹵豆腐干、花生米,給他下酒。當我看到他高亢地打著酒嗝時,我十分開心,因為他有幸能夠喝上他的曾孫的酒了,而能享受這種待遇的老人,是很少很少的,我的同事中,至少有一半人沒有看到過自己的祖父,而我卻能夠孝敬我的老祖父,令我的同事們十分羨慕。每次我老祖父來了,同事們都要高聲給我報信。

      但這樣的好景只維持了幾年,在他年屆八十時,他實在是無力拖動那條病腿了,不能走到縣上來享受他曾孫的孝敬了。盡管后來在他活著的幾年間,在他再也無力靠做小買賣來維持每天幾口酒的時候,我保障了他的嗜好,但我還是覺得我參加工作太遲了些。

      在我老祖父逝去幾十年后,縣城有一位主修彭氏族譜的長者告訴我,說你老祖父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他二十多歲時就把布生意做到了武漢、南京、長沙,是很大的老板。他帶著一支船隊,多時有幾十條船,敲鑼打鼓,從縣城的大碼頭出發(fā),威武啊,順汨羅江,入洞庭湖,下長江。平江有四大特產(chǎn)——茶、麻、油、紙,他什么都做,做得最大的,還是麻布。風風雨雨,一走就是個把月,滿滿一船去,滿滿一船回……那時候彭家祠堂是縣城修得最大最好的祠堂,你老祖父是捐款大主,但從不留名……

      由此,我相信我母親說我老祖父曾經(jīng)在長沙置有產(chǎn)業(yè),可能是真有其事。那時沒公路,一個縣份的物資進出全靠水運,作為運輸大亨,我老祖父應該是賺了大錢的。

      但是一個大亨的晚年,居然不能給自己提供一兩哪怕是劣質(zhì)的酒,這就完全有理由讓我寧可信其無、不可信其有。

      不知是家里的安排,還是我老祖父的要求,我自小就是老祖父帶著睡覺,一直到我參加工作后,每回老家,都是同老祖父睡。還是兒時記憶中的那張一直未能涂上油漆的床;還是那一床補了很多補丁的麻線蚊帳,凡是老祖父的衣物用品,都是他自己縫補;還是那張只剩下三只腳的竹躺椅,在我的記憶里,它從來就沒有過四只腳,比他自己那條瘸了的腳不知早了多少年;還是那盞沒有了玻璃燈罩的煤油燈,幾十年不變地立在竹椅旁的一個小方桌上;還是那間三面都是木板、每塊板子之間都均勻地裂著縫的房間……我最要感謝的是老祖父房間的竹躺椅、小方桌和一粒燈火。我在這里完成了大部分高小兩年和初中一年的家庭作業(yè)。那時愛讀小說,找了只舊籮筐放書,最盼望天下雨和夜降臨,那樣就不用下地干活了,可以安心看書了。老祖父房間里的一粒燈光,陪伴著我一遍又一遍地閱讀這些書,讀到天亮是經(jīng)常的事,我能把《三國演義》的故事完整地講給鄉(xiāng)黨聽。

      其實寫小說也不是高不可攀的事,讀過一些好小說,還真把這些小說讀進去了,消化了,水漲船高,就自然而然知道怎么寫小說了,我從來沒有想也不敢想我日后能夠靠寫小說混到飯吃。我老祖父那僅能放一床一桌一椅一柜一尿桶的木板房,是我的大學課堂,我在這里聆聽了眾多不同風格的作家老師授課,我在這里認識了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訶夫、普希金、泰戈爾、羅貫中、曹雪芹、魯迅……那時候的農(nóng)村中學,居然有這么多的好書,有那么整齊的俄羅斯作家陣容。

      我老祖父房間里的那一粒燈火,是我文學啟蒙的光芒。

      我老祖父是鄉(xiāng)中少見的愛干凈和料理個人生活的老人,他的蚊帳被子,雖說補丁疊補丁,卻總是保持干凈。我們鄉(xiāng)中講究的人家,凡洗過的衣服被帳,晾曬前還要澆上米湯漿一次,我也沒弄清楚這么做的由來出自何處,估計好處可能有兩點,一是衣物硬挺有形一些,二是有米湯的香味。我們過冬睡覺保暖的主要依賴不是棉絮,而是稻草。棉絮要花錢,稻草不花錢。我老祖父和所有老人一樣,在收割稻子的時候,要去精心挑選一批優(yōu)質(zhì)稻草,去掉外衣,留下稈子,懸掛于梁,隨時替換墊床的舊稻草。一般人家是一年換一次,也有幾年不換的。我老祖父一年至少要換兩次。他的床上,長年散發(fā)著米湯和稻草的清香,這是讓靠吃大米而活著的人最享受的香味,可惜沒有人將其做成香料的母本。很多年后我有幸能住上價錢不菲的賓館,一切皆奢華,我想要是能聞到米湯和稻草的原香,將會有怎樣的好夢。

      我們這個院子,只住五六戶人家,同齡的小朋友僅有兩個。附近有高祖留下的彭姓大宅,那里孩子成群,是我們愛去的地方。每到寒冬之夜,我在外面玩晚了,或者看書看晚了,腳快被凍僵了,實在熬不住了,便鉆進老祖父彌漫著米湯同稻草氣味的暖窩里,再把麻木的腳伸到老祖父的腋窩,這時他必摟緊我涼如冰塊的腳板,他什么都不說,更不會說玩這么晚才回家之類的話,默默地以一個存世并不久了的體溫,贈予他的后人……一脈香暖催人入夢,幾十年來,每逢寒夜哆嗦上床,腦中必閃過兒時那令人留戀的一幕。

      我老祖父逝世時,我沒有見上我老祖父最后一面,他就被草草掩埋。那時候一個公社(鄉(xiāng))幾千人,分布在幾十平方公里的山川間,只公社有一臺可往外撥打的電話,住得遠的人,如若要打一個電話,路上要走一兩天。盡管打電話這么不易,我家人還是想方設(shè)法通知我回家去送老祖父一程。那時我和我的同事們在長沙學戲。我們劇團的團長在縣里接到了這個電話,但是他沒有告訴我。事后他做我的思想工作:考慮工作要緊,所以沒有告訴你。

      在這個高于一切的時代,我能說什么呢?

      一個多月后,我回老家跪拜了老祖父的墳墓,但是沒有哭。不知道為什么沒有哭。老祖父使用過的所有東西都燒掉了,只剩下一間空房。我突然感到一片茫然:我今晚跟誰睡呢?

      一些年后,我同一位族上長者談到我老祖父,他說:那時候你老祖父做得大啊,你們的老屋場,叫做“順生里”,買賣做得不小啊,有“順生齋鋪(做糖果餅干)”“順生藥號”“順生學堂”“順生糟房(蒸酒)”,還殺豬打豆腐……你老祖父手頭好的時候,這地方上下十幾里的人家,恐怕都借過他的錢。他這人大方,只要人家開口,只要荷包里還有貨,沒有不給的。后來日本人打進來了,你老祖父的家業(yè)就跟著敗了。再后來,解放了,朝代都換了,還有誰會還錢呢?以后的幾十年,你老祖父過得苦,也沒看到誰打一兩酒給他喝。你老祖父的后輩人,都苦啊。有后人問過你老祖父,想要他說出來,地方上都有誰借過他的錢。你老祖父說:還得起的,會還,還不起的,還是還不起,算了吧。他閉口不說誰欠過他的錢。你老祖父走時,不糊涂,只是不能吃了,拖了十幾天。又有后輩伏在他耳邊說:你就要走了,人家欠了你的錢,該說啦,再不說就遲啦。但你老祖父還是搖頭不說……

      后來我的一位嬸嬸告訴我,我老祖父曾經(jīng)清理出一個籮筐的本子和紙條,叫她挑到河邊的沙洲上,一把火燒了。

      估計那是他秘密保存了幾十年的賬本,此舉是要斷了后人秋后算賬的想法。

      在我老祖父謝世后的近四十年,我老家的縣上成立商會,大家要我講個話。我是文人,這種商業(yè)場合我能講什么呢?我突然想到了我的老祖父,他也算得上是個前輩商人哪,而我就是商人的后裔嘛,于是我就有了講的膽氣了。于是我講了一段我老祖父的故事:他不會武功,沒有槍支,敢領(lǐng)著一支船隊闖亂世、臨劫匪,是怎樣的豪氣?他是山里人,會走路,不善水,是旱鴨子,敢于劈風斬浪過洞庭、下長江,是怎樣的膽魄?他沒有文化,卻能做出大買賣,出入賬目全在心底,是怎樣的智慧?如此的豪邁與精明,我等后人實在不及,世間也是少見。他“會賺錢,不吹牛,講義氣”,是我崇拜的偶像。

      有位商界成功人士,聽了我的發(fā)言,喜歡這最后的三句話九個字,讓我用毛筆寫出來,裝裱好掛在他的豪華辦公桌后面的墻上,試圖作為座右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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