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霽
是一個夏天,專程拜訪九江廬山之美。對廬山的向往,來自大文豪蘇軾題寫的一首七絕: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一次,我定要在云霧繚繞之中,走遍廬山的峰嶺丘壑,賞遍廬山的瀑潭林泉。
查史書而知,最早關于“廬山”之名的記載,出現(xiàn)在《尚書·禹貢》中:“岷山之陽,至于衡山。過九江,至于敷淺原?!逼渲?,“敷淺原”就是廬山別名。而以“廬山”之名被寫進史書的則是司馬遷的《史記》:“余南登廬山,觀禹疏九江。”后來研究者又在不少的典籍當中找到了蛛絲馬跡,如《詩經(jīng)·小雅·信南山》有一詩句“中田有廬”,而《國語·楚語》則記載廬山所在位置在戰(zhàn)國時稱“廬邑”,晉朝孫放的《廬山賦》中:“尋陽郡南有廬山,九江之鎮(zhèn)也,臨彭蠡之澤,持平敝之原?!币舱劶皬]山地理,印證其盛名的由來已久。
乘車到牯嶺時天色已經(jīng)暗沉,下榻一家傍崖而棲的賓館,人才算安穩(wěn)下來。夜半,山中起了雨,耳畔是雨打枝葉的聲響,枕下是潮潤不絕的花香,心也越發(fā)地空敞和安寧。一夜睡得格外踏實,早晨在鳥叫聲中醒來,走出庭院,不由得驚嘆:眼前,有秀美的風景畫卷般洇染開去;身后,有飛舞的彩蝶精靈般環(huán)繞腰肩。風帶著清新的露珠,敷養(yǎng)著我的面容,舒展著我的眉眼,一下子又熨貼到我的心靈深處。
廬山不算險峻,但不乏巍峨之勢,大片裸露的青色巖石,或嶙峋如骨,或陡峭如刃,或平展如砥,與連綿群峰上的白云遙相呼應。幾天來,人在山中,結(jié)伴而行,披蓁攀石,過溝涉溪,撥霧蕩云,腳踩過奇花異石鑲嵌的錦繡谷,身穿過飛巖清泉交融的仙人洞,人淌過幽谷飛練競秀的黃龍?zhí)丁斎?,除了寄情山水的真性之外,在多雨的季?jié),不妨下山訪賢,總有一個晴朗的去處在未知里邀約著你。于是,懷著一顆圣潔之心去拜謁天師張道陵的靜修地,去觀瞻禪師陸修靜的簡寂觀,去禪悟高僧慧遠的東林寺,去景仰宋明理學開山鼻祖周敦頤創(chuàng)立的濂溪書院、德安義門陳家族創(chuàng)建的東佳書堂、理學集大成者朱熹講學的白鹿洞書院,這里無不將禪宗佛法推向高峰,無不閃耀著“日月兩輪天地眼,詩書萬卷圣賢心”的哲學光輝。
廬山眾多法場和道場引得鴻儒云集、八方來聚,引得信徒潛學、結(jié)社傳經(jīng)。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有位東晉的官員一頭扎進南山,從此歸隱山野,躬耕阡陌,飲酒賦詩,終老一生。想當年他摘下官帽、脫下官服,大喝一聲“不為五斗米折腰”,毅然離開了曾經(jīng)混跡十三年的官場,從容過上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清苦生活,他決絕的勇氣和溫醇的詩行,給后人留下了一個“桃花源”的瑰夢!他,就是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陶淵明。
“少懷高尚,博學善屬文”,陶公少年時才學便已名滿天下。二十歲的陶公,也曾滿懷“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宏大志向,怎奈年近三十才做上祭酒之位,后加入桓玄幕,又出任過鎮(zhèn)軍將軍劉裕參軍,終因“不堪吏職”辭職還家。四次出仕皆無功而返的失意與“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交織沖撞,加劇了陶公避世思想的堆涌,他多次生發(fā)感嘆:“目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眷彼品物存,義風都未隔”“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為忠于內(nèi)心、歸隱山野埋下了伏筆。及四十歲,他雄心再起,幾番周折,官至彭澤縣令,再次不甘囿于官場泥淖,解印辭官,拂袖而去。動蕩于仕與耕之間十余年的陶公,終于可以擁抱理想,再也沒有回過頭留戀過塵世的繁華。正如他在《歸去來兮辭》中率性地寫道:“田園將蕪,胡不歸?”真正的原因,他是在呼喚著心靈的歸來,他要把內(nèi)心的荒蕪種滿蒲草,自由地生長,暗自地清香。
從陶公的為官履歷中不難看過,他從不曾位居過高位,因為在門閥士族把持高官權位的大環(huán)境下,缺乏政治和家族背景的陶公是難以成就一番偉業(yè)的。盡管陶公并非出自庶族寒門,他是東晉大司馬陶侃的曾孫,外公是東晉名士孟嘉。但事實上,他八歲喪父,十二歲喪母,“弱年逢家乏”,四十歲時能干到縣太爺已經(jīng)是盡力了。再進一步探究其悲劇式的游宦浮沉,根本原因在于他散漫不羈、曠達豪邁的天性使然和“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的思想境界,與當時門閥制度、門第觀念根深蒂固的東晉格格不入,他像是一葉浮萍,為了生計和功名而淹沒在士族階層趨附權勢、追逐財富的洪流之中,這位官場的“實誠人”只看得見未來,卻望不到前程,他一心濟世蒼生的政治抱負,如同夢幻的泡沫,注定會在現(xiàn)實的樊籬中被擊破幻滅。
晉代文學家左思有詩云:“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莖寸徑,蔭此百尺條。”(《詠史》),譯為長在山頂上的一棵寸高樹苗,竟然覆蓋著山谷里的一棵百尺青松。詩的內(nèi)涵是說決定人們地位的完全是門第,造成了東晉“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社會形態(tài)。正如歷史學家干寶所說:“東晉之風是悠悠風塵,皆奔競之士。列官千百,無讓賢之舉。”一個道德淪喪的社會必然充斥著虛偽無為、沽名釣譽的歪風邪氣。比如,魏晉名士王戎出身于魏晉高門瑯玡王氏,人雖居高位,家境殷實,但他還每天晚上與夫人手執(zhí)象牙籌,于燭光下計算資產(chǎn),以求取更多的財富。魏晉大臣和嶠家產(chǎn)豐厚,卻一生吝嗇異常,愛錢如命。在如此污泥濁水洪流之中,陶公其人卻宛如一株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著實活出了另一番人生精彩!陶公在《五柳先生》中寫道:“先生不如何許人也,亦不祥其姓字”,巧妙地表達出他對郡望、門閥、族姓這些決定一個人社會地位而令人歆羨的外衣充滿了不屑、蔑視和漠然。“無欲則剛”,他不過是沿著自己走來的路重新走回去,只是這次出走,竟無意間走向了一座文化的顛峰。北宋理學家朱熹盛贊道:“晉宋期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賢納貨,淵明卻真?zhèn)€能不要,此其所以高于晉宋人也?!?/p>
“有多少繁花滿枝,就會有多少秋葉飄零。”我愛讀詩,是因為詩詞總會撫慰內(nèi)心的傷痛。陶公的田園詩,字里行間飽含著一份強烈的療愈感,他在南山腳下度過的每一個風清云淡的晨夕,他在田間地壟踩出的每一串堅定有力的足跡,他在舉杯會友生發(fā)的每一句言淺意深的感嘆,都是一行行質(zhì)樸純真的詩句?!八沼纫送恚砰_一兩葩。不隨蒲柳變,索性待梅花?!本栈ㄩ_在蕭瑟寒蟬的深秋,又是一個因眷戀而感懷的季節(jié)。在東籬之下,迎風怒放的菊花,妝容即淡雅且素凈,它在等待知己的探訪,或者與種菊人重逢。不過是一朵倚在南山偏隅的菊花,它一開一合,就可以抵得過魏晉的風云激蕩,就可以放下奢望之念,舍棄繁華之喧,躲過修剪之命。在官場幾度浮沉的陶公終究抗拒不了一枝菊的淡然。于是,他把身體交付給山野,把情思托付給筆墨,把名利還付給流泉?!熬迷诜\里,復得返自然”,天晴時,他“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下雨時,他“弱齡寄世外,委懷在琴書”;酒酣時,他“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失落時,他“及時光勉勵,歲月不待人”。逝去的永遠不會再來,只有珍惜當下,才能對得起生命的托責,才能不辜負滿腹的詩華。無論是朝鋤于田埂,垂釣于溪畔,還是暮歸于阡陌,飲酒于鄉(xiāng)間,現(xiàn)在的南山才是他心靈的歸途、神往的皈依。放下,是一種抉擇;歸隱,是一種情懷。你要看盡春花之絢美,就不會留意秋菊之淡然?!安粸槲宥访渍垩粸橐恢盏兔肌?,陶公的偏愛,可以輕過一片葉,也可以重過一座山?!罢煞蛑舅暮?,我愿不知老”,陶公的“志”是在精神上向內(nèi)探索,顯于寄情山水,源于追求自由。此后,二十年的安貧樂道,二十年的堅守自我,他真的把余下的后半生活成了一朵干干凈凈的菊,這朵菊的名字叫“靖節(jié)”。
宋代詩人蘇東坡對陶公非常崇拜,他說:“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也?!蹦纤涡翖壖惨鄬μ展裢饩把觯u價說:“須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凜然生氣?!鼻宕凝徸哉渖踔琳f:“淵明酷似臥龍豪,萬古尋陽松菊高?!彼臍w隱不是偶然的選擇,而是與靈魂的握手言和?!翱v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痹跉v史的長河中,人是渺小的,許多事情你無法掌控,沒有什么好怕的,也沒有什么可以憂愁的,陶公的歸隱一切順其自然。大化,成了陶淵明的思維起點,他讓哲理入境,讓玄言具象,大大地超越了魏晉名士,成為真正的文化高峰。他把對人生的高層次思考回歸的那么恬淡、寧靜、優(yōu)雅,所有的喜悅、哀傷、恐懼、顧慮、平凡都包藏于眼中的熱淚,我知道那淚,并非深切的悲傷,而是一種深刻的滌清和撫慰。
離開廬山當日,竟又下起了雨,像與來時的情景約定好的,依舊是清亮而灑脫。我沒有打傘,只抬起頭來凝神仰望,雨中的廬山在我眼前籠上了一層神迷的紗霧,似乎從未袒示過超拔世俗的情懷,它默默地站立,包裹著一顆孤高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