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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水十記(之三)

      2019-09-24 02:02:24崔玉松
      滇池 2019年9期
      關鍵詞:云水水廠師傅

      崔玉松

      八記:人名

      我想談談云水人的名字。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取了些五花八門的名字。

      跟云水廠一起出生的,叫建廠、云建。從侯馬紅衛(wèi)廠過來的,叫衛(wèi)紅、繼紅。從其他各地來的,叫援南、援靖。有時代烙印的,叫愛國、衛(wèi)東的。還有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小名,狗剩、狗全、柱子、石頭,以及一些地域性稱呼,像老云南、小四川、老東北這一類,還有一種就是工廠特有的,王老刨、趙大車、老磨等這些工種性名字。前幾類是大名,戶口簿上寫著的,上學用的。小名、地域性、工種性這類稱謂,是平時大家叫的。這類名字對他們自己大名來說,具有毀滅性、推翻性,叫得多了,戶口簿上的大名就慢慢被人淡忘,甚至被自己淡忘,偶有人叫大名,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在叫誰。

      不過,印象最深的,還是外號。車間同事之間打趣嬉笑時互取的諢名,諢名往往最能體現(xiàn)一個人的特點。

      廠區(qū)燒鍋爐的那個胖子,姓甚名誰早就忘得一干二凈,卻清楚地記得,她的外諢名叫六百公分。提起她的時候,廠里的人總會加兩個字,橫量。人胖已經(jīng)讓人印象深刻,偏偏這位六百公分還喜歡跳舞,喜歡跳舞也沒什么,人家還非得請長得子弟帥氣的人跳。

      周末的舞廳,多是年輕人。六百公分一進去,男青工就會惶惶不安,想方設法往女伴身后藏。她可好,好像根本沒發(fā)現(xiàn)別人是在躲她。站在門口四處望。曲終,大燈亮起來,跳累的姑娘小伙剛落坐,六百公分一雙胖手兩邊一撥,直沖廠里最帥的小伙楊駿而來。楊駿一驚,起身想往外逃。忽然前面出現(xiàn)一堵墻,六百公分一動不動看著他。楊駿轉身往座位上一坐,臉別朝窗外,裝著沒有看見。六百公分也不說話,一把提起他的領子就往舞場拎。大燈滅了,霓虹燈閃爍不定。六百公分的手就像液壓機,一只緊緊按住楊駿的肩,另一只捉住他不甘的手,一步一步轉了起來。舞場里的人哈哈大笑,一邊跳,一邊往他們身邊靠,裝作不小心的樣子,用屁股撞楊駿。楊駿像一只紙船,在飄忽的舞廳不停顛簸。

      這樣的結果是,楊駿從此再也不去舞廳。經(jīng)過那一曲舞,跳舞成了他的一場噩夢。不知道讓他從噩夢中驚醒的,是一堵無法撼動的墻?還是一把怎么也扒不開的鐵鉗?

      在工廠,容易讓人記住的人有兩種。一種是技術了得,各種技能大賽常常拿獎,讓人不得不記住。還有一種就是相貌特殊,在廠里空前絕后的。小王屬于后者。

      第一次見到他,還是在我們單身樓旁邊的車站。廠里把新一批大中專生接過來。我們趴在樓上的走道上看熱鬧。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背著雙肩包跟著一群大中專生從車上跳下來。我們想,誰家弟弟跟著來。

      當時,我們所有的行李就一個用行軍帶打成的背包、一個木箱。行李全都堆在車尾,下車后再繞到車尾拿自己的行李。小王也不跟人擠,站在一旁等別人拿完后在慢慢走過去。他把行李包背上,箱子抬下車,就去關后尾箱蓋。他跳起來,夠不著,轉身把背包放下,再跳,還是夠不著。那些一起來的大中專學生們正聚在一起自我介紹,誰也沒有注意后尾箱的事。他跳了三次,還是夠不著。最后,還是師傅發(fā)現(xiàn),才過來把后尾箱蓋好。

      我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他也是新分來的。我們捂著嘴不敢笑出聲來,隔壁小桂,實在忍不住,跑回宿舍放聲大笑。那一晚,我們討論的就是這個新來的大學生到底有多高。有人說,不到一米六。又有人說,頂多一米五。小桂說,我看他跳起來那樣,一米五都沒有,估計能有個一米四就算不錯了。到底有多高,我們沒有繼續(xù)猜,我們這些人,在廠里干的都是以絲為單位的活,一合計,給他取了個諢名,根號二。根號二等于多少?1.414215926……怎么個四舍五入,也入不到 1.42。也不知道他這個子是怎么長的?

      取這個諢名的人嘛,不用再問。自然是我。好歹我也是學過數(shù)學的人,我取的諢名得到大家一致好評。根號二,免去了小王身高才一米四的尷尬,保住了一個男人的尊嚴,又顯出取諢名的人有較高的道德水準和文化水平。

      不過,諢名是不能當面叫的,僅僅代表了一個人的面貌、特征,卻無法代表一個人的能力本事。這個根號二文憑不低,哈爾濱船舶學院的高材生,要不是身高,估計怎么也會分到 705研究所或者 750海軍試驗場。因為給他取過諢名,我?guī)缀醪桓煌?。他倒好,食堂打飯遇到,總是含笑點頭,算打招呼。我呢,每次見到他我都會想起他那三跳,總會忍不住想笑,憋住嘴卻憋不住眼睛,我猜我的眼睛是含著笑的。這樣一來,倒也沒有顯得十分無理。

      三年以后,我調走了。我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跟他有什么交集,也一輩子不會再見面。誰知道,人與人的緣分就這么神奇,女兒四歲的時候,我?guī)еタ磶煾怠>尤辉趲煾导矣龅剿?。原來,他居然娶了師傅的大女兒,就是在火車上出生的那個師姐。

      這個根號二的諢名師妹是知道的。想來她也不會告訴姐夫吧?那么,根號二同志應該不會知道這個諢名是我取的。這樣一想,我就鎮(zhèn)定下來,大大方方跟他打招呼。幸好,晚飯后他們有事先走了。再后來,我知道他們的兒子上了清華大學,目前正準備考研。我為師姐嫁給他的不屈也被他們這個優(yōu)秀的孩子抹平了?;橐龈嬖V我,身高容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品性德行。我想起師傅對我說,同樣是一塊鋼板,做成魚雷就能擊沉軍艦,做成煙機就只能生產(chǎn)卷煙了。材料一樣,就看怎么用。我?guī)熃阌酶柖@塊材料,生產(chǎn)出一流的高材生,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說起諢名,還有一個,就是我隔壁的小桂。小桂有一雙林憶蓮那樣的細眼睛,彎彎的,永遠噙著笑。

      有一次我想焊個架子,拿回宿舍,裝上薄板做碗柜。怕被保衛(wèi)科的人抓到,就跟小桂商量。小桂說,沒事,我跟他說。他當然不同意,作為搞保衛(wèi)的人,這點起碼的覺悟還是有的。小桂因為答應過我,覺得沒了面子。小桂一生氣,罵男朋友,說,你看看你們這些廠子弟,哪家沒有私活。憑什么我們單身做一兩樣必需品,你們就這樣那樣的規(guī)定。你們分明是欺負我們外招的。

      她一賭氣,不再理男朋友。

      男朋友一下班就來宿舍找她,她連門都不開。給她買來的水果也被丟在門外。一天晚上,月亮很好,男朋友想約她散步,又不敢直說,就在窗下喊,小桂,小桂。小桂吼起來,喊什么喊?再在我門口晃,我報警了。

      男朋友好聲好氣地說,小桂,今天晚上月亮好。小桂懶懶的傳出一句,月亮好,好睡覺。男朋友沒有辦法,只好回家睡覺。

      后來,男朋友不得不妥協(xié),只是建議我不要把架子焊好,那樣目標太大。我把鐵皮壓成角鋼,鉆上孔,拿回宿舍組裝。出廠門的時候,用個布袋把包好的角鋼拎著,上面蓋著我的工作服。果然順利出門。

      那以后,小桂的男朋友是廠子弟,他那幫從小混在一起的朋友一見到他就叫,天不亮。這個天不亮其實指的是小桂,又不敢直說,反倒讓他男朋友受用了。天不亮的意思不單是指小桂的月亮好,好睡覺,也是指小桂那雙彎彎的小月牙眼,他們說,一副永遠睜不開眼睛的樣子。

      天不亮就這么叫出名來,小桂也不惱。她說管他呢,反正沒有叫我。哼,他那幫狐朋酒友。

      小桂結婚的時候,我當伴娘。我已經(jīng)當過好多次伴娘了。請我當伴娘的人每次都逗我,說,伴娘當多了,嫁不掉。我就說,嫁不掉就算,我東家吃一碗西家吃一頓,我就不信活不下去。

      小桂結婚那晚,那洞房鬧得:高山流水、點七星燈、同舟共渡等等,讓小桂用云南話讀結婚證。也不知道那幫廠子弟怎么想出來的招數(shù)?還讓小桂她男朋友背著小桂,在二福利區(qū)轉了一圈,一邊走一邊敲著盆子,喊,天不亮討媳婦了。其他人就笑,問,討誰?答,小桂。又問,小桂是誰?答,天不亮。小桂那晚一點也不生氣,笑呵呵地,配合得很好。鬧到最后,又讓他們把月亮好、好睡覺的過程重新編演一邊。

      二十多年過去了,六百公分已經(jīng)離開人世。根號二估計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天不亮嘛,應該傳下來了,說不定現(xiàn)在還有人喊。畢竟,這是唯一被當事人認可的諢名。

      九記:離開

      當時,我覺得我對云水廠沒有太多的感情。這里,沒有家、沒有愛情,有的只是繁重的工作和一天天磨光的熱情,以及看不到未來的茫然與忍耐。

      按理說,離開,我應該感到高興??墒?,連我自己都想不到,拿到調令那天,我還是哭了。是對未來的不確定?還是對云水、對師傅同事的不舍?我沒有想得那么多。哭了一陣,我把無法帶走、也不能留下的東西全部拿到車站旁的空地上燒。工作服、皮鞋、信件以及一些山上摘的干花、河邊采的蘆葦。我像是要用這把火對云水,對這個我最早工作的地方,作一個告別。

      那夜,天很黑,無星無月,就連平時徹夜不停的歌聲都沒有。單身樓的女工們似乎約好一般,不在宿舍。我記不得那晚是不是有電影?我只是覺得那夜的云水非常安靜,安靜得只有風過樹梢的聲音。我的淚又來了,我抹了一下眼睛。男朋友有些奇怪,我說,煙瞇了眼。一陣風吹過,那些黑色灰燼到處亂飛,我的青春好像也燃光燒盡。

      其實,不管哪一種離開,本身就是一種傷感。它是來到的必然和結果,也是另一種離開的開始和啟程。往后,隨著越來越多的離開,我變得平靜和淡然,那晚的眼淚、那夜的火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它應該是我青春的脫繭和蛻變。任何蛻變都會疼痛。

      整個車間的人都知道我要走,沒有任何人挽留。直到走,我都沒有弄清每天在我工具箱里放水果的人是誰?師傅仍然一聲不響干活,我依然每天早上換好工作服,給他倒上一杯茶?!耙蝗諡閹?,終身為父”,我開始對他有了一種依賴和信任。而他,似乎也完成了對我這個徒弟的教、授。不管怎樣,我找了個大學生,在他心里,總算還是滿意吧。

      同事們對我客氣起來,留不住的終究只是過客,客人當然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開玩笑、逗趣。要走的人,共事的時間再長,也只是一陣風,飄過卻不會留下痕跡。

      班長說,你別干活了。想想要什么,自己做點,以后就沒有機會了。我不知道以后會用到什么東西。衣架總會用到吧?我做了一大堆不銹鋼衣架,做了鍋鏟、勺子、撮箕。師傅想了想,說,墻角那個小方桌,不銹鋼桌面的 ,你想辦法帶走。師傅是第二代云水人,又是技術能手,經(jīng)歷過部隊、工廠的嚴格管理,非常自律。他說過,之前做魚雷,每天上下班,都有海軍代表守著,即便是一根用剩的銀焊條頭,也不能帶走。我知道,這個一直放在車間的小桌子,是他留給我的念想。

      我是奔著愛情走的。廠里那幫青工對我的選擇表示不屑。他們說,個矮、顯老、長相一般。我說,個矮省布料,人老會疼人,長相嘛,這樣更讓人放心。我跟當時所有的女孩一樣,為了愛,只為愛。我甚至沒有過多了解過他的家庭,我只知道,他家是農村的。

      辦調動手續(xù)的時候,勞資科的工作人員說,每個外招生,畢業(yè)分配的時候,廠里給過學校三千五百塊錢的培訓費。要調走就得退出這筆錢。我找到銀行的工作人員,要回我的存折,銷戶取錢。只有九百,我交不出這筆錢。男友和我一年分工,也拿不出錢來。我找到廠辦,左說右說,可以按照顧夫妻關系調動來交,一千塊。把錢交上去,蓋上章。我忽然覺得,從此,云水跟我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了,心里頓時涌起一陣悲哀。離開熟悉的地方,重新開始,是一種新的冒險。我把感情、生活、前途一并押上,就不止是冒險,簡直是孤注一擲。

      分到云水,我沒法選擇。離開云水,卻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知道,我的選擇是對是錯?更不知道未來又是什么?有時候想想,人生就是一種賭博?女人常常把賭注放在另一個人身上,一頭栽進去,贏了是命,輸了也是命。

      人具備了動物所沒有的頭腦思維,卻生出了太多的痛苦煩惱。每一次抉擇都患得患失,每一次離開都畏手畏腳。當時,我就是帶著這樣矛盾的心態(tài)離開。

      走的時候,國家對工業(yè)企業(yè)戰(zhàn)略布局進行調整,決定將云水廠和其他船舶系統(tǒng)的幾個廠一起整體搬到昆明,廠里正在做搬遷規(guī)劃。我的離開,就像是廠區(qū)里那些梧桐樹上的葉子,掉那么一片兩片,根本影響不到它的存在。

      我和男友把我的全部家當搬上一輛農用車。除了從學校就一直跟著我的被子床褥,還有我新做的衣架、撮箕,師傅給我的方桌。我把被子床褥打成豆腐塊,抱著小木箱上了車。男朋友說,師傅,開車。車慢慢開動,我忽然打開車門跳下車,說,請等一下。

      我跑回宿舍,宿舍里的床、寫字桌依然安靜立在那里,這些都是我畢業(yè)的時候,廠里配在房間的。這些是廠里的財產(chǎn),不能帶走,留給后來的人。

      我打開抽屜,兩只手不停亂刨。終于,我找到了,那是一枚廠徽。一艘船的樣子,上面沒有字,CSSC的字母下面有四個阿拉伯數(shù)字,5012,這是云水廠的代號。云水廠也叫 5012廠,或者 353信箱。為了保密,信件、包裹,都不寫廠名,用代碼和郵箱,絲毫不影響信件的安全到達。

      那晚,我沒有告別。就連師傅、師妹我都沒有說一聲,就這樣趁著黑夜悄悄離開。我無法忍受離別,更不愿在師傅面前落淚,不然,他會擔心。

      我走之前,戶口已經(jīng)落到昆明,我卻把戶口落到一個曲靖最小的縣——馬龍。這讓好多人感到疑惑。

      搬遷的消息一個接一個。相對年輕人的欣喜,老師傅們卻有一絲擔憂。休息的時候,老龍師說,我開的這些荒地啊,可怎么辦?生活區(qū)、廠區(qū)都有,一年到頭,幾乎不用買菜。到了昆明,買根小蔥都得花錢,也不知道日子怎么過?相比他,師傅更灑脫一些,他說,有啥???那些年從侯馬過來,不也從頭開始??偛粫屇沭I著。龍師還是擔心,他說師傅,你不一樣,你家三閨女,又不用你買房。我倆兒子,可怎么辦?。拷獛熌贻p,女兒才三四歲。他開導龍師,說,在云水吧,你急兒子不好找對象。上昆明吧,又著急買不起房。你怎么不想想,到了昆明,女孩子一堆一伙,你兒子不愁沒對象了。老龍師抓抓頭,嘿嘿一笑,說,那倒是真的。

      搬遷的消息讓老一代云水人開始惶恐。未來,未來是什么樣子?他們拖家?guī)Э?,長途跋涉,告別北方。帶著希望,帶著對祖國富強繁榮的夢想,在時代感召下,聽從安排,來到這窮山僻壤。建起了一棟棟廠房平房,安上了一臺臺機器設備,把青春和熱血獻給了云水。慢慢的,他們開始愛上山溝里的生活,愛上云水的山山水水,扎根的心思剛安定下來。又要搬遷,他們感到不安。師爺說,老了,不想折騰。在這些退了休的第一代云水人心里,一輩子守著云水,種種菜,爬爬山,安靜地老去,也不失為一種幸福。

      師傅他們是真正把青春獻給云水的一代。二十多歲來到云水,鄉(xiāng)音不改,飲食依舊,卻也習慣了云水四季花開、綠樹叢蔭的日子。他們用自己的雙手把云水建成一個花園式的工廠,商店、學校、醫(yī)院、銀行、俱樂部、澡堂、招待所一應俱全、應有盡有。這就是他們親手打造的世外桃源。他們不想搬。他們對云水有一種說不清的情懷,他們舍不下自己親手建造的世界。

      年輕人不一樣,他們是最后一代云水人,在傳統(tǒng)文化和市場經(jīng)濟碰撞中長大,見證了云水廠軍改民后的艱難掙扎和城市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城市的喧囂熱鬧、霓虹歌舞吸引著他們。他們在云水的星空下幻想著未來的種種可能。他們是搬遷最大的支持者和響應者,買房、下崗、優(yōu)化組合,這些都沒有多想。他們是云水的技術骨干、中堅力量,他們相信自己年輕、有技術,有使不完的力氣。只要廠還在,一切都不是問題。云水廠這片天太小太窄,根本不夠他們施展。

      三年以后,云水廠全部搬遷結束,云水成了三代云水人嘴里的老廠。至于山西侯馬的紅衛(wèi)廠,已經(jīng)徹底被人忘記,不會再提。

      搬遷場面我沒有看到。離開云水,我忙于生活,忙于工作。忙著結婚,忙著生孩子,忙著讀書掙文憑,忙著一次又一次離開。云水,在我的生命里漸行漸遠。

      五年前,我去肯尼亞旅行,在俗稱“死亡之渡”的馬拉河畔看了一場著名的“動物大遷徙”。成千上萬的角馬、斑馬、瞪羚羊集聚在一起,浩浩蕩蕩渡過馬拉河,向坦桑尼亞遷徙。

      站在觀光車上,看著茫茫草原上數(shù)以萬計的角馬、瞪羚羊一路狂奔,躲開藏匿的獅豹豺狼、小心提防河里的鱷魚河馬,往河岸沖去。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云水。

      從山西到云水,從云水又到昆明,難道不是一種遷徙?難道不是在尋找另一種生存的開始?拖兒帶女,家具行李,機器設備……一車一車,那樣的場面,同樣讓人心酸和震撼。他們的再次離開,是對未來的追求和向往?還是對命運的順從和無奈?我不知道。

      而我,我的離開,跟他們的離開相比,只是一種簡單的告別和重新開始。

      十記:重回

      回到云水,是一個深秋的午后。

      格里,是離云水最近的一個村。云水廠搬走后,這里好像停止生長,基本保留了原來的風貌。老房還是原來那些老房。倒是老房旁的竹林越發(fā)清秀濃密,從屋后輕輕探出身子。瓦房上伸出幾枝柿子樹,霜降葉落,只留下幾個鮮紅的柿子。

      過了河就是云水了。師傅會帶我和師妹來這里釣魚,我和師妹常常跑到河岸上扯蘆花。我往河岸看去,河邊雜草叢生,蘆葦也在,白色的蘆花有些凌亂,就像一個沒有梳洗的女人,立著身子往遠處望。

      廠區(qū)后門開著,讓我感到意外。印象里,這道門從來不開,除非有原材料采購,或者是廠里的產(chǎn)品外銷。守門的是一個老人,對我們的到來有些不悅。我趕緊解釋,說,我原來在這里上班。他嘟嘟囔囔,說,個個都說在這里上過班。

      他還是把門拉開,他知道他沒有辦法攔住任何一個想來的人,更無法阻擋一顆回望的心。

      這條路是廠區(qū)的主路,路兩旁種滿了梧桐、楊樹、柏樹。云水廠搬走后,這些樹沒有人管,越長越高,越長越密,高高的樹枝漫過廠房、直插藍天,把廠區(qū)深深隱藏起來。

      我把車停在六車間門口。我人生最美好的三年就在這個地方度過。同行的朋友都拿出手機爭相拍照,驚嘆這里曾經(jīng)的繁華與現(xiàn)在的破敗,一相情愿地設計云水的未來。他們說,應該把這里建成一個集文學藝術、影視音樂于一體的藝術村,建成云南的 798?;蛘呓ǔ舍t(yī)養(yǎng)、康體結合的養(yǎng)老中心,讓老人頤養(yǎng)天年,免去獨生孩子的后顧之憂。

      我什么也沒有說,獨自一人走進車間。車間里什么也沒有,只有我和師傅工作的地方,還有一塘深深的油漬。那是我們用機油擦拭保養(yǎng)鉆床,鉆孔加冷卻液,年深日久留下的。

      過去的一切就在這一刻浮現(xiàn)出來。人聲鼎沸、機器轟鳴,鐵錘叮當、焊花四濺。班長抓出手套,一邊戴,一邊大吼八叫分工。小黃,小黃,你趕緊去技術科,讓他們把圖紙送下來。老龍師,今天這個液壓板必須焊好,明天找水泵來打壓,漏氣的地方重新補。閻師,你那里怎么樣了?大家各自理理,加把勁把手里的活計干完……

      一個朋友跟了進來,感嘆說,么么,這么大的廠房,房頂那些鋼架都還好好的。我趕緊指著告訴他,這里原來是砂輪機,這邊是液壓機,我的食指就是在液壓機上壓到的,你看,指甲都是歪的。喏,我的工具箱就放在那里,墻邊。這里這里,就是我干活的地方。朋友“哦”了一聲,走出門去。相比這空無一物的廠房,外面那些色彩絢麗、光影斑駁的秋景更吸引他們。

      我回過頭來,所有的場景都沒有了。只剩下破舊空曠、人沒聲寂。過去和現(xiàn)在在短短的一剎那來回轉換,繁榮如此不易,破敗尤其簡單。不用刻意破壞,只需將它放棄。歲月就是一場難以復原的破壞,它帶走了我們的青春,也帶走了云水的繁榮。歲月無聲,一點一點消損著云水的一切,不動聲色把云水從繁華變得蒼涼,并慢慢變成消亡。據(jù)說,扯馬碧水庫的規(guī)劃里,廠區(qū)成為淹沒區(qū)。

      陽光透過沒有了玻璃的窗戶斜射進來,細小的灰塵上下飛舞,一枝蔓藤爬上窗欞,毛茸茸的蔓頭卷起一道彎,在破敗沉寂的云水不停生長。

      我們從車間后面走,圍著山走了一圈。這是我們和八車間合用的組裝車間,所有零件、產(chǎn)品出來以后,在這里組裝、試驗,試驗合格后,再由一車間包裝出廠。

      從后門到辦公樓那段是云水最美的地方。好多廠房已經(jīng)損毀,只留下半堵紅磚砌成的墻。梧桐從破損的窗戶伸下枝葉,葉子由綠到黃,由黃變紅,在秋風里輕輕搖動,把陽光剪成了一道道斑駁的光影。

      凋零的落葉,堆滿了整條路,路旁的排水溝早就被年復一年的落葉掩埋。踏著一地的落葉,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任由陽光悄悄的在我們中間穿梭。

      從廠區(qū)出來,我開著車從單身樓走過,經(jīng)過停車場、招待所、二福利區(qū)、商店,把車停在冰棒房前面,往俱樂部走。

      俱樂部門口有一個大大的花臺,從花臺往上走,就是俱樂部。俱樂部不單指舞廳、電影院、展廳,也包括電影院左邊的球場。這是云水廠最熱鬧的地方,云水人從這里了解和認識外面的世界。我們每年都要在這里舉行文藝表演、卡拉 OK賽,舉辦籃球、排球賽。吃過晚飯,男職工來打球,女職工帶著孩子坐在球場旁的石臺階上看,一邊看一邊織毛衣。不打球的,也會過來逛一圈,順便到商店買點東西。

      花臺還在,花卻沒有了,幾棵柏樹擠在一起,就像在相互安慰。臺階上的水泥地板居然成了莊稼地,連同球場一起種滿了苦蕎。我們扒開長滿蒿枝雜草的臺階,避開荊棘,踏著碎石,終于找到電影院的大門。門邊一棵豆金糧掩住了半道門。

      這是一棟廢棄的建筑。整個建筑大體形狀還在,兩道進門,兩個出口。通往球場的出口被苦蕎掐斷。窗戶上的玻璃破損嚴重,四分五裂。電影院里全是頂棚上掉落的吊板,碎落一地。墻上長滿青苔,地上不知名的綠植頂破水泥地板,到處破敗不堪。

      回到車邊,摘掉身上的鬼針草。我們又往醫(yī)院走。云水醫(yī)院在八十年代家喻戶曉,尤其眼科,先進的設備、精湛的醫(yī)術,曾經(jīng)成為全縣人看眼病的首選。對了,還有學校,云水的教學質量也是一流。

      折回廠區(qū)大門,順著二福利區(qū)往上走。這是一條新修的路,村委會占據(jù)了云水廠最高點——學校。云水廠子弟學校從小學到高中都有,很多縣上的領導都把孩子送到云水上高中。整個學校就兩棟教學樓,現(xiàn)在成了村委會的辦公地點。這里是云水廠唯一有生機的地方,也是唯一通電通水的地方。云水廠搬走后,整個廠移交地方政府,為了方便管理,杜絕廠里的老人和周圍農民占據(jù)房屋,除了學校,其他地方全部斷電斷水。

      一進門就能看到村委會的各種制度和標語。同樣,梧桐樹栽滿學校,只是這里的梧桐不像廠區(qū),它們沒有使勁往上長,反倒把枝丫傾向村委會,形成一個樹蓋,擋住了風雨驕陽。

      足球場同樣未能幸免,種滿苞谷。苞谷已經(jīng)掰走,只留下一棵棵苞谷棵,枯焦焦的固守在球場上。

      所有的家屬區(qū)全都破爛不堪,屋頂、窗戶幾乎沒有。房前屋后,蒿枝茅草到處都是,好多地方幾乎長到房檐,就好像要把這些破敗不堪的廢墟掩埋。我想去師傅家看看。我記得清楚,從兩棵大樹下走過,再爬上幾層臺階。走近后卻發(fā)現(xiàn)臺階已經(jīng)沒有了,我怎么找不到上去的路。

      我還想去的是我曾經(jīng)住過的宿舍。那是一棟青磚綠窗、水泥澆頂?shù)男?。樓梯扶手是鋼筋焊的,可以賣錢。與錢沾邊的東西消失的更早,扶手早就沒有蹤影。沿著從沒有扶手的樓梯往上走,穿過過道,我住在背后第一間。房子依舊,我走后,續(xù)住的人肯定沒有重新打理過。進門左邊拉鐵絲的釘子還在。和云水所有的房子一樣,玻璃只剩下一小個尖頭。幸好窗戶架子還在,就連關窗的銷子也在。倒是盡頭的電視房已經(jīng)被瘋長的野草擋住了門。曾經(jīng)為世界杯吶喊和瘋狂的青春也被擋住,年華爬上皺紋。

      車開往廠區(qū)上面的山頂,我停下車。我說,這里可以看到云水廠掩映在秋葉多彩的模樣。陽光已經(jīng)不再明亮燦爛,樹林里的廠房時隱時現(xiàn)。沒有人說話,我們靜悄悄地站著,任由靜悄悄的風和靜悄悄的陽光在我們之間穿行,巨大的破敗總會讓人心生絕望。絕望是一種難言的傷痛,這種傷痛被不斷生長的大樹和不斷倒塌的房屋糾纏擠壓,讓人一次又一次忍不住與回憶重逢。

      回憶是一種不忍和不舍,那么這種不忍不舍難道不是一種愛嗎?曾經(jīng)果斷遠走,不就是受不了云水的孤單寂寥、迷茫悵然嗎?多少年過去,云水的繁重無聊已經(jīng)被我過濾,只剩下閑居山野的詩意和靜謐了嗎?那么,我愛云水嗎?我愛過它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忘不掉云水廠那些人,忘不掉師傅、師妹,忘不掉我的車間、廠房,忘不掉山上的花花草草、菌子楊梅,還有我們合伙做飯,爭吵時丟在草地上那白生生的洋蔥。或者我愛的,只是那一去不復返的青春年華?

      站在云水的落葉里,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云水沒變。有人無人,這塊土地依然像大三線時期那樣,默然寬厚,包容著一代又一代人。即使有一天,被挖掘、被淹沒,云水也會永遠留在云水人心里。

      雖然我們都希望,它永遠以從前的姿勢站立,等待我們一次次膜拜、祭奠。

      責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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