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霞
爺爺?shù)木坪椭?/p>
爺爺年輕時有個響當當?shù)木b號。打仗那會兒,有一年,一支部隊開進鄉(xiāng)來,駐在本村附近。隊里有個班長,年輕壯碩,力大無窮。一日,走過村西頭的石板橋邊,他興頭起來,赤手擎起了橋腳下一塊巨大的青石板子。那石板橋是村里男人們早晚聚集的場所,他這一擎,動靜不小。瞧見班長的壯舉,大伙兒雖感驚駭,也不肯輕易服氣。幾個村里的年輕人鼓氣上去試了手,不成功,都赤著臉坐回原處。我的爺爺走過去,個頭矮矮的,那班長不以為意。誰知爺爺不作聲地蹲下,“嘿”地一聲,也將那塊巨石舉了起來。眾人嘩然。從此后,大家都不叫他名字了,改叫他“明班長”。爺爺名字里原有個“明”字。
爺爺愛喝酒。飯前桌上必要擺一盅酒,他在酒盅前坐下,略吸一吸鼻子,滿足地輕嘆一口氣,低頭,就盅,嘬一記,眉毛都要飛起來的樣子。奶奶過世得早,要他獨自養(yǎng)活一雙年幼的子女。兒子就是我的父親。一個大人兩個小孩,日子過得越來越難,終于到了買不起酒的時節(jié)。吃飯的鐘點,爺爺將飯做畢,盛上桌,獨在桌前擺一個小盅,倒上白開水,當作白酒一般,有滋有味地嘬飲。桌上也無菜,就這樣將一盅“酒”慢慢地飲盡。
后來連飯也吃不上了。大人忍得饑餓,卻看不得小孩子挨餓。爺爺無法可想,只好跑回太爺爺家借糧。爺爺為人敦厚,性子卻烈,當年因事與太爺爺吵翻,被趕出家來,在湖邊自置房屋,成家立室。他的母親,我的太奶奶,亦是烈性,見爺爺來,偏不肯借糧給他。爺爺回到家,眼見一雙兒女啼哭,轉頭又折回去,徑直闖進太爺爺家廚房,將米桶里的一小碗米,連米袋都拎了回來。太奶奶聞聲趕來,直追到爺爺屋門口。爺爺早將大門由內(nèi)閂上,悶頭將那一小碗米倒到大鍋里,煮了起來。我的父親聞見米香,饞得忘了哭。外頭傳來太奶奶的怒斥及拍門的大響,爺爺只是不應。太奶奶氣極,返身回家,取來一柄鐵鍬,一下一下,硬是將大門邊壁捶出一個孔洞。等到捶畢,米已煮熟,她的氣也出得差不多了。這個孔洞,到我記事時,還原樣留在那里。太爺爺為了此事,氣得發(fā)昏,誓與這個兒子斷絕情分。后來,他的墓碑上沒有刻爺爺?shù)拿帧?/p>
冬天里,米粥實在不夠吃,只好去挖狼棘根。狼棘就是蕨菜。挖起它的根,洗干凈,剝開來,浸出里頭的一層淀粉,可以做成充饑的糕餅。狼棘根吃多了,會害嚴重的便秘,但那時候人顧不得這些。近山的狼棘根早給人挖完了。爺爺起個大早,挑上一對大竹籮,搖船到河對岸,去高高的蘭芎山上挖。蘭芎山連綿幽深,山勢復雜,據(jù)說上頭曾有虎出沒。這一去就是一整天,到日頭偏斜才回來。去時,他的一個大竹籮里擱了一海碗稀粥,預備中午充饑?;貋淼臅r候,竹籮里是滿滿的狼棘根,一碗粥,原封不動地站在上頭。爺爺想著家里的兩個孩子,舍不得吃這一碗粥,竟餓了一天,再帶回家來給父親姊弟二人分食。
爺爺翻得好地,地里種得好南瓜。饑荒的時候,南瓜自然是吃不上了。后來,又能吃上飯了,他也跟別人一道,在地里栽下南瓜秧。夏末,南瓜成熟,沿著四下蔓生的瓜秧,一個一個橫躺在草叢里。那時人人出門賺工分,割草頭,看見這么大個南瓜,難免眼饞。不過村里婦人大多剽悍,發(fā)現(xiàn)自家的南瓜給別人摘了,站在地里或立在門口,能一直罵到偷瓜人祖宗十八代上。人人皆知,唯有“明班長”的南瓜,摘了是不妨事的。我的母親當年還是十幾歲的小姑娘,落魄的資產(chǎn)階級小姐,為了賺十分之一個工分,也背著大筐去割草。割到爺爺?shù)哪瞎系乩?,看看無人,便用鐮刀將一個南瓜斫下,裝進大草筐里,再拿草掩上。一朝見了面,心里未免打鼓。爺爺卻照舊樂呵呵地打趣:“大小姐,阿娘身體好弗好喲?阿囡心情好弗好喲?”
那一年運動,村里一群激進的青年人聯(lián)合起來,要將一座山坡上的墳地掘平,破除迷信。太爺爺?shù)膲灳驮谶@個坡上。因與太爺爺鬧翻,爺爺從未去祭過墳。聽聞這個消息,他背個鋤頭,走到墳地,就在那面不曾刻上他名字的墓碑邊,一聲不吭地守著。造反的年輕人圍上來,他也不多講話,只把鋤頭柄攥得緊實。他那一副罕見的兇相,邊上的人也不敢造次,想等到晚上,再便宜行事。不想爺爺就在墓碑旁邊,整整守了一夜。他的氣焰大概嚇壞了旁人。后來,那一面坡上,就只有太爺爺?shù)囊蛔鶋?,靜靜地坐在那里。
關于爺爺?shù)氖?,都是聽父親說的。爺爺在上海醫(yī)院去世時,父親未及成年。一個多月后,他的骨灰被帶回鄉(xiāng)下。家里長姊已出嫁,族中又無其他往來親戚,只有十四歲的父親。他一個人,咬著牙將磚石、泥土一擔一擔挑到山上,終于砌起一座大墳。每年正月初一,不論諸事,他都趕早親往爺爺?shù)膲烆^祭拜,再轉到太爺爺?shù)膲灥兀瑥臒o貽誤。冬夏兩季家里的祭祀,必定要多備兩瓶好酒。父親沉默地給八仙桌上的十個酒盅一一添酒,添了一遍,再一遍。他望向祭桌的眼神總有些許的迷離,或許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他和爺爺一起吃飯的那張昏暗的小桌。那時爺爺?shù)淖郎蠜]有酒,只有一杯白開水。再沒有人知道那杯水在他嘴里的滋味。
外 公
我三歲左右的時候,有一回跟外公坐渦輪船進城,回來時,手里多了個大洋娃娃的玩具。那娃娃跟我一般高矮,碧眼睛,鬈頭發(fā),裸著可愛的粉色皮膚。它胖胖的手腳可以順著與身體連接的關節(jié)自由活動。那是小鄉(xiāng)村里不曾見過的奢侈玩意兒。我從渦輪船上下來,一手牽著外公,一手拖著娃娃,勉力而自豪地走回家的樣子,媽媽到現(xiàn)在還記得很清楚。我長大后,她不止一遍地給我描述那個情景,又說起外公怎么給我買的這個娃娃——百貨商店柜臺里的一排洋娃娃,我的眼睛只盯住了最大的這個。外公商量著說,買旁邊那個小點的吧。我搖搖頭,最后就真的捧回了它。我一點兒不記得這經(jīng)過了,但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娃娃。我給它穿我的裙子,戴我的發(fā)箍,也不管它其實是個男小孩。一直到我讀初中,它還那樣笑瞇瞇地坐在我床邊的五斗柜上。
小時候,但凡有些了不起的玩具,想起來都是外公給買的。
有一輛小小的三輪車,紅漆的鐵皮座椅,銀色的鐵質輪轂,三個轂上各戴一圈灰色的橡皮輪胎。由前輪中軸伸出的兩個塑料小踏板,被我踩得脫了皮,但還一直堅忍地守在各自的崗位上。全村再沒有第二個小孩有這樣了不起的“座駕”。夏天的傍晚,我把小三輪車推到門口曬谷場上,握緊把手,踩動踏板,一圈又一圈地騎行。過不多久,我就敢騎著它顛簸過各家曬谷場間的一道道小石坎,從家門口一直騎到村口。那年春節(jié),一家人去外村姑媽家走親戚,我很鄭重地提出,我就騎我的三輪車去。大人們把這當作玩笑應承下來,待我一本正經(jīng)推出車來,個個笑倒。
又有一副六色的水彩筆,是外公從隔壁縣城帶來的。紅黃藍綠紫黑六色筆管,整齊地排放在一個透明的塑料殼里,殼背的大舌頭翻過來含住殼口,熨帖極了。圖畫課的時候,老師發(fā)下來小小的蠟筆,大家用力撳著筆上色,顏色還是淡淡的。我的水彩筆呢,一落到紙上,就是那樣鮮妍飽滿的色彩。同學一個個地圍著我借筆。終于有一天,它們的筆尖開始變澀,顏色也慢慢變枯。我呢,也跟這些筆一樣,悄沒聲兒地告別了那樣光彩的日子。一個雨后的早晨,我挎著布書包走在上學路上,一不小心躥進一片積水的小塘,褲子和書包全濕了。我就這么濕漉漉地走進學校。倒霉的心情一直持續(xù)到下午的圖畫課。從書包里掏出水彩筆時,我還沒多少精神,拔開筆帽一涂色,嘿,那些鮮妍和飽滿竟然全回來了!我后來才知道,那天跌進塘里,書包里干澀的彩筆芯恰巧浸了水,潤了色。但在當時,這樁意外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力,我想,準是有個看不見的神仙在用這法子安慰我倒霉的一天。這自以為是的玄想讓我有段時間頗沉浸在一種神奇的生活氛圍里。
三年級的時候,外公送給我一架小小的電子琴,赭黃的琴身,黑白的琴鍵。我熱烈地愛著它。外公教給我一支曲子,《六月里花兒香》,“六月里花兒香,六月里好風光……”那也是我學會彈奏的第一支曲子,每晚都要在電子琴上演習幾遍。放了晚學,走在路上,想著我的琴,心里是蜜一樣的甜。我的父親平時上班下班,不茍言笑,向晚坐在床前,聽著這歡快的琴音,也忍不住走過來彈了一支歌。他彈的是電視劇《上海灘》的主題曲,“浪奔,浪流……”
那么多年,我眼里的外公是最了不起的大人。天底下好像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也沒有他不會的事情。外公有許多傳奇的故事。他給我講自己十八歲時得腦膜炎,醫(yī)生都說沒救了,他在醫(yī)院過道的加床上昏睡三天,居然生龍活虎地醒轉來。他有纏綿多年的重癥鼻炎,吃了多少藥也不見好,中年時的某日,打了個特大的噴嚏,從此惡膿散盡,病灶全無。對于這些傳奇的真實性,我從未有過懷疑。在我的童年記憶里,外公本人就是傳奇的一部分。他平時看書讀報,寫一手工整漂亮的墨筆字,夏天跳到河里游水,卻是一等的高手。他是個斯文的讀書人,然而院子里的那些花木和家畜,只要經(jīng)他的手一養(yǎng),必定飽滿豐壯,油光水潤。他能用大柴刀將粗硬的松木段劈成一堆整齊的柴火,也會用薄薄的小刀從竹片上削出纖長細巧的篾條,做成各式新奇的玩物。
我再長大些,更多地知曉了外公的不容易。他年輕時從滬上來到鄉(xiāng)下老家任教,因書教得極好,很快由民辦轉正,卻在運動中成了“四類分子”,也丟了教職。一些年間,他應過去學生的邀請,到他們自辦的廠子里去做會計,聊補生計,日子其實過得拮據(jù)。然而外公生性慷慨瀟灑,這些挫磨不曾影響他對生活的熱情。讀書的時候,每年暑假,我會去外公務工的城市度過一段時間,就住在廠里的宿舍。早起,外公帶我走路到附近的市集,選一個干凈敞亮的食鋪,叫上兩碗漂著碧綠蔥花的小餛飩,兩客熱氣氤氳的小籠包。中午在食堂吃過午飯,他會領我到隔壁小店,從冰柜里給我挑一支最時新的“大腳板”雪糕。到了晚上,再帶我逛夜市,看電影。每隔一段時間,他從外城回到鄉(xiāng)下,總有一個紙盒子給我,打開來,里面碼得整整齊齊的是彩色的橡皮泥,閃亮的墨水筆,神奇的童話書……
那年夏天,外公低燒不退,住進醫(yī)院。我從工作的城市趕到他的病榻前,眼看著沒幾天工夫,他由吃不下東西到說不出話,最后連水也喝不動了。他躺在床上,被單下瘦小的身體,幾乎看不出來。我從沒想過外公原來這么瘦,這么小。他看著我,想說很多話,卻只從喉嚨里發(fā)出嗬嗬聲。他最后一次提起筆來,寫下幾個字,字跡已經(jīng)辨認不清。他用渾濁發(fā)紅的眼睛盯著我們,直到小舅說出一家醫(yī)學院的名字。多年前,外公向它寄出過捐獻遺體的志愿。
三天后,外公去世了。
那些日子,我在夜里流著淚想念他。我一遍遍地想起那一年,也是夏天,外公和我走在縣城通往渡口的水泥馬路上。我的懷里抱著新買的一架天藍色電子琴——原先那架經(jīng)不起我長日敲打,終于壞了。天可真熱啊,一路上沒有別的行人。我們走到一個樹陰里,坐下來納涼。閑坐無事,我把電子琴擱在膝上,一支接一支地溫習外公教給我的曲子。外公坐在旁邊,一手拍著膝蓋打節(jié)奏,一邊隨著旋律輕聲哼唱。太陽高高曬著,樹陰下沒有風,他的有些沙啞的聲音穿越天堂的阻隔,今天還清晰地降落在我的耳邊。
大 舅
大舅吃了一輩子苦。他從胎里便跟著我的外祖母服藥,天生惡瘡,經(jīng)年不愈。每年暑熱間犯癥,總靠本鄉(xiāng)一個妙手的郎中給藥醫(yī)治。這一位羅姓先生,治療小兒癥疾,方圓幾十里赫赫有名。然而未及治愈,運動來了,羅郎中不堪凌辱,沉井自盡。外祖母得知消息,垂淚良久:“羅先生走了,阿二往后可怎么辦?”
其時,我的外祖父也已家道中落,由家產(chǎn)殷實的書香門第被掃入夾著尾巴的資產(chǎn)階級行列。病急亂投醫(yī)。不知從哪里來的一個捕蛇佬,一路捕蛇,一路乞討,兼賣膏藥糊口。他對外祖母夸下海口:“阿嫂,用我的藥,保管藥到病除。只一條,涂了藥后,不許用手抓撓,若吃進嘴里,命在旦夕。”家里后來猜想,此藥必是含有砒霜,這是拿命一搏的猛藥下法,回想起來,難免后怕。好在夏天過后,大舅的惡瘡居然痊愈了。外祖母深以為幸。
然而大舅自小并無半點孱弱孩子的習氣,倒反生得精瘦結實,且頑劣異常。他長到五六歲上,但凡村子里小孩搗蛋闖禍的事情,往往少不了他的份子。偷桃摘李不用說了,好端端路過一片番薯地,偏要拿根長長的細木鞭子,一下一下,把路旁的番薯藤抽得支離斷碎。于是今天東家來告狀,明天西家來討賬。我的外祖母只好一一賠禮道歉。畢竟是瓜菜地里的一點子小事,眾人又皆知外祖母的好脾氣,來時雖氣勢洶洶,走時總都煙消云散了。
有一回,又有人走來家里告狀,這次闖的禍卻非同小可。原來大舅把學校禮堂墻上貼著的一個金色的大“忠”字,順手撕掉了一角。學校按給他的罪責不小。外祖父待兒子一向嚴厲,又因丟了教職賦閑在家,心情本就極差,聽得此事,怒上心頭,一把拎起大舅,順手直摜上平屋的屋頂。大舅順著屋檐滾落下來,撲倒地上,一時不知生死。告狀者見此情形,不好再多言語,沒聲響地退走了。這樁禍事后來也就沒人再提起。
大舅這一摔,直摔得半條命也無。第二天,腦袋腫成平時兩倍大,眼睛只剩了兩道細縫。但他居然又神奇地恢復過來,依舊生龍活虎地在村子里闖蕩。
我的外祖母病逝時,母親十五歲,大舅九歲,小舅六歲。姊弟三人相依為命,熬到成年。大舅長成了一個精瘦高挑的壯小伙子,有田有地,自立門戶了。
那是實行分田到戶不久后的初夏,我還不滿兩歲。一日午間,母親哄我睡下,打算趁此空隙,搖船到湖對岸的秧田里,去栽上一個鐘頭的秧苗。苗栽到一半,天色竟驟變,一時狂風四起,暴雨淋漓。待她匆匆趕回湖岸口,原先撐來的船早不知給誰趁亂搖走,避雨去了。大雨直灌下來,田頭空無一人,母親有些不知所措地扶著一根電線桿子,一面忍受著隨雨水滲進衣褲的寒氣,一面憂心我會否醒轉下床,為了找她,從木樓梯上滾落下來。風大極了,一向文氣的白馬湖面居然給吹得立起青黑色的浪頭,從浪尖上翻出白色的泡沫,在尖銳呼嘯的風聲里被吹卷起來,又飛濺回水里。
不知道大舅是什么時候來到對岸的。母親看見的時候,他已經(jīng)解開一條大船的纜繩,跳到船尾,飛快地搖起櫓來。船頭頂著風浪,行進得極為艱難,搏過幾個大浪頭后,咔嚓一聲,櫓斷了。船在湖中央飛快地打起旋來。大舅將手中剩得的半個櫓身往湖里一摜,奔向船頭,一個猛子扎進水里,以手帶索,居然憑著游泳的蠻力,硬是在風浪里將大船直拖到母親站立的岸頭。等人上了船,又愣是拽著帶索拖著船,泅水回到對岸,就這樣從大雨里接回了母親。
這湖的兩岸,有近百米寬啊。母親憶起這樁舊事,每每落淚,嘆說一人一命,大舅是這般剛硬的命,一輩子豁出力,一輩子吃盡苦。他的氣力,輕易壓折不了,一旦折去,便是硬生生兩斷。
我小時候聽母親轉述大舅的這些往事,并不覺得他吃苦,倒在心里把他當作一個傳奇似的英雄。他還賣過棒冰。那是改革伊始,人人忙著去尋補貼家用的新活計,大舅年輕輕的,也想找個掙錢的門道。不久,他便弄了個木頭箱柜,柜面漆成淺藍色,又請外祖父以紅漆工工整整地書上“棒冰”二字,正兒八經(jīng)賣起冰棍來。那個箱柜,后來長年擺在我家舊屋里。母親說,當年大舅就用腳踏車馱著這個箱柜,在鄰近的村子間穿行,叫賣棒冰。這在小時候的我聽來是多么羨慕人的職業(yè)啊。大熱的暑天,賣棒冰的騎著腳踏車,拖長了語調,神氣地吆喝:“棒——冰——來!棒——冰——來!”可惜大舅賣棒冰時,我還不曾記事。母親說,每聽到他的吆喝聲,總會抱我出門去看。大舅停下腳踏車,從柜里取出一支棒冰,揭去包裝,放到我的嘴邊。看我一舔之下,凍得一個激靈,他便哈哈地大笑。
然而大舅賣棒冰的生涯并不久長。他生性豪爽,朋友遍地,載一箱棒冰騎出去,總是分得多,賣得少,很快連本賠光,棒冰箱也終于擱起在閣樓上。
不久,大舅響應政府號召,到川邊務工去了。他在那里找到了一個賢惠的妻子,也在一項五金生意上立住了腳。幾年后,他與舅媽一起來到鄉(xiāng)下,他們的兒子也在這里出生。然而未及喜慶,大舅媽因產(chǎn)后染疾住院,病勢益重。他們的孩子長到六個月,卻在一天夜里噎奶窒息,意外夭折。幾個月后,大舅媽也病逝了。
我的大舅,我忘不了他圓睜著布滿血絲的雙眼,在老屋的院子里悲痛地嚎叫,直嚎到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我駭?shù)枚氵M屋子里去。我不曉得他該怎么站起來。
然而大舅又站起來了。他回到了川邊,重新開始生活。
一晃三年,在鄉(xiāng)下再見到大舅,他已穿一身體面的西裝,身邊又多了一位美麗溫婉的妻子。幾年下來,他在川邊一帶闖出些名堂,生意做得紅火,也結交了新的朋友。大舅媽正是其中一位好友的妹妹。我真喜歡這位舅媽,她的眉眼和聲音都是那樣軟軟的,柔柔的。外祖父的那一溜略顯灰暗的平屋,唯有大舅的新房,推門進去是這樣的喜氣洋洋。梳妝柜上的白瓷瓶里亭亭地插著一束彩綢花,雕花的床架上也結著一圈喜綢的小花。我賴在房間里不肯走,居然給大舅媽留下來,在這里宿了一夜。晨起時分,我們懶在床上,大舅媽側過身來,一面和我說笑,一面拿指尖笑吟吟地點著大舅臉上的痣粒。這樣的親昵叫我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卻又喜歡得要命。不久,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寄回來一張張眉清目秀的相片。我們新鮮而雀躍地傳看,再夾進外祖父的相冊里。
再后來,傳來了大舅罹患肝癌的消息。照醫(yī)生的囑咐,他帶全家從重慶回到鄉(xiāng)下,準備在這里休養(yǎng)一番。主治的醫(yī)師正是舅媽的兄弟,他的連襟。他一面寬解大舅,叫他好生服藥調養(yǎng),一面暗配了多支杜冷丁,預備病情惡化的急用。大舅尚不知自己的病灶已入膏肓。煤爐子上燉著中藥,他笑瞇瞇地給我講藥方里的門道:“這里頭的一味藏紅花,有奇效?!彼呐d致極好,與小舅一起帶著我們一幫大小毛孩,游杭州西湖,游紹興咸亨酒店,又去商城給每人挑買禮物。那段日子,我從未見他露出不愉快的神情,常常也忘了他是個病人。直到有一天,他住進了省城醫(yī)院的重癥病房,杜冷丁一支支打下去,依舊疼得渾身汗?jié)?,卻還咬牙挺著。幾天后,他陷入深度昏迷,周身插滿管子,唯有監(jiān)護儀上的曲線仍在頑強地波動。家人被一一叫進去,做最后的探視道別,他的連襟好友在此刻向他道出病情的真相。剎那之間,早已不能動彈的大舅猛地抬起雙腿,狠狠砸在床上,“砰——”,“砰——”,監(jiān)護儀上的所有起伏在這一瞬間歸為一條平直的線。
他以這出離尋常的舉動,向命運做了最后的抗議。
這一回,大舅沒能再站起來。
那已經(jīng)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一年一年,大舅墓前碑石的簇新日漸黯淡,關于他的那些記憶卻從未在我心里褪色。我永遠記得的是他清瘦、剛毅、不服輸?shù)拿寄俊R惠呑?,生活的巨石是那樣向他直壓下來,他像一個持盾抵擋的武士,一再屈下膝蓋,終又站立起來。轟然倒下的時候,在我的心里,他還是那個了不起的大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