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啟仕
出門在外多年,雖然有了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但總有一種難以割舍的家鄉(xiāng)情懷縈繞心田。
在去年年關(guān)邊,總算等來了機會。我們一家三代五口人從幾千公里外的天山南麓回到了家鄉(xiāng),回到了家鄉(xiāng)小城的家。
大年初一的早晨,吃過新年的第一頓飯,我們決定去趟褚家灣。那里曾留下了我童年時代的難忘記憶,記錄了我出生成長的美好時光。
走在那條熟悉的、曾經(jīng)喧囂熱鬧的鄉(xiāng)村小道上,我不由心中一顫。四周除了樹枝上竹林中啁啾的鳥語聲和我們的說笑聲外,一切都寂靜安寧,昔日的雞鳴狗吠、節(jié)日的歡聲笑語去哪兒了呢?
路過那幾口從前波光粼粼、此刻卻發(fā)綠發(fā)臭的水塘,那曾經(jīng)讓我瘋狂癡迷、如今卻面目全非的褚家灣便映入了我的眼簾。我的心一顫,就像這初春的風兒刮在臉上,既有一股淡淡的暖意,又夾雜著幾絲莫名的寒涼和失落。
這,就是曾經(jīng)人聲鼎沸、炊煙裊裊的褚家灣嗎?
弟弟在前面扒開落光了葉子的蒿草和荊刺,我們來到了一家人曾經(jīng)住過多年的四合院。舉目四顧,只有一間正房和一間廂房還算完好,卻也門窗洞開,屋內(nèi)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霉味。屋內(nèi)到處是殘磚破瓦和一些早已損毀的家具。屋外的天井邊雜草叢生,一株闊葉水桐樹瘦骨嶙峋,蒼老于屋瓦之上。
這里可是我和幾個兄弟姊妹呱呱墜地的地方啊!在這里,我曾經(jīng)和灣里的同齡孩童在門檻上唱歌吃飯,在天井邊玩耍嬉戲,在火爐邊看書寫字,在巷子里聽父親吹拉彈唱,看母親紡紗織布……
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就在眼前。唉!我輕輕地嘆息。弟弟心領神會地看了我一眼,走過來輕輕拉著我的手,深情地凝視著我。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向我傾訴,卻什么也沒有說。
穿過天井旁邊的側(cè)門,我們來到了正廳。這個正廳是褚家灣的正廳,也是方圓幾十里內(nèi)所有褚氏宗親的正廳。它始建于清乾隆年間,距今已有好幾百年的歷史,堪稱文物級的建筑。正廳共有三進,每逢過年,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褚氏宗親都要到這里來“納財”聚會,十分熱鬧。此刻,正廳輪廓還在,房梁屋瓦搖搖欲墜。微風拂過,房梁屋瓦上時不時會飄下來殘枝枯葉和灰色塵土。正廳臺階下的天井中也長著一株水桐樹。順著四面伸展的樹枝,我突然驚訝地發(fā)現(xiàn),青磚砌成的足有三丈多高的墻垛上清晰地鐫刻著“乾隆三年”的字樣。這一意外發(fā)現(xiàn),使我興奮,也很慚愧:在此生活了十幾年,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
我的思緒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時代,回到了童年時代的褚家灣。
褚家灣不大,只有不足一百戶人家。它坐西朝東,呈南北走向,由一個又一個的四合院組成。既相對獨立,又連綿不斷。既和諧統(tǒng)一,又各具特色。不管是晴空萬里,還是狂風驟雨,我們都可以從最東邊跑到最西邊,從最南端跑到最北端,衣服鞋帽依然一塵不染,滴水不沾。
記得鄰居家有兩個小孩,大的是個女孩,當時還不到四歲,小的是個男孩,還沒滿一歲。孩子的父親在附近的一家國企上班,母親天天都要出工。無奈之下,只好讓大孩子照顧小孩子。然而一個三歲多的小女孩,自己尚且需要照顧,哪里能照顧沒滿一歲的弟弟呢?兩個孩子經(jīng)常是一把眼淚一把屎,手臉墨黑滿身泥。
那時候,我父親已從單位退休回家,母親也因年齡和身體原因只能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干些相對輕松的活兒。對于鄰居家兩個孩子的處境,父母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但礙于母親與孩子的母親有些雞毛蒜皮的口角矛盾,不好意思公開幫助,只能在暗中幫孩子們換換衣服,洗洗刷刷,喂食喂水。
孩子的母親知道后,萬分感激,親自登門表示謝意。從此,我們兩家冰釋前嫌,親如一家。后來,他們家的孩子就一直由父親看管。
那個時候,在褚家灣,家庭與家庭之間,人與人之間,雖然沒有驚濤駭浪的爭論,沒有爾虞我詐的較量,卻也時不時地有些不愉快、不和諧的小吵小鬧發(fā)生。就像那舌頭與牙齒之間,盡管親密無間、朝夕相處,也偶爾會有些磕絆,有些摩擦。這一切的一切都無關(guān)緊要。緊要的是,大家依然形影不離,依然守望相助,而之前的不愉快、不和諧,風一吹就散了。
多么純潔的鄉(xiāng)情,多么厚道的鄉(xiāng)親??!
褚家灣前是一溜九口大大小小的水塘。站在褚家灣對面的東華嶺上眺望,這幾口水塘宛如一根彩帶串上的九顆碧綠的珍珠橫陳于褚家灣前。小時候,我們常常在灣前的水塘里游泳,摸蚌殼,撿田螺,放竹筒。
所謂竹筒,就是選一截兩三米長的大楠竹,將中間的竹節(jié)捅穿,將其中的一端用石頭封好,注滿水沉入水底。過上幾天再悄悄地潛水至沒有封口的那頭,雙手捂住筒口拖到岸上,往外倒水。如果有獵物在內(nèi)的話,獵物就會順水而出。如果運氣好,在竹筒里逮到一條鯰魚或甲魚的話,那就妙不可言了。但如果倒出來的是一條水蛇,我們就會被嚇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
褚家灣的屋后生長著一大片楓樹。春天,郁郁蔥蔥的楓樹葉在一株株葳蕤挺拔的楓樹上隨風蕩起一波又一波的綠濤,與屋前的水塘遙相呼應,環(huán)抱著褚家灣,裝扮著褚家灣,將整個褚家灣掩映在綠水青山之中,此時的褚家灣更加妖嬈、迷人。一到秋天,當楓葉紅遍山嶺的時候,屋后的楓樹林就成了我們嬉戲的樂園。一片火紅的楓葉在微風中從樹上冉冉飄落,堆積在樹下,給大地鋪上了一層厚厚的、艷麗的紅地毯。我們時而鉆進堆起的楓葉中,時而從葉堆中猛然竄出來,驚得“彩蝶”紛飛。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背井離鄉(xiāng),離開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離開褚家灣,去了新疆。在近三十年的滄桑歲月中,褚家灣一家又一家紛紛遷出,單門獨戶在褚家灣外圍蓋起了樓房,年輕人更多地選擇了到城市落戶,成了城里人。褚家灣——曾經(jīng)輝煌的褚家灣冷落了。之后,又從冷落中走上了凋零、頹廢。
忽然,從正廳北面的一棟風格別致的樓房里走出一位長者,打斷了我的遐思。他是一位退休教師,是褚家灣里的文化人。我們互致新年祝福,一陣寒暄之后,他緩緩地向我講述了這三十多年來褚家灣所發(fā)生的種種變化。
他先是自嘲似地說自己現(xiàn)在是褚家灣的灣長,是褚家灣中唯一的住戶。他指了指自己前幾年新蓋起來的二層小樓告訴我,當大家全部都搬走之后,自己也曾打算在褚家灣旁邊蓋一棟二層小樓。最后由于對褚家灣的眷戀和不舍,還是把樓房蓋在了褚家灣。成了褚家灣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家住戶。
“祖業(yè)地嘛,總得有一個人來守??墒?,我行將老矣,恐怕也將無能為力……”他戛然而止。顯然,他已經(jīng)激動得說不下去了。
前些年,我也回過幾次褚家灣。每次回去,跟灣里人聊得最多的話題就是褚家灣。乘著酒勁和激情,人們無不豪氣干云,無不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要重建褚家灣,重建褚家灣正廳。
隨著時間的消逝,重建褚家灣、重建褚家灣正廳最終成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
我親親的褚家灣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