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江
陳在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同時也是個攝影師。去年他寫了一部長篇小說,雖然最后沒能出版,但是這鼓勵了他,起碼說明他有寫作長篇小說的能力,他辭掉了攝影師的工作在家里專心寫小說。
幾個月過去了,他還是處于對下一本長篇小說的構(gòu)思中,遲遲沒有動筆。陳在每天都在跟自己作斗爭,一會兒認(rèn)為應(yīng)該現(xiàn)在就坐下來寫,一會兒又覺得還沒有準(zhǔn)備好。他猶豫不定,從客廳踱到廚房,又來到洗手間照了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胡子又長出來了,于是拿起電動剃須刀刮掉了胡子。他踱回客廳,在沙發(fā)上坐著,天氣還是很熱,他打開了電扇。
陳在站在窗前往外面看,馬路上沒什么人,只有車窗上貼著黑色防曬膜的私家車接連而過。正是下午,陽光炙烤著地面,灑水車過去后,地上蒸騰起一股襲人的熱浪。陳在躺回床上,身上汗津津的,任電扇吹著。他的床兩邊都堆滿了書,他躺在中間猶如躺在一口書本堆成的棺材里。他翻開一部小說看起來,這本小說大概有八百多頁,讀了很久都沒有讀完,幾乎每次都讓他犯困,現(xiàn)在困意再度襲來,陳在翻了一個身好讓自己沒有那么舒服,但沒多久他還是睡著了。
現(xiàn)在白天天氣熱,陳在養(yǎng)成了夜晚散步的習(xí)慣。他一邊走,頭腦里一邊評判著那些作家的作品中失誤和模棱兩可的地方。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贊賞起那些精彩的開頭或者漂亮的對話。批評和贊美像兩股自然旋風(fēng)一樣,在他的頭腦中來來回回,一些零星的新鮮的觀點在他的頭腦中形成,這使他振奮不已。
他從二環(huán)路一直走到了漢江邊上,路上車流緩慢,幾乎沒有遇到什么人。他掏出手機看了看,已經(jīng)晚上十點多了。
江邊還有人來來往往地走動,良好的綠化環(huán)境和夜晚的味道讓他深吸一口氣,樹木草叢間傳來一絲涼意。他沿著漢江散步,偶爾有騎自行車的和跑步的人一晃而過。陳在在一把長椅上坐了很久,他看了一會兒江面上不時滑過閃爍著信號燈的輪船,順便點燃了一根煙。
抽完煙,陳在起身離開江灘,來到馬路上。馬路上幾無行人,顯得空空蕩蕩的。他的身后是一片被圍墻圈住待拆遷的居民樓,里面黑黢黢的。陳在等了很久,才看見一輛綠色車漆的出租車上亮著綠燈。陳在伸手?jǐn)r車,出租車在他面前停下來。
上車之后,發(fā)現(xiàn)司機是女的。他說了地址。女司機說,嗯。車開了起來,速度還很快。
陳在準(zhǔn)備看一下手機,結(jié)果手機沒電了,就專心看起路來。馬路上車流稀少,過了一會兒車拐進(jìn)一條小路,他發(fā)現(xiàn)車身有點搖晃,轉(zhuǎn)頭看見女司機幾乎是拉扯著安全帶,上身快要貼到擋風(fēng)玻璃上。這讓陳在感到驚奇,他覺得司機可能是近視。每有對面的車輛開來時,司機總要踩剎車,讓車速慢下來,慢到讓人難以忍受。
陳在忍不住看了司機一眼,女司機妝容精致,可以算得上漂亮,穿著一身灰色為主印有淺色格子圖案的無袖連衣裙,是居家打扮,這很不常見。跑出租車的女人少之又少,陳在的印象中都是些皮膚粗糙、嗓門粗大、舉止隨意且車技不錯的中年婦女。這個女司機看起來太年輕,而且開車的技術(shù)像個新手。陳在還聽到了手動擋車輛沒有掛上檔的那種油門的轟鳴聲。
前面一個準(zhǔn)備橫穿馬路的青年差點撞上她的車,她罵了一句。
剎車的時候,后備箱里傳來碰撞的聲響。
車拐進(jìn)一條沒什么路燈的街上,兩邊的店鋪都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偶爾路過還亮著燈的24小時便利店和成人用品無人售賣點。
陳在問,你開出租車多久了?
女司機仍然上身前傾著,她快速轉(zhuǎn)頭看了看他,問這個做什么?
陳在說,我看你開車很有特點,所以好奇問問。
女司機并沒有理會。過了好一會兒,女司機說,我駕照拿了好幾年了。
陳在覺得有點答非所問。但他的頭腦忽然激動起來,他想這個女司機這么奇怪,簡直可以寫進(jìn)小說里,或者她也有一個值得一寫的故事。這么一想,陳在瞬間被某種熱情打動,并且把這種熱情表現(xiàn)了出來。他笑了起來,問女司機,你是不是忘記戴眼鏡了?
女司機看了一眼陳在。過了一會兒她說,是有一點近視。
說完,她身體稍稍往后仰了一點,沒有那么緊貼在方向盤上了。
陳在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鏡問,你的眼鏡是多少度的?
女司機說,兩百多度怎么了,是怕我撞車吧?
陳在說,那倒不是,我看你技術(shù)挺嫻熟的,感覺不像是開出租車的。
女司機轉(zhuǎn)過頭問,那我像是干什么的?
陳在說,像是家庭婦女或者上班族什么的。
車開始有一點點晃動,說明走的不是直線。陳在有點緊張地抓了抓自己的腿。
女司機說,你說家庭婦女是什么意思?
陳在客氣地笑了笑說,就是比較休閑,居家,而且也沒有像你這么漂亮的開出租車的女司機。
女司機說,那開出租車的該是什么樣子?
陳在說,我也不知道。
風(fēng)從車窗灌進(jìn)來,微微發(fā)涼。
陳在問,我可以抽煙吧。
女司機沒說話。陳在放下車窗,點了一根煙。他認(rèn)識這條路,這是他散步來時的路,也就是說,離家很近了。
過了一會兒女司機說,可以給一支煙嗎?我的抽完了。
陳在幫她點了煙,女司機一連抽了兩口,才將夾煙的手放回方向盤。陳在覺得她抽煙的樣子并不算熟練,她夾煙的手指顯得過分筆直。
女司機甩了一下頭發(fā),快到了嗎?
車開過了陳在的住所,陳在抬頭看了看小區(qū)的樓房,大多數(shù)窗戶已經(jīng)點亮,但他不是很想回去。他有一種奇怪的預(yù)感,就任憑司機往前開著。接下來要過一座橋,過了橋以后很長的一段路是圍繞著老社區(qū)的,路燈昏暗到幾乎沒有,坐在副駕駛的陳在勉強能看見司機的側(cè)臉。
車平穩(wěn)地往前開著,陳在聽到女司機咕隆了一句什么,不過他沒太聽清楚。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女司機在說話,不是這樣的。陳在下意識地問,什么?女司機嚇了一跳,問他,你快到了嗎?陳在說,快到了。女司機說,我開過了對吧。陳在說,沒有,再往前開一會兒吧。陳在想他一會兒可以走回去。
車剛剛拐上燈光明亮的主干道,一輛自行車迎面撞了上來。陳在聽到女司機發(fā)出一聲尖叫,隨后才是自行車和汽車碰撞的聲音。車停了大概三秒鐘,女司機看了看陳在,她的臉色發(fā)白,這是陳在印象中女司機第一次正面看著他。隨后,她下了車。陳在坐在副駕駛沒有動,看見女司機站在自行車旁邊,由于車頭擋著,只能看見騎自行車人的腿。女司機慌亂無措,試圖去扶騎車的人,但被那個人的手撥開了。
陳在看見被撞倒的那個人很痛苦地站了起來,他說,沒事,我不是要訛?zāi)悖缓髲澭シ鲎孕熊?。被撞的那人朝著陳在這個方向說,你看車轱轆都給我撞彎了。陳在側(cè)了一下頭,看見自行車的前輪確實被撞彎了,如果動用一下他的文學(xué)天分的話,他覺得像是水波中月亮的倒影,這讓他有種莫名想笑的沖動,于是他笑了起來。那個被撞的人向陳在走了過來問,你笑什么?陳在說,沒有沒有,我不是笑你。那個人瘦高的個子,穿得斯文得體,可能是個老師或者別的文職人員。那人又轉(zhuǎn)過頭對女司機說,你說說看,我的車怎么辦?
女司機說,我來賠。
那人又看了看陳在,你說這叫什么事?
陳在說,算了吧,你逆行撞上來,怎么說都是你的問題。
那個人盯著陳在看了兩秒鐘,又扭頭踢了自行車一腳說,我不是那種訛人的人。說完他將車往前推了幾步,然后跨了上去,歪歪扭扭地騎走了。
車啟動的時候出了問題,女司機從車上下去了。
陳在仔細(xì)看了看女司機,她極不熟練地打開引擎蓋,衣裙在路燈下隨著夜晚的風(fēng)輕輕飄動,很奇怪她光著雙腳。放下?lián)醢宓呐緳C忽然變得很沮喪,一屁股坐在了引擎蓋上。
陳在問,車壞了嗎?
女司機點點頭,有一瞬間她似乎只想坐在那里,像一架斷電的機器。馬上,她不由自主地拍了拍引擎蓋,又像機器被激活了那樣,機械地動了起來。
女司機對陳在說,車壞了,你只能找別的車回去了,不收你車費。
陳在下了車,問她要不要幫忙。過了一會兒,女司機很不好意思地問陳在能不能幫她推車。
眼前這條路是沿江大道,右側(cè)的江堤外面就是翻涌不息的長江,左邊都是關(guān)著卷閘的店鋪。由于是晚上,加上紅綠燈稀少,往來的車輛速度飛快。陳在在后備箱處推車的時候,聽得見車輛在身旁飛馳而過的聲音。女司機則是在駕駛室邊上右手把著方向盤,左手使勁地推著車。路上沒有什么行人,好在車推起來并不費力。
過了一個路口后,路邊只有一家修車的店還開著,遠(yuǎn)近的店鋪燈光都已熄滅。女司機和陳在把車推過去,幾個人正在店里打撲克牌??匆娝麄兺栖噥?,牌局暫停了一會兒,其中一個站了起來,他的座位被站在旁邊的人頂替。那人走過來,問情況,打開引擎蓋檢查了一下,說這個很好解決,很快。
女司機和陳在站在離車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司機看了看馬路,車輛越來越少,她說,真是不好意思,等車修好了,再送你回去。
陳在點了點頭。
女司機打量了陳在一會兒,笑了笑問他是做什么的?
陳在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說,就說,嗯,寫點東西。
女司機說,作家?
陳在說,不能算作家吧。
女司機說,哦。寫小說?
陳在說,是的。
車修了很久也沒修好,修車的人和打牌的人互相咒罵,看起來并不著急,過了一會兒又換了一個人來。女司機有點不耐煩,她不時地走過去詢問情況。陳在去找商店買一包煙,走了很遠(yuǎn)的路才買到,等他走回來的時候,出租車已經(jīng)不見了。店鋪里的撲克牌已經(jīng)打完了,只剩一個人在收拾維修工具,陳在問車修好了?那個人看了看陳在,沒有回答,只是把工具往店鋪里搬。
陳在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把煙拆開,點了一根煙,他有點失落。這時他聽見幾聲汽車?yán)?,扭頭看見昏暗的馬路對面停著一輛出租車,他小跑著過了馬路。女司機正坐在方向盤后面,她對陳在說,上車。
陳在又坐回了副駕駛。
女司機笑了起來說,去哪?
陳在說,往前開吧。
女司機發(fā)動了車。
女司機問,你寫的什么小說?
這又讓陳在奇怪的激情被調(diào)動起來,但他不知道該怎么說,就說什么都寫一點。他寫過一些為了掙稿費的東西,很雜,但沒有真正寫出他想要的。過了一會兒,陳在說,只要是故事,我都寫。
女司機點了點頭,什么故事都寫嗎?
差不多吧,陳在說。他抑制住了自己內(nèi)心的激動情緒。
你可以講一個嗎?女司機問。
陳在猶豫了一下說,我怕我講不好。
這是事實,雖然他的頭腦中閃過無數(shù)的靈感,但真正可以講的沒有幾個,在這樣一個古怪但特殊的時刻,這個女司機應(yīng)該是想聽浪漫一點的故事吧。陳在覺得自己并沒有浪漫的天分,從來沒有寫過浪漫故事。他想起前女友曾經(jīng)對他說的,為什么你的小說里總是那么多嚇人的暴力,你就不能寫浪漫一點美好一點的故事嗎?這是導(dǎo)致他們分手的一個原因嗎?
女司機鼓勵他說,沒有關(guān)系,什么故事都可以,哪怕是鬼故事。
陳在說,我不寫鬼故事。
女司機笑了一下說,那就好,隨便講一個什么都可以。
于是陳在開始從腦海中挑選一個他認(rèn)為適合講出來的故事。
接下來的這個故事是這樣的:阿部在地板上醒來,他的右臉貼著冰冷的地面,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徹底睜開眼睛,殘留的酒精從口中噴出,散發(fā)出一股腐臭味,他感覺渾身酸痛。他使勁搓了搓臉,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沒走兩步又摔倒了,腦袋重重地磕在地上,聞到了一股灰塵的味道,這對他來說太熟悉不過,這是摔倒的氣味,接著他昏了過去。等他再次醒來,已經(jīng)是上午十一點半。
腦袋昏昏沉沉的,讓他感覺飄在空中,他沖到衛(wèi)生間里,趴在馬桶沿上一陣嘔吐。吐完胸口還是堵得難受,但覺得輕松多了。
于是穿上衣服刷牙洗臉。阿部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頭發(fā)蓬亂,鼻毛參差,眼角和下巴上有幾塊淤青,是昨晚打比賽留下。對方是個身材壯實的大漢,看得出來沒有什么拳擊經(jīng)驗,阿部頻頻得手,但他的右手始終沒什么力氣,被對方一頓亂拳打得有點無法招架,后來還是靠技巧險勝,贏了當(dāng)晚不多的獎金。
左邊眼角處的傷還在隱隱作痛,他摸了摸右邊臉上的淤青,感覺不到疼,甚至感覺不到他摸臉的手。他狠狠地扇了右臉一巴掌,只聽見啪的一聲響,但他那半邊臉毫無知覺。
阿部坐在床上點了根煙。想起中午要和女兒吃飯,他趕緊掐滅了煙,套上衣服出了門。外面陽光刺眼,讓他差點又吐了。好不容易轉(zhuǎn)乘地鐵來到約好的餐廳,已經(jīng)中午十二點半了。
阿部走進(jìn)餐廳,四處尋找自己的女兒。一眼就看到前妻坐在角落靠窗的座位,女兒正坐在她旁邊。阿部跟女兒說,哈嘍。他的女兒小一開心地?fù)淞诉^來。阿部抱著她坐在前妻對面,阿部發(fā)現(xiàn)自己抱女兒的方式像是在抱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仿佛時光流轉(zhuǎn),他抱著剛出生的小一,對面坐著自己病床上虛弱但一臉得意的妻子。阿部放下了女兒小一,讓自己回到現(xiàn)實中來。
女兒摸著他的臉問,爸爸,你的臉怎么了?疼不疼?
打比賽打的,當(dāng)然不疼,說著阿部擺出了拳擊手的架勢。
贏了嗎?
當(dāng)然,阿部眉毛挑了一下,但右邊的眉毛卻一動不動,這讓他看上去非常搞怪。
小一哈哈笑出聲來,摸了摸阿部的眉毛。
你又打拳了嗎?前妻問。
是啊,想來想去還是打拳比較適合自己。
你這個年紀(jì)應(yīng)該打不了比賽了吧。
不是那種大的比賽,拿了冠軍獎金不少。
冠軍?我的印象中好像就拿過一個冠軍吧,還是我認(rèn)識你之前得的,前妻說。
我想看爸爸比賽,小一沖阿部喊叫。
當(dāng)然可以,馬上還有比賽,你們來看嗎?
要看要看,小一尖叫起來。前妻環(huán)顧四周,讓小一安靜一點。
還是算了吧。
阿部想起他和前妻剛認(rèn)識那會兒,她坐在場下替他加油,他被人揍得爬不起來,她心疼不已。當(dāng)然后來他打得不錯,曾經(jīng)某個時候還小有名氣,后來打假拳被人踢斷三根肋骨,右臂粉碎性骨折,盡管現(xiàn)在還能提點輕東西,再去打拳幾乎是不可能的事?,F(xiàn)在他是一名銷售,平時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先生你好,博浪電器了解一下。
我餓了,小一說。
前妻說,吃飯吧。
下午是父女倆的時間。阿部帶小一去了動物園。他們看了河馬,喂了猴子,看了老虎、獅子、大象,最后小一問,爸爸,最厲害的動物是什么?阿部說,老虎。小一坐在阿部的頭上讓他頂著往前走,她忽然揉了揉阿部的頭發(fā)出刺耳的笑聲,周圍的人都轉(zhuǎn)過頭盯著她看,小一輕輕揪著阿部的頭發(fā)說,錯了,是大象。為什么?阿部問。小一說,因為大象最大,但是大象也不是最厲害的,因為它怕老鼠,可是老鼠一點都不厲害,那么什么才是最厲害的呢?
小一是拳擊館更衣室的產(chǎn)物。有一陣阿部的前妻喜歡在他打完比賽渾身是汗的時候,在無人的更衣室里和她做愛。后來,她懷孕了,他們結(jié)了婚。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問題?阿部經(jīng)常這樣想。
阿部抱著小一坐在樹蔭下的椅子上,不遠(yuǎn)處是昏昏欲睡的獅子,趴在地上打盹。但老虎就不會這樣,老虎是比較有尊嚴(yán)的那種。
前妻在超市做著一份收銀員的工作,多年前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靠他的獎金,兩個人就可以活得不錯。他辭掉了銷售的工作一心去打黑拳,這比銷售掙得要多。找回往日在賽場上的風(fēng)采已經(jīng)太過幻想,可萬一掙了錢,小一就有救了,現(xiàn)代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dá),她的童年生活才剛開始呢。
晚上有一場地下拳擊比賽,就是什么人都可以上的那種,現(xiàn)在非?;鸨A了的人可以獲得當(dāng)晚的獎金,今天的獎金還不錯,可能會吸引一些業(yè)余好手。阿部在這里打過幾次,表現(xiàn)平平,有時候能靠經(jīng)驗取勝,大多數(shù)時候,他現(xiàn)在根本沒有足夠的力量擊倒對手。對今晚的比賽他心里也沒底,除了奮力一搏,也沒有別的辦法。
今晚的場地比較大,是酒吧收了桌椅后留出來的空地,在中間擺放一個拳臺。一樓二樓都已經(jīng)擠滿了人。阿部到的時候,里面的氣氛已經(jīng)被點燃,不斷有吶喊的聲音和女人的尖叫聲。換好護(hù)具,阿部等那兩個打完。兩個拳擊菜鳥有來有回,打得難解難分,人群的呼喊聲也越來越高。終于分出了勝負(fù)。
接下來輪到他了,阿部上場的時候聽到有人喊他,左撇子,加油。他揚起拳朝那人友好地示意了一下。他的對手是個膀粗腰圓的中年人,從他熱身的樣子也看得出來是個經(jīng)常運動的人,阿部深吸了一口氣。
比賽一開始阿部就落了下風(fēng),他的右手形同虛設(shè)。但沒過幾分鐘,對面的攻勢就弱下來了,那個人打在阿部臉上的拳頭很猛,但阿部感覺不到疼。沒有人看過這種打法,一個人用臉部主動去貼對手,等到臉部受到攻擊再還擊,精準(zhǔn)而迅速。阿部站在那里,根本不去防護(hù)自己的頭部,對手沒幾下就被阿部的左手打倒。這場比賽讓在場的觀眾驚呆了,現(xiàn)場爆發(fā)出潮水般的歡呼聲。
后來的事情當(dāng)然是,阿部在地下拳擊場出了名。掙了很多錢,為他的女兒找到了最好的醫(yī)院、最好的醫(yī)生,不管你信不信,雖然他的女兒得的是嚴(yán)重的先天性疾病,但最終被治好了。
漸漸的,阿部最開始只是臉部沒有了知覺,慢慢地變成了手臂失去疼痛的感覺,再往下是雙腿失去知覺,但他能跑能跳,而且拳風(fēng)無比剛猛,無人敢和他對擂。再后來,他的耳朵只能聽見他自己很小的說話聲音,他感覺他離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遠(yuǎn),仿佛他深陷一個黑洞中,他不再是自己身體的主人,他和自己的皮囊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酒精對他失去作用,甚至是對女兒的愛也慢慢遠(yuǎn)離。
陳在停頓了一下說,當(dāng)愛離開的時候,你知道一切都完了。
阿部走在夜晚的街頭,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感受到疼痛的滋味了,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他對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喊道,你們可以打我一下嗎?求求你了,打我一拳吧。而人群紛紛后退,仿佛他是一只闖到大街上的動物,一只最厲害的那種動物。
故事講完了,陳在點了一根煙。
女司機說,你真的是作家啊,不過這個故事是要說什么?
陳在說,我也不知道。
那這個故事叫什么名字?女司機又問。
還沒想好,陳在說,也許可以叫《最厲害的動物》。
車往前開了一會兒,女司機問,你喝酒嗎?
陳在說,偶爾也喝。
女司機說,那陪我喝一點吧。
車在一條街邊停下來,女司機下車買了幾瓶啤酒回來。他們沿著馬路開了一會兒,拐上一條黑黢黢的馬路。陳在已經(jīng)不太認(rèn)識路了,但這里很顯然沒什么監(jiān)控。他們在路邊停下來,扣開了啤酒開始喝起來。某種奇怪的默契讓他們相視一笑,陳在忽然意識到女司機長得很漂亮。
女司機說,你有一個叫張麗娟的朋友嗎?
陳在先是一愣,他看著車前面的水泥路面,路兩邊都黑乎乎的,遠(yuǎn)處零星的房屋射過來點點燈光。陳在不知道車開到了哪兒,但他決定聽女司機繼續(xù)說下去,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啤酒。不知道為什么,喝了一罐啤酒之后,陳在覺得女司機的車竟然開得很平穩(wěn)。
張麗娟這個名字很普通,也很常見。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是在報紙上,那是去年,報紙上稱她為張女士。她在婚禮前天晚上逃婚了,對方是個事業(yè)有成的海歸精英,在一家投資公司擔(dān)任顧問。當(dāng)問到張女士為何逃婚,準(zhǔn)新郎說,張麗娟什么都沒有解釋,只留下一條短信,說要去尋找自我。
以至于有一段時間網(wǎng)絡(luò)上充斥著關(guān)于“自我”的辯論,有人說她矯情,生個孩子就好了;也有人說她勇敢,希望她能獲得幸福。
張麗娟三十五歲,在一家知名傳媒公司做主編,而且已經(jīng)做了很多年,持有少量的公司股份。對于張麗娟這么一個在公司有話語權(quán)的年輕女性,大多數(shù)人對她的評價不高,公司里資深的員工說她沒有什么突出的成績,就是長相不錯,極有可能是借著姿色上位。
關(guān)于她的履歷,也很簡單。張麗娟畢業(yè)于某著名高校,上大學(xué)的時候她寫過一些詩歌和小說,拿過校園級別的獎項,不能說毫無名氣,但出了本校,沒有人知道她。
畢業(yè)后,她和當(dāng)時的男友分手,據(jù)說是因為個性不合。后來張麗娟來到了現(xiàn)在這家傳媒公司,因為她出色的文筆和寫作功底被破格錄用。她從一名編輯開始,轉(zhuǎn)而成為記者,采訪過一些著名作家、詩人和演員。后來集采訪編輯一體,收入也很可觀。多年來,她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地寫稿,坐飛機、高鐵出差,住遍了中國各地的酒店。關(guān)于對她的印象,她的朋友會撓撓頭說,她性格挺好的。
張麗娟的母親也是一位風(fēng)姿綽約的婦女,雖然年過半百,仍然不失風(fēng)韻,舉手投足之間頗有風(fēng)情,她說,你別跟我提她,她簡直沒救了。
張麗娟的父親踉踉蹌蹌地從臥室出來,把酒瓶往桌子上使勁一頓,五十六度的洋河藍(lán)色經(jīng)典的液體從瓶口濺射出來,他說,別讓我再看見她,我非打死她不可。
陳在問,張麗娟是誰?
女司機說,我也不知道,這是我聽來的一個事。
陳在說,能不能用“她”來稱呼這個張麗娟。
女司機說,當(dāng)然可以,我試試看。
陳在心里覺得這個是一個很不錯的故事,而且可以引申出許多小說主題來。陳在在心里細(xì)化了一下,可以是對婚姻的不滿?或者是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喜歡酗酒外加家暴的父親加上懦弱刻薄的母親,這種糟糕的組合,對一個孩子的童年來講,充滿了戲劇張力。
陳在越想越興奮,坐在副駕駛幾乎感覺不到車子在深夜的路上顛簸。
她為什么逃婚?說起來,可能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的未婚夫年輕帥氣又有錢還很顧家,身體也好,精力旺盛,有時候太過旺盛。但她為什么要跑出來呢?她覺得她看不到自己,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她的生活只有好和不錯。還要忍受別的女人出現(xiàn)在自家床上的尷尬。她的未婚夫并不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她就是在一瞬間覺得男人都一樣。沒有差別,他們?nèi)家粋€樣。當(dāng)然,未婚夫不欠她的。
她買了飛機票,飛到海南,住在一家海邊的酒店里,打開窗戶就能看見游泳池。拉開窗簾看到陽光照耀的大海,那一刻她差點哭了。她好像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時刻,一個人待著,她感覺到自己還活著。那段日子,大概是她過得最開心的時候,不工作也不會焦慮,這就是她的假期,很長的一個假期。她換了手機號碼,相當(dāng)于自動放棄了工作,也不再接她母親半夜打來的哭訴電話,不想再管她的父親是不是又因為酗酒住進(jìn)了醫(yī)院,也不去想未婚夫,什么都不想。
白天她在外面閑逛,拍很多照片,吃當(dāng)?shù)氐奶厣〕浴O挛缛ズ@镉斡?,晚上去參加一些海邊的篝火晚會。就是在這樣的晚上,吹著海風(fēng),喝著啤酒。她認(rèn)識了一個臺灣男人,那天她喝得很醉,有一點故意的成分。當(dāng)然,他們當(dāng)天晚上睡到了一起。說不上報復(fù)什么,可能只是因為她是一個女人,不管怎么樣,盡管她的心不需要男人,但她的身體還是需要的。
這個世界就像商量好的一樣,再也沒有外面的消息,也沒有人來找她,她和她的過去似乎就這樣一刀兩段了。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同時,也覺得很空,那種填不滿的空洞。人怎么會沒有過去呢?但那段時間就是這樣奇怪,沒有任何人來打擾她。白天她騎自行車環(huán)島騎行,她喜歡海邊陽光刺眼的感覺,騎行褲被風(fēng)吹干之后出現(xiàn)的一層薄薄的鹽粒。
她打算用一小段時間繞島一周,反正她有的是時間。就在那個島被她的騎行路線環(huán)繞了一圈的時候,她的未婚夫出現(xiàn)了。
他還是那樣,說話言簡意賅。他說他對以前的事情都不在意,他能包容她想一個人待一段時間的那種古怪的需求,他還是深愛著她,希望她跟他回去。她跟未婚夫說了她和一個男人的事,他沉吟了半刻說,OK啊,我們回去結(jié)婚,之前的事情就都讓它作廢好了。說實話,她聽了非常感動。
晚上,他們非常激情地做了一整晚??墒翘烀擅闪恋臅r候,她看著躺在身邊的這個睡熟的男人,她知道她并不想結(jié)婚,也不想嫁給他。這種感覺有多強烈呢?她想象著結(jié)婚的場景和婚后的生活,感覺自己要被弄吐了。
她輕快地收拾了行裝,幾件衣服和簡單的化妝品,在天還沒有徹底亮之前,她已經(jīng)坐上了去機場的出租車。然后隨便找了一個地方,只要能盡快離開,哪里都行。就這樣上了飛機。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但在后來她的錢包被人偷了。起初她以為是被人占了便宜,有個家伙摸了她的屁股。后來她才反應(yīng)過來,錢包被偷走了。那一刻,她什么都沒有了,也什么都不是了。但很奇怪,她不想報警,也不想找回她的錢包、身份證,她不再是那個叫張麗娟的人。
她用僅有的錢,坐了一輛車。司機問了她很多問題,她都不想回答。最后他問,你有地方去嗎?她說沒有。
她去了這個熱情的司機家里,一個小的一室一廳,一眼看上去就是個單身漢的窩。她覺得這個司機還挺酷的,這么大年紀(jì)了還一個人住。在客廳里,她還看到了一本廉價的《無名的裘德》,這讓她驚訝地叫出聲來,她對那個男人說,你也喜歡哈代?那個男人不置可否,最后說,是啊,沒事的時候看看書打發(fā)時間。她不由地放松下來,世上的人活法千千萬,她覺得自己的選擇并沒有什么錯,對不能夠忍受的生活,不應(yīng)該勉強。司機對她十分客氣,也很友好。她吃了他做的飯,味道不錯,她還洗了一個澡。
洗澡的時候她開著窗戶,聽著外面小區(qū)嘈雜的煙火人間的氣息,明天過后她就離開此地,繼續(xù)她的旅程,該怎么計劃一下呢。找回錢包,去西藏,去云南的一個偏遠(yuǎn)小鎮(zhèn)上,或者去哪滑雪?她呼吸著濕潤的熱氣,洗了將近一個小時,這是她洗過的最長的一個澡。
她出來之后就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那個男人忙進(jìn)忙出的,使她感覺恍惚,某種善意讓她覺得世界仍然在自己的把握中。后來,她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深夜她感覺有什么東西靠近,散發(fā)著濃厚的蒜味和體味,并且伸手剝掉了她的衣服。她先是抗拒著,后來就只能任他擺布。
天還沒亮的時候,她來到廚房,找到了一把水果刀。屈辱感讓她一瞬間好像力大無窮,她朝他的胳膊、腿上猛扎了幾刀。那個男人先是嚇得從床上掉下來,不停地求饒,慢慢地那個男人就不反抗了,昏倒在自己的血泊里。她先是松了一口氣,接著渾身發(fā)抖站也站不穩(wěn),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故事還沒講完。陳在吞咽了一下唾沫,看了看車外面的情況。外面黑黢黢的,連路燈都沒有。半開著的車窗吹來外面的風(fēng),空氣很涼也很新鮮。車又拐上了一條小路,車燈照亮了前面的泥土路,道路兩旁長著茂盛的植物,像是來到了鄉(xiāng)下。路變得越來越不好走,幾近顛簸。這時后備箱傳來輕微的撞擊聲,起初陳在沒有在意。后來,陳在聯(lián)想到女司機正在講的故事,他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她不可能知道那么多的細(xì)節(jié)。
這時候陳在知道了后備箱里裝的是什么了,應(yīng)該是這輛車真正的主人。
女司機還在慢悠悠地講述,專心地盯著前方,車又往前開了一會兒。女司機忽然停下了,她看了看陳在,說我講完了。
陳在問,那個人死了嗎?
女司機說,不知道,估計是死了吧。
陳在沒有和她對視,但感覺到了她落在他身上的眼神,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陳在一下愣住了,機械地將手放在車門上摸索,他說,天氣有點涼了,他關(guān)上了車窗。
車忽然停了下來,陳在看了看女司機。她的表情僅僅只有一個人講完故事后的輕松感,但絲毫沒有那種等待著評價的期待。她沖陳在笑了一下,你覺得這個故事怎么樣?
陳在說,挺好的。
女司機說,什么叫挺好的?殺人很好嗎?
陳在說,不是這意思。
女司機看出了陳在不自然的地方,說,只是一個故事而已。
陳在說,當(dāng)然,我知道。這是什么地方???
女司機說,我也不知道,剛才我就顧著講故事了,忘了怎么來的這個地方了。
外面黑黢黢一片,四周傳來此起彼伏的蛙鳴和蛐蛐們的叫聲。
因為危險,女司機散發(fā)著莫名的性感氣息。不知道為什么,陳在的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發(fā)抖,不全是因為害怕,還有別的什么,他不是很清楚。
這個女人為什么讓他上車?他又為什么一定要上這個女人的車?而且他有機會不讓自己陷入這種境地。陳在的手已經(jīng)悄悄地放在了門把手上,但外面黑黢黢的,他不好判斷車門是否上了鎖,但逃跑的感覺那么強烈,讓他忘記了有自尊心這回事。
女司機忽然伏在方向盤上哭了起來,這是陳在沒有想到的。這一刻他完全有逃走的機會,但他沒有,他坐在那里點了一根煙。她的哭聲充滿了委屈,這讓陳在深感詫異,仿佛她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陳在轉(zhuǎn)過身去,忽然很想抱住她,想象著她的眼淚先是很熱,浸滿了他的胸口漸漸變得很涼。但陳在沒動,他看見前方茫茫的黑夜,女司機伏在方向盤上。后備箱里有輕微的動靜傳來,但陳在覺得太累了,簡直睜不開眼睛,后來他不知不覺睡著了。
等陳在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上午,他渾身酸疼。陽光刺眼極了,他發(fā)現(xiàn)女司機不見了。陳在揉了揉自己快要失去知覺的腿,好不容易連滾帶爬地從車上下來。車外是一片綠油油的麥田,風(fēng)吹過麥田形成的麥浪在遠(yuǎn)處翻滾。陳在下了車,后備箱敞開著,里面空無一物,但有一小片血漬,血跡沿著泥土路一直灑了很遠(yuǎn)。陳在看了看四周,一個人也沒有,房屋很遠(yuǎn),天空中有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云。
陳在靠在出租車上,感覺像是回到了童年,一種刺耳的聲音在耳邊回響,似有若無的,像是從他的身體里面?zhèn)鞒鰜淼?,聽起來既像是警車的警笛聲又像是救護(hù)車的聲音,陳在努力地聽,但始終分辨不清楚。他站在麥田上感覺天空越來越高,同時覺得口很渴,好像馬上就要從夢中醒過來。
責(zé)任編輯 張? ?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