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賦漁
前天晚上我又見到了Berna。
幾個月前,我在巴黎的一家書店做講座,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一半,來了一個高個的中年人。因為前面的座位已經(jīng)滿了,他就一直在后面站著。
講座結(jié)束了,他等在最后。他來跟我說:“對不起,我是從盧森堡過來的,下了班趕火車,來晚了。”他從包里拿出一疊紙遞給我,說:“這是我翻譯的你的書的一個章節(jié),特意給你送過來?!?/p>
他叫Berna。
因為當(dāng)晚我還有約會,我們沒有時間長聊,彼此留下電話,說再見。
前天,他又來巴黎,我們約了見面。
他在奧地利讀的大學(xué),又到德國美因茨大學(xué)讀了碩士和博士。這是德國一座極為古老的大學(xué)。他的導(dǎo)師是有名的翻譯家,一直希望他能繼承他的衣缽。博士畢業(yè)的時候,Berna已經(jīng)32歲。他去了柏林,找到一份踩三輪車的工作,在街頭,送游客去景點參觀。
“這是適合我的工作?!彼f,“我可以用漢語、法語、德語、英語、希伯來語、西班牙語,嗯,我還會一點點的日語,跟游客們交流。語言在這里最能派上用場?!?/p>
“踩三輪車?”我問他。
“是啊。”他笑著說,“就跟巴黎凱旋門那里的一樣,游客坐在上面,我一邊踩著,一邊為他們講解。柏林的大街小巷我都很熟悉。下次你去,我給你導(dǎo)游。不過,我那輛豪華的三輪車賣掉了?!?/p>
“你踩三輪車多長時間?”
“三年。”
“你覺得怎么樣,這個工作?”我問得有點婉轉(zhuǎn)。但心里一下子跟他親近了許多。我也踩過三輪車,也是三年。我是在無錫,給一家叫“江南書屋”的書店運書。
“很好?!彼f,“有人覺得這是很低等的工作,我覺得是很高級的工作?!?/p>
“很高級?”
“我可以掙很多錢,踏踏實實的錢,過我想過的生活。我的一個伙伴原本是律師。有一天,他不干律師了,他說律師是騙子,他寧愿來踩三輪車。我們都覺得很好?!?/p>
我看著Berna,他的臉上有著一種坦然的快樂。
“別人怎么看呢?”
“喔,我可不太在意別人怎么看?!?/p>
“你的父母呢?”我一定要照著我的想法去問,這都是我曾經(jīng)面對的問題。
“我父親來看我,對我搖頭,他覺得我有點浪費生命。讀了那么多年書,來踩三輪車。我跟他說,我讀的書有用。每天都在用。我在這里能看到社會的真實。他就不說了?!?/p>
“你覺得浪費生命嗎?”
“不。在街頭的這三年,比我在學(xué)校里的那些年,學(xué)到的還要多?!?/p>
話頭慢慢地扯開,說到他現(xiàn)在的教師工作,說他對文學(xué)翻譯的熱愛,說卡夫卡、里爾克、君特·格拉斯。東拉西扯,不知道說到了哪里。我的心,一直被這三輪車糾纏著。我在無錫書店的那幾年,原是我非常快樂的一段時光。我卻常常被別人的目光刺痛,感覺自己像一頭牛。我變得不快樂,也不坦然。我都不太愿意再提起那段時光??墒牵麨槭裁催@么快樂?
快樂與別人,與做什么,與你在哪里,都沒關(guān)系??鞓肥菑淖约旱男睦镩L出來的。我卻一直不知道。我以為是要去尋找的。我一直找到了巴黎。
“后來呢,你怎么不踩三輪車了?”
“后來我遇到了我的妻子。她是我的顧客。我踩三輪車帶她游覽了柏林。我們相愛了?!?/p>
在柏林轉(zhuǎn)了一圈,就相愛了。
“我跟她去了委內(nèi)瑞拉。我本來要一直生活在那里的,可是委內(nèi)瑞拉出了問題,我們又回到我出生的地方,盧森堡?!?/p>
“你立即跟她去了委內(nèi)瑞拉?”
“是啊?!?/p>
我又是一怔。如果我遇到了我愛的人,我會不會毫不遲疑地跟她走,隨她說去哪里?
已經(jīng)很晚了,我們在地鐵站分手。他說他明天一早,還要到巴黎的一家很遠很遠的委內(nèi)瑞拉超市去給妻子買吃的。
“她喜歡家鄉(xiāng)的味道,盧森堡沒有這樣的超市,我這次是為這個來巴黎的?!彼罩业氖终f,“當(dāng)然,來見你也很重要?!?/p>
我點點頭。
Berna消失在地鐵口,我轉(zhuǎn)過身,慢慢走在深夜的巴黎街頭,心里有著一種無邊的寂寞。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