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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月湘進疆蹤跡史

      2019-09-30 13:20盧一萍
      江南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女兵

      盧一萍

      前面的話

      女兵劉月湘是一九五〇年三月從湖南當兵進疆的。她后來被分配到二軍六師騎兵團一營營部做文化教員。入伍一年半后,她突然失蹤,了無蹤跡。部隊組織力量尋找、搜索十日,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騎兵團在《關(guān)于女兵劉月湘同志失蹤案的報告》中設(shè)想了五種結(jié)局:

      其一,她可能被流匪黑胡子擄走,被其殺害,或做了壓寨夫人;

      其二,她在大漠迷路,葬身其中,被流沙掩埋;

      其三,她被人強奸后殺害,埋在了哪里,找不到了;

      其四,她自己受不了當兵的苦,逃跑了,隱姓埋名,過起了別樣的生活;

      其五,被國民黨特務(wù)抓走了。

      總之,這個人從此消失,成了一樁懸案。

      我是一九四八年讀大學時參加革命的,當時是騎兵團的保衛(wèi)干事,負責調(diào)查此事。時隔快七十年,我也九十余歲了,在我感覺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便從白凈得像天堂一樣的高干病房回到了自己在干休所的家。每天盯著已七十歲的大兒子整理我的物品。

      他翻出了我當年調(diào)查劉月湘失蹤案的資料。

      當年,為了破案,政治處主任派我把劉月湘從參軍到入伍的行蹤做了一個詳細調(diào)查。那是一條漫長的旅途。我大學學的是國文,一直想當作家。長旅無聊,便把《關(guān)于女兵劉月湘同志失蹤案的報告》寫成了《劉月湘進疆蹤跡史》,我輾轉(zhuǎn)過好些地方,沒想到這份原稿竟存留了下來。

      紙張變黃、變脆,一些地方已被衣魚咬噬,展而讀之,當年情景,恍然如昨——

      衡 山

      劉月湘家住湖南衡山,出生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七日。她的童年是在對日抗戰(zhàn)中度過的。聽她母親說,在她四歲那一年,縣城經(jīng)常遭日軍飛機轟炸,她祖母和二叔一家被炸死;再以后,長沙一帶又成了中日會戰(zhàn)的戰(zhàn)場,一家人在戰(zhàn)爭中東躲西藏,他哥哥讀高中時參軍御敵,在衡山戰(zhàn)死,弟弟因病無錢醫(yī)治而夭亡,可謂飽受了戰(zhàn)爭之苦。

      臨近解放那陣,經(jīng)常有大軍從衡山經(jīng)過,先過去的是國民黨的部隊,接著是緊隨其后追擊的解放大軍。開始的時候,雙方的部隊都跑得跟風似的。然后,解放軍的隊伍行進得從容了,劉月湘在隊列里看到了不少女兵的身影。

      她第一次知道,女人也能當兵,當時羨慕死了。有一次,她跟著隊伍走,一下子走出了三十里路還不知道。

      路邊不時可看到一座座簡單的新墳。打過仗的地方,總有萬人坑,水上也不時有泡得腫脹的尸體漂下來,把軍裝撐爆了。尸體上總跟著一群烏鴉,有些就停棲在尸體上,不時悠閑地啄幾嘴。烏鴉看上去過于肥胖,都懶得飛起來。

      待隊伍停下,她才醒過來??纯刺煲芽旌?,她不知該怎么辦,就壯了壯膽子,找了一個最漂亮的女兵,紅著臉問,我想當兵,可以嗎?

      女兵笑著搖了搖頭——她笑起來更漂亮了——說,你還是個小姑娘呢。

      我不小了,我馬上就滿十五歲了,我已讀高中,識文斷字,可以干很多事,我扛得起槍,也可以走很多路,我今天就跟著你們走了三十里,現(xiàn)在一點也不覺得累。

      你跟著我們走了這么遠?。颗纱罅搜劬粗?,可我們還有很多路要走呢。

      我再走三百里也沒事兒。

      我們可能還要走三千里、五千里。

      那也沒什么。

      那么,你跟我來。女兵一邊說著,一邊把她領(lǐng)到了一個不漂亮的女兵面前。

      連長,我有事要向你報告。女兵立正之后向那個不漂亮的女兵行了個軍禮。

      劉月湘這才知道那是個女軍官。她原來還以為誰漂亮誰就是軍官呢。連長和藹地看了看她,是不是這小姑娘也想當兵?

      漂亮女兵說,是的,她都跟了我們?nèi)锫防病?/p>

      哦,那她今天回不了家了,讓她跟我們一塊兒吃飯,然后找老鄉(xiāng)幫忙給她安排一個住的地方。

      劉月湘一聽,高興壞了,說,連長,你同意我當兵了?

      連長摸摸劉月湘的腦袋,小姑娘,這路你走過嗎?你明天敢自己回家嗎?

      劉月湘說,這路我走過幾回,我自己敢回家。但你們不讓我當兵,我就不回去,我要一直跟著你們走。

      其他幾個女兵也圍了過來,聽了她的話,都笑了。

      連長讓她坐下,笑著對她說,小姑娘,現(xiàn)在仗快打完了,我們不需要戰(zhàn)士了,就是我們這些軍人以后也要回地方去工作。我們現(xiàn)在的主要任務(wù)是建設(shè)國家,所以呀,為建設(shè)新的國家,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回去繼續(xù)讀書,掌握知識。

      劉月湘還鬧著不干。最后,連長就對她說,你先去吃一點東西,然后好好睡一覺,明天再決定你當兵的事吧。

      劉月湘當時也不知道連長是多大一個官,聽她這么說,只好等明天了。那天晚上,她既激動,又擔心,怎么也睡不著,眼前總是晃動著她當了兵以后的情形。到了下半夜,她睡著了,睡得很死,待醒過來,太陽已升起一竹竿高。周圍靜悄悄的。她覺得不妙,翻身爬了起來,問房東大伯,隊伍呢?解放軍呢?

      大伯笑了,說,隊伍雞叫前就開拔了。隊伍上的老總給你留了兩塊銀元,讓你醒來后趕快坐船回去,免得家人著急,剩下的錢去交學費,讓你一定要好好學習。他說著,就把銀元給了劉月湘。

      劉月湘一聽就哭了,十分懊悔地說,我要是不睡著就好了,我怎么睡得這么死?。】蘖艘粫?,她要留一塊銀元給大伯。

      大伯不收,說,隊伍上讓我照顧你,已經(jīng)給了我一塊。

      坐在回家的船上,看著那些無人收斂的浮尸,劉月湘趴在船舷上,不停地嘔吐,感覺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了。下船后,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都散掉了。

      之后,再也沒有隊伍經(jīng)過,她也漸漸死了去當兵的心。

      劉月湘家有七十多畝地,解放不久,在長沙上學的大姐劉愛湘,就給劉月湘來信,說爸爸是剝削階級,要她們和爸爸劃清界限,不能給爸爸當狗腿子。劉月湘當時搞不明白她的話,覺得大姐這樣罵父親,太不應(yīng)該。大姐不久就當兵去了十八兵團;二姐劉麗湘在紡織廠當女工,不久去了遼寧的一支部隊。劉月湘不知道怎么才能劃清界限。但從報紙上看到婦女翻身、男女平等的消息后,不顧父親的反對,放學后就到地里干活去了。作為地主家庭出身的女孩子,在過去若下地干活,會被人看不起的。她父親是個封建思想深入骨髓的人。但他沒想到,一解放,女兒們都開始反抗他,而他對她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已有兩個女兒跑去當了兵,這是他原先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的事情。對他而言,這太不可思議了。他和大多數(shù)同輩人一樣,驚恐不安地揣摩著周圍發(fā)生的一切,他常常嘆氣。他堅決不讓劉月湘去當兵,理由是她還要讀書。

      一九五〇年一月,劉月湘在《新湖南報》上看到了新疆招聘團赴湘招收女兵的消息,說到新疆后可以進俄文學校、當紡織女工,還可以當拖拉機手……她激動壞了——那激動的心情真是難以言表,只覺得報上的消息把她的整個身心都迷住了。

      劉月湘當即就跟父母說,她要到長沙去考兵。父母怎么也不同意,父親說你兩個姐已經(jīng)跑了,你不能再去了,你敢那樣,我把腿給你打斷!母親說,你這么小,部隊怎么會要你?就是要你了,誰照顧你的冷暖?你學習成績好,我和你爹希望你能考上大學,你們總不能都當兵去吧?

      她比兩個姐姐乖順,說,娘,我聽你的。

      但沒過多久,劉月湘在報紙上看到了第四野戰(zhàn)軍軍政大學招生的消息。那時候,這種招生的消息和征兵的消息一樣多,一條消息出來,就會像一陣風,刮跑一撥年輕人。

      當時信息不通,即使離省城只有幾十里路,好多消息也傳不過來,即使能傳來,新聞也變成了舊聞。衡山離長沙那么遠,好多事情更是難以知道。所以,劉月湘也不知道軍政大學是怎么回事,只覺得它很吸引人,加之四野是聞名天下的部隊,她就更想去了。

      但她怕父母傷心,不知該怎么跟他們說。想了半天,她跟母親說,娘,我要去長沙。母親一聽,就緊張起來,你去長沙干什么?我去考大學。當時高二就可以考大學了。母親又盤問了半天,最后信了她??筛赣H不答應(yīng)。但劉月湘已鐵了心,決心偷偷去。她跟母親說,開學了,她要到學校去。母親知道女兒的心思,說讓她等等,她去鄰居家借幾個雞蛋讓她帶到學校吃。父親下田去了,家里只有八歲的大妹和兩歲的小妹,她知道這是離家的好時機,拿了幾樣簡單的行李就要走。大妹懷里抱著小妹流著鼻涕哭著送她出家門。她抱了抱小妹,又親了一下大妹,說,你們要聽爹娘的話,姐姐以后有出息了,會給你們買好多好吃的東西。說完,就飛一般跑了。

      待母親借了雞蛋回來,劉月湘已經(jīng)走遠,母親趕緊把雞蛋煮熟,走了十四里路趕到學校去。母親在學校沒有找到女兒,趕緊提著雞蛋往渡口跑。劉月湘正在上渡船,她沒來得及和母親說幾句話,船就要開了。母親就那樣站在岸上看著她,劉月湘看到母親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終于看不見了。

      長 沙

      到了長沙,找到招生的地方,才知道去報考的人很多,從湖南各地去的有上千人,僅衡山就去了三十多人。當時對文化要求很嚴,還有就是對女性特別關(guān)照。名單公布下來,衡山就劉月湘一人考上了。她內(nèi)心的激動,可想而知。

      軍政大學的前身是抗日軍政大學,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抗大總校由延安遷至東北地區(qū),改建為東北軍政大學,后又在華北、華南、西南、西北等戰(zhàn)略區(qū)建立軍政大學,根據(jù)學以致用和急用先學的原則,采取短期訓練和靈活教學的方法。所以這類大學,也算不上是正規(guī)大學,只能算是培訓學校,她考進去的時候,已準備撤銷。她報考的是四野的軍政大學,去的卻是一野的部隊。這些情況劉月湘搞不明白。她當時并不知道,她只是以這種方式被征入伍了。她沒想到自己會到新疆去,沒想到會一直走到和田,更沒想到她從那里還要往前走,一直走到茫??錾矫}的深處。是的,和田,特別是喀喇昆侖,都只是她在地理課本中的地名,在她的印象中,它們只是課本中的地方,不光與她,即使與現(xiàn)實也是聯(lián)系不上的。

      劉月湘給父母去了一封信,很自豪地說她考上了軍政大學。

      她出門時上身穿的是表嫂給的一件小花襯衣,外面罩的是母親用床單給她做的一件大襟棉褂子,下身穿的是一條蘭士綢褲子,腳上穿的是舅媽做的一雙蘭士林布繡花布鞋;行李是一把雨傘,一只布袋里面有一把小剪刀、一支鋼筆,母親送來的幾個雞蛋,以及女人用的草紙等物件。那是她的全部家當。

      到長沙后,別人一看她那土里土氣的打扮,就笑她是鄉(xiāng)下的女娃子,他們特別愛笑她腳上的藍士林布繡花鞋。她一氣之下就用小剪刀把鞋子上的花剪掉了,再一根一根地把線頭也擇了。

      她被編在新疆軍區(qū)招聘團的新兵一大隊一中隊一分隊一班。她發(fā)現(xiàn),新征的男學員去了四野,女學員則被分到了一野。臨走之際,招聘團給她們放了有關(guān)新疆的電影和歌曲,葡萄滿架,果實累累,舞蹈優(yōu)美,歌曲動聽,令人陶醉和向往。她相信,大家去那里不僅要衛(wèi)國戍邊,還要建設(shè)起一個又一個現(xiàn)代化的集體農(nóng)莊……

      劉月湘在學校時已看過一些蘇聯(lián)電影,比如《區(qū)委書記》《在敵人后方》《卓婭與舒拉的故事》《幸福生活》,那其中有集體勞動的場面,有收獲的歡樂,有成百上千畝的大條田,婦女們開著拖拉機在藍天下耕地……她渴望自己也能生活在那樣的農(nóng)莊之中。她覺得真要去新疆上學也挺好的,她想當一名拖拉機手。

      劉月湘當時十六歲,但還有比她年齡更小的。那就是幼年文工團的女兵。其中年齡最小的是陳曉萌,當時才十二歲,當兵前還在讀小學,她即使穿著最小號的軍裝,也過了膝蓋。那嚴肅的軍裝穿著,也掩蓋不了她渾身稚氣。

      也有臨出發(fā)之際突然決定不去的女兵。那名女兵還是長沙很有名的周南女中高二年級的團支部書記,平時表現(xiàn)進步得很。剛開始征兵時,她出板報,寫標語,又是發(fā)言,又是鼓動,正是她的鼓動,全班一個不剩,全去報名參了軍。所以,她的臨陣退卻讓大家感到十分吃驚。

      那女生只是哭,覺得十分委屈,最后,她私下里對同學說,是她舅舅不讓她去的,她舅舅對她說,到新疆過的是苦日子,我們現(xiàn)在要掌握文化知識。但那女生還是鬧著要去,她舅舅非常生氣,對她說,你知道她們是去干什么的嗎?她們是去建設(shè)新疆,但也是補充那里的女兵不足,沒準兒還要嫁給老干部。那邊的情況你是想不到的。

      沒人相信那個女兵的話,她們以鄙夷的口氣對她說,你不去就不去了,何必找這樣的借口呢?

      那女生的舅舅當時在省里工作,是新社會的干部,懂的比較多。就這樣,那姓高的女生作為全班唯一沒有參軍的同學留在了長沙。

      湖南正是春日好時節(jié)——包括后來的好多女兵都是在這個時節(jié)離開家鄉(xiāng)的。

      悶罐軍列停在火車站,列車上的一千兩百六十七人,除了征兵人員,幾乎是清一色的女兵。她們像一群剛剛長大的母雞仔,披著一身新羽,帶著三分羞澀,好多女兵還是偷偷跑出來參軍的,所以送別的人很少,好在她們悶在車廂里,對外面的場景感受不多。

      車廂里很暗,大家坐在自己的行李上,背靠著車廂板,像一小堆一小堆等待運到遠方去發(fā)熱的原煤。外面的春光從車廂板的縫隙里刺進來,把一些人劈成了兩半。

      火車吼叫幾聲,沉重的車輪在鐵軌上滾動。春光這柄利刃越來越快地劈刺,把每個人都劈刺了不知多少回。女兵們坐著這列火車北上了。透過車廂縫隙,劉月湘不斷看到一路上的破敗城市、貧窮鄉(xiāng)村、荒蕪田野、乞討的流民、傷殘的士兵……

      有人像是突然明白自己是在遠離故土,開始抽泣。其他人像得了傳染,也跟著哭泣起來。車廂里都是這種聲音。

      有個人在兩節(jié)車廂的接頭處鐵樁一樣“噌”地站起,猛揮了一下唯一的手臂,聲若驚雷般吼叫道:“奶奶個熊,這是去參加革命,有什么好哭的,都他媽的給我閉嘴!”他另一只空袖管原是裝在衣服口袋里的,在他揮手之際被帶了出來,飄揚一下,然后柔軟地擺動起來。

      他是征兵大隊大隊長王得勝。

      女兵們嚇得一下噤了聲。有人趕緊抬起手臂,去擦臉上還帶著熱氣的淚水。

      西 安

      女兵們在西安被那列悶罐列車像稀屎一樣拉了出來。她們這些處女的、年輕的身體雖然散發(fā)著青春的氣息,但還是被悶罐車捂臭了。劉月湘也的確感到自己癱軟得像要流淌開去,臭得像屎一樣了。她感覺悶罐車里的死尸味兒滲透進到了自己的骨頭里;感覺自己剛剛發(fā)育好的身體——姣好的面容、結(jié)實的乳房、平展的小腹是否已變得和她在路上見到的浮尸一樣,在腫脹、腐敗。一下火車,她就嘔吐起來。她覺得自己的青春已化成了那堆令人作嘔的穢物,從此已不屬于她了。嘔吐干凈,她眼前的萬物和這座古城一起旋轉(zhuǎn)起來,感覺古老城墻上的垛口像巨獸的牙齒,要把她嚼碎。天旋地轉(zhuǎn)后,天地瞬間漆黑,她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

      她是兩個多小時后才醒過來的。醒來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有窗欞的屋子里。糊在一格一格的窗上的紙已經(jīng)變黃,天光透過黃紙滲進來。

      房間里有人說話,聲音縹緲,聽不清楚,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聽清了。

      不知是誰在說,……人家還是黃花閨女,怎么會懷了孩子?你們瞎猜。

      接著是大隊長的聲音,她跟懷了娃的女人一樣,老是吐,都吐昏過去了,所以我們才帶她來檢查。軍醫(yī)同志,她的腸胃沒問題吧。

      她的腸胃好得很,石頭都能消化掉。但最近幾天讓她最好吃點稀飯面條之類的。

      這個好辦,我回去跟炊事班說。大隊長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劉月湘看清了那個微胖的、戴著眼鏡的男軍醫(yī)的目光在她的小腹和臉之間游移。她把自己的衣服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小腹。然后她看清了另一個叫汪嘉慧的矮個子女兵。她長著一張充滿童真的圓臉,一雙水汪汪的圓眼睛總是充滿好奇地撲閃著。在火車上,汪嘉慧一直坐在她的對面,晚上躺下的時候,她們會兩腳相抵,但兩人并沒有說多少話。汪嘉慧看到她醒了,對她笑了笑。劉月湘感覺汪嘉慧的笑也是圓的。

      醫(yī)生說你的身體啥問題都沒有,你自己感覺怎么樣?

      現(xiàn)在好多了。

      那我背你回去。

      劉月湘一想自己一米七的人讓不到一米五的汪嘉慧背,就覺得不行。

      你怎么能背得動我?

      剛才就是我背你來的。

      汪嘉慧一邊很認真地對劉月湘說,一邊扶她起來,像個姐姐。

      劉月湘對她笑了笑,謝謝你,我自己能走。

      那我扶著你。

      汪嘉慧扶著劉月湘走出了醫(yī)院的門。

      到處都是陽光,這讓她覺得自己更是虛弱。她又想嘔吐,但她強忍住了。

      河西走廊

      在西安學習、休整了二十來天,隊伍繼續(xù)出發(fā)。由于鐵路只通到西安,余下的路程改乘汽車。三十多輛老舊車輛組成的車隊看上去很有氣勢。

      那時候,進疆的路特別難走,它在慘遭戰(zhàn)爭破壞后,還沒有來得及修復。好多地方女兵們得下車來修好了路才能前行,公路上積滿了灰白色的塵土。車一開過,塵土揚起老高,被汽車一壓,就陷進去好深,車一開動,灰塵就從車底往上翻騰起來,車隊所到之處無不塵土飛揚。一天的路走完,車廂底要積兩三寸厚的泥沙。那塵土一揚就是幾十里,燦爛的日頭隱沒了,藍色的天空昏黃一片。

      劉月湘離開西安后已是春末,所以最熱的月份全在路上。他們當時乘坐的道奇牌汽車是從國民黨軍隊繳獲的,美國軍隊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使用過,一九四五年國共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美國政府用這些汽車支援國民黨政府,后被解放軍在戰(zhàn)爭中繳獲,歷經(jīng)十幾年硝煙烽火,車輛早已破舊不堪。有人為此給它編了順口溜——“一走二三里,趴窩四五回,修理六七次,八九十人推”。由這樣的破車組成的車隊,一天能勉強走上百多里路就謝天謝地了。但即使是這樣的車在當時也很少。車少人多,一輛車往往要擠四十多人,車廂里還裝著大米、水泥等物資,大家只能坐在那些東西上面。每個人的懷里要抱一個才能坐下,擠得腿都不能伸展。這種老式卡車車幫很低,為防止女兵從車上掉下去,就在車幫上插了許多棍子擋著。道路顛簸,汽車搖晃,好多人和劉月湘一樣,嘔吐得一塌糊涂。

      雖是四月,但過六盤山時,卻下起了雪。雪像是從太陽里面落下來的,然后把太陽涂抹掉了,天空中只有飛揚的雪。狹窄的簡易公路剛好容汽車通過,絕大多數(shù)路段都沒法會車,對面如有車來,整個車隊就只好找個路面稍寬的地方早早停下,等對面的車通過后,再繼續(xù)前行。因為下雪,路變得又爛又滑,泥濘難行,老式汽車“突突突”地響著,像一只只笨拙的蝸牛,緩慢地爬行著。好多人是第一次坐汽車,也是第一次翻這樣的大山,害怕得閉上了眼睛。走到最險要的地方,不知是誰開的頭,女兵們都不坐車,說那路太嚇人了,要求步行,要自己徒步翻越六盤山,等車到了山下再坐,大隊長趕過來,又是一陣厲聲吼叫,才把大家吼上了車。

      大家鬧鬧騰騰的,天終于黑了,天黑之后,看不見那些險要的地方,才不害怕了,車上終于安靜下來。

      翻過六盤山后,貧窮的景象觸目驚心,軍車所過之處,在升騰、彌漫的塵灰之中,總有饑瘦得像骷髏一樣的流民跌跌撞撞地圍上來,伸出枯槁的雙手,張著饑渴至極的、黑洞洞的大嘴,發(fā)出屏了力氣呼喊出的乞討的聲音,向大家要東西。新兵大隊在西安給女兵發(fā)的號稱“陜西大餅”的麥面餅的確名符其實,跟臉盆一樣大,厚達三指,就墊在大家的屁股下面。對于吃慣了大米的湖南女兵,要咽下它們就跟咽下石塊一樣難。她們把這些餅子大都施舍給了饑民。

      河西走廊一帶土匪成群,特別是烏斯?jié)M經(jīng)常在新疆和甘肅之間流竄,因此要特別提防。所以到了蘭州后,西北軍區(qū)專門派了一個全副武裝的連隊護送女兵車隊。每輛車上都有三名男兵,每輛車的車頭上都架著一挺機槍。戰(zhàn)士們眼望前方,全神貫注,趴在機槍后面,嚴陣以待,搞得空氣驟然緊張起來。

      大隊長讓女兵把頭發(fā)盤在帽子里,扮成男兵模樣,還教大家一有情況,就端起手中的洋傘,虛張聲勢。

      進入河西走廊后,無邊的荒涼讓人難以承受,好幾天走不完的大戈壁,更讓劉月湘吃驚。

      從西安出發(fā)后,車后的塵土就在飛揚,劉月湘覺得那些塵土已很難落定,會一直飛揚在天空中。汽車整天被塵土包裹著,車上的塵土越積越厚,無論怎么清掃,也掃不干凈。每個人渾身都是泥土,耳朵、鼻孔、嘴巴,凡是能鉆進泥沙的地方,都塞滿了。那種泥土的腥味聞著就讓人憋氣、惡心?!總€人都如同土陶,像是從泥塵中刨出來的。

      劉月湘當時覺得,那些泥沙每天都要把她們掩埋一次。她最害怕的就是車子在遇到坑洼時突然減速,因為車一減速,灰塵會從車底猛然升騰而起,把她們嚴嚴實實地掩埋,連呼吸都十分困難,以至于她到了新疆后想起來,都覺得牙齒縫里還有路上的泥沙,還覺得它們磣牙,還覺得積在耳朵、鼻孔里的灰塵沒有掏干凈。

      劉月湘當時還作了一首名叫《進疆路上》的順口溜——

      女兵進疆真叫苦,

      顛翻五臟和六腑。

      稀飯大餅吃不飽,

      補上一斤河西土。

      女兵們平時都愛干凈得很,但在西進路上就顧不得那么多了。從西安出發(fā)后,只在蘭州休整時洗過一次澡,劉月湘和其他女兵一樣,渾身結(jié)滿了泥垢,臟得不得了。由于路上缺水,有時好幾天洗不上一次臉。這是女兵們最難忍受的。在湖南老家,她們就像水中的植物,離開了水就沒法活。而在這里,她們只能這樣捂著,一直捂著,那種難受和痛苦可想而知。

      到處無遮無擋,有時一個大戈壁要四五天才能走到頭。太陽貼著頭皮烤,即使車跑起來,吹過來的也是燙人的熱風;車要是停下,就覺得天地整個成了大烤箱。白天身上總是臭汗淋漓,很少干過,汗水和泥沙粘在身上,身上的污垢一搓就是一大卷子,身上的餿味兒自己聞著都熏人,所以這些女兵很不好意思走到男兵身邊去。

      車隊上路后,不能隨便停車,所以解手時只能解在盆子里,然后再從車上倒下去。那盆子也就成了多用途的,除了在車上解手時用外,宿營了洗一洗,再當洗臉盆、洗腳盆;吃飯時又把它做了盛菜的工具。開始每個人都覺得惡心,最后也不得不習慣了。那是在甘肅定西的時候,有一次每個分隊分了些生駱駝肉,沒有鍋煮,隊里的領(lǐng)導就讓用盆子煮。大家怎么也不干,只能望著駱駝肉干瞪眼。直到那些男兵煮出了肉香,她們才忍不住了,也不管那么多,把盆子反復洗了,把它當做了煮肉的鍋用。最后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以后再把它當菜盆飯盆,再也沒人覺得惡心了。

      因為單車容易遭到土匪襲擊,所以一輛車壞后,整個車隊都得停下來,有時一天要停好幾次車,很少有能到達預定宿營地的時候,只好在半路過夜。

      隊伍宿營也沒有定處,有時是在老鄉(xiāng)的驢圈、馬棚里;有時是在汽車底下湊合;有時是在戈壁荒灘上;有時是在荒無人煙的山溝里;最好的一次是住在酒泉的戲臺子上,比較干凈,又通風。因為長時間沒換衣服,每個人身上長滿了虱子,哪里癢一摸就是一頭,虱子之多,令人想起來就渾身發(fā)麻。休息時大家就互相幫著擠頭上的蟣子、掐身上的虱子。

      星星峽

      部隊到達甘新交界之地星星峽正是傍晚,暮色正在下沉,自從上路以來,劉月湘就不喜歡夜晚,她對路上的夜晚有一種莫明其妙的絕望和恐懼,她覺得路上的夜晚是最折磨人的,覺得那些夜晚自從她上路以后就變長了。

      雖然有種種傳聞,但劉月湘并沒有像其他女兵那樣莫名地擔憂和害怕;即使面臨這個大荒原,面臨這風,她也只有好奇。因為她每往前走一步,所面臨的東西都是超乎想象的。她懷著那個年代很多年輕人都有的英雄夢,無所畏懼地向前走。

      部隊正準備宿營,突然,馬蹄聲、呼嘯聲、槍聲驟然響起。哨兵高喊:土匪來了,土匪襲擊我們來了!

      護衛(wèi)女兵的戰(zhàn)士一邊低聲喊叫大家不要動,一邊端著槍,像一股轉(zhuǎn)瞬即被黃沙吞沒的風,向前撲了去。

      前面那種尖利的聲音變得宏大、激烈起來。劉月湘的身體緊貼在溫熱的礫石地面上,恨不得讓身體陷入地面之下,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因為恐懼,在和大地一起發(fā)抖。

      她明白了,那種尖利的聲音是槍聲。無數(shù)子彈“嗖嗖”地從身上飛過。有些擊打在汽車玻璃上,發(fā)出一種死亡般的破碎聲。

      劉月湘乘坐的汽車比較靠前,所以離戰(zhàn)場很近。她可以看到騎在馬上的土匪的影子如沙塵暴一樣掠過,能夠看到彎刀的閃光和子彈飛離槍管時的火星。

      一個受傷的戰(zhàn)士被人飛跑著抬了下來,那個戰(zhàn)士痛苦地大聲喊叫著。

      大概半個小時后,槍聲漸漸稀疏、遠去,有人高喊,沒事了,沒事了。

      劉月湘站起來,她感覺自己的腿發(fā)軟,身體比趴在地上時戰(zhàn)抖得更厲害了,她突然大聲哭起來,有幾個女兵也跟著她哭了。

      走在最前面的一輛軍車遇到了襲擊。一名班長犧牲了,他趴在汽車上,沒有看清從車側(cè)飛馬跑近他的是土匪,他被土匪用套馬索拉下了車。找到他時,他的頭已被割掉,身首異處,護送女兵的連隊第二天派出兩個排,用了半天時間才在六十多里遠的甘新公路旁找到他的頭。他的頭用一根白楊樹干挑著,立在公路旁。

      新兵大隊為犧牲的班長舉行了追悼儀式,掩埋了那位班長的遺體,繼續(xù)前進。

      劉月湘到達哈密那天,天已黑透。為了不驚擾老鄉(xiāng),新兵大隊在城邊找了些老鄉(xiāng)廢棄的房屋住了下來。劉月湘所在的小隊住的是一棟兩層的土坯房,已沒有屋頂,殘墻參差。一些破布、舊家具和草料扔得到處都是,它們在干燥的空氣中緩慢地腐爛著。塵土和腐爛味混合成又腥又霉的、十分刺鼻的氣味。

      女兵們在路上已整整顛簸了三個月。早就想伸展一下身體,好好睡一覺,所以大家也不管——大家早已習慣了,因此稍稍打掃了一下,倒頭便睡。汪嘉慧是挨著劉月湘睡的,臨睡前兩人還說了一會話。汪嘉慧說她喜歡騎馬,自己到部隊后最好能當一名騎兵。劉月湘說,還從沒聽說過有女騎兵。汪嘉慧說她可以爭取。汪嘉慧是個很懂事的女孩子,一路上很會照顧人。誰也沒有想到,第二天早上起來,她卻死了。

      她是頭天晚上起來上廁所時,沒注意樓梯沒有欄桿,睡得迷迷糊糊的,從樓上摔下去的。次日早上,天剛剛亮,樓下就喧嘩開了。劉月湘聽到他們在喊汪嘉慧的名字。她這才發(fā)現(xiàn)汪嘉慧已經(jīng)不在她身邊。她趕緊下樓,看見汪嘉慧躺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劉月湘抱著她,一次次喊她的名字,但她再也醒不來了。由于要急著趕路,新兵大隊派了幾個戰(zhàn)士,用她的被子把她裹了,埋葬在城邊一棵沙棗樹旁。

      一進哈密,就開始留人,然后迪化、焉耆、阿克蘇都留——還有一部分去了北疆的伊犁、奎屯、石河子等地。好多人分手之后再沒見過……

      南疆公路

      到了迪化,劉月湘已在路上走了近四個月時間。她覺得自己已把世界上所有的路都走完了。開始停車宿營時,她還會問一問前面還有多遠——他們總會說,不遠了,還有百十里地,就這樣,一直是那百十里地。后來,她也不問了,任那破道奇車搖晃著,顛簸著前行。其實,他們不告訴女兵們具體的路程,是怕嚇著她們。如果他們說,哦,還有五千里路,或者說只剩下三千里路了,要么說還要走三個月、兩個月時間,這些女兵恐怕早就嚇得逃回去了。

      記得在迪化,劉月湘聽說還要往前走,就心有余悸地去問大隊長:請問首長,我們前面將到哪里去?

      大隊長說,先到庫車。

      首長,庫車在什么地方?

      他想了半天,說在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北邊。

      那么,塔克拉瑪干沙漠在什么地方呢?

      具體位置我也說不清楚,反正翻過了天山就是。

      那到庫車還有多遠?

      不遠了,就一千六百里路。

      您說多少?我的天,還有一千六百里!劉月湘一點也不相信,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就一千六百里路,不過,你已從長沙走到了迪化,所以那點路根本不算什么了。新疆這地方大,幾百上千里的距離算近的。他毫不在乎。

      還有那么遠呀!劉月湘有些絕望,覺得身上沒有一點力氣了。不知為什么,她只想哭。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在這個時候流淚,就咬牙忍著。過了一會,她覺得自己已把淚水咽進了肚子里,繼續(xù)問道——她的確想聽到一句不再往前走的話,哪怕是暫時不往前走也好——報告首長,我還想問個事。

      隨便問。

      報告首長,我考的可是軍政大學,我們在哪里上學呢?總不會有一節(jié)課不上、只在路上走的大學吧。

      大隊長笑了,說,我們的大學就是在路上讀的,能走到目的地的,就畢業(yè)了。

      劉月湘呆住了。她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

      往南疆去的人少了多半。從迪化到庫車的路比西安到迪化的路還難走,塵土也更大,加之人越來越少,長路就顯得越來越孤寂。

      右邊一直是伴著南疆公路而行的、焦枯的南天山;左邊是浩瀚無邊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偶爾會有一個簡陋的城鎮(zhèn)或一片脆弱的綠洲點綴其間,但他們在這無邊的荒涼面前顯得微不足道,像一個輕飄飄的、模糊的夢,轉(zhuǎn)瞬即逝。

      顛簸了二十多天,終于到了庫車,劉月湘覺得自己快不行了,一路上,她覺得心中好像被什么東西憋著,隨時都要爆炸?,F(xiàn)在,她終于可以長舒一口氣了。她在心中喊叫了一聲,總算——他媽的到了——

      但進疆后,哪些女兵分到哪里,只有征兵干部才知道,而他們把這當機密,不會跟任何人說。所以劉月湘得知庫車并非她的目的地,自己還得往喀什走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到處找地圖,想知道喀什在什么位置。但那時找地圖跟找藏寶圖一樣難。她不敢問到喀什還有多遠,但最后還是忍不住,就問一個忠厚的老兵,同志,你知道,這兒到喀什還有多遠嗎?

      不遠了,不遠了,庫車剛好在迪化到喀什的中間,車子跑得順當,二十來天就到了。老兵熱情地告訴他。

      媽呀,這不走死人了嗎?

      其實,劉月湘可以猜想那路很爛,但她像是要尋找寄托和安慰似的,對老兵說,那路總比迪化到庫車的好走吧?

      老兵一聽就笑了,說,那哪能叫路??!司機都說,那是鬼路,鬼都害怕走的路!很多地方根本就沒有路,全是車子自己在沙漠戈壁里闖出來的。有時車不小心陷進沙窩子里,兩三天也刨不出來。你想那樣的路能好走?

      劉月湘強裝笑臉地跟老兵道了謝,但轉(zhuǎn)過身,就忍不住哭了?,F(xiàn)在,她已不害怕別的什么,只是害怕那些灰塵。她一定要在庫車洗個澡再上路,但澡堂要星期天才有水。而車隊說走就走,她只好匆匆用冷水擦了擦身子。即使這樣,也覺得身子骨一下輕松了許多。你想一想,她剛剛發(fā)育好的青春之軀承受的可是真正的萬里征塵啊。

      然后繼續(xù)往前走,車由兩個司機輪換著開,白天黑夜不停。余下的一百多個女兵坐在車上,把頭發(fā)籠在帽子里,把手一袖,往裝滿了給養(yǎng)的敞篷車上一躺,白天望著被沙塵染黃的流云和烈日,晚上望著黃色的夜空和星辰,任由車拉著,顛簸著往前跑。

      和 田

      劉月湘看見艾提尕爾清真寺的時候,有人說喀什到了。

      但時間在她的意識里,已像一攤稀屎,分不清是哪一月哪一天了。

      喀什被肥沃的綠洲環(huán)護著,一條小河憂郁地從它身旁流過。綠洲之外,就是莽莽昆侖和茫茫沙漠。所以,喀什和當年其他南疆城鎮(zhèn)一樣,街上、路上都積著一尺多厚的塵土,一有人畜走動,地上的塵灰就會飛揚起來,浮到白楊的枝丫間。

      喀什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但這里還不是劉月湘的目的地。在二軍軍部休整了三天,通知她繼續(xù)往和田走。

      她已聽人說過,喀什到和田還有一千多里路,但她對里程早已麻木。

      到迪化后,部分接兵干部就陸續(xù)返回了各自的部隊,大隊長王得勝到二軍軍部交接完最后一批女兵,也返回了他墾荒的索狼荒原。現(xiàn)在,只有劉月湘和另外八名女兵往前走了。二軍給她們換了一輛車況好些的道奇牌汽車,但看上去還是快要散架了。車上裝滿了貨物。她們費力地爬上車,在貨物上坐下來,雙手緊緊抓住用白楊木加高的車幫,任憑那輛車孤獨、凄涼地在綠洲、戈壁和塔克拉瑪干邊緣的沙漠中“哐當哐當”地顛簸。

      沿途村民第一次見到女兵,都好奇地站在道奇車揚起的塵土里使勁看。有些小伙子還騎著馬在塵土里追著車跑,一直追出很遠才停下來。大家的心情已被看似沒有盡頭的長路弄得十分焦躁,見到那情形,便振奮了精神,即使車上很難坐穩(wěn),也盡量把腰挺起,在滿是塵土的臉上綻放出真誠的笑容,露出白牙,向友善的維吾爾族鄉(xiāng)親揮手致意。

      一出英吉沙,突然刮起了大風。燦爛的日頭突然隱沒了,藍色的天空猛然間變得昏黃,遠遠地聽到了大風的嘯叫,然后越來越近,聲音也越來越尖厲。緊接著,嘯叫聲變成了咆哮——像千百頭被激怒的雄獅發(fā)出的咆哮,又像是黃河壺口從高處傾瀉激揚起來的濤聲。塵沙轟轟隆隆地迎面撲來,好像一片沙漠兀地站立了起來。天地間一片昏暗。在路邊看熱鬧的人聽到嘯叫聲,大聲叫嚷著,驚恐地四下里逃開,轉(zhuǎn)眼間就躲得沒了蹤影。然后,數(shù)米開外就什么也看不見了。車“吱嘎”一聲停住,那位在國民黨軍隊中開了二十年汽車、起義后又在解放軍部隊開車的老汽車兵從車窗里掙扎出身子,朝著不知所措的女兵們大聲喊叫,下車,下車!到車子背風面躲著,這是黑沙暴,能把人卷得沒影的黑沙暴!

      他剛喊完,女兵們就跌進了無邊的黑暗中。無數(shù)的沙粒像利箭一樣扎著她們的臉,大家不敢睜開眼睛,緊抱著頭,滾下了車,然后相互擁抱著,躲到了車子的背風面。黃沙灌進了她們的衣服里,汽車被風刮得來回搖擺。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沙暴才緩和下來,大家四下里望望,地貌已完全改變,溝渠被沙漠填埋了,農(nóng)田鋪上了一層黃沙,地里的作物再也不見蹤影,洼地堆起了沙丘,樹上的綠葉已被捋干凈,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條。風停后,天上的沙塵還在往地上落。

      然后繼續(xù)往前走,車由兩個駕駛員輪換著開,白天黑夜不停。在麥蓋提、莎車各留下三名女兵,就只剩下劉月湘和范志群、曾可蘭了。三個女兵坐在車上,更加孤單。已是九月底,新疆的天氣已變冷。三人把發(fā)給她們的氈筒和大衣都穿上。汽車在荒涼的大地上顛了九天八夜,總算顛到了和田。劉月湘覺得自己的身子骨已被顛垮,散落在路上。

      劉月湘已經(jīng)知道自己要去的是赫赫有名的六軍五師十五團,知道送她們一起前往的是該團司令部的李參謀。十五團曾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初,從阿克蘇出發(fā),用十五個晝夜,徒步橫穿近八百公里的塔克拉瑪干沙漠,解放了和田。

      汽車并沒有在和田城里停留,又走了一天多,才終于停下了,但她們沒有看到城市,也沒有看到兵營,甚至連村莊的影子也沒有看到,只有一望無際的戈壁荒原,只有頭頂褐黃色的天空。李參謀跳下車,說,到了,我們到家了。

      到了?劉月湘看看周圍,傻乎乎地問道,這是到哪里了?

      對,到了。李參謀有些木然地說,同志們都開荒去了,不能歡迎你們了。

      三名女兵坐在車上,像泥塑似的,一動不動,她們的頭發(fā)和眉毛都被沙塵染黃了。她們用滿是懷疑的眼光盯著他們。

      到了這里,我們就不再往前走了。李參謀望著她們。

      范志群說,你不說這是哪里,我們就不下車。

      李參謀笑了,難道你們怕我把你們帶到這里圖謀不軌嗎?

      曾可蘭說,這里鬼都沒有,你把我們帶到這里來做什么?

      李參謀連同駕駛員都咧開了嘴,笑聲爽朗,震得身上的塵灰揚起,塵土掉下。好半天,李參謀止住笑,說,這里就是我們的營地,是你們沒有見過的地窩子營地,我們整個團機關(guān)和直屬隊都住在地下,看,那里還有一根旗桿。

      三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有三根白楊樹綁接在一起的旗桿高高地豎立在曠野之中,旗桿頂上那面紅旗已被風撕掉了至少五分之二,剩下的部分也被撕裂了,顏色已被漠風和烈日漂白,偶爾“呼”地被風有力地扯動一下。往地下看,地面的確有無數(shù)個黑色的孔洞朝天排列著,像墓穴一樣。

      風是唯一活著的東西,會突然間旋起地上的塵土。

      女兵們看到這些情形,似乎更害怕了,她們相互擠得更緊了些。

      駕駛員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已累得說不出話。他們開始上來卸貨。三名女兵只好往最里面挪了挪。

      一個面色黑黃的駕駛員說,同志,下車吧,可沒人能再把你們拉回去。

      曾可蘭問,難道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嗎?

      沒人回答她。

      曾可蘭抱著頭,“嗚”地一聲哭了。劉月湘和范志群也“嗚嗚”地哭起來。

      駕駛員停了手里的活。李參謀顯然已不耐煩,賭氣地命令道,停下干什么?把東西繼續(xù)往下扔!

      貨物很快卸到了女兵腳下,駕駛員像沒有看見她們,把她們的行李扔了下去。

      劉月湘站起來,抬起衣袖,想把淚抹了,但看到衣袖過于臟,就不管了,任淚掛在臉上,說,只有不想活命的人,沒有活不了人的地方。說完,就站起來,要下車。但她在車上坐得太久了,兩腿無力,差掉摔倒。她扶住車幫,站了一會,然后梭下車來。范志群和曾可蘭也先后下了車。

      李參謀把手上的灰土搓了搓,沒有看她們,說,拿上行李,跟我走。

      三個臉上有淚的女兵跟著他。他把她們帶到一眼地窩子跟前,指了指,這是你們的宿舍,是可住一個班的,現(xiàn)在只有你們?nèi)?,住著很寬敞,先好好休息休息吧?/p>

      這其實是一個寬不到八尺、深約一丈五的地下坑道。從傾斜向下的入口進去,正對的是兩尺寬的過道,過道右邊便是用來做床的一溜兩尺高的土臺,上面鋪著新鮮的蘆葦,一看就是剛鋪上去的。再無別的東西??粗@個住處,三名女兵傻了,她們害怕地退到了入口,似乎是想退到外面下午的陽光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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