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瑋
一
今天的太陽真好,亮堂堂地,像一鍋不冷不熱的粥。我喝了一碗又一碗,粥不見少,倒是越來越稠了。
今天的天真是慷慨,把陽光一個勁地倒進來、塞起來,塞滿了每個角落,每條縫隙,甚至填滿了我和妹妹的皺紋。手上的,心里的,腳背的,脖頸的,臉上的,記憶里的……聽說人的腦子皺巴巴地像顆核桃,記憶和想法都存在腦子的皺紋里。今天的陽光多得有點超常,凡是超出常規(guī)的事都會生出麻煩。不知道它會不會也填滿我腦子的皺紋?會不會就這么把我一生過的日子都抹去了?
我被陽光泡著,一切都正在變得模糊。
整個屋頂都變得透明起來,好像成了一整塊的塑料布。四周的墻也在漸漸融化,窗子和窗格都沒了。天,像是一張大得無邊的、淡藍色的手帕……我很小的時候見過娘有這么一塊淡藍色的手帕,常常在我臉上抹來抹去,然后又被塞進她懷里……我靜靜地等著漸漸移近的天,等著這塊淡藍的手帕輕輕蒙在我臉上。在我的記憶中,只有這塊手帕上有娘的味道……
今天真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在我的一生中沒有幾天的天,會這樣慷慨無度。通常即便有太陽,也會刺得眼睛不能看它,而且太陽還會讓我腳下生出一條黑黑的影子。我不喜歡影子,它好像是從我身體里跑出來的一段惡心難看的腸子。只要有它在,我就知道自己沒法跟著太陽飛到天上去。今天有太陽,太陽竟然肯讓我睜著眼睛看它,太陽沒有讓我生出影子來,這似乎意味著我可以融入陽光中,可以跟著太陽飛走……
但是,妹妹怎么辦呢?我看了眼躺在面前的妹妹,她也像是要融化了一般,邊緣模糊……可她背后的墻上似乎有淡淡的影子,這讓我心里有點著急。我希望那抹淡灰色的影子也盡快消融,這樣我就可以帶著她一起跟著太陽飛走了。妹妹真美,她的臉白嫩得像一朵陽光中的睡蓮。我很想喊她一聲妹妹,要她跟我一起走,但我卻喊不出聲來。我盡力地喊出去,聲音一出喉就融進了口里的陽光,充滿陽光的口像是一個穹蒼。
每次妹妹要從我面前消失的時候,我心里都會非常著急,幾乎是瘋狂地本能地著急,甚至不在乎又被人看為“瘋子”。妹妹需要我照顧,我相信若是沒有我,她活不了!但妹妹一直不肯承認(rèn)這點,她雖常年癱瘓在那里,卻奇異地像朵漂在水面上的睡蓮,美麗而高貴,寬容俯就地接受著我的照顧。十年了,她不再拒絕我,甚至全然依靠我,但她那種施恩于我的慈憐的微笑卻從未改變。
有時,我也會想不通,生氣地懷疑自己是不是根本不曾醒過來,根本就還是個傻的……但更多的時候,我心里竟然有份感激,感激上天給了我這個睡蓮般的妹妹。特別是每次我把她抱在懷里時,常常滿足感恩地幾乎要流淚。只是我不能讓眼淚流下來,因為十多年前的雪夜,我已經(jīng)醒了,我必須盡量像正常人一樣。
抱著她有多滿足,就會對失去她有多懼怕,好像小時候含住了娘的奶頭,剛吸了幾口就被抽去,瞬間,口就成了一個灌滿涼風(fēng)的穹蒼。大多數(shù)人都不記得這種焦慮與恐懼吧,我卻記憶猶新,因為那是我能記得的唯一娘與我之間的肌膚相親。
我怎么想起小時候吃奶了?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過娘……也許是喝了太多碗太陽,我是醉了,不知道也無力控制自己會想起什么……我一生中只喝過一次酒,只有過一次這種暖暖的迷迷糊糊的“醉”,是在我出嫁新婚的那一天。
二
娘從來不讓我在外人面前叫她娘,她和我總是保持著一段距離,看我的眼神也很奇怪。即便只有我們兩個人,她也不允許我像別的孩子般撲進她的懷里,她看我的眼神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可怕的可厭的存在。但我仍然很愛這個女人,因為她并不像別人那樣叫我“傻子”。有時,她也允許我坐在她身邊,允許我輕輕靠著她,那樣的時候她總是在流淚。她對我說,她不是我的娘。她告訴我一個秘密:我是一朵荷花生的,所以我的名字叫荷花。
“荷花”,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名字,但我從來沒有聽見家里人或村里的人叫過我這個名字,他們高興的時候叫我“傻丫”,厭煩的時候叫我“傻子”,生氣的時候就叫我“野種”。這三個名字是什么意思我都一一問過娘,問前兩個名字時,娘的回答都是說因為我是荷花生的,所以不太明白人的事,人就以為我傻,其實我作為荷花,一點都不傻。我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就按娘的意思,不去理會人們叫我傻子。
那天,我跟著村里的孩子們,圍著村頭的大樹瘋跑。一塊香蕉皮讓我摔了一跤,雖然有點疼,見大家都開心地大笑,我也就很開心。他們起著哄唱“傻丫、傻丫,天黑被壓”。一個男孩大聲說,“漂亮的傻丫,天黑了我來找你哦!”我很高興有人天黑了還能來陪我玩,就用力答應(yīng)著,并忍不住把我出生的秘密告訴了他們?!拔沂且欢浜苫ㄉ?,我其實不傻!”他們就大笑起來,稱我是“野種”,還說,原來我娘是在荷塘被野男人干了……他們說的,我完全不明白,男人也分野的和家的?那荷花是野的還是家的?
傍晚吃飯時,我便問娘,為什么我是“野種”?我不是荷花生的嗎?但別人說我是她生的,是在荷花塘懷的野種?娘的臉頓時白得像紙,對面爹的臉卻黑紅黑紅地像那塊擱在海碗里的豬血。我回頭看了眼擱在碗廚頂上的海碗,想著豬血湯面的美味,遺憾今晚沒吃到……
爹一把掀翻了桌子,沖過來劈頭蓋臉地打了我一巴掌,他又扇了娘兩巴掌。我常常被這個男人的大巴掌掀倒,雖然總是不明白緣由,但也就習(xí)慣了??墒敲看慰此蚰?,我就非常害怕。爹惡狠狠地罵了句“丟人現(xiàn)眼”!人就像個扒下來的黑膠輪胎,走到院里蹲著抽煙去了。娘收拾桌子和摔在地上的碗盤,將饃饃拍一拍依舊放回盤里,給孩子們重新盛面湯。鍋里剩的面湯不多,每人都只得個碗底,姐姐和弟妹們就都恨恨地瞧我。我知道又是自己犯了錯,所以一點沒有怪娘沒有給我盛面湯,她連碗也沒再給我。我快速伸手抓了個小一點的饃,一邊急急地啃,一邊跑到后院的大樹下躲起來,我可不想讓自己餓著。
天黑了,沒人來叫我去睡覺,我聽到娘輕輕的哭聲,走過去趴著窗一看,她蹲在冷了的灶臺邊埋著頭哭。我不明白娘為什么要哭,也不明白爹為什么要發(fā)怒,是因為我問了“野種”這個名字嗎?荷花本來就有種在自家池塘里的,也有沒人種自己長的,反正沒誰把荷花種在自己屋里,叫“野種”也算合適吧?只是“野種”沒有“荷花”這個名字美,但“傻丫”也沒有“荷花”美呀?狗蛋、石頭、小草、小花……哪個不是生在野地里的?那不都和我一樣是野種嗎?這樣想著我就開心了。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總是很容易快樂,我很想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娘,讓她也快樂起來。我跑進去跟她說了,她難得地抱了我一下,但很快就又推開了我。她看著我嘆了口氣說:孽債??!我真不該把你生出來。唉,也幸好你是傻的。
那事以后,爹就不讓我出院門了。我稱這個男人為爹,但其實他不許我這么叫他。我們家里孩子很多,有比我大的,也有比我小的,他們都叫他爹,但他不許我這么叫他。這事讓我很難過,因為我特別羨慕兄弟姐妹們對別人說“咱爹”兩個字時的神情。雖然這個被叫作爹的人每天分派給他們許多活,拾柴、喂豬、挑水等等,他們都不愿干這些活,我就會求著替他們干活,這樣就好像是爹交給了我活兒。但自從不準(zhǔn)我出門了,可以做的事就只剩下喂雞、喂豬了。
我每次做完事都會跑到這個男人面前,希望他夸我一句,或是能再親自給我安排件事去做,但他總是冷著臉,好像根本看不見我這個人。直到有一天,他的眼睛瞪著我了,卻是怒火沖天地大叫著:滾!別讓我再看見你。然后就提著門栓追打那個給我活干的人,因為我喂雞把雞喂撐著了。可這并不能怪我,雞是自己一口口吞下去的……又過了一陣,我終于又能替姐姐喂豬了,我看豬吃完食就要躺下來睡,生怕又把豬撐著了,就把它趕出大門去散步。我自己也很想出去走走,但我不敢,爹不讓我出院子,我可不敢惹他發(fā)怒。那天他卻還是發(fā)怒了,比上次把雞喂撐了發(fā)的怒氣更大。
全家都跑出去找豬,我被綁上扔在柴房里。我不懂他們?yōu)槭裁茨敲粗保i散完步就會回來的,它天天像我一樣被關(guān)在院里肯定是悶極了,所以玩的時間長了點。柴房里沒人來點燈,也沒人來給我吃的。天黑盡了好久好久,他們回來了,還有豬。但還是沒人來放我出去,我聽得見肚子在大聲地叫喚,但別人聽不見。我告訴肚子不會有東西吃了,快快睡覺吧,睡著了就不餓了。肚子又咕咕了幾聲就聽話地睡了。
這時我聽見那個很少說話的男人,就是不讓我叫他爹的爹在吼叫:“這個野種就不該留著!不僅看著堵心,還是個惹禍的傻子!”
堵心?你是嫌我臟吧?那就把我扔湖里??!當(dāng)初若不是你惦著想要個兒子,哪能讓這塊臟肉在我肚子里長大?
娘這次竟然沒有哭,她的聲音和平時不一樣,尖銳,憤怒。
那是你肚子的問題,生了個丫頭片子,還是個傻的。
生出來也可以扔了!還不是你看著她長得好,說是養(yǎng)大了可以換錢。哼,傻子,那也是被你打傻的,她在肚子里時,沒少挨你踢。
我若真踢,這禍害早沒了!算了算了,說這些有什么用。我們還是想個辦法把這東西除了吧,除了她,我們一家就可以體體面面、和和美美地過日子。你看,現(xiàn)在錢也有些了,有兒有女,有房有地,院里有雞,圈里有豬,多的就是這個傻子……
怎么除?難不成犯法殺人?再說她也沒什么錯,是我生了她,又不是她自己來的……雖然是個傻子,但也不是太傻,等再養(yǎng)大點,尋個人嫁了,哪怕是嫁山里去……
也好!嫁遠(yuǎn)點。眼不見心不煩,說不定還能換些彩禮。給她洗干凈了,不準(zhǔn)她說話,看著還是挺漂亮的,四肢齊全,應(yīng)該,應(yīng)該也不耽誤生孩子。對,沒道理不多要點彩禮!養(yǎng)這個傻子,比養(yǎng)幾頭豬還費糧食呢。
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睡著了果然不餓,我還在夢里大口大口地吃糖三角。
三
陽光實在是耀眼得很,我和妹妹之間好像隔了道光簾子,她用那么安靜、信賴的目光看著我。每次我看著她的時候,都會覺得她應(yīng)該也是一朵花生的。
我長到十六歲時,村里的男孩就常常翻墻來看我,他們喊我“傻丫”,然后讓我跟他們走。弟弟或是那個不讓我叫他爹的人碰見了就跟他們干仗,干完仗后又回來揍我,我不明白為什么挨揍,但因為習(xí)慣了也就不覺得委屈,也不痛。
從小到大,只有隔壁的東子哥哥對我最好。他從來不叫我傻丫,不過他也沒叫過我荷花。我們總是騎在后院相隔的矮墻上聊天,有一次我悄悄告訴他,我其實是荷花生的,他只是憐憫地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撒謊的小孩。我不知怎么就急了,哭著說:“連你也不相信我是荷花生的,你和別人一樣看我是個傻子。”東子見我哭就嚇得趕緊來捂我的嘴。別,別哭!被你爸聽見了,我下次就不敢和你玩了?!蔽乙宦犨@話馬上就閉了嘴,看看兩邊院子都沒有動靜,這才放下心。
東子家是外鄉(xiāng)人,東子沒有爸爸,只有一個娘。村里人都不和他家來往,他家的人和狗也都不愛出門。東子的娘對我很好,每次我從家里偷偷拿了饅頭或是雞蛋給東子吃,她都會摸摸我的頭說:“傻丫心好!”
那天東子娘得了急病,東子來敲我家大門,家里人都去走親戚了,大門被反鎖著,我也打不開。東子又跑到后院墻頭喊我,我趕緊拿了娘留給我的饅頭要給他。他說不要饅頭,說要我翻墻過去幫他一起把他娘送醫(yī)院去。我怕被打,不敢翻墻過去。東子就叫了我一聲“荷花”,說是求我?guī)蛶兔?!從來沒有人肯叫我“荷花”,更沒有人會求我?guī)兔?,但那天晚上,東子趴在墻頭,在圓圓的月亮下面叫了我好幾聲“荷花”。我立刻就翻墻過去,幫他把他娘抱上平板車。東子騎車,我抱著他娘坐在平板車上,連夜趕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
路上很顛,屁股在平板上顛得生疼,我緊緊地抱著東子娘,感覺自己非常有用。記憶中月光也被顛碎了,灑得到處都是,灑在東子寬寬的背上。他頭不回地拼命蹬車,他在路上仍叫我“荷花”,他說:荷花,謝謝你??!你要抱緊我娘,別讓她滾下車了,別顛壞了她。我心里像是被月光洗過一樣,特別清楚明白。我認(rèn)認(rèn)真真地回答說:東子哥,你放心!我抱得緊著呢!他又說:荷花,我發(fā)現(xiàn)你其實真是不傻。而且,而且你長得好看,比村里的其他姑娘都要俊。
……
那天晚上東子說的話,我記了一輩子,直到現(xiàn)在,我仍記得清清楚楚?,F(xiàn)在我知道了,那就是我的愛情,十六歲的愛情,一個傻丫的愛情……也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愛情。
東子娘住院了,我和東子晌午時才回到村里。剛到村頭,就遇到了爹他們也從親戚家回來,他們一看見我們眼睛就瞪大了,爹的臉又紅得像豬血。他不由分說地打了東子一頓,然后扇了我一個耳光,拖著我就飛快地往家走,東子頭上流著血,仍是一路跑著跟在后面叫道:荷花是幫我送娘去醫(yī)院的!我聽他這樣大聲地叫我“荷花”,心里真是美極了,一點不在乎爹正用鐵鉗般的手抓著我的辮子和后脖頸,我咧嘴笑著盡力扭回頭去看他。
村里人那時有不少在門口吃晌午飯,見此情景,就有人起哄道:東子,實惠?。∩笛酒林?!……傻點有什么不好,有力氣啊,床上地下都有勁呢!哈哈……他們這么一起哄,東子就不跟著了,也不再叫我“荷花”了。
爹鐵青著臉,一進自家的院門,就把我猛力地往院子一角的井臺上一推,大叫著讓姐姐們把我關(guān)進柴房里。我摔在地上,頭磕在井臺上,很疼。娘看著我,腿抬了一下,卻一步也沒有向我走過來。爹把院門咣的一聲關(guān)上,然后回頭恨恨地罵母親:你這娘們和這野種就是來丟老子臉的!
我被姐姐們拉起來推進柴房后,聽到院門那邊有拍門的聲音,還有東子的聲音,我聽不清他在叫什么,他的聲音不夠大。昨晚沒睡,現(xiàn)在就迷迷糊糊地想睡了。想起昨晚的月亮,還有東子叫我“荷花”,東子娘的身子被我抱在懷里……這種感覺太幸福了……
那天柴房里肯定沒有太陽,我卻好像是在一屋子的陽光中睡著了,就像現(xiàn)在的一屋子陽光。我看了眼對面的妹妹,突然想起自己這十年中竟然一次也沒向她說起過東子,甚至我自己也沒有想起過他。有關(guān)他的幸福像是一塊壓在箱子底下的玉掛件,雖然寶貝,但時間太久了以至于幾乎忘記了。
四
后來,村里越來越多的人茶余飯后地議論說“東子要娶傻丫”,他們說得很開心,我聽見了也很開心。爹卻天天鐵青著臉,他又開始把我關(guān)在院里了,不準(zhǔn)我出去。墻外時常有男孩在喊:傻丫,你要做新娘了吧,是不是要嫁給東子?。俊阋卜瓑Τ鰜?,跟我們玩一夜唄!我聽了就踏了梯子爬上前院的高墻,很認(rèn)真地對他們說:我們沒有出去玩,是送東子娘上醫(yī)院。他們就大笑,問我東子娘是不是我的娘,我想了想東子娘軟軟地依在我懷里,就笑著一個勁點頭,因為就是我娘也不肯讓我這么抱著啊!他們又是一陣哄笑,問我:那你怎么還不搬去東子家住呢?
我下了梯子,跑去問我娘:我是不是可以去東子家???我娘聽了卻很生氣,罵我是個“不要臉的傻子”。我不明白她為什么生氣,她和爹不是一直不愿意我在這個家里,不愿意看見我在他們眼前晃蕩嗎?怎么現(xiàn)在又好像不愿我走了。其實我也并不想和東子在一起,我有點生他的氣。他自從那個月夜后,就不理我了。昨天他騎平板車把他娘從鎮(zhèn)上醫(yī)院接回來,也沒有叫我一起去。我騎在后院院墻上看見了,沖著他們揮手大叫,東子也不理我,他娘倒是看著我笑了,她的笑容特別暖,暖得讓我像是蓋了床剛曬過的厚棉被。我很懷念她躺在我懷里的感覺,我自己的娘生病都不曾讓我抱過她。
東子娘,我過來照顧你!我大聲叫著就要翻墻過去,東子這才回頭看了我一眼,堅決地說了兩個字“不用”。東子的話對我就像是天上來的命令,是一道急凍令,我立刻一動不動地凍在矮墻上,心里懵懂慌張。東子見我像是被嚇著的孩子般,眼睛里轉(zhuǎn)著委屈的淚,就又和顏悅色地說:謝謝你上次的幫忙,以后不再麻煩你了!
從來沒有人那么和氣地與我說話,就好像我是一個正常的姑娘,而不是“傻丫”。我高興得晚飯都沒心思吃了,一直躲在自己的床上細(xì)細(xì)地琢磨……也沒人來叫我吃飯,誰會在乎一個傻丫少吃一頓呢?東子和東子娘會在乎吧,他們當(dāng)我是一個正常的、需要道謝的姑娘。
月亮終于爬到了院子正中的天上,我悄悄溜出房間,翻過矮墻,去了東子家。那夜的月光仍是很好,亮亮地把地照成了一面鏡子。我最后沒有敲門進去,而是坐在屋門外石條上聽了里面的對話。
東子娘說:娶了荷花也不錯。
東子說:我不要傻子當(dāng)媳婦。
荷花不好嗎?傻點實在。
沒什么不好,但我丟不起這個人。我又不聾不瞎……
但你窮??!咱家窮?。〕松笛?,誰肯嫁進這個門?
我出去打工。
那娘呢?
東子沒有搭話,我聽著心里一緊,站起來,想推門進去說:我在家陪娘,我一定不把雞喂撐了,不把豬放出門……對了,東子家沒有豬。我這么一想一愣神,就聽到里面的對話又繼續(xù)了。
你要個傻子陪你?
不準(zhǔn)叫荷花傻子,我看這孩子就是缺點心眼,心又正又好。唉,可憐她是她娘被強奸懷的種,惡人是跑江湖的郎中。懷在肚子里就被罵,一路打罵厭棄中長大,若不是缺個心眼,只怕早就哭死或投河了。老天讓她傻了,倒也算是一份慈悲。
我也覺得她挺可憐的,但她不會做飯也不會種地,娶來做什么?還讓我被人笑。
娶來生孩子??!你沒看她的腰和屁股長得多結(jié)實圓乎?這是塊好田,撒下種不愁不結(jié)果。再說她臉長得也好,白白凈凈的。聽說那個游方郎中長得就好,不像是這地的農(nóng)民,所以有人說不是純的強奸,八成也有點愿意……反正說什么的都有。唉,這樣想想也是不能娶……不過你都老大不小了,咱家太窮。娶了吧,娶了你就去城里打工,我?guī)刂@破屋和二分薄田。
……
東子沒有聲音了,我很想推門進去告訴他們,我有力氣,我可以去種地的,只要東子能教我。但我站起來后,手卻舉不起來,手舉起來后,卻摸著門推不動。那天的月光像鏡子一樣,我站在鏡子邊上,第一次不好意思起來,第一次覺得羞怯,怕自己不夠好看,怕自己真的是一副傻樣……
我不敢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就又翻墻回了柴房。那天沒有人要關(guān)我罰我,但我覺得躲在黑黑的柴房最安全。躺地柴垛上,我安心地睡了,墜入夢鄉(xiāng)的前一瞬,我想起自己今晚沒吃東西,這是大事,但現(xiàn)在這又不是大事了,肚子竟然沒有叫餓。
五
我最后還是沒能嫁到東子家。他娘是來和我娘說過,爹卻不愿意,嫌他家太窮,拿不出彩禮,更嫌他家住得太近。東子連個傻子都娶不到,這事一下子就傳遍了全村,東子不去恨我爹我娘,反倒是恨上了我。那個冬天長得完不了,太陽好像就沒露過臉。等冬天終于結(jié)束時,東子背著鋪蓋進城了。而我沒等到東子回來就遠(yuǎn)嫁了,那年我才十七歲,但我爹告訴媒婆我十八歲了。
我嫁得很遠(yuǎn),遠(yuǎn)到這輩子估計回不來,坐平板車到了鎮(zhèn)上,又再坐了幾種車子,再坐船,過了好幾天,終于看見一座大山。媒婆說我男人家就在大山里。這次坐平板車時不太顛,因為屁股下墊了作為嫁妝的棉被。我忍著不去想東子的娘,不知道為什么,我離開家放鞭炮時,東子娘沒有出門來看。聽說大山里的男人給了我家錢,還有一挑山貨,但他沒有來,只有媒婆帶著東西來的。他看過我照片,我沒看過他的,他比我大十二歲,一個屬相,他和東子同歲,不知道是不是長得和東子一樣。
我出嫁的那天,也是我家新房上大梁的日子,這新房是給大弟弟蓋的,他比我小一歲,不愛上學(xué)也不愛干活,但爹就是看著他什么都好。
山里的村子很小,只有幾戶人家。我進村的那天也放了鞭炮,一個瘸腿的男人叫了我一聲“荷花”,他長得比東子老多了,一點不像三十歲不到的人,臉方得像小板凳,黑紅黑紅的,看不清五官。他拉著我的手往村里走,一腳高一腳低,手就拉得一緊一松。我其實不太喜歡他,但他剛才叫了我一聲“荷花”,我就決定不要不喜歡他。我們走進一個很大的院子,不過院子四周沒有墻,只有樹枝和草繩扎的籬笆。我喜歡這樣的籬笆,即便不準(zhǔn)我出院子,我也能看見外面,特別是沒有擋往太陽和風(fēng)的墻,院子本來就不應(yīng)該有墻吧?特別是高得不容易爬的墻。
院里擺了三桌飯菜,有花生、有雞,還有野菜糠餅子,夠全村人吃飽的,只是沒有我愛吃的大饅頭。雞也沒有我家的雞嫩,他們說這是我男人打的野雞,他的槍法很好。我問野雞是不是野種,大家就愣住了,隨即大笑起來,說新娘子不僅好看而且有趣。
不管怎么說,我到了一個新地方,這里的人叫我荷花,他們說我好看,我開心得一個勁唱歌,并告訴大家我是荷花生的。這里的人真好,他們只是大笑,很爽快開朗地大笑,只有一個胖媳婦問了句:那你不是你娘生的?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就愣住了。大家并不等我的回答繼續(xù)猜拳喝酒,山里的人真能喝,不用杯子,用碗。但我一直在想,我不愿意自己回答不上來,終于我想到一個特別有道理的答案,就跑去找到那個胖媳婦告訴她:我媽也是一朵荷花。她問,是荷花精嗎?我雖然不知道,但覺得“荷花精”應(yīng)該是很美的,就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那個黑紅方頭的男人卻突然走過來,一把把我拉回了屋里,他好像有點生氣,但他沒有像爹那樣打我,他只是埋著頭抽煙,一根半長不長的煙桿。
我終于有了一個自己的家,我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更不是一個累贅。我有了可以讓我照顧的男人,還有一個家和大大的院子。婆婆在我進門前就走了,聽說她病了很久,可惜我來晚了,不能把她像東子娘一樣抱在懷里。新婚那晚,我對我男人說出了這個遺憾,我說,你娘若晚死些日子就好了。他皺著眉頭看我,好像在看一個遙遠(yuǎn)處來的陌生人。我被他看得有點不舒服,但想想自己確實是個陌生人,而且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可是,我希望與他是親近的,就像與東子一樣。于是我誠懇而動情地向他說了那個月亮的晚上,說,你媽若是晚點死,死在我懷里就好了。我可以抱緊她,我們可以一起送她去醫(yī)院,騎平板車去醫(yī)院……
這個男人一揮手打斷了我沒講完的話,他驚詫、憤怒地看著我,隨后眼中充滿了灰心和無奈,連黑紅的方臉也垮了下來,成了個橢圓的紫茄子。我嚇得退后了幾步,但他還是沒有打我,他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出門時自言自語道:原來是個傻子。我在他背后怯怯地補充說:不是傻子,他們叫我傻丫,但我不是傻子。我的名子叫荷花!我從來沒有對爹這樣頂嘴過,因為我怕遭他打,但我今天一定要說,因為這是我的新家。我說的時候拿起了一個臉盆擋在面前,臉盆里畫著兩條紅黃色的魚。這個男人沒有轉(zhuǎn)身來打我,他直接推門出去了。
那晚,他沒有和我睡在一間房里,外面猜拳喝酒的聲音一直沒停,后來我就睡著了。天亮的時候,他又進來了,他一言不發(fā)地上了床,脫了我的紅衣服,又上了我的身子。很疼。后來肚子就大了,更是疼,我就有了娃,成了娘。
六
我終于成了一個男人的老婆,而且成了娘。我覺得我應(yīng)該和我娘一樣成為全家都離不開的主心骨,應(yīng)該可以和娘一樣里里外外地忙進忙出,被需要、被依靠。
可是沒有!
也許是因為我犯了幾個自己也不明白的小錯誤,他們說我是傻子,說我會害死自己的孩子。村頭大姑一家就抱走了我的兒子,只有吃奶的時候,他們才把他抱來放在我的懷里。我緊緊地抱著他,他卻大哭起來。后來,他們不讓我抱緊他,只讓他吮吸我的奶頭,即便我不能抱緊他,我仍是感到幸福得要暈過去。從來沒有一種疼痛,像小嬰兒咬我的奶頭般讓我著迷。要命的是孩子好像只吃了幾次奶就長大了,不再咬我的奶頭了,而我卻上了癮。
于是我就去找那個可以給我嬰兒的男人。他白天都在山里,我找不到他。天上紅得越來越艷時,他就會在村口的大村下,那時我去找他總是一準(zhǔn)找到。這個男人對我沒什么要求,我們家仍然很窮,院里空空的,屋里也空空的,所以我無法像娘一樣里里外外張羅,我不知道可以張羅什么。
到處都空空的時候,心里和身體也是空空的,我就特別想念奶頭被咬的感覺,我想要抱一個嬰兒,想得要發(fā)瘋。每當(dāng)這時,他總像是知道了一般,特意躲著我,而我就一定要找到他,找著了就向他要孩子。這常常會引來一陣哄笑,我也笑,因為想到又會有一個肉肉的、暖暖的小身體讓我抱在懷里。這次我一定輕輕抱,不能讓他哭,我可以讓他用力咬住我的奶頭,可以對他說話,他會睜著眼睛認(rèn)真地看著我,對我笑……
這一切太幸福了,我沒法不開心地笑,一直笑到那個男人跟我回了家,進入房,上了床,又騎上我的身子……但他并不喜歡看我笑,有時他一把脫下汗浸浸的小衫蒙在我臉上,甚至有幾次差點把我悶死。我醒來時,他已經(jīng)在旁邊睡著了,或者已經(jīng)走了,我想他是不在乎我能不能醒過來的。我不恨他,因為從小到大沒有人在乎我能不能醒過來,我自己也不在乎,但我每天都醒過來,每天都礙眼地活著,就像院子里的雜草,長得真是又快又茁壯。
這樣來來回回幸福了幾段時間后,他們說我有了四個孩子,但我分不清楚他們的名字和吃我奶的先后秩序。令人高興的是,家里有了家具,院子里有了雞,再后來有四個孩子開始在院里跑來跑去。家里一個個大大的竹篾盤里曬著山貨,我又是喂雞又是看著孩子和雞不要碰翻竹篾盤,我終于成了娘一樣有用的人。我聽見有人夸我說,這個傻娘真能生,旺夫。我不喜歡他們還稱我傻,但“傻丫”變成了“傻娘”,說明我現(xiàn)在是有用的人了。可惜我還是不會生火做飯,也不是不會,而是我娘沒有教過我。
因為我不會生火做飯,男人和孩子們就不需要我,以前他們圍著大姑轉(zhuǎn),現(xiàn)在圍著胖姑娘轉(zhuǎn)。胖姑娘長得一點都不好看,但她會做飯,她就在這院里越來越像個娘了,里里外外地風(fēng)風(fēng)火火張羅著,我沒見她除了做飯還干了多少活,但家里的人都一刻不停地叫她幫著做這做那,好像一刻也離不開她,而我越來越不被需要了。我很害怕又變成個累贅,怕沒有人要我做事,所以我決心要學(xué)習(xí)生火做飯。我若會做飯了,男人和孩子就會圍著我轉(zhuǎn),我就又是娘了。
我偷偷留意胖姑娘怎么做飯,看她把柴劈成小片,塞進爐灶,然后拿團草卷緊,用火柴點著了也塞進灶眼里。灶上的大鍋燒著水,一邊燒一邊去揉面搟面條。水滾了,就把面條抖一抖放進去,然后把碗一個個地圍著鍋擺一圈,準(zhǔn)備盛面。盛好面就可以大聲叫“吃飯了”,這一嗓子充滿了娘才應(yīng)該有的自豪與權(quán)威。這一嗓子應(yīng)該由我來喊,因為這些孩子是我生的,胖姑娘只是會做飯而已。
這個簡單的程序我看了一個月,終于十拿九穩(wěn)了。一天,趁著胖姑娘和我男人上山了,大孩子們上學(xué)了,只有兩個小的在屋里睡覺,我就開始行動。院里有堆干草,還有幾堆喂羊的青草,卻找不到柴。我沒法出去拾柴,娃在家呢,我不傻,我要在家看著娃。我把干草都塞進爐灶,火一下子就紅了,像是家里點著個太陽。但我沒想到干草燒得太快了,水還沒熱,草就要燒沒了。我趕緊去院里抱來喂羊的草塞進去,明天我去山坡上割來新草就行。青草塞進了爐灶,火卻沒有旺起來,塞多一點,就見大股濃煙從灶眼和鐵鍋四周涌了出來。我趕緊用鍋蓋去蓋,卻怎么也蓋不住。我這才知道不能用青草生火,忙把草又拉出來,沒想到里面的火也跟了出來……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在一片濃濃的白云中走不出來。我很熟悉這是在夢里,在夢里就沒關(guān)系了,在夢里做錯事也沒關(guān)系,但我不喜歡這個夢,夢里沒有荷花也沒有太陽,我聽到好像孩子在房里哭,但我找不到門進去。
我被凍醒的時候,竟然躺在野地里,我不知道是自己夢游走出來的,還是被人扔出來的。天很冷,雨下得很大,地上聚了水,我躺在水洼里,像一朵真正的荷花。我一動不動地躺著,像一朵荷花般安靜,沒有之前,沒有之后,只有此刻。我想象著自己像一朵躺在水面上的花,想象著月亮照在我的身上……但潑在我身上的不是月光,而是瓢潑大雨。大雨打得我睜不開眼睛,不過睜不開眼睛沒關(guān)系,荷花也許本來就沒有眼睛,沒有眼睛就看不見不想看的事,看不見不想看的東西,就能看見想看的了。
我最想看的就是太陽,是太陽……太陽在哪里呢?太冷了!我一邊爬起來,一邊遺憾地想自己當(dāng)不了荷花。荷花為什么不怕冷呢?我想起來了,荷花都是開在夏天的,我沒法在冬天當(dāng)一朵荷花。
七
從水洼中爬起來時我很沮喪,因為現(xiàn)在是冬天,我當(dāng)不成一朵什么都不看不想的荷花,甚至我也當(dāng)不成真正的傻子。我爬起來后,就看見了那棵樹,那條路,那個院子。我一路走過去時好像不是回自己的家,我很想回頭逃掉。院籬笆的柵欄門用繩子系住了,我解開走進去。大雨中黑黑的院子顯得特別大,屋子亮著燈,只有一個角塌矮下去,黑乎乎地看不清。這時我想起那團面還沒搟成面條,水燒開了嗎?還有火和煙。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錯,趕緊撲到孩子睡的屋子的窗上向里看,兩間屋,四個娃都在,我就放心了?;氐秸T前剛要推門進去,就聽到一句:留不得了!
屋里面有好幾個人在說話,有我男人的,有大姑的,有大叔伯的,還有胖姑娘的。我沒有進去,因為他們是在說關(guān)于傻子的事,那一定就是在說我的事,雖然我并不是傻子。東子娘說我只是缺個心眼,我后來回家問娘,怎么才能找回丟了的心眼。娘說找不回來,又說荷花結(jié)出的蓮蓬有好多心眼,少幾個不打緊。我等著荷花結(jié)出蓮蓬后就去認(rèn)真數(shù)過,確實有很多個心眼,于是才放了心。
我躲在門外聽里面對話時,不知怎么突然自己心眼就齊全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這些不缺心眼的正常人圍在一起商量的事。他們在說明天要把我引到山上去,從后山推下去……我沒聽見我男人的聲音,就從門縫里看,他蹲在地上不說話。胖姑娘在哭,但沒有眼淚,只是仰著和我男人一樣的方腦袋,聳動著厚實的肩背和面團似的胸。
大叔伯說:侄啊,我知道你心善,咱家的人都心善,要不當(dāng)時也不會娶個傻子回來。那是被騙了,倒還留在家里。山里人心實誠啊,人善被人欺!
她,她畢竟生了四個孩子……男人終于猶豫著說了半句。
她啥活都干不了,這四個孩子,她是能生不能養(yǎng)啊!這些年,若不是老天可憐這個家,送了個胖丫來幫你料理,只怕是一個都活不了。這是大姑的聲音。
你舍不得把她弄死,就遠(yuǎn)遠(yuǎn)地帶出去丟在外面。這些年,她啥活不干,白吃白住,我們也算是對得起她了。
她,丟過兩次了,都找回來。唉,平時看著傻,卻丟再遠(yuǎn)都能找回來。我也沒辦法。男人的話讓我大吃一驚,原來自己走丟的幾次,并不是自己的錯。男人又說,或者就留著吧,孩子們有個親娘照顧著也好。再不行,就只當(dāng)多養(yǎng)只羊,現(xiàn)在家里也不缺糧食。
胖姑娘突然提高了嚶嚶的哭聲說:她在這,就是這院里的正主婆娘,怎么會是只羊?她若是只羊,那你能娶我嗎?我算什么?那我走好了。你就和你的傻子過吧,別指望我白給你家當(dāng)長工。
男人聽她一哭,竟然慌得站了起來。你,你可不能走!這家哪能沒你……
胖姑娘作勢要向門這邊沖過來,我嚇得正要退后,就見大姑拉住了她。
大姑說,她是個傻子,腦子有問題,自己還要人照顧,哪里能照顧孩子?今天不就差點燒了房子,也害死了孩子。侄啊,你人再善,也要善得有理,要分個輕重呢!再說人家胖丫實心實地伺候你們一家大小這些年了,咱也不能耽誤人家一輩子啊。
胖姑娘的哭聲與她本人很不相符,她說話罵人的聲音都很大,哭聲卻無辜而嬌弱得像是嬰兒。只是她不哭,幾年了也沒在我家哭過,我?guī)缀蹙屯怂龝蕖I洗温犚娝目蘼暿窃谄吣昵?,她站在門口,個子還不高,但已經(jīng)很壯了,一點都不像一個逃荒要飯的。她的身子把不大的門堵了個嚴(yán)實,把屋里正在吃飯的人都嚇了一跳。傍晚的陽光被隔在外面,只能從她頭上和脖子兩邊的半圓空隙中擠進來,我們都看不見她的臉。她說她是我男人的遠(yuǎn)親,爹娘都死了,一個弟弟也死了,她是好不容易一個人投親找來的……
因為她背著光,我們看不見她的臉,凄慘的故事就失去了打動人心的力量。男人厭煩地皺了皺眉,把一根咸菜掐了一半夾在灰黃的饃里,一口咬下去。咽下這口食后,他悠悠地說:這座山前前后后都是親戚,太遠(yuǎn)了,啥都不是了。咱家窮,只這饃是實在的。就你這身架,一頓得吃不少個饃呢!還是投別家去吧。
胖姑娘一邊急急地說,我吃得不多,力氣大,能干活,不白吃。一邊蹲下去,縮緊了巨大的身子嚶嚶地哭。這嬰兒般的哭聲一下子就抓住了我,那時大丫已經(jīng)在地上爬了,我的肚子又鼓了起來。我聽著她的哭聲,好像是提前把肚里的孩子抱在了懷里。我撲過去抱住了她,跟著咧嘴大哭,求男人收留她。男人有沒有被這哭聲抓住我不知道,只聽他說了句,家里是缺個干活的人。又問她,你會生火做飯嗎?胖姑娘說會,然后她就留下了。
那時,每天晚上男人都會和我說說話,雖然我不一定懂,他也不需要我懂。那晚他看著我、摸著我說,可惜是個傻的,除了生娃,幫不上什么忙。
胖姑娘留在了我們家,她確實有力氣,也確實會生火做飯,但吃的饃真是不少。一個晚上,男人沒有進屋來,我心里有點不高興,想著他去和她說話了,也會摸她,給她娃吧?天亮?xí)r,男人回屋來,自言自語地罵著上了我的床,卻一腳把我踢下地去。他說:你就是個喪門星,他娘的,我這男人做得太衰了,一個傻女一個石女。
我被踢到地上后,屁股有點疼,但他能回來和我說話還是讓我很高興,我捧著已經(jīng)大起來的肚子沖他笑,說,我不是傻女,我是當(dāng)娘的。他一愣,看著我就笑了,翻身下床把我拉起來。當(dāng)娘的,對!我差點忘了,你肚子里還有我的兒呢!
那以后,我的地位就穩(wěn)居在胖姑娘之上了,直到最近兩年,四個孩子都跟著她跑前跑后,反而疏遠(yuǎn)了我這個親娘。他們眼睛里對我有份陌生與逃避,好像是在對我說他們也不想要“傻娘”。我這個生了四個孩子的娘,在家中像是一個廢棄的物件,一個多余的人。胖姑娘這個生不出孩子的人卻成了“娘”,她抱著我的孩子睡覺,抱著他們在村里走來走去。我可以抱我自己的孩子,但她借口說我會摔壞小孩子而不讓我抱。上次我是撲倒下來,磕破了小三的頭,但那實在不是我的錯,是胖姑娘故意伸腳絆我的。我說了卻沒人相信,他們總是稱贊她把我的四個孩子當(dāng)她的孩子來疼。她明明是搶了我的娘的名分,占了我的骨血,怎么沒人說她是個強盜,反而稱贊她呢?
我吵了幾次,都只得到他們厭棄的目光和幾聲“傻子”的嘆息。胖姑娘有一次背著人對我說:你能生,我能養(yǎng),你生完了就完成任務(wù)了,還賴在這里吃白食,討人厭嗎?我聽了很生氣,但自己的用處好像確實如她說的用全了,沒有用處的人在哪都是累贅吧?
七年了,這個女人再次嚶嚶地哭泣,連我聽了都覺得她是無辜的。有用的人哭就讓人同情,無用的人哭就讓人厭煩,我知道這個道理,我從來都不哭。當(dāng)胖姑娘又說要走時,我的男人卻站了起來,大聲地說,你能去哪?這就是你的家。我知道這個男人的心思,其實很簡單,誰能幫上忙,他就要誰留在這個家里。
八
我在門外靜靜地聽著,里面斷斷續(xù)續(xù)的話在我心中完整地連了起來。這個晚上,我覺得寒冷的月亮突然吸去了我腦子里的黏液,我一下子就聰明起來了。什么都能明白,不用想就能明白。我知道他們預(yù)備明天帶我到山上去,然后把我推下山崖,就好像是我自己掉下去的。我不知道那樣是不是一定會死,死前會不會很疼,如果不會很疼,我其實也是愿意讓他們推我下去的,因為我的用處已經(jīng)用完了,我不該賴在這院里,讓男人和胖姑娘都過得不順暢。胖姑娘若真的走了,我不知道有沒有把握能養(yǎng)好我的孩子們。
我到窗口看了幾眼孩子們,然后就走了。這樣,我不會疼,也不會摔成一個很難看的死人,臉破了,還要被燒成灰。我不擔(dān)心孩子們,胖姑娘不會生孩子,她會把他們當(dāng)寶貝,沒有了他們,她自己就沒法在這個家里待著,也沒有別的人家會要一個不能生孩的石女。這樣想著,我就覺得會嚶嚶哭泣的胖姑娘很可憐,她長得不好看,又不會生孩子,她要靠偷占別人的孩子和男人才能活著,而且,她的飯量很大,經(jīng)不得餓……
如果我現(xiàn)在進去,告訴男人我不是傻子了,月亮治好了我,他會信嗎?他若信了,會趕胖姑娘走嗎?她能去哪?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已經(jīng)一步一步被月光領(lǐng)著走出了院子,走出了村子。我很詫異今天的月光不是鋪得到外都是,而是聚成一條寬帶子,讓我踩著一路走。我最后會走到哪里?月亮上嗎?
……
我沒有走到月亮上,我也沒能走回那個把我嫁出來的家,我也不能走回我自己的家。我現(xiàn)在不傻了,心里就不是只有我自己了,我突然很想對人好。也許我是一直想對人好的,只是過去只會按自己的意思對人好,但沒有人愿意體會我一個傻子心里對他們的好?,F(xiàn)在我一定可以對人好了,我不傻了,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樣想一件事想到底,不會想一半就想岔了,想丟了。
連續(xù)三個晚上都有月亮,我就一直地想。又是三個晚上,再三個晚上,我走到了一條河邊,這條河與之前看過的河不一樣,這條河的水面一絲水波都沒有,是塊很大很大的鏡子。天上有個月亮,又圓又大。河里也有一個月亮,更圓更大。兩個月亮照著我時,我突然就完全想明白了。我的兩個家都不能回,回去了無法讓什么人快樂。我在這兩個家里都是需要消失的人,我消失了,他們就可以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安生過日子久了,確定我不會再出現(xiàn)了,他們或許就會有點想念我。雖然想念的那個我不一定真是我,但仍讓我快樂了起來。
不知何時下雪了,我坐在河邊的石頭上,并不感到冷,我溫暖地決定自己要去發(fā)現(xiàn)一個世界,重新做一次人,做一個能夠有用,甚至能讓人依靠的人。
九
那年的冬天我一直走,往暖和的地方走。走了多久我也不知道,時間對于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從雪地走到了有草有花有太陽的地方。
然后,我被歌聲吸引到了一座房子前。
我走進去過一次,但人們看我的眼神仍和我傻的時候一樣。我努力用正常人的目光去與他們對視,但他們都躲開了。
我一個人走得太久了,已經(jīng)不知道怎么和別人交談,其實我一生都沒有過真正的交談。我感到自己讓這些人尷尬,甚至有點害怕,他們看見了我,歌聲就干澀起來,不好聽了。我走了出來,屋里的歌聲又流淌起來。我太喜歡這歌聲了,舍不得走開,就坐在那幢房子外面聽。
這幢房子并不是每天都有歌聲,不唱歌的時候我就在附近轉(zhuǎn)轉(zhuǎn),偶爾能遇到一些人需要我?guī)兔Γ液芨吲d地去幫著推車或是挑東西。自從我醒過來,不傻以后,力氣反而變大了。這個地方真好,一直暖和,沒有冬天。這地方的人也好,愿意讓我?guī)椭苫睿灿凶屛野赘傻?,但大多?shù)的人會給我些吃的,最重要的是這里的人有時會對我說謝謝。
我在那幢唱歌的房子的側(cè)廊下搭了個睡覺的地方,并沒有人來趕我。這樣過了些日子,進進出出唱歌的人就都不再怕我了。我本來是不想再走進去的,但他們硬拉我進去。有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女人,他們都叫她師娘,她對我特別好,讓我不要睡在外面。但我只跟她回了一次她的家,洗了一個澡,就跑回來了。不是她家不好,而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不能待在有墻有頂?shù)姆孔永?,在里面我就氣悶?/p>
他們勉強了我?guī)状尉筒辉倜銖娏耍麄兂钑r我卻可以走進屋去。我很高興跟著他們唱,我唱歌的聲音特別響,他們都說好聽,我就更盡力地唱,并和他們一樣用力地拍手掌。只有大聲唱歌時,四面的墻壁和屋頂才能透氣,歌聲一停,屋里就會讓人氣悶,開窗也沒用。
好日子總是過得很快,我卻不能甘心。有一天,我聽師娘說人生都有一個命定,我問她,我的命定是不是就是一個沒有用處的人。她說每個人都是有用的,只是在沒找到自己命定時,會覺得自己的生命無用或是不好用。我聽不懂她的意思,就仍盯著問她,我的命定是什么?我該做什么才是找到了命定?她看著我,有一分鐘的為難,我忍住了這一分鐘的尷尬,因為我太想讓自己成為有用的人了。隨后,她臉上的笑容就亮了。她問我心里最想做的是什么事,我說就是想要照顧一個人,想要讓一個人依靠我。她愣在那里。我怕她不懂,就和她說了那個有月亮的夜里,東子娘躺在我懷里時我的幸福。她聽著竟然流下了眼淚,她拉著我的手對我說:謝謝你!你讓我知道,有機會愛一個人,照顧一個人,是上天多么大的恩賜。
和師娘說過這事后,她好像就有點躲著我,我心里知道必定是她找不到一個需要我照顧的人。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傻,我很清楚自己目前的狀況,有誰會需要一個一無所長也一無所有的傻娘呢?是的,雖然這里的人并不看我是傻子,但他們?nèi)越形摇吧的铩?,只有師娘一個人叫我“荷花”。我知道她的為難,每天找著她,并用眼睛看著她,我當(dāng)然不是責(zé)備她沒有給我找到“命定”,而是想告訴她不用為我操心了,顯然不是每個人都值得上天給個“命定”的。但我每次對著她時,卻開不出口,總覺得自己這一認(rèn),就真的不會再有“命定”了。那些日子,我每天晚上對著高高的夜空,懇求上天給我一個“命定”,給我一個讓我照顧的生命。我這樣一個人實在是沒有什么理由要求上天為我費心,但空蕩蕩的懷抱讓我不顧羞恥地要求著,好在高高的夜空總是寬容地收取了我的祈求,沒有一絲嘲笑的回音。
過了大半個月后,奇跡發(fā)生了。師娘跑來找我時,臉上亮堂堂的,好像是她自己找到了“命定”。她告訴我,坐長途車大約半天不到,有一個饅頭村,村里有個癱娘,兒子出去打工了,她被扔在村頭的破屋里,靠鄉(xiāng)親們有一頓沒一頓地施舍著過活。她問我,你愿意去照顧她嗎?我問她,她愿意讓我去照顧她嗎?師娘很肯定地點著頭說,現(xiàn)在她過得根本不像個人,有人愿意去照顧她,她怎么會不愿意?我的心立刻狂跳起來,比我要生孩子時還要興奮。我問師娘,什么時候可以去?她說下午就和我一起去。我說現(xiàn)在就去吧!
我抬頭看天時,正午的太陽耀眼,我看不清天的面容,只能泛泛地感恩著。我謝謝師娘為我找到了“命定”,她笑彎了腰,想解釋什么終究沒有說。她抱著我的肩說她也很感恩,為我找到“命定”就是她自己的“命定”。
十
那天下午,我們就到了饅頭村。村頭有個破屋,其實也算不上屋子,四面磚墻還在,但塌了一個角,屋頂只剩了四分之三,空著的部分蒙著塑料布。村口的老頭帶我們?nèi)サ模呓鼤r說,那屋進不得,臭。給她吃的,都是從窗口扔進去。我說,你們真好!老頭有點詫異,看了看我就訕訕地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多繞幾圈都是親戚,總不能看她餓死。
我走進屋子時,沒看見里面有人。屋里果然臭得很,陽光透過塑料布照進來,地上墻上到處都是屎塊和尿跡。老頭站在門口,指了指屋角的一堆破棉被和雜物說,在那呢!我仔細(xì)一看,破布堆里有一張人臉,臉很白。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妹妹,第一次見到她就覺得她特別漂亮,漂亮得像是我心中的月亮。我一邊叫著:妹妹,我來了!我來照顧你。一邊興奮地?fù)溥^去,想把她抱進懷里。但沒想到她小小的身子卻是硬硬的,她雖然是個癱子,但她冰冷懷疑的目光足以推開我。我就愣在離她只有半米遠(yuǎn)的地方,仍是不甘心地一直叫她,妹妹,妹妹。她的目光卻絲毫也不融化。
師娘向她說了許多,師娘的微笑比太陽還要暖,但妹妹的目光也仍是沒有融化。老頭說,你們別費勁了!之前,扶貧辦和村委會都想來解決這事的,畢竟她這么待著,總是不好看。不過她就是不肯走,她兒子把她扔這里也不是隨便扔的,估計就是想占這個無主的房。
這哪算房子?師娘驚訝地看了看四周。
房子不算什么,但這可是塊宅基地。老頭一邊揮揮煙袋在門框上磕了幾下,一邊說,這院是她男人家的,按理她男人死了,要分也輪不著她了。可她兒子不甘心,就把娘扔這了,也算是守著房。誰還能把這癱娘丟外面去?
那這個不孝子不怕他娘在這餓死?師娘問。
那哪能呢?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咋能讓人餓死?這癱娘啊,可是她兒手中的一張王牌!老人說完就走了。
他們聊著時,我已經(jīng)手腳麻利地在屋里收拾起來了。我對她為什么會被丟在這里并不感興趣,反而對妹妹現(xiàn)在這樣的狀況心里有份自私的竊喜。她是我的,我一定可以照顧她。我是有用的,是有“命定”的人。
師娘要走,她勸我也回去。她說有人告訴她這個癱女人需要幫助,但沒想到她并不歡迎我們來幫助她,而且看來還涉及家族房產(chǎn)之爭,還是別來的好。我當(dāng)然不肯回去,我說我找到了自己的“命定”,這個妹妹就是上天給我重生的一次機會,她需要我。師娘解釋說“命定”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我其實不在乎“命定”的意思,我喜歡“命定”這兩個字,就是即便是我這樣的最賤最慘的命,也有天特意的安排。師娘把身上的錢都留給我,然后就走了,說是隨時歡迎我回去。
那天下午,我從坡下的小河里挑來一桶桶水,打掃屋里的屎和尿。角落里的妹妹一言不發(fā)地看著,眼里滿是懷疑與防備。太陽快落下時,屋子不再臭了。下午遇見的老頭提了個籃子來,里面有幾個饅頭,還有一碟咸菜。他探頭看了看屋里,對妹妹說:你是遇上了活神仙。妹妹仍是不說話,鼻腔里冷冷地哼了一聲。
晚上,我剛要走近她,她又是冷冷地說:這是我的屋子,你出去睡。
夜里,天上仍是有月亮,月亮很大,光卻懸在半空,不落在地上。我將帶來的被子鋪在屋門對面的一道殘墻下,從黑黑的地上看半空的月光,心里有點難過。其實我是喜歡睡在屋子外面的,我這幾年都睡在外面,但今天屋里的癱妹妹讓我覺得懷里空落落地灌風(fēng)。我問月亮,我的命定就在這里,何時我才能把妹妹像東子娘一樣抱在懷里?
十一
春夏秋冬,一輪過完了,我和妹妹的日子終于也和諧了。她不再把屎尿用手甩出去,甩得屋里到處都是,而是肯喊我抱她到屋子外面去。她也愿意我抱著她給她洗臉、梳頭,甚至洗身子。我發(fā)現(xiàn)這個曾經(jīng)一聲不響地活在屎尿和垃圾堆里的妹妹,其實是一個極愛干凈的人。當(dāng)我把她的被子褥子都洗干凈,鋪整齊時,她的臉就亮了。
但她還是一到夜里就不準(zhǔn)我在屋里住,她反復(fù)強調(diào)這是她的屋子。如果我天黑了還待在屋里,她就開始急躁不安起來,不管我怎樣申明,自己從來不想占她的屋子,她還是會激烈地?fù)u動著她唯一可以搖動的頭。我看著,明白她的無力和絕望,她陷在這癱的身子里,就像我過去陷在癱的腦子里。我總是盡量快地離開屋子,以免她緊張激動。
村里的人很好奇,輪番地來看,見我整天忙進忙出,將殘墻破屋收拾得很有眉目,就嘖嘖稱贊。從來沒有被人稱贊過,聽了心里十分地開心,一開心就忍不住拍手唱歌。我的歌聲很響,從清晨唱到晚上,小孩子們就愛來這村頭的破院子玩。村里的干部也來看,一個四十歲胖胖的女干部總是拿著個小本子,跟著我前前后后地問,說是要寫材料。我覺得這個有文化的女干部腦子好像比我還傻,問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題,我停下手里的活,想得腦殼發(fā)燙也回答不了她的問題,妹妹對她也是一言不發(fā),好幾天了,她的小本子仍然空著。
春夏秋冬,又走完一輪時,妹妹開始要我進屋睡了。后來,又讓我抱著她睡。但我不習(xí)慣睡在屋里,即便抱她睡著后,我還是會走出來。我習(xí)慣于睡在天空下,和月亮或星星說說話。
村里的人是很容易習(xí)慣的,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的存在了。習(xí)慣路過村口時聽見我的歌聲,喊一聲“傻娘”。胖胖的圓臉女干部為我報了臨時戶口,只有她一個人叫我“荷花同志”。妹妹不叫我荷花,也不叫我“傻娘”,她只叫我“哎”。我還在院子里開了塊菜地,種了些蔬菜和地瓜。聽說這兩年中,妹妹的兒子回來過,但他沒讓我見到他,也沒留下點錢,只是留下了一床被子。師娘和唱歌的房子里的年輕人倒是常來,他們還用淡綠色的半透明塑料板代替了屋頂?shù)乃芰喜迹晏炀筒辉俾┧恕?/p>
當(dāng)日子過得讓人幾乎忘記日子的時候,妹妹的兒子回來了。他在更南方的大城市掙了錢,回來又以他娘的名字領(lǐng)了殘疾扶貧款,他用這些錢把村里自家的院子重砌在高墻,又翻建了個水泥板的二層小樓。只是建完毛坯,就沒錢了,他還是要出去打工。
對于妹妹家,還有一個重要的事。也在南方打工的叔伯死了,叔伯只有一個女兒,嫁在南方不回來,叔伯的骨灰也沒葬回來。村頭這一小塊宅基地理所當(dāng)然地就歸妹妹家,兒子不需要癱娘繼續(xù)在里面住著占地了,就開始越來越不能忍受自己在方圓百里的不孝惡名。他堅持把他娘接到新房住,一方面說這是盡孝,另一方面其實也是因為蓋房的一部分扶貧款是撥給癱娘的。村里干部對他說,若是他不管他娘,他就要讓這錢拿出來,由村里找人照顧他娘。這下,他自然就恨上了我,認(rèn)為是我讓他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不孝子,而且他對村干部和鄉(xiāng)里人說,我來照顧他娘就是為了這地和錢??墒谴謇锶瞬⒉恍潘?,這讓他更是氣恨我,也氣恨他娘,罵他那個癱娘是引狼入室。
我去找妹妹,那兒子不在家時,就把大門反鎖上,生怕人進去,生怕癱娘會對人說他壞話。有時正好碰到他在家,也不讓我進,也不讓別人進。我們從半開的大門望進去,一樓黑洞洞的門框還沒裝上門,只聽里面?zhèn)鱽砻妹玫暮吆呗?,看不見她的身影。我進不了院,別人也進不了院。去找村領(lǐng)導(dǎo),他們也無奈,說是不好管人家的家務(wù)事,何況現(xiàn)在癱娘被接回了家,也算是村里做好了扶貧工作。女干部很得意地指著村委會黑板報給我看,我不認(rèn)識字,就只盯著她問,妹妹現(xiàn)在有人照顧了?她便訕訕地支吾著,說話不再脆亮了。
十二
自從妹妹住進了大院,自從高墻的鐵門常常掛著把大鎖,村里人便好像是完成了一件事,就算仍有惦著癱娘的,也無法再扔餅子給她吃了。妹妹的兒子仍是要去城里打工,他也算是掛著他娘,不再去南方打工,只是在省城里干活,但一去總要兩三天,有時甚至一星期。頭幾天估計是留了干糧和水,院子里寂靜無聲。幾天后若那兒子仍不回來,就會傳出妹妹的喊聲:餓??!我要出去!餓。這喊聲在村里回蕩著,竟是比她躺在村口破屋里更讓人不得安心。
我的心臟跳得越來越?jīng)]有規(guī)律,時快時慢,有時還會停了陣。心臟停下時我就睡著了,一跳起來又把我震醒了。我回師娘那里住了些日子,師娘帶我去了醫(yī)院。醫(yī)院里什么都是白的,住著還要錢,我就偷跑了出來。我回到饅頭村后,才知道已經(jīng)住進大院新房的妹妹常常喊餓,我的心臟一下子就跳得有力了。我沖到院墻外,用力拍著厚實的墻大聲地喊著:妹妹啊,妹妹。她也在里面回應(yīng):姐姐,我要吃的!
她從來沒有叫過我姐姐,但我沒辦法拿吃的給她。村里人看我急得拿頭撞墻,就借了一架梯子給我。我爬過高高的院墻去看妹妹,妹妹躺在見不到陽光的水泥樓的底層,她對我說想搬回村頭的小屋去。我就去找了扶貧辦那個胖胖的女干部,她很同情我。她說雖然不明白我為什么對妹妹那么上心,但看得出我是不圖什么的。我跟她說,妹妹是我的“命定”,我照顧好妹妹就完成了上天給我的“命定”。她看著我輕輕地?fù)u頭,一臉的憐憫,那神情竟然讓我想起我娘。她說,唉,你還迷信。不過倒是好心。我不在乎她說我迷信,她說我是好心,讓我一下子就覺得她親近了。多年來,我第一次又告訴一個人我出生的秘密。我說,我是荷花生的。沒想到,她一點也不嘲笑我,反而點點頭說,都叫你傻娘,但我覺得你真是一朵心里干干凈凈的荷花。
過了幾天,妹妹的兒子回來了,女干部就陪我去找他。她說,這大娘照顧你娘十年了,真是好人!人家不圖你什么,你就還是讓她照顧你娘吧!那兒子不說話,拿腳在地上踩螞蟻。女干部又說,你這屋也沒裝修,陰冷陰冷地。你娘想搬回村頭那屋去住。兒子仍是不說話,他蹲下來抽煙,好一會抬頭眨巴著眼睛問:那扶貧款收回不?錢都蓋房了,沒了!我娘住著,就是扶貧,我娘若不住了……
女干部沒辦法,只好走了。妹妹就仍是被關(guān)在新院子里,大門三天兩頭地反鎖著。村里的人也沒辦法,想想那兒子說得也有道理。他若不進城里打工,只怕他娘不是兩三天吃不上飯,而是要活活餓死。何況這毛坯房,除了發(fā)的扶貧款和之前打工的錢,也還借著一些村里人的債,雖然不算多,但也是很要緊的。這樣一想大家就更覺得他該出去打工掙錢,只是這理由似乎說不出口。善良的農(nóng)民們便在實利和良心間模模糊糊地漸漸沉默了。不過他們愿意借梯子給我,還常常給我些饅頭。
我只好天天顫巍巍地爬著梯子翻墻,雖然那么高的墻爬起來正是不容易,但每次把妹妹抱進懷里時,我都覺得很值得,因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然后有一天,我終于從墻頭摔了下來,腿骨折了。我怕妹妹餓著,就又去求女干部,女干部又去找他兒子,說好了不收回他家的扶貧款,他這才讓癱娘又搬回村頭這能見著陽光的小屋。
妹妹搬出來后,很快兒子就不再回來了,聽說是回了之前打工的南方。
我和妹妹的日子又恢復(fù)了平靜。妹妹更信賴我了,我現(xiàn)在可以常常抱著她,給她唱唱不完的歌。我沒想到自己會有這么好的日子,沒想到上天給了這么一個生命中的寶貝,而這個寶貝竟然是一個沒人要的“癱娘”,她讓我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一個真正的“娘”。
十三
太陽太暖和了,我像是一勺白糖,迅速地要化在這碗太陽粥里。我想起了師娘,想起了她說的“命定”,我還是不懂什么是“命定”,但我知道愛一個人、照顧一個人是多么幸福。
我望著妹妹,想謝謝她,但我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了。我想拍手給她唱一首歌,但歌詞也都像白糖般融化了。
太陽,開了一道門,光和熱都流下來,一條安寧喜樂的河。
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