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可樂
到今年8月8日,狗狗離開我和母親就整整5年了。母親幾乎留下了所有與狗狗有關(guān)的物品:給她梳毛的刷子、給她喝水的碗(至今都裝有水)、她最害怕的指甲鉗、沒有吃完的狗糧、寵物醫(yī)院的病歷卡,以及位于大門右側(cè)體積最大的狗籠,籠門向外斜開著。
母親給她起的名字就叫狗狗,她原本只打算讓狗狗在暑假充當我的玩伴,開學(xué)后就轉(zhuǎn)送給親戚。后來母親在我的堅持下留下了狗狗。
狗狗有西施犬的血統(tǒng),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頭頂延展到尾部的米黃色長毛。我和母親最大的共同點就是喜歡動物,而父親非常討厭狗。后來他們離婚,我選擇跟著母親,狗狗的存在是關(guān)鍵的原因。
一個人放學(xué)回家打開門,看到狗狗已經(jīng)坐在門口,我的孤獨感瞬間被簡單而又溫暖的幸福感代替??次页灾赣H準備好的盒飯,狗狗就會搭著我的腿站起來。我總會留下一部分食物給她,雖然大多數(shù)是我不愛吃的素菜,她也吃得津津有味。
狗狗總是比我提前兩分多鐘知道母親要到家了,她會猛地從籠子里躥出來,在門口踱步,當樓梯上傳來母親的腳步聲時,她便會把前爪搭在門上站起來,伸一個幸福的懶腰。母親一進門就會把上躥下跳的狗狗抱起來,等彼此都過完癮再放下。
母親只要一坐下,狗狗就會連跳帶叫地過去撒嬌求抱。當然并不是狗狗一味向母親索取愛,母親也在狗狗身上實現(xiàn)了她當慈母的愿望,從而暫時擺脫了一直以來面對我的“惡母”形象。母親怕我誤入歧途,不學(xué)好,所以向來對我極為嚴厲和強勢,說話大都是命令的口氣。漸漸地,我習(xí)慣了做一只沉默而乖巧的綿羊。外人都以為我是個省心的孩子,其實我一直以冷暴力來對抗母親。
如果沒有狗狗,我們母子多半會成為同一屋檐下的陌路人,狗狗總是想盡辦法讓母親和我的目光在她身上交匯。我們?nèi)齻€出門,如果母親走在前面,狗狗就時不時地停住,回頭看看我。如果我走得快,她就拽著母親跟上我的步伐。狗狗就像我與母親之間無形的情感紐帶,讓我們的心始終還保持在能感受到彼此溫度的距離內(nèi)。
上高中后,因為住校,我只有周末才能見到母親和狗狗,繁重的學(xué)業(yè)讓處于青春期的我變得煩躁和自私。每次母親讓我遛狗,我都不耐煩,不到一刻鐘就硬把意猶未盡的狗狗拉回來。我不再愿意將過多的時間分配給狗狗,寧愿關(guān)上門待在自己的房間。
狗狗很識相,她盡量不打擾我,只在周末晚上悄悄鉆到我的床底下待著。一天晚上,半夢半醒的我覺得腳上壓著重物,知道是狗狗跳上了床,她枕著我的腳睡得很香。我想起班主任不久前跟我提起的一件事,母親曾打電話找她談心,母親說我長大了,不再像小時候那樣離不開她,現(xiàn)在反倒是她離不開我了,還好家里有一只小狗陪著她。狗狗一直幫我負擔(dān)著母親的許多情感需求,而我對狗狗卻越發(fā)冷漠。
我為什么要忽視這兩個最愛我的家人呢?在自責(zé)與懊惱的夾擊下,我逃進了黑沉沉的夢里。第二天一早,狗狗已不在我腳邊,我趴到地上把趴在陰暗床底的她拉了出來。
高考結(jié)束后,母親告訴我她找到了再婚的對象,她在介紹對象時不忘強調(diào)他對狗狗也很好。繼父常年在徐州工作,為了兼顧他的日常,母親辭去了上海的工作,過起了兩頭跑的生活。狗狗她自然是要帶著的,每次她都把狗狗裝在一個大布袋里背著,狗狗乖得像一個玩偶,仿佛只要讓她跟著母親,別的都不算什么。
雖然我很不舍得,但我還是想試試離開母親的獨立生活,母親也有更多時間陪伴狗狗,我覺得這是個雙贏的選擇。幾個月后,當我抱著久別重逢的狗狗時,發(fā)現(xiàn)她的乳頭上多了些小疙瘩。母親說她問過養(yǎng)狗的人,都說這是脂肪瘤,老狗都會有,沒事的。
但我還是有不祥的預(yù)感,每次見到狗狗,那些疙瘩都在變大。兩年過去了,已經(jīng)長成腫塊的“異形們”讓狗狗行動遲緩,總是發(fā)抖,但她的胃口和精神狀態(tài)還很好,我和母親也就繼續(xù)麻醉著自己。直到有天我下班回家,一開門發(fā)現(xiàn)狗狗睡在籠子里,肚子上蓋著一塊被血染紅的白紗布,顯然那些腫塊已經(jīng)潰爛出血。
我蹲在籠子前號哭起來,母親回來后我一句話都沒有跟她說。母親也哭了,說她也不想這樣,她已經(jīng)到極限了,為了不讓狗狗受苦,明天一早就帶她去做安樂手術(shù)。我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間,覺得我和母親是長期合謀著要殺死狗狗的兇手。
第二天一早,我陪母親一起去寵物醫(yī)院。抱著狗狗的母親走得很慢,她突然叫住我,問要不要試試做手術(shù),我點點頭。
手術(shù)將狗狗身上幾個重達幾斤的腫塊切除了,我和母親都暫時松了口氣。狗狗出院那天,看著她輕盈許多的步伐,我仿佛看到那年夏天還是小奶狗的她,我期盼著這次重生能讓她再多陪伴我們幾年。
狗狗傷口愈合得差不多時,母親就又帶著她回徐州了。母親走前讓我放心,她會照顧好狗狗,及時將她的情況告訴我。可半個多月后我想與她視頻看看狗狗,卻總是無人應(yīng)答,于是,我硬著頭皮請了兩天假趕赴徐州。
當母親開門見到我時,她的眼神中除了驚訝還有一種無助的虛弱感。她帶我見了只能躺在地上的狗狗,原本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處長出了比之前還要可怕的球形巨怪。母親哭著說這個怪物的長勢太驚人,醫(yī)生說是惡性腫瘤擴散,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早些做安樂讓她少受罪吧。但母親一直邁不出那一步,她的精神已經(jīng)瀕臨崩潰,也不知如何向我交代。
后面兩天我和母親都強忍住淚水,狗狗也仿佛看到我們又聚在她的身邊所以強打起精神,我們喂她的水也喝了幾口。臨走前,我請繼父為我們拍了一張合照,這似乎是我們的第一張合照,母親抱著狗狗,我摸著狗狗的頭,她最喜歡別人摸她的頭了。繼父特意避免把那個怪物拍進去,照片里的狗狗和健康時幾乎沒區(qū)別……
回到上海后,是繼父將狗狗已經(jīng)接受安樂手術(shù)的消息告訴了我,他說,大家都盡力了,狗狗走的時候很安詳,希望我不要再自責(zé)。
掛了電話,我癱坐在空空的狗籠前,我為之前對母親的誤解感到羞愧。狗狗走了,母親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這是她繼失去母親30多年后再次失去自己的至愛。母親選擇自己送走狗狗,讓我回避最殘忍的時刻,她在最痛苦的時候還在為我考慮。我哭了,第一次不只是為了我自己的苦楚和委屈而哭。
在躲避了母親這么多年后,我終于明白,母親的心其實是一個開著門的空籠,而不是想要捕獲或占有什么的獵手。我可能永遠也無法填滿這個空籠,但我至少應(yīng)該做一個盡責(zé)的守望者,以防再有怪物乘虛而入,我向前任守望者狗狗發(fā)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