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聳皓
摘 ? ?要: 王安憶新作《考工記》的封皮上寫了這樣一段話“一唱三嘆,《長恨歌》后又一部低回慢轉(zhuǎn)的上海別傳”,筆者并不是很贊同“又一部上海別傳”這樣的說法。雖然《考工記》和《長恨歌》都以上海為背景,但是《考工記》中的陳書玉畢竟和《長恨歌》中的王琦瑤不太一樣。王安憶借陳書玉與世道格格不入的人生和陳家祖宅破落成“上海鍋底”的慘狀,表達了對中國傳統(tǒng)貴族精神及其文化遺產(chǎn)在現(xiàn)代社會遇冷的擔憂和反思。
關鍵詞: 《考工記》 ? ?文化尋根 ? ?文化遺產(chǎn) ? ?貴族精神
一、王安憶《考工記》前的“尋根”
當代中國文學的“尋根”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李陀寫給烏熱爾圖的信中,李陀在信中談到尋根就是尋找自己的民族之根[1]。中國的“尋根文學”是在國際上的尋根熱影響下產(chǎn)生的,先是1976年亞歷克斯·哈利創(chuàng)作的家族小說《根》在美國產(chǎn)生了影響,直到1982年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國際范圍內(nèi)掀起了尋根熱。中國的尋根熱開始的標志是1984年12月《上海文學》雜志社與杭州《西湖》雜志社聯(lián)合舉辦的“杭州會議”,參會作家圍繞尋根熱在會上作了積極討論,并且在會后紛紛發(fā)表了對于文化尋根的主張。其中,韓少功的《文學的“根”》影響最大,他在文章中提出“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該深植于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則葉難茂”[2]。
王安憶的《小鮑莊》發(fā)表之初被看作一種關于儒家“仁義”文化的“民族寓言”文學敘事,具有一種地老天荒的神話特征。小鮑莊的村民們用一套祖輩傳下來的倫理觀念解釋他們的生活形態(tài),諸如生老病死、天災人禍、善惡美丑等。這些構(gòu)成了作者心目中“文化中國”的想象和敘事[3]。隨著《我的來歷》《傷心太平洋》《紀實與虛構(gòu)》等小說的相繼發(fā)表,王安憶沿著家族記憶、家族尋根的路繼續(xù)探索。2016年《匿名》的發(fā)表又刷新了王安憶尋根脈絡的新高度,在這篇小說中,王安憶站在原始空間的角度,對現(xiàn)代文明進程中出現(xiàn)的一系列問題進行了審視和思考,對現(xiàn)代文明和原始文明能否共存,人類的生存方式是否需要改變等問題進行了思考,再一次拓寬了尋根文學的范圍[4]。
二、以陳家祖宅為代表的文化遺產(chǎn)
王安憶對陳家祖宅的刻畫非常細膩,借助大虞去陳書玉家給陳書玉祖父賀壽一事,通過大虞的眼睛向我們展示了陳家祖宅的全貌?!皬乃奈恢每闯鋈?,側(cè)頭門一角,磚雕一層一層套進去,按西洋技法稱,應作深浮雕,活脫脫一臺戲。藍采和的花籃里,伸出一只海棠,險伶伶掛在邊框外,與其相對的,張果老坐騎的驢頭,額上一撮瓔珞,是飄上去,將落未落的那一刻。細節(jié)是瑣碎了,趣味也有些小,和宅子的嚴肅端莊不相符,可是天真呀,有意思呀,而且,見得寫實功夫。天井里青磚鋪陳,望得見月洞門外一片地坪,用的是花磚,朱紅和松綠”“頂上一列脊獸,形態(tài)各異,是琉璃的材質(zhì):檐口的瓦當,瓦當上的釘帽,前端的滴水,全是釉陶。前一夜下了雨,今日太陽出,于是晶瑩剔透,光彩熠熠”[5]。王安憶花了這么多的筆墨刻畫陳家祖宅,借大虞之口表達對陳家祖宅的驚艷和贊嘆之情。陳書玉對祖宅的情感也經(jīng)歷了從渾然不覺到視若珍寶的變化歷程。第一章里大虞戲謔陳書玉是坐在金盆里洗澡,陳書玉則回答寧愿是大虞家的木頭腳盆。到了文章最后,陳書玉為了保護祖宅四處奔走,在他七十七歲時還在臺風中爬上屋頂?!八麙兑黄兔珰?,展平,卷起,再展平,四角壓住,一陣風來,掀了去,再壓住,再掀去。索性撲倒,四肢張開,成一個大字。閃電劃開黑暗,一個霹靂,要是有人看見,會以為是一個大蜥蜴”[6]。
除了最具代表性的陳家祖宅外,書法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顆明珠,陳書玉對于書法同樣經(jīng)歷了從冷漠到癡迷的過程。起初,陳書玉只是偶爾看看祖父寫字,并不是十分上心。到他步入中年,孤身一人與老宅為伴時,練習書法已經(jīng)成了他的精神寄托。“臨帖的功課每日進行。他學工出身,與儒釋道皆無關系,那一本《隋人書妙法蓮華經(jīng)》,一路臨下來,先是喜歡那字,接近祖父一生向?qū)W的瘦金體,邊寫邊讀,不敢貿(mào)然斷句,連成一氣,到底難解其意”[7]。書法是中國古代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中國獨有的藝術門類,影響具有世界性。它所顯露出的或古拙,或秀媚,或端雅,或玄妙,或艱深,其方與圓、收與放、疏與密、剛與柔、虛與實、奇與正,意境無限,美妙無比,是當之無愧的中國藝術之魂。
以陳家祖宅為代表的文化遺產(chǎn),中華文化之根的一種表面載體。陳家祖宅按照北斗七星的布局和精巧的工藝,承載了《考工記·國有六職》中“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的工藝美學原則。天時地利人和的理念,既強調(diào)了人要順應自然,又肯定了人的主觀能動性,王安憶從文化遺產(chǎn)中發(fā)掘出來的傳統(tǒng)文化理念對現(xiàn)代文明依然具有啟示價值。
三、以陳書玉為代表的傳統(tǒng)貴族精神
陳書玉是本書的主人公,本是一個沒落世家的公子,卻隨著時代的浪潮起起伏伏。他是一個歷史邊緣的小人物,平淡而孤獨地與自家老房子度過了一生,但他終其一生都保留著傳統(tǒng)貴族精神,儒道文化在他身上有明顯的體現(xiàn)。就儒家文化而言,對朋友,陳書玉講一個義字,陳書玉、大虞、朱朱、奚子是年輕時常在一起廝混的“上海四小開”。后來大虞的父親因為收了國民黨接受大員私瞞的日產(chǎn)而獲了通敵的罪名,自此大虞家道中落,還遭到未婚妻的拋棄。陳書玉卻不似其他人一樣避著他,反而一直伴他渡過難關,為了幫大虞父親洗涮罪名也是沒少出力;當朱朱出事后,他陪朱朱妻子冉太太去找奚子還有“弟弟”幫忙,陪冉太太一起去獄中探視朱朱;奚子在“文革”中被革了職,雖說奚子發(fā)達后曾刻意避開陳書玉,但當奚子落難時,還是陳書玉不計前嫌地收留他,為他的事奔走;對長輩,陳書玉講一個孝字,雖然他的父母只管向他張口要錢而不講親情,但陳書玉還是在艱苦的條件下堅持給他的父母贍養(yǎng)費。又比如陳書玉家的祖墳因為市政建設計劃需要拾骨遷移,他的父母妹妹對此事不聞不問,但陳書玉還是恪守對祖宗的孝道一個人去遷墳;對女人,他講一個禮字,陳書玉這一生就對冉太太動了真情,但冉太太又是好友朱朱的妻子,陳書玉對冉太太的欣賞和愛慕不摻雜絲毫邪念和私欲。身為老師,陳書玉在夜校教書時也結(jié)識了不少社會女學生,但陳書玉還是能恪守為師之道,不逾矩。此外,陳書玉擁有一顆仁愛之心,對身邊的人他都溫柔相待,一生沒做過虧心之事。正如文中所說,他這一生總是遇到純良的人,不讓他變壞。道家思想也影響了陳書玉一生,文中第一次出現(xiàn)道家思想是在陳書玉覺得自家祖宅是個隱患而向“弟弟”求教時,“弟弟”讓他順其自然,順其自然正是道家思想的終極追求。陳書玉用一生踐行著順其自然之道,他為人不爭不搶,溫潤如玉,遇事不驕不躁,用平淡的心態(tài)看待人生。
除了儒道文化價值體現(xiàn)外,陳書玉身上還有一種公子哥特有的貴族氣質(zhì),不向人低頭,不愿接受別人饋贈。多年以后,陳書玉收到大虞夫妻從香港的來信,謝絕了他們邀請他去香港的美意,他終究是那個“只幫人,不讓人幫”的阿陳。陳書玉雖是沒落世家的公子,但他還是保持公子氣質(zhì),他或許是中國最后一批貴族,講究儒家禮義仁智信,遵循道家順其自然的思想,在精神上保持獨立和高貴,堅守著傳統(tǒng)貴族精神。
四、對相關傳統(tǒng)文化失勢的反思
陳家祖宅是中國歷史文化遺產(chǎn)的一種顯示,但陳家祖宅卻不受人重視,不斷破落成上海的鍋底心。歷史文化遺產(chǎn)是人類歷史文明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近年來,隨著我國經(jīng)濟持續(xù)高速發(fā)展,城市建設速度的加快和舊城改造規(guī)模的擴大,給遺產(chǎn)保護帶來了很大沖擊,“保與拆”的矛盾在某些地區(qū)日益突出,一些由于管理不善或盲目無知造成的遺產(chǎn)毀壞事件屢屢發(fā)生。以北京城墻為例,北京城墻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因為城建原因被徹底拆除。在多方呼吁下,1988年北京市政府開始修復西便門處的明代城墻,可被修復后的195米城墻了無古意和歷史感,是“整舊如新”的典型。這些沒有任何歷史內(nèi)涵的仿古建筑,對于當初保護古建筑的正反兩派來說,都是一個極大的諷刺。古城無以言說,歷史無以言說,它們所注視的只是這一難以下咽的苦果。
程光煒在《王安憶與文學史》中說道:“尋根思潮后,王安憶小說的一個最醒目的審美特征就是一個舊字,舊的街道、記憶、故事、傳聞和鄉(xiāng)間歷史,紛紛涌入她的小說藝術世界?!盵8]一個舊字,暗含著尋根的意味。張勇在《王安憶的“前輩”情結(jié)》中認為,王安憶從《叔叔的故事》之后的創(chuàng)作開始,一直貫穿著一個主題:尋找,尋找一種精神遺產(chǎn)。從這個意義來說,王安憶一直沒有脫離尋根的脈絡[9]。這次王安憶的新作《考工記》仍然延續(xù)了王安憶對精神遺產(chǎn)的尋找,是王安憶的又一次文化尋根之旅。無論是陳家祖宅還是陳書玉,都與傳統(tǒng)文化精神有關,而陳家祖宅和陳書玉的落寞,也象征了某些文化遺產(chǎn)在現(xiàn)代社會的失落,這也是王安憶《考工記》企圖給我們帶來的思考。
五、結(jié)語
王安憶《考工記》探討了現(xiàn)代文化和傳統(tǒng)文化兩種生存方式,這兩種文化能否共生,如何共生,王安憶并沒有給出一個明晰的答案。當然這也是王安憶想通過《考工記》傳達的現(xiàn)代性反思內(nèi)容??v觀王安憶三十年來的寫作之路,從個體到民族,從物質(zhì)到精神,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都包含著作家深沉的人性關懷和擔當意識。此次王安憶借《考工記》再度尋根,不僅具有文化尋根的價值,更直接的價值在于在社會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當下,喚起人們對保護文化遺產(chǎn)和尋根意識的重視。
參考文獻:
[1]李陀.創(chuàng)作通訊[J].人民文學,1984(3).
[2]韓少功.文學的“根”[J].作家,1985(4).
[3]黃子平.語言洪水中的壩與碑——重讀《小鮑莊》[A].王曉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第3卷)[C].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7:296.
[4]胡文瑞.從小說《匿名》中探尋王安憶的尋根之路[D].新鄉(xiāng):河南師范大學,2017.
[5][6][7]王安憶.考工記[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8:41,42,267,152.
[8]程光煒.王安憶與文學史[J].當代作家評論,2007(5).
[9]張勇.王安憶的“前輩”情結(jié)——兼論陳映真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J].文藝理論與批評,2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