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
到達落煙東收費站,天就黑了下來。
立秋下了車,與榮芳隔了一個車窗,你開車小心點。榮芳說,嗯。也沒有多的話,就算告別了。不消兩分鐘,榮芳就駕車駛?cè)肓烁咚?。她突然又有一些后悔,和立秋的分別,太簡單平常了,應(yīng)該多說上幾句的,畢竟人海茫茫,尚不得知下一次相見會是何時。
榮芳走后,立秋一個人站在收費站外,心里有種不舍,眼睛時時瞄著出站通道,好像那里隨時都會駛出榮芳的車。
約摸二十分鐘,手機震動了一下,榮芳連續(xù)發(fā)來兩條信息。說,立秋,我在服務(wù)區(qū)加油。又說,我這一生中最幸運和最遺憾的事情,都與你有關(guān)了。
原本,立秋并沒有打算談戀愛的。
立秋在沙溪財政學校讀書,是1990年左右的事情。沙溪財校是全省財政干部的搖籃,從這里走出的畢業(yè)生,服務(wù)在全省各個財務(wù)崗位上。學校有中專部和大專部,立秋是大專部的學生。因為受老師喜歡,他沒有住宿舍,住在很關(guān)心自己的張老師的兩居室租房里。
讀的是財政學校,但立秋對自己的主業(yè)并無興趣,他醉心于文學創(chuàng)作、學生會活動,組織學生活動、編輯出版校刊、寫作投稿,每一樣都做得風生水起,是同學和老師眼中的大才子。大一結(jié)束,他就成了學生會主席,??骶?,小有名氣的校園寫作者。他因此成了校園名人,有許多人認識,也有許多女孩喜歡。
但他確實是沒有戀愛打算的。立秋是落煙人,父輩是沙溪遷過去的,但是年代久遠,已然在落煙扎地生根。落煙離沙溪很遠,無論坐汽車直達還是到省城轉(zhuǎn)火車,也都得走上十幾個小時。立秋亦知道自己的歸宿,畢業(yè)后必然要返回落煙,被安排在某個鄉(xiāng)鎮(zhèn)的財政所工作,所以他心無旁騖,一心只等待畢業(yè)。
第三年的秋天來臨得特別明顯。開學后沒多久,學校的樹葉一片一片落下來,鋪在地上。下午,張老師說,立秋,下課早點回來,有人來家里吃飯。他們雖然住在校外,住處也有廚房,但極少做飯。大多時候他們在學校食堂吃,偶爾逢著周末或有朋友時就在住處自己做,開小灶。張老師要安排吃飯,又不是周末,定然是有重要人物來了。
立秋到了門口,聽見家里傳來正在流行的歌曲《一無所有》:我要抓起你的雙手,你這就跟我走,這時你的手在顫抖,這時你的淚在流……進了門,便見一個年齡與張老師相仿的女子,帶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坐在客廳灰土土的沙發(fā)上。張老師趕緊介紹,說這是立秋,我學生,和我住一起。介紹到那小姑娘時,立秋眼睛一亮。小姑娘生得清秀,皮膚白,眼睛大,很好看,就是站起來時,看起來有點矮,瘦瘦的。
張老師說,這是榮芳。
立秋便慌慌張張,說,我是立秋。
見立秋慌慌張張的樣子,張老師說,立秋,快去做菜,菜都洗好了的。別說,立秋做菜還真不錯,不然張老師也不會把這個重任交給他。他們一起生活有一年了,立秋的小炒和火鍋,都讓張老師贊不絕口。
立秋炒到第二個菜的時候,榮芳就走進了廚房,怯生生地說,你什么都會做嗎?
立秋回頭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好意思,趕緊轉(zhuǎn)回頭,說,也不是,都是慢慢學。
榮芳端起炒好的菜,放到客廳的茶幾上,回到廚房,我最喜歡肉末茄子。
立秋說,這個我會,但今天沒有買這個菜。
榮芳又端起第二個菜,嗯。
邊吃邊聽,立秋也就大體了解了情況,和張老師年齡相仿的女子是榮芳的姐姐,是張老師的好友。榮芳到沙溪財校讀書,作為姐姐的,帶她來拜訪張老師,請他以后多多關(guān)照自己的妹妹。張老師和榮芳的姐姐聊天時,立秋就邊吃菜邊打量榮芳。榮芳偶爾一抬眼,看到立秋的眼神,趕緊低下頭。誰都沒吭氣。
吃完飯,立秋收拾碗筷,榮芳就說,我來洗吧。她搶到洗手池那里,去接立秋端著的鍋。以后你做吃的,我負責洗碗就行了,我不會做菜。立秋一樂,好啊,我就喜歡做吃的,但我很煩洗碗。榮芳說,那就這么定了,不過我姐不在,我哪里還好意思來吃飯?立秋想想也是,沒再說話。
天黑下來時,張老師送榮芳和她姐姐出去,立秋就站在陽臺上,看著他們走出院門。一會兒,張老師回到家里,立秋就半開玩笑地說,老張,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姐姐?張老師手一揚,找打啊你?立秋避開,人家讓你多關(guān)照榮芳,你多喊她來吃飯吧!張老師說,那小姑娘還沒成年,你不會是看上人家了吧?立秋說,我這是心疼你老人家,以前都是我做菜,你洗碗,如果榮芳在,你不是樂得清閑?張老師想了一下,也不是沒道理。
少女榮芳那時候離正式滿17歲尚欠兩個多月,是個十足的未成年少女。
榮芳從一出生,就注定和財政脫不開干系。她出生于財政世家,父親是縣財政局局長,母親是財政局干部,姐姐哥哥都已經(jīng)讀完書到了財政部門工作。她初中一畢業(yè),就被送進了沙溪財校,被既定了未來,也是畢業(yè)后到財政局工作。
榮芳和立秋未來的命運,是如此相似。不同之處在于,榮芳家境殷實,生活費是班上最高的,每月的錢花不完。但立秋就不一樣了,他大多用來揮霍的錢,來自于自己的寫作,一首詩可以得到十來塊錢稿費,一個月發(fā)上幾首,也是不少的收入,偶爾獲個文藝獎,得有一兩百元獎金,瞬間說話就硬氣了。
榮芳讀到立秋的詩,說,你酸得喲。
立秋問,你什么意思哦?
榮芳邊洗碗邊說,就是覺得酸。
說是這么說,下次來吃飯的時候,榮芳竟就自己寫了一首,趁著立秋炒菜,竄到廚房,塞到立秋衣袋里,立秋,你給我看看。
立秋問,什么?
榮芳說,詩,我寫的。
立秋說,你不是說我寫詩很酸嗎?
榮芳說,你看不看嘛?話這么多!
立秋說,看,當然要看。
他們洗完碗,張老師就說,立秋,你送榮芳先回去。立秋“啊”了一聲,想問什么,但看看張老師怪怪的眼神,和榮芳姐姐假裝看書的樣子,便覺得不好再問,跟著榮芳一前一后出了門。
不遠處就是沙溪河。河兩岸長滿了高大的法國梧桐樹,也不知道在這個偏遠的地方什么時候被人種下的這些樹,已經(jīng)長得無比高大茂盛,在深秋里灑落一地金黃。立秋和榮芳一前一后地走著,河水就緩緩搖晃著他們倆的身影。
榮芳突然站住,立秋。
立秋說,嗯?
榮芳說,你為什么叫立秋?
立秋說,我立秋那天生的。
榮芳說,那你要是立春、立夏、冬至生的,豈不就叫立春、立夏、冬至了?
立秋說,可能我爹媽真會這樣起。
榮芳咯咯一笑,那你要是清明出生呢?
立秋說,那也許就叫清明了。
榮芳還在笑,立秋反應(yīng)過什么來,摸摸腦門,不說話。
風一吹,流水里他們的倒影,晃了幾下,碰在一起。
快到學校時,他們就拉開了距離,隔開個十來米,榮芳在前,立秋在后。到了校門外,榮芳止住步伐,回頭看立秋,沖他使眼色,立秋不動。
榮芳壓抑著嗓子,立秋你回去吧!
立秋說,沒事,我送你進去。
榮芳為難地說,不了,我到這就行。
立秋看了看四周,確定榮芳不會有什么事,便說,那好。他們就分別各自回去了。
路上,立秋打開一張折疊的小紙,讀榮芳給他的詩歌。榮芳的詩歌標題,就叫《立秋》??吹綐祟},立秋心里樂了一下。
榮芳寫著幾行娟秀的小字,很好看。
立秋
一枚落葉
飄揚、舞蹈
落于我的眼眸
激起一陣柔軟的漣漪
風起時
雨落下
暖暖地,滋養(yǎng)著我的青春
如果你不推開門
就不會邂逅
我守望的眼睛
末了,有一句落款?!皹s芳寫于1991年10月14日,沙溪財校。”
立秋看著那些好看的小字,沉吟著,不知不覺,就回到了家。
榮芳的姐姐來得勤,有時候領(lǐng)著榮芳來,有時候單獨自己一個人來。
有時候,立秋一進門,看見她在,嚇一跳,再看張老師,一臉尷尬,立秋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很尷尬。幾次之后,立秋就形成了一個習慣,每次回家前,先在門外仔細聽聽家里有沒有其他人,再敲敲門。
榮芳迎來17歲生日。張老師說,立秋,你今天去買菜,晚上榮芳來過生日。他給了立秋一些錢,立秋就小跑著出了院子。時已寒冬,大風一吹,立秋打了個哆嗦。
買菜的時候,他留意了一下,買了兩個茄子。他記得,榮芳喜歡吃肉末茄子。提著菜回到家,榮芳和姐姐已經(jīng)到了。茶幾上擺著蛋糕,是張老師買的。還有糖,餅干,也是張老師買的。
張老師和榮芳姐姐埋頭共同看一本什么書,挨得很緊。
立秋進了屋,榮芳就跳了起來,我?guī)湍阆床恕?/p>
立秋說,沒事,你坐著吧。
榮芳說,不,我就跟你洗菜。她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沙發(fā)上的張老師和姐姐,低聲說,我感覺自己像個電燈泡,這哪里是來給我過生日啊,分明是方便他倆見面。
立秋也回頭去看,笑了,怪不得你這么積極幫忙洗菜。
榮芳說,你這話不對,以前我也幫忙洗菜的。
他們一人一邊,圍著一個半大的盆,在冒著熱氣的水里洗菜。洗著洗著,立秋的手,就碰了榮芳的手一下。榮芳什么也沒察覺,立秋便又碰了一下。榮芳的臉忽地紅了,你干嘛?
立秋有些不好意思,問,你多少歲了?
榮芳說,明晚滿17。
立秋不解,明晚?
嗯,我生日是明天。榮芳說,明晚我得回家過,所以今晚先來你們這里,其實就是我姐想來,給我過生日只不過充當了個借口。
立秋又扭頭看了一眼張老師和榮芳姐姐,你覺得,他們在干什么?
榮芳說,看書,一進門就在看了,一本書,倒是沒看到他們翻了幾頁。
立秋說,談戀愛的人都這么無聊嗎?
榮芳說,不知道。
立秋說,他們會結(jié)婚嗎?
榮芳說,不知道。
立秋問,你會談戀愛嗎?
榮芳說,不知道。她立馬又抬眼看了一眼立秋,重新說,不知道,我還小呢!
洗完菜,立秋掄起菜刀切菜,榮芳就在旁看著。誰都不說話,廚房只有切菜的聲音。然后開始炒菜,立秋負責炒菜,榮芳負責陸續(xù)端到茶幾上。兩人打著配合,晚餐很快做好。
張老師像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似的,啊,做好了,那就開飯吧。
四人圍坐在茶幾邊,就開吃了。榮芳第一筷子嘗了肉末茄子,邊咀嚼邊看立秋。他笑,她也笑。她含著東西,說,嗯,這茄子可以。立秋不說話,只是樂。張老師說,可以你就多吃點,今天是你生日,我們都是沾了你的光。他嘴說著話,但并不看榮芳,也不看立秋,他眼里只有榮芳姐姐了。
吃完飯,他們又各自吃了些蛋糕,立秋和榮芳就如往常一樣去洗碗了。洗碗時,立秋的手肘,不自覺地碰了一下榮芳的手肘。榮芳不說話,低著頭,跟沒事似的。立秋再碰,榮芳就避開了。立秋再碰,榮芳沒再避,反而拐了一下,用身子撞了一下立秋。
她說,你走開。
立秋就拿著兩個清洗好的碗,一臉笑走開了。
收拾好殘局,立秋對張老師和榮芳姐姐說,張老師,姐,我先送榮芳回去了,你們倆慢慢聊,我晚點再回來。
榮芳姐姐說,立秋,沒事,等下我送她回去。
榮芳說,姐,我不要你送,我自己走。
榮芳姐姐說,你這小孩。
張老師趕緊說,就讓他們?nèi)グ桑⑶镞@么大了,不會有事的。他說著,催著立秋,去吧去吧,路上小心點。
他們決定上沙溪河邊上走一遭。落葉早就沒了,夜色中的河水寂靜無聲,河邊很冷清,難得見上個把人,也都匆匆地走著。
榮芳哆嗦著身子,使勁踱著步。立秋沒話找話地問,你說這河里有魚嗎?其實他知道河里有魚。
榮芳說,當然有,但我沒吃過,不知道什么味道。
立秋說,找機會我做給你吃。
榮芳說,真的嗎?
立秋說,那當然是真的,就當我補你個生日禮物了。
榮芳說,那我可等著了。
立秋說,等著吧。
他們離開河岸,學校就離得不遠了。
我可以送你進去,立秋說,送到樓下。榮芳沒說話。到了大門前,榮芳照例停下來,讓立秋走。立秋不走。榮芳只好往里走,立秋也往里走。榮芳快,立秋就快,榮芳慢,立秋也慢。一直到宿舍樓下,榮芳回頭,看到立秋站在夜色陰影里,沖自己笑,榮芳,以后我都要送你到樓下。榮芳驚慌地環(huán)顧四周,你要死啊,這么大聲,趕緊回去。一轉(zhuǎn)身,溜進了宿舍樓。
榮芳生日后沒多久,一年就結(jié)束了。一個學期也眼看要結(jié)束了。
下午時,張老師把立秋從教室叫出來。你叫上榮芳,下午來吃飯吧!張老師說。立秋問,你怎么不自己叫?張老師說,我這把年紀了,去叫她吃飯,容易起誤會。立秋說,你怕誤會,我就不怕誤會?張老師說,不會,你堂堂學生會主席,名氣大著呢,就算你們倆談戀愛也不會有人相信,何況你們沒有談不是?
立秋想了想,那好吧!又說,你這是要討好小姨子嗎?張老師作勢要打立秋,別胡說八道。立秋逃開,你去買菜啊,我可不想這么冷的天跑來跑去。張老師留下一串“好好好”,走了。
上課前,立秋跑到榮芳班窗外。榮芳看到窗外的立秋,有些意外,有些慌張,看了他一眼,埋著頭,不動。立秋只好找一個正要進門的學生,同學,麻煩幫我叫一下榮芳。那人進去,大聲喊,榮芳,學生會主席找你。全班人都刷地盯著榮芳,榮芳的臉就紅了,低著頭,趕緊跑了出來。
你找我干什么?榮芳沒好氣地說,羞死人了。
張老師叫你下課后去吃飯,他已經(jīng)買菜去了。
好。你以后可不能這樣來找我了,被人看到不好。
好,下午家里等你。
立秋逃了后面兩節(jié)課。張老師沒課提前回來,正撞見立秋拿著魚竿,從院子里跑出去。
你給我站住。張老師把他叫住,你沒課?
立秋眼珠一轉(zhuǎn),沒有。
張老師說,信不信我明天就找班主任?
立秋趕緊說,好吧,我逃課了。
張老師問,干什么?
立秋丟下一句“有重要事情”,跑了。邊跑邊說,把菜洗好啊。張老師要罵一句“你學好呀”,立秋已然跑得不見了蹤影。
下課后,榮芳上了立秋和張老師家。張老師蹲在地上洗菜,讓榮芳坐。榮芳問立秋呢,張老師說,拿著魚竿跑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你等下,他再不回來,我給你做。他喃喃地說,這家伙,今天還逃了課,被我撞了個正著。榮芳就說,我去找找。
榮芳在河邊的橋墩下,找到正在釣魚的立秋。那天很冷,風吹得橋墩委屈地嚎著,立秋蹲在地上的背影,讓榮芳有些心疼。榮芳走近。我猜你在河邊,你倒是會找地方,讓我找了好一會兒。
立秋“噓”了一聲,示意榮芳別出聲。榮芳就突然緊張起來,在旁邊蹲著,眼巴巴地望著水面。約摸坐了十來分鐘,浮漂一晃,立秋趕緊拉線,一條河魚上鉤了。立秋站起身,得意地掂量了一下,感覺魚有個把斤的樣子,開心地說,走,你的生日禮物有了。
榮芳邊走邊說,這么冷,你釣這魚,就為了給我禮物啊,不劃算呢,這么冷的天,可以明年春天再補也不遲。
立秋說,誰讓我今天有時間呢。
榮芳說,張老師說你還逃課了?
立秋說,老師上課太無聊了。
榮芳跳起來打了立秋的肩膀一小拳頭。她畢竟太小了,拳頭軟軟地落在立秋肩上。她說,你長本事了呀!
立秋樂,不疼。
那晚上,他們喝上了新鮮的河魚湯。榮芳只是低頭喝湯,不做聲。張老師感概萬千,說立秋跟他住了一年多,愣是不知道他做魚也這么在行。立秋說,老張你要是喜歡,以后你多買魚呀。張老師丟過去一根魚刺,你倒是想得美。
又到了洗碗時間,立秋用手肘碰榮芳,榮芳白了他一眼,向旁邊移了兩步。立秋移步過去,榮芳就拐了他一下,你走開,不要挨擦挨擦的。她說這話時,臉很紅。
立秋照例送榮芳回去,他們照例要走一段河堤。榮芳問立秋,你說春天河里魚會不會更多?立秋說,不知道。榮芳說,你做的魚很好吃。立秋說,那我以后都給你做。榮芳說,那你可記得了。立秋說,記得。
去往學校的路,是三米來寬的馬路,蜿蜒著爬到半山,就是學校大門。準備上山時,榮芳說,我?guī)阕吡硪粭l路吧。立秋竟然不知道還有另外的路。榮芳說,跟著我,不會錯。小路在另一邊。是很狹窄的小路,要穿過很多低矮的房檐,有些破舊的小賣店,能夠看到坐在不遠處吃飯的一家子,聽到路邊房子里傳來的低聲細語。很安靜,也有點黑。
路窄的地方,他們的身體就碰在了一起。走著走著,立秋就去抓榮芳的手,榮芳手一甩,立秋抓了個空。眼看不遠處就是出口,立秋竟然有些心慌,他再去抓榮芳的手,榮芳依然一甩,身子不經(jīng)意撞了立秋一下,立秋就順勢撞在了墻上,有些疼,他“啊”一聲。榮芳趕緊問,怎樣,疼不?黑暗中他們看不清對方的臉,只聽得見榮芳焦急地詢問。立秋說,疼。榮芳伸手來摸立秋的頭,立秋順勢就把那手抓住了,緊緊地,榮芳掙扎,沒掙扎開。走了不到十米,小路走完了,立秋趕緊松開了榮芳。榮芳快步向前,和他拉開了距離,一前一后地進了學校。
后來,榮芳想起立秋,最常想起的,是緊緊跟隨在身后的細細碎碎的腳步聲,不大,但聽得真切,很有節(jié)奏感。那聲音讓她感到安全,知道在不遠的身后,有一個人一直在。他們持有某個固定的距離,那是一個安全的,亦能確保安全的距離。她喜歡那腳步聲,也喜歡那距離。
后來,立秋想起榮芳,最常想起的,是數(shù)米開外的那個清瘦單薄的背影,和偶爾扭轉(zhuǎn)回來的臉龐。她不說話,但她的眼神里,有信任。他曾經(jīng)享受過學生會主席和??骶幍臉s光、權(quán)利,但這些都不及走在榮芳身后時有成就感。他會覺得自己是有用的,心里是滿足和溫暖的,他喜歡這種感覺,卻又不止于這種感覺。
后來,時間很快就到了假期,立秋回到了落煙。走之前的晚上,他們照例一起吃飯,立秋沒有送榮芳,因為榮芳姐姐正要接她走,她們家就在沙溪,離得不遠。張老師和榮芳姐姐低聲熱烈地討論什么的時候,榮芳問立秋,你明天走嗎?
嗯,一早就走。
我不能去送你。
沒事,我沒事。
有多遠?
十幾個小時吧,早早走,晚上睡覺前汽車該能到。
榮芳充滿憂愁,太遠了。
是啊,太遠了。
聽說落煙很窮。
立秋點了點頭,沒說話。
他們又到陽臺上站了一會兒。立秋伸手去摸榮芳的手,榮芳避了一下,立秋就抓著她的中指,不放。就那么站著。冷風吹著他們。后來,榮芳就被姐姐叫走了。立秋一直站在陽臺上,看到他們走到院子里,看到他們走出院子,看到天黑黑的。冷風讓他打了個冷噤。
轉(zhuǎn)年春天的時候,張老師和榮芳姐姐要結(jié)婚的消息,就傳開了。
立秋問張老師,老張,真的假的?
張老師說,百分之千是真的??!
立秋去到學校,慌慌張張就去找榮芳。這是他第二次到榮芳所在的班級找榮芳。榮芳看到他,又一臉慌張,扭過頭,假裝沒看到。同學們大多認得立秋,立秋便叫其中一人,麻煩叫一下榮芳。榮芳紅著臉出來,小聲嗔怪他,都說了不許來找我。
張老師和你姐要結(jié)婚了。
我知道啊。
他們要結(jié)婚我就不能住那里了。
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你本來就有宿舍的。
那我就不能做吃的了。
立秋看著榮芳。
榮芳一愣,感覺有什么梗在嗓子里,很難受。正好到了上課時間,榮芳被人流裹挾著,進了教室門。
立秋那幾日郁郁寡歡的,見什么都不順眼,吃什么都不合口。他又去找過榮芳一次。榮芳不愿意他到班級門口去找她的,他卻去了。榮芳看了他一眼,出了教室門,就一直往前走。立秋緊緊跟著,他們穿行在課間站滿學生的樓道間。立秋,都說了不要來班上找我,不好。張老師要結(jié)婚了,我就得搬出來。搬出來就搬出來吧,你住到宿舍,也是一樣的??墒俏也荒茏鲲埩?。不能做就不能做嘛,在食堂吃。不一樣的。哪里不一樣?我。你回去吧。
張老師一忙起來,就無心關(guān)注立秋了。立秋心里惶惶恐恐,時常心不在焉。張老師忙里偷閑,像突然發(fā)現(xiàn)立秋,立秋你要沒事,幫我收拾一下,我要在這房子里結(jié)婚了。立秋說,我明天就搬走。張老師笑,不急,哪有那么快,還有兩個月呢,只是得提前準備,也算是個小裝修,你差不多再搬走不遲。出門前,立秋對張老師說,我下課后去買菜,你叫榮芳她姐吃飯嘛。張老師不解地看著他,你這是?老張,我這不幫你們創(chuàng)造機會嘛。
榮芳姐姐自然是帶著榮芳來的。飯吃得很平常。飯后回去的路上,他們走那條黑乎乎的小路,立秋試探了一下,終于牽住了榮芳。立秋說,張老師說我可以待到他們快結(jié)婚的時候再搬。榮芳說,嗯。立秋說,你多去吃飯吧,不然我搬走了就沒地方做飯了。榮芳說,嗯。
榮芳隔三岔五就往張老師家去。她已經(jīng)叫張老師姐夫了。他姐夫長姐夫短地叫,張老師很高興,安排立秋負責招待好榮芳。張老師沉浸在即將大婚的喜悅和緊張中,哪里顧得了他們倆。
他們飯后往回走的時候,剛進學校沒多遠,迎面就走來了一個黑影子。榮芳。那黑影子沖榮芳喊道。榮芳一驚,老師。立秋立馬晃了,杵在數(shù)米開外,不知是走是回。黑影子就是榮芳的班主任老師。班主任問,大晚上的,你去哪里?榮芳說,我,我,散散步,老師您也散步???班主任說,大晚上,別亂走,趕緊回去。榮芳說,好,好。說著趕緊小跑著,往宿舍樓去了。立秋尷尬地杵在哪里,看到榮芳跑了,趕緊折回身,逃走了。
張老師很快就要結(jié)婚了。立秋說,你來,我們吃最后一頓飯,以后可沒機會了。榮芳說,好。
班主任找到榮芳時,榮芳正盤算著下課后去找立秋。班主任把榮芳叫到辦公室,榮芳,你是好學生。榮芳心里就虛了,老師,請問您找我什么事?班主任說,最近,我聽到了很多不好的話,關(guān)于你的。榮芳說,我,我。班主任追問,你是不是在談戀愛?榮芳更慌了,我,我沒有。班主任說,很多人都告訴我,你和學生會的立秋走得很近。榮芳說,我們是朋友,他跟我姐夫住在一起。班主任說,我不管你們什么關(guān)系,別讓我看到你和他在一起,不然我就告訴你爸了。榮芳爸是班主任的同學,也是沙溪財校的畢業(yè)生,不僅榮芳爸,榮芳的哥哥姐姐媽媽,都和班主任認識。
榮芳出了辦公室,就猶豫了。她終于沒有去找立秋。立秋那天炒好菜,還沒等到榮芳。菜涼了,還沒等到榮芳。張老師忙完,看著桌上的菜,咦,懂事,等我吃飯呢。立秋慌忙站起來,老張,你夠了,現(xiàn)在才回來,菜都涼了。張老師說,沒事,熱一下。立秋說,你自己熱吧,我突然胃不舒服,不想吃東西了。
班上是不能去了,不然榮芳真得急。午飯時間,立秋就早早在路邊等著,學生們很快就排了長長的隊。眼看著榮芳過來,立秋一個箭步趕上去,正好排在榮芳身后。他說,昨晚菜都涼了,你沒去。榮芳說,有事。立秋問,什么事?榮芳說,你別問了。打完菜,立秋端著餐盤,看到榮芳坐在不遠處,他就坐在旁邊的餐桌上,拿眼睛看榮芳,榮芳一直低頭吃飯,沒抬頭。立秋心里很酸,只吃了一半,端著餐盤走了。
張老師的婚禮簡單,倒也溫馨。招呼完客人,立秋送榮芳回去。在那條小路上,立秋再去牽榮芳,榮芳就不干了。榮芳說,以后我們還是離遠點吧!立秋問,為什么?榮芳沒說話,自顧自地走。有一陣子,她聽不到任何聲音,以為立秋生氣了沒跟著,走到宿舍樓下,一回頭,立秋站在不遠處,死死地看著自己。她心慌,不敢說話。
立秋終于是忍不住了。他很生氣。那種悶氣,說不清理由,堵在心里,難受。畢業(yè)臨近,未來飄渺。他心里的氣,也便洶涌起來。那天他打好飯,搜尋到榮芳,就坐在不遠處。他想也沒想,堵著氣,便坐到了榮芳的對面。榮芳嚇了一跳,愣了一下,端起盤子,飯也沒吃,跑了。要知道,那可是他們第一次在學校食堂坐在一張桌子上,時間不過三五秒。
榮芳怕,怕被人看見,看被人瞧出來他們之間雖然沒明說但彼此心知肚明的關(guān)系。立秋也怕。學校管得嚴,馬上要畢業(yè)了,這時候出紕漏,對自己影響很不好??墒撬褪巧鷼?,什么也不管了。
也許這就是結(jié)局吧!立秋想。他這么想時,便開始打包行李,買車票。待天黑下來,他心慌慌的,行李已經(jīng)打包妥當,只待明日走人。他心里亂,下了樓,往沙溪河邊去。
榮芳找到立秋,你還真會找地方。立秋那時候坐在橋墩下,是早前他釣魚被榮芳找到的地方。我問了你室友,他們說你出來了,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就到處找。榮芳說,我不是故意不理你。
立秋沒接著這話題。他說,我明天早上走。榮芳哦了一聲,有多遠。立秋說,你以前問過了。榮芳說,我還想再問一遍。立秋說,不管遠不遠,你也不可能去。榮芳沉默了一會,誰知道呢。
后來他們再也沒有說話。夜色一下子就覆蓋了他們的臉。日夜不息的沙溪河,日夜不息地流著。
回去的小路,很短。他們都心慌。心里梗著話,誰都不說??煲咄陼r,榮芳終于忍不住,轉(zhuǎn)身抱住了立秋。立秋,我不想你走。她哭出來。不停地哭。立秋一時不知所措,我在,我在的。他說著,緊緊抱住了榮芳。
很多年后,立秋一直難以忘懷的,是那天晚上的擁抱。那是他們在一起期間,最親密的接觸。
第二天清早,立秋拖著沉重而雜亂的行李離開時,在校門看到了榮芳。我請了病假,送你去車站。榮芳固執(zhí)地去搶立秋的一個背包。她小小的身子,背著立秋的背包,顯得有些笨拙。
你走我前面。榮芳說,我看著你走。
立秋說不,我喜歡走你后面了。
榮芳嘟著嘴,犟在路邊,一直以來都是你送我,這次,我送你。
立秋就應(yīng)了。他慢慢走在前面,時而回頭,看榮芳一眼。立秋快,榮芳就快,立秋慢,榮芳也慢。他們上了公交車,下了公交車,躋身于車站擁擠的人流中。人一擠,他們就散了,越來越遠。
立秋回到落煙,夏天突然變得盛大起來。盛夏時,他到了落煙一個邊遠的鄉(xiāng)鎮(zhèn)財政所工作。
所里只有四個人,都是男的,一個所長,一個副所長,兩個辦事員,立秋是其中一個辦事員。除了立秋,其他都是中年人。所里業(yè)務(wù)少,他們最大的消遣,就是打牌,打麻將,喝酒。喝醉了他們就唱歌,不是流行歌,是一些當?shù)匦≌{(diào)、山歌。副所長最喜唱山歌,聲音也好。
到的第一晚,大家為立秋接風,菜很簡單,酒卻很多。是一種叫苞谷燒的酒——這種酒用苞谷釀制,喝起來暴性很大,也很烈,立秋抵不住幾杯,就熱,困。迷迷糊糊時,大家就慫恿副所長唱歌。副所長假裝推辭二三,便唱:賭你來,賭你穿過九層巖。麻桿大橋賭你過,十二花園賭你來。立秋聽不懂,感覺歌詞也沒啥意思,就是那曲調(diào)悠悠的,繞來繞去,讓人起雞皮疙瘩。唱罷,其他人不滿意,要求他來個帶勁的。副所長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唱:洞門小妹矮咄咄,一對奶奶像牛角,哥哥有個爛脾氣,不摸奶奶睡不著。立秋聽著,面紅耳赤,也不知道是酒精作用,還是山歌撩人。
財政所離城三十余公里,路況極差,往返很不方便。如果沒什么特殊事情,立秋一般半月回次家。他給榮芳寫信,從鎮(zhèn)上寄出去,普通信件,五天左右,才能到沙溪財校。榮芳回信,問他,你會來看我嗎?差不多六天后,立秋的回答寫在信箋上,會的。
誰都沒有提彼此之間那種不曾言明的事情。
榮芳給立秋寄信,是特快。特快自然比平信快。她每天都去收發(fā)室,問自己的信件,收發(fā)室老頭慢慢就認得她了,沖她說,又來啊,沒你信呢!她也不說話,低頭就翻找,自然是沒找到立秋的信的,失落著走了。往后,老頭也不說沒有信的事情,只說,來了一堆,你翻翻有沒有。她依然在那里翻,很認真地找立秋和自己的名字。沒有。還是沒有。
沒有立秋的信,她就想,立秋是不是不理我了,越想越難過,越難過越想。五六次后,立秋終于來信了,說,過陣子,我去看你。她又心花怒放,想著立秋,很快就能來了。但第二天,又一如既往地去找信。
立秋請了半天假,回到落煙城中,正好趕上最后一班去往沙溪的車。晚上十來點,車到沙溪。剛出站,榮芳就跳了出來。我就知道你會來,她幾乎是哭了。立秋心里很難過,嗓子澀澀的,幾乎說不出話,你怎么在這里等著,這么晚了。榮芳說,你信里說今天要來的,下午三點我就來車站等你了,我不敢走,總覺得再等上一會兒,你就到了。立秋說不出話來。榮芳說,幸好你來了。
立秋要哭。榮芳推著他,走,我們吃涼面。沙溪小吃眾多,涼面是其中一絕。立秋說,好。
車站離學校遠,他們牽著手,在路上走。看見一家小旅館,立秋猶豫了一下,要不,住這里?榮芳拖著他往前走,不好。又走過一家,立秋想住,榮芳不。走走停停,離學校就越來越近了。正巧,熄燈前,他們進了大門。立秋,也就有些不情愿地住進了朋友的宿舍。
信函里斷斷續(xù)續(xù)地談話,并未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承續(xù)下來。榮芳問得多的,還是落煙的情況。她早已找身邊的人探過,知道落煙這個地方,邊遠,貧窮,遠不及歷史悠久的沙溪。她不敢想象自己生活在落煙的境況,她是家里老小,又是女孩,遙遠的地方不敢想。但心底里是想在立秋身邊的。
她問,你在落煙過得好嗎?
還好,只是比較無聊。
那你平常都干什么?
寫作,睡覺,打麻將,也喝酒。
真無聊。
立秋沉默了一會,你去找我玩。
榮芳慌忙擺手,不行的,我爸媽要是知道我去那么遠,鐵定打死我。
立秋就不說話了。待到分開的時候,立秋問,你都不會去落煙?
榮芳愣在那里,我不知道。
到分別時,立秋和榮芳,都感到一種傷感。誰也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落煙和沙溪,離得太遠了,誰也不知道,這一別,又要等多久才能相見,甚至是否還能相見。他們小心翼翼地分別了。
立秋再次回到落煙,回到那個小小的財政所。依然寫作,依然和同事們打牌打麻將喝燒酒,依然和榮芳通信。只是漸漸地就有了一種疲倦感。榮芳依然一次次去收發(fā)室翻找信件,這件事已然成為一種習慣,但那種以往找不到立秋的信的失落和找到信時的欣喜感竟也不知不覺間淡了。
所長看立秋年輕,不太能和其他人打堆,便尋思著給他介紹對象。不遠處的中學正好有幾個剛從師范畢業(yè)的老師,長得不錯的也有,其中一個,看著挺合適。所長和校長老熟人打了個招呼,兩堆人就湊到了一起吃晚飯。
依然是簡單的菜,由立秋操刀。中年男人女人們只顧著嗑瓜子、聊天、打牌。菜上齊了,財政所和學校的聯(lián)誼就正式開始了。酒喝開來,大家就把立秋忘了。立秋倒也樂意,畢竟和這些中年男女都聊不來。
那姑娘來得晚,連連抱歉,說回了家一趟,正好母親有點事,耽擱了。中年男女們身子一縮,就騰出了一個空,正好在立秋身邊,說,沒事沒事,小江老師,你快坐。所長已然微醺,站起來,舌頭有點不靈光了,介紹道,來來來,小江,我給你介紹,這是我們立秋同志,剛畢業(yè)來參加工作的,你們年輕,多聊聊。說完向立秋使了使眼色。立秋覺出什么,臉一下紅了,再看小江老師,她的臉也紅了。
原來兩人都不知道那頓飯的意義,直到相互看過了,聊過了,才知道著了同事們的道道。小江老師說,立秋,聽說你喜歡文學書籍?立秋說,有一點。小江說,我也是,以后我找你借書。立秋不好推卻,便答應(yīng)了。
立秋給榮芳寫信說,所長給自己介紹了個姑娘,莫名其妙就見上了,姑娘在學校教書,就是鎮(zhèn)上的人,來找過自己幾次,都是借書。原本是把自己的生活告訴榮芳,榮芳回信說,這也好,畢竟她離得近,可以照顧你。立秋看了信,字寫得很工整,就是信箋有些皺巴巴的樣子,看不出榮芳寫信時的情緒。
落煙的海拔比沙溪高很多,冬天,比沙溪來得早。風呼呼吹著所里的小門,發(fā)出恐怖的聲音。立秋想著,榮芳的生日快到了,就給她寫信,告訴她,要去陪她過生日。他算過了,榮芳十八歲生日的時候,不逢周末。這也就是說,他得請上至少兩天假,但也意味著榮芳不會被叫到家里過生日。
榮芳回信是幾天后。榮芳說,好。就一個字。很干脆。
榮芳寫這個干脆的“好”字之前,她寫過兩封信。一封里,她拒絕了立秋,讓他不要來了,先說路途遠,又說天氣冷,最后說,我不可能去落煙的,就算想,我爸爸媽媽也不會同意,而且我還太小。另一封,她答應(yīng)了立秋,卻又說,也許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這兩封她都不滿意,撕了,寫第三封時,她想了很久,心里很為難,最后狠了心,寫到,好。這“好”里,意味多了。
上車的時候,立秋心頭涌起一陣悲壯。他心里有種奇怪的感覺,這一程,從一開始就是悲壯的。榮芳依然逃了課,在車站接到又冷又餓的立秋,帶她去吃當?shù)赜忻难蛉夥?。他吃粉,她就那么看著。然后順著沙溪河岸,一直往下走。她沒有再問他落煙的事,他亦沒有多話。
晚上在一家看起來不錯的餐館吃飯,點了六個菜,一瓶白酒。那是他們一起吃過的最貴的晚餐,但菜并沒有想象中的好吃。他們吃了一半菜,喝了三分之一酒,都有些微醺。聊了很多,酒精讓他們說了許多暖人暖心的話。
看起來如同往常。
夜越來越深時,他們都有歸去的意思。立秋試圖留榮芳找一家旅館,榮芳拒絕了,他們一起往學校走。路,是以前的路。人,似乎也是以前的人。他們之間的距離,還是那么幾米。到了宿舍樓下,榮芳就在陰影里站著了。榮芳轉(zhuǎn)身,對立秋說,立秋,謝謝你陪我過十八歲生日,我很感動,能遇見你,我也很幸運。立秋想說話。榮芳又說,但是,立秋,以后我們不要再見面了。她說完,轉(zhuǎn)身就跑進了宿舍。
立秋在榮芳的樓下站了許久,他不記得站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腿似乎是腫了。榮芳在陽臺上看過,看了一眼,沒敢再看第二眼。她沒有哭。
凌晨時,立秋就被朋友拉走了,住在朋友的宿舍里。
回去的路是火車從省城轉(zhuǎn),因為當天汽車返回。立秋下了床,天還沒亮。火車是上午九點五十五,他就著冷水洗了把臉,就出了門。直奔火車站而去,頭也不回。也不敢回頭。
榮芳趕到火車站,立秋的那趟車已經(jīng)快開了。她擁擠著買了一張站臺票,去找立秋。她原本不去送立秋的,雖然心里很想,但她知道不能,快刀斬亂麻,才是最好的辦法??墒墙K究是沒忍住,跑了出去。
站臺很擠,很多送站的人,在寒冬里張望著即將遠行的列車。榮芳踮著腳尖,尋找立秋的身影,但她并不知道找到立秋能干什么,她怕立秋看見自己,卻又希望立秋看見自己。她甚至很絕望地想,立秋要是坐在另一邊,那就真的永遠看不著了。
榮芳一直都沒有找到立秋。
火車啟動時,立秋站起來了一下。他一直是坐著的。車上很吵鬧,他就那么悶悶坐著,等車開。車啟動時,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站起來了一下,然后看到了站臺上人群中瘦瘦的榮芳。寒冬里,她顯得更瘦了。
立秋的心里很酸。榮芳在到處張望,但并沒有看到自己。他心里想,算了吧。和沙溪,和沙溪火車站站臺上的榮芳,作了無言的告別。
回到所里沒幾天就下雪了。這幾日立秋都沒睡好,精神狀態(tài)很差。小江來還書,說好書要分享,見立秋話少,也就自討沒趣地走了。雪越下越大,地面鋪滿積雪的時候,郵差就把信送到了所里。
榮芳寄來一張站臺票,沒有只言片語。
立秋沉默良久,想哭,眼睛干澀,沒有水分。他給榮芳寫信,告訴她他看到站臺上的她了。就這樣,也沒有說多余的煽情的話。像一種答復(fù)。
榮芳沒有再寫信來。
后來很多年,立秋偶爾想起和榮芳的分離,心里都會有一絲絲難過。他一直沒弄明白和榮芳分開的原因。他幾乎就要忘記這個叫榮芳的人了。
2018年春天,榮芳去省里開一個商業(yè)會議,鄰座的男人自我介紹來自落煙。榮芳心里有細微的觸動。每次在路上看到路標寫著“落煙”,心里都會有種類似的觸動。她心里知道,在落煙,有一個曾對自己很重要的人。
茶歇時,榮芳和來自落煙的男人聊天,我有個很要好的朋友就在落煙。那人說,是嗎?真有緣!榮芳說,只是,很多年不見了,也不知道現(xiàn)在怎樣。那人就問他,人是干什么的?榮芳說,我只知道他最初回了落煙,不知道后來離開沒有,如果沒變化,應(yīng)該在財政部門。那人說,叫什么名字?榮芳想了下,立秋。那人起身打了個電話,一會兒,拿著手機回來,我給你找著了。
那人在便簽上寫下立秋的電話,榮芳接過來,也就放在了手提包里,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打。好幾天后,榮芳打電話過去,立秋正在忙。領(lǐng)導忙著要材料,他已經(jīng)加了一晚上的班了,手機靜音在側(cè),一心應(yīng)付領(lǐng)導的材料。等到忙下來,看到陌生來電,再打過去時,榮芳又忙了。工廠那幾日有大訂單,幾十個工人忙得焦頭爛額,榮芳也跟著忙。電話來時,榮芳一時不知道是誰的,她忘記存了,但來電顯示“落煙”,讓她突然明白過來。
她在吵鬧的車間接起電話,喂。
立秋在另一邊,喂,我看到您的未接來電,請問你是哪位?
榮芳說,你猜猜。
立秋說,猜不到。
榮芳說,你仔細聽聽。她走到相對安靜的地方。
立秋沉默了半晌,試探地說,榮芳?
那天榮芳實在太忙了,聊了幾句,就掛了。后來他們加了微信,斷斷續(xù)續(xù)地聊些天。彼此的這漫長的生活也就漸次地展露出來。
榮芳畢業(yè)后,進了沙溪財政局,干了兩三年就離職了,開始做生意,到處跑。這期間,她結(jié)婚了,生活看起來很好,孩子聽話,生意也不錯,有一家規(guī)模中等的工廠,四五十個工人,成為了常人眼中的成功女性。
立秋并沒有和學校的小江老師在一起。工作的第二年,因為寫作上的優(yōu)勢,他得以離開了那個小鎮(zhèn),到縣財政局工作。二十五年里,他結(jié)過三次婚,有兩個孩子,分屬于第一任妻子和第三任妻子。他從縣局又到了市局,當起了中層干部,過著一個中年男人最為平常的生活。
誰也沒有提往事。有一天,榮芳微信上說,這么多年,常常在路上看到落煙的路標,但神奇的是,從沒去過一趟。
立秋說,那就來看看吧!看看這個地方,也順便看看我。
榮芳說,算了吧,相見不如懷念。
立秋說,懷念可以,別等到只能悼念。
榮芳準備來落煙時,立秋剛開完一個煩躁的課題會。榮芳說,我出差歸程,想轉(zhuǎn)道去看看落煙。立秋說,好。
宴席是立秋提前訂好的,房間也是,在城郊的一個山莊。那里做特色菜,環(huán)境很好,適合小聚。他約了些朋友,都是些庸碌塵世中交心的友人,以世俗中最好的陣勢招待榮芳。在去落煙東收費站接榮芳的時候,他心里一直反復(fù)想,這么多年沒見的人,會長成什么模樣?是風韻依然,還是早已被時光消磨了容顏成為一個平凡的大媽?但無論是什么樣子,這一場見面,屬非見不可,有些話,需得當面重新提起。
榮芳駕一輛看起來不錯的寶馬從高速下來,停在了路邊,電話響起時,也就看到了不遠處站著的立秋。見面的一瞬間,相互笑了一下。立秋說,我們?nèi)コ燥?。榮芳說,好。立秋說,聽我指路。榮芳說,好。
到山莊預(yù)定好的房間,圍餐桌對面坐下,他們才仔細打量起對方來。彼此都老了許多,相視時,又能從如今的容顏里記認出依稀的模樣。
榮芳保養(yǎng)很好,比以前高,身材也好,皮膚白皙,穿一件黑色的長裙子,頭發(fā)松松地扎著??粗粗?,立秋的心里,就起了波瀾。遙遠的細節(jié),涌上心頭來,牽手時的緊張,擁抱時的激動,恍若昨日。不得不說,他突然就沖動了。
在榮芳眼里,立秋蒼老了許多。她知道他快五十歲了,樣子卻不太像。蒼老,只是和記憶里那個人相比較的。她坐在那里,感到安全。
約好的人,陸續(xù)到來,很快,五六個人,也就圍滿了餐桌。聊上沒幾句,來的人,也都慢慢覺出來他們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
開飯前,榮芳說,立秋,你坐我旁邊吧!
立秋有些不好意思。
大家就起哄,去吧去吧,又不是沒挨著坐過。
立秋就扭扭捏捏過去了,挨著榮芳坐。
榮芳分享一些奇怪的小吃,來自于某國。她前不久剛國外旅行歸來。挨著勸大家品嘗時,她說,好東西就是要分享。
大家就說,你們的故事也要分享,我們今天,就拿你們的故事下酒了。說時,一瓶茅臺酒上了桌。
榮芳不喝酒,喝白開水。立秋是喝的,酒過三巡,大家還起哄,讓他們說故事。立秋不說話,一句不說,榮芳也是,說我們沒什么可說的。再喝過三巡,立秋依然不說話,榮芳倒說了。
細細碎碎的,都是些遙遠的舊事,試探,跟隨,碰撞,別離……榮芳說來平淡,聽者便時時飲上一小杯。氣氛漸漸活躍,立秋插話進來,對其間的一些隱約的細節(jié)作了補充。
他一直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捶珠_。榮芳提到最后分開的話題,點了一句。
立秋喝了杯中酒,那時候是真難受。
聽者便問,那是為什么?
立秋說,不會是有了新的人了吧?
榮芳沉思片刻,那時候就是怕,怕遙遠的距離,怕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的貧窮與偏僻,怕家庭的阻攔,而他也正好沒有給我那種能讓人奮不顧身的動力。
立秋嘆了口氣,繼續(xù)喝酒。
這么多年,就想著,有朝一日要來落煙看看,這回終于是來了,地方見著了,人也見著了,我不遺憾。這話,榮芳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立秋一貫少語。倒是聽者問,那時候要是不分開會怎樣?
立秋就笑了,榮芳也笑。立秋說,誰知道呢?或許早離了。
榮芳說,如今看來,分開不見得是什么壞事,那時候美好的事情,如果走入婚姻,柴米油鹽、雞毛蒜皮,誰能保證感情能一直保鮮?也許真如他說早離了,也可能依舊深情地在一起,更多可能是麻木地彼此扛著一段感情。你看分了,不見得多壞,至少現(xiàn)在想起來,都是美好。這么多年不見,最初那種干凈美好還在。像突然之間一個親人失而復(fù)得?,F(xiàn)在的感覺,真的像親人一樣美好,他像個哥哥。
她邊說話便給立秋夾菜,還真像從未失散的兩人,像戀人,也像親人。
立秋大多時候不說話,他從側(cè)面看榮芳,很好看,更甚于曾經(jīng)。心里的感覺,很復(fù)雜。
飯畢,夜有些深了。友人們寥寥打笑,便散去了。把山莊的寂靜,留給他們倆。
他們順著山莊的小路散步。榮芳穿了細細的高跟鞋,走了沒多久,便有些撐不住。立秋看著她,累了吧?她便挽了他的手臂,腳疼。曲折小道平緩幽深,有的地方漆黑一片,行人寥寥。感覺有些累了,便打道回房。有一段小道,沒有光,很像沙溪財校外的那條捷徑。立秋心中一動,一把牽住了榮芳。
剩下的路,就變得非常漫長。明明住處不遠,立秋卻覺得很遠,他著急地牽著榮芳走,他在追趕著什么。房門洞開,立秋就翻身抱住了榮芳。榮芳一怔,沒有反抗。他吻她,心跳很快,她有一時的無措,隨后有微微地抗拒。他將她放倒在大床上。一種近似于瘋狂的沖動,狠狠地沖擊著他的內(nèi)心。他撫摸她的臉,頸脖,胸部,撩開她的裙子,吮吸它們。
榮芳的眼神復(fù)雜。驚異?嫵媚?幸福?厭惡?好像都有。她在迎合他,卻也似乎在抗拒。她環(huán)住他脖子的手臂,竟然有一絲絲的顫抖,是恐懼,還是激動?立秋不得而知。
有一刻,立秋的腦子一片空白,隨后往事無端涌起,無數(shù)聲音交織。我這是在干什么?這闊別二十五年的相見,難道只是為了完成當年的遺憾?這場性事,是從聯(lián)系上的那一天開始,就注定了的嗎?之后呢?一別兩寬,藕斷絲連?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然后那自問的聲音消失了。榮芳微微的呼吸聲,漸次大了起來。她神色中有迷離,又有掙扎。她試圖在決定什么。她的手開始使勁地推著立秋。立秋,立秋,不行啊。立秋瘋了似的。她推,他不為所動,固執(zhí)地探取她的身體。她心生悲哀,像墜入無邊的大海,呼救,卻無人應(yīng)答。她幾近于放棄,不行啊,哥。
立秋怔在那里。什么?
榮芳喘了口氣,不行啊,哥。
立秋久久看著身下的榮芳,她身上的衣服,幾乎是要脫完了。榮芳有些猶豫,放開了推他的手。立秋沒有動,他看著榮芳的臉,慢慢地,一滴淚落在了榮芳的臉上。
清早,他們在山莊吃了簡單的早餐,便去城區(qū)和附近的一些景點,去看過如今只隔著四十分鐘車程的立秋最開始工作的那個小鎮(zhèn),也去立秋的中學舊址坐了坐。天快黑時,立秋送榮芳上高速。
在榮芳走后的落煙東收費站外,立秋突然心里很難過,很難過。此刻,榮芳正在離立秋生活的落煙越來越遠。他們離得越來越遠了。
立秋攔了輛出租車,在車上給榮芳發(fā)短信,說,注意安全,到了說一聲。他又突然變得平靜,像在叮囑一個遠行的親人。
時代已經(jīng)拉近了落煙與沙溪的距離。當年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大山、河流,當年連接他們的山路、橋梁,都已經(jīng)在時代變遷里被高速替代了。但他們之間,已然被定格在一個固定的距離,遙遙相望,想來溫暖、安全,不會離得更遠,也不會靠得更近。立秋想,他和榮芳之間,也許真的就如同親人了。
他明白過來,這時代裹挾著每一個人奔涌向前,身后的路注定是回不去了。
兩個小時后,榮芳抵達沙溪。她給立秋發(fā)微信,我到了。立秋說,好。
那時候,立秋在客廳看電視。天色已晚。妻子在臥室陪孩子說話,聲音隱隱約約傳來,家里很安靜。立秋關(guān)了電視,走進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