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當代詩歌史上,駱一禾是一位不容忽略、不容遺忘、不容遮蔽、不容湮滅的重要的杰出詩人。
盡管,他英年早逝。但是,他用生命創(chuàng)作的大量優(yōu)秀作品卻成為了中國當代詩歌寶庫里一筆豐厚的珍貴的財富。
對于這樣一位令我敬重、令我尊崇的杰出詩人,我強烈地產生了研究他的濃厚興趣。
研究一位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學歷程,除了其本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之外,最重要的研究載體,毫無疑問是他生前寫給親朋好友師長的書信原件。
因此,在2018年春節(jié)之后,在決定研究駱一禾之前,我便把尋找駱一禾的書信作為我的工作重點。因為我深知,如果說駱一禾的詩歌作品已經構成了他博大精深的詩學世界,那么,他遺留下來的書信則是打開這扇駱一禾詩學世界大門的“金鑰匙”。
那么,“金鑰匙”在哪里呢?又如何找到“金鑰匙”呢?
思來想去,深謀熟慮,我把尋找“金鑰匙”的希望寄托在了那些曾經編發(fā)過駱一禾詩作的編輯身上。
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駱一禾應該算作是一位幸運者。因為他曾經有幸遇到一些賞識他的作品、承認他的才華、扶持他的成長、編發(fā)他的詩作、推介他的作品的編輯。其中,對他賞識很久,影響很深,幫助很大,支持很多的編輯,要數《山西文學》編輯部的詩歌編輯、青年詩人潞潞。
1988年5月23日,駱一禾在寫給安徽《詩歌報》主編蔣維揚的一封信中,曾經滿懷感恩之情地提到過三家編發(fā)他詩歌的刊物,其中,《山西文學》的名字赫然在列。由此可見,對于扶持過他的《山西文學》,駱一禾心中是充滿感恩之心的。自然,這份感恩之心,也是表達給詩歌編輯潞潞的。
在這里,很有必要向大家介紹一下潞潞。
作為一名青年詩人,潞潞成名于1982年。在那一年的《人民文學》第9期新筍集專欄上,他憑借《上海寫意》二首一舉成名,并榮獲了1985年趙樹理文學獎一等獎。從此之后,他成為了中國文學國刊《人民文學》重點力推的青年詩人之一,先后發(fā)表了《城市與〈勇敢的野牛之血〉》《南京路上,我走著》《牛倌和兒子》 《青銅之子》《古戰(zhàn)場的石榴樹》 《覆沒》 《西風,馬群》等一系列重要作品,并躋身于國內一流青年詩人行列。除此之外,他的代表作品還有《肩的雕塑》《父親之河》 《黃土地》 《跛腳上校的女兒》《槍族》等。
1986年,作為山西青年詩人中最優(yōu)秀的一分子,他被《詩刊》社邀請參加了第六屆“青春詩會”,并在《詩刊》第11期發(fā)表了《老歌》《兩張樺樹皮》《內蒙狼山巖畫》《泥路》等一系列精短凝煉的優(yōu)秀詩歌作品。
1987年9月 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潞潞的詩集《肩的雕塑》,深受詩壇名家的好評和廣大讀者的喜愛。
潞潞不僅僅是一位出類拔萃的青年詩人,更是一位慧眼識珠的詩歌編輯。
潞潞的詩歌編輯生涯最早始于1985年。那時候,他早已在詩壇成名,正在山西大學中文系八三級干部專修班學習,并與好友、山西大學中文系八一級學生李杜共同發(fā)起組建了山西大學詩歌社團——北國詩社。
北國詩社成立之后,潞潞擔任了詩社刊物《北國》詩刊的主編。他利用自己在詩壇的廣泛影響和豐厚的人脈資源,向北島、顧城、楊煉、江河等全國各地的優(yōu)秀青年詩人約稿,從而把一本原來屬于校園詩歌性質的大學生社團刊物辦成了一本薈萃精品力作、展現(xiàn)詩壇實力、影響巨大、品質一流、深受好評的全國性詩歌民刊,從而體現(xiàn)出潞潞非同凡響、與眾不同、追求卓越的編輯才能。
1985年3月,由潞潞主編的《北國》詩刊創(chuàng)刊號出版發(fā)行,轟動全國詩壇。正是在這一期刊物上,潞潞編發(fā)了駱一禾的兩首力作《祖國》和《黃昏》,為當時默默無名的駱一禾做了一件“雪中送炭”的好事。
1985年7月,潞潞從山西大學畢業(yè)后進入了《山西文學》編輯部,擔任詩歌編輯。
如魚得水的潞潞憑借主編《北國》詩刊積累下來的豐富經驗,將《山西文學》的詩歌編輯工作干得風生水起,有聲有色有影響。
1986年8月和1987年8月,潞潞連續(xù)兩年編輯了文本價值高、精品力作多的《山西文學》詩歌特輯,在詩壇上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而正是在這兩期詩歌特輯上,潞潞兩次發(fā)力,力推駱一禾的詩歌作品,編發(fā)了他的五首詩歌《愛情——致Z.F》《沉思》《迎接九月》《大雪山》《無夢穿山》,從而使駱一禾漸漸揚名詩壇,惹人注目,嶄露頭角。
1988年5月23日,駱一禾在寫給蔣維揚的一封信中這樣寫道:“我開始發(fā)表作品是1983年,一直到現(xiàn)在也僅有五十首詩發(fā)表?!?/p>
按照駱一禾提供的發(fā)表數量推算,僅潞潞一人,就編發(fā)了他的七首詩,占駱一禾詩歌作品發(fā)表總數的七分之一左右。由此可見,在駱一禾的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中,潞潞發(fā)揮了多么重要的作用。
憑借著對駱一禾和潞潞交往情況的了解,我做出了這樣一種判斷:在那個編者與作者之間或者說是詩人與詩人之間依靠書信聯(lián)系的年代,潞潞和駱一禾一定有過比較頻繁的書來信往。盡管時間過去了三十年左右,但是,潞潞也有可能還保存著當年和駱一禾的書信。
因此,抱著一種碰運氣的心理,我將尋找“金鑰匙”的線索聚焦在潞潞身上。由于我和潞潞經常聯(lián)系,于是,2018年6月5日那天,我給他發(fā)去了一封微信:
潞潞大哥:您好!
目前我在從事駱一禾研究工作,并已經取得了重要進展,完成了有關文章七篇,近十萬字。為了進一步擴大成果,我準備再寫一系列有關駱一禾的文章,希望能得到您的幫助。下面,有幾個問題想采訪您,望能給予大力支持!
1.您和駱一禾交往過嗎?他給您的印象如何?他最讓您難忘和感動的幾件事能否詳細談談?
2.您對駱一禾的人品、詩作和編輯作風是如何評價的?
3.您和駱一禾有過書信聯(lián)系嗎?還有書信原件嗎?
以上問題,望能詳細回答,字數不限,注重講故事,說細節(jié)。您提供的精彩內容我會寫入我的文章中并在刊物上發(fā)表。
拜托了!
寫完以后,請發(fā)到我的QQ郵箱,1669443074
謝謝,盼回信!
結果,在時隔兩天之后的6月7日,我收到潞潞的回信:
1986年經西川認識,多次交往,吃飯,長談。二、謙謙君子,理論素養(yǎng)極高,待人真誠。三、有書信。
收到潞潞的回信,尤其是看見信中的最后一句話,喜出望外的我頓時激動地連喊三聲: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緊接著,我問他:駱一禾的書信共計幾封?他回信告訴我:五封左右。最后,我又詢問了一個問題:駱一禾1986年和1987年先后兩次在《山西文學》,共計發(fā)表了五首詩歌,請問,這五首詩歌是自然來稿還是約稿?
結果,他很爽快地回答道:我向他約稿。
在獲悉了潞潞與駱一禾書信來往情況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駱一禾寫給潞潞的書信原件。然而,由于潞潞工作非常忙,叫我耐心地等待。也許是好事多磨吧,在等待了兩個多月之后,8月22日那天,潞潞給我發(fā)來五張照片,是駱一禾寫給他的五封信的信封和內文。照片上,信封覆蓋著信紙,令人無法看清書信的內容。由于書信里面涉及到了一些隱私的內容,潞潞無法給我發(fā)來全部的五封信,只選擇了其中最長的一封給我單獨重新拍照發(fā)來,從而使我得以看到了駱一禾寫給潞潞的一封長信。
盡管,駱一禾寫給潞潞的五封書信無法全部看到,但是,這封駱一禾寫給潞潞的長信也足夠讓我大有收獲、讓我大飽眼福、讓我大開眼界、讓我大喜不已。
那么,駱一禾寫給潞潞的這封長信究竟寫了什么內容呢?
現(xiàn)將信的內容全部抄錄如下:
潞潞:
近好。收到了你的來信,非常感謝你,作為朋友,我得承認,你對我是偏愛的,也是公正的,我其實很明白,今后及現(xiàn)在,作為一個寫詩的,我的處境不會太好,因為我太喜歡戰(zhàn)斗,以至在寫詩和談詩上,使一些人由此而被得罪,現(xiàn)在的一些詩人有兩個意識:詩人怎么可能不是天生的?以及,大師怎么可能是被教導過的?因此他們的意識里,對我的直言不諱感到不能持平。因此我是很感謝您的明朗,詩感和藝術精神的。如果能夠象(像)你這樣,把詩放在人之上,認真地喜愛和懂得它,那么反而可以使藝術和人直接地匯通起來,我們的詩也就會好得多了,以及,一種藝術也有可能為你,海子,劉軍(西川)等朋友完成。
《十月》四期上我編發(fā)了海子的十二首詩,我希望我能公平地、無私地為他做些事,使他的處境比現(xiàn)在好一些,他是一個很有才華,內心結構很廣的詩人,但我發(fā)覺,他的處境很不好,有一些詩人或編輯所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里,有一種嫉妒,推遲了他的前景,海子是一個農民,哲學意義上的,他自己有時說不出話來,我一向覺得我把他看成朋友和弟弟,并要為他辯護、支持他。雖然為此我將繼續(xù)地不得不得罪一些攻訐他的人。
這一向挺注意看你的詩,如果我能在刊物上找到的話。
西川有一次來玩,說起你在《詩刊》11期“青春詩會”上的詩,我覺得你在嘗試著變,向一個更高的熔鑄階段,不過我們也從朋友的地位覺得這是已失掉了一種長處為代價的,我的感覺是探索當然要付出代價的,但在藝術觀上,它是一種擴展,而不在于它離開了什么。也就是說,探索不是從一個內心的角落移向另一個角落,而是從這種相對的平移中解脫出來,形成一個內心世界,內心是一世界而不是一個角落,它不是以一種情緒對另一種情緒的排他為基礎的。
探索的過程是一個沉思的過程,沉思不是一個結論、一種哲理,而是一個能力,它避免使靈感淪為一種即興,而不斷地使從本能到意識的整個精神世界得到充分活動,即我所習稱的“整個精神世界的通明詩化”,在一首詩的寫作中,寫作的精神活動要詩化,同時在以一種新的精神去藝術化呈現(xiàn)世界時,這個精神首先應得以詩化。在這種活動中,在某一個瞬間,我們所獲得的能力,會引起這樣的感嘆:“就是它”!也就是說當潛意識的創(chuàng)造力突然涌現(xiàn)的時候,這種能力,能抓住它,呈現(xiàn)為生命的最佳形態(tài)——這一切作為壓強,把詩的狀態(tài)投入語感中,使固定的語言符號成為詩意的,而寫作者這時就可以讓精神世界通明詩化造成的語感自由流動,自由放射,自然流動,甚至語流本身就超出了我們的控制而帶來神來之筆。
西川常用“智慧”這個詞來形容這種內心世界,我習慣用“沉思”或“思想”,說的其實是一個東西,它是頭腦和身心合一的,思維與肉體共振的,心手相應的,也就是情感的或寧靜的律動的,這是一個東西不同的“名”。
我的心得簡潔地說就是這個。
以前給你的一信中,我聊起過這樣一個問題,即是不是你的對抗意識太強?在詩里,意志力有時是形成對抗的,象(像)《鑄劍》轉向詩會上的幾首詩,卻已造成一個籠罩全詩的內心世界的分解。相反的,對抗性情緒是可以有而且不壞的,在詩里我的體會好像是,它不是一種壓倒性的、雄辯的狀態(tài),而是兩種(也可能更多)相反情緒的同時激蕩,而最強烈的激蕩由于它的高頻率而劇烈震顫到了不能分開的程度,它仿佛是寧靜的,然而是活的。同時,我想,我之喜歡《鑄劍》等二首,在那里正午的鋒刃的亮光和黑暗里,就有這種狀態(tài)。也許由于這種狀態(tài)的意識還不太清明(其實也不必擔心意識,因為這種張力狀態(tài)的得到,是不那么全憑意識的)。在《北國》(應為《黃河》)上的長詩《黃土地》里,時空很廣闊,但整種張力的狀態(tài)卻有點跟不上去,在外部時空結構和語言狀態(tài)的中間,有一種底氣不足的感覺,也就是沒有完成內心里真正達到的。
這是不是驅使你在《詩刊》十一月號上,象(像)會議側記里說的,“豪邁的詩人潞潞一反往昔寫出了溫馨的詩句”的一個動因呢?也許“反”的趨向太強,與本來系列的東西倒失之交臂了。我琢磨你的詩,這是一處難點,另外這種張力,也不意味著把不同的東西、不同的情緒等等在詩句上對接,它似乎更多的是一種潛能,而不可坐實為表面文章,直接由表象呈露,而是寫詩這一動作、這一瞬間里的一種發(fā)動興會,由它去發(fā)動詩句的產生,或極躁動的或極純凈的,內心世界是完整的,包含著不同的流動。
還有就是你好像不大信任自己的語感,當精神世界得以通明詩化之際,語感本身是有自身動態(tài)和勢能的,古人譬喻為行云流水,行于當行而止于為止,因此我們得信任它。琢磨你的詩句時,有時常有一種你又“多說了”的遺憾,其實當多說則多說,當少說則少說,沉思的能力也就不是去注意一個結論、一條哲理,而是注意語流的勢能,這樣,反而能夠說得比說出的多,所謂“意在言外”,同時,也把要說的說得更富于感性和美。也許,我琢磨,你的用心良苦,要在詩的規(guī)模、詩的意象群,詩的沖力上通盤地考慮(不是計算,而是一種直覺的考慮)。這樣語流的行藏動靜的節(jié)奏,受到了另外的制約而出現(xiàn)了額外的尾綴和強化,弄不好了是一種注釋。
我這么說,也許是出于旁觀,我把我想到的告訴你,也算是我們交往中一點兒朋友之道吧,僅供參考。
最近寫丑的詩挺多,在詩壇上似乎也是一種風氣,問題在于它甚至變?yōu)橐环N“示丑”,這和詩人思維里對于丑的一種線性認識有關:以前有美,美得發(fā)酸,現(xiàn)在來點丑。其實“丑學”是一種歷史運動,在藝術史上,由于美長期被視為感性的全部內容,所以感性的豐饒生動被某種規(guī)格縮小和硬化了,丑學的核心內涵也因此是“感性的多元取向”或汲取有活力的感性防止矯揉造作,而不是以丑為美或為丑而丑。這或許是一個需要認識的問題,如果淪為后者,那么,丑之可以發(fā)臭是與美之可以發(fā)酸是相等的。包括浙江比較有名的伊甸,這回寄給我一首長詩《獻給愛情的十個花圈》,里面也寫了很多擦臭腳、打燈泡、尸體的肛門里發(fā)出響聲等等,一是把丑表面化了,二是把丑當作了示丑,這種表面文章是膚淺的。
拉雜談來,不知是否清晰有章法,就先敘這些吧。以后有空寫信隨便說點什么。要是來北京出差時,一定來家坐坐,上次也沒款待你吃東西。來去何匆匆!
致
朋友的問候!
一禾
1987年5月26日
駱一禾寫給潞潞的這封長信,是一封“含金量”極高的書信。在信中,駱一禾與潞潞進行了推心置腹的交流和友好坦誠的交談,并向這位賞識自己詩作、編發(fā)自己詩作的編輯表達了自己由衷的敬意和謝意。同時,闡述了自己的詩學主張,談論了潞潞的轉型詩作,評述了有關詩壇現(xiàn)象和詩壇人物,可以說,字里行間閃爍出詩藝的火花和思想的光芒。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駱一禾在這封信里重點談論了他的好朋友、好弟弟海子:
“ 《十月》四期上我編發(fā)了海子的十二首詩,我希望我能公平地、無私地為他做些事,使他的處境比現(xiàn)在好一些,他是一個很有才華,內心結構很廣的詩人,但我發(fā)覺,他的處境很不好,有一些詩人或編輯所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里,有一種嫉妒,推遲了他的前景,海子是一個農民,哲學意義上的,他自己有時說不出話來,我一向覺得我把他看成朋友和弟弟,并要為他辯護、支持他。雖然為此我將繼續(xù)地不得不得罪一些攻訐他的人?!?/p>
這段關于海子的評價,是駱一禾最早對海子的評價文字,從未見諸于任何報刊,從未見諸于任何文章,完全屬于“首次發(fā)現(xiàn),獨家披露”。因此,這封涉及海子有關重要信息的長信便具有了非同尋常、非同凡響的價值。
這封信,首次揭開了作為《十月》詩歌編輯的駱一禾編發(fā)海子詩作、力推海子成名的真實原因,首次披露了海子生前所面對的詩歌逆境和所經歷的創(chuàng)作遭遇,首次表達了駱一禾幫助海子的鮮明態(tài)度,無論是對于研究海子的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還是研究駱一禾的詩歌編輯生涯,都是極其珍貴的、極其重要,既具有文物價值,又具有文獻價值的第一手資料。
2019年1月6日星期日上午完稿
【作者簡介】姜紅偉,1966年生,黑龍江海倫人。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學生校園詩歌倡導者,曾創(chuàng)辦《中學生校園詩報》。系中國八十年代校園詩歌運動歷史研究者,八十年代民間詩歌、校園詩歌報刊收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