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沈從文《阿麗思中國游記》的突出特點,是對苗族的書寫。而這種苗族書寫表現(xiàn)在既訴說了苗族的生存苦難,又對苗族文化進行了闡釋,還高度贊美了苗族人民美好的精神品質。這使得作品具有鮮明的苗族特色,表現(xiàn)出沈從文對苗族生存命運的關照,也凸顯出他作為一位苗族作家自覺而鮮明的身份意識和民族認同感。
關鍵詞:沈從文 《阿麗思中國游記》 苗族書寫 苗族文化
《阿麗思中國游記》是沈從文的第一篇長篇小說,出版于1928年,是沈從文苗族書寫的代表作之一。作品較早且較為典型地體現(xiàn)了沈從文作為一位苗族作家的民族意識,這種民族意識最為重要的體現(xiàn)在于對苗族生活的自覺書寫。而這一苗族書寫既包括對苗族生存苦難的訴說,又包括對苗族獨特燦爛的民族文化的展示,還包括對苗民美好精神品質的高度禮贊。
《阿麗思中國游記》苗族書寫的第一個方面表現(xiàn)為對苗族生存苦難的訴說。這種生存苦難的訴說既體現(xiàn)在對苗族長期遭受的民族壓迫的憤慨,又體現(xiàn)在對苗民悲慘現(xiàn)實生存境遇的哀嘆。沈從文對于苗族的生存苦難感同身受,表現(xiàn)出深切的同情,并希望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為苗族發(fā)聲,正如他所說:“苗人所受的苦實在太深了?!晕以谧髌分刑嫠麄冋f話?!盵1]《阿麗思中國游記》正是如此。
在沈從文看來,苗族人所遭受的最為深重的生存苦難就是統(tǒng)治者嚴重的民族歧視和殘忍的民族壓迫,這不僅造成了苗民物質生存條件的貧乏,而且還給苗民帶來了嚴重的精神傷害。在作品中,沈從文用看似輕松的語調進行著一種“平靜而浸透傷感的傾訴”[2]:一方面,湘西苗民長期遭受著嚴重的民族歧視,在過去一度被人當作蠻族看待,他們沒有為人的基本尊嚴,被人當作價格低于豬狗的“東西”隨意買賣,是如同美國“紅番”一樣的存在。奴隸的父母長輩把奴隸帶到石牌溪場上按斤交易,天真爛漫的孩子只癡癡地望著父母同人討價還價,甚至不敢大聲哭泣,因為知道苗子在漢人面前是不可以放縱的。因為被視為異類,苗民的生命也變得微不足道,所以統(tǒng)治者可以對苗民進行肆意地屠殺,用鮮血讓“苗子不是人”的觀念成為法律,直接剝奪苗民的人格權和生存權利。沈從文在自傳中也曾提到,統(tǒng)治者對苗民實行的暴政以及因為暴政引起的反抗,“血染赤了每一條官路同每一個碉堡”[3]。
另一方面,基于民族歧視,統(tǒng)治者通過政治策略對苗民進行殘暴的政治壓迫。苗民被剝奪在城市的就業(yè)權利和受教育權,被趕到自然條件及其惡劣的大山中去。苗民在市鎮(zhèn)中沒有“作事”的機會,無法在市鎮(zhèn)中棲身立足,只得到深山中去謀求生存,與山水搏斗,與自然競爭,飲食只有“辣子”、“酸菜”以及“粗糙山糧”,實在無法生存之時,就只能賣兒賣女以換取生存資金。地方官將奴隸這一身份作為獎勵賦予苗民,對苗民的欺壓甚至到了苗家人的狗也會“怕漢人三分”的地步。苗民因為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利,大部分人都處在矇昧封閉的精神狀態(tài)中,精神世界趨于麻木,即使被當作奴隸毆打、買賣和屠殺,也自認為是理所當然的,默認自己是“東西”不是人。作品中的苗族父親,甚至為自己將女兒作為奴隸賣出了出人意料的高價錢而暗自竊喜,這是多么的悲慘和悲哀。然而,在基本生存權利被剝奪的情況下,苗民還要承受各類苛捐雜稅,為統(tǒng)治者的軍事決策承擔債務,他們因此不得不背負著超負荷的生活重擔勞累致死。如作品中提到,在苗區(qū)的河流上,多是苗地精壯老實的漢子用人力行船,這些人為了一碗活命的白飯,就死心塌地毫不吝嗇精力與汗水為出錢雇船的人做工到晚,甚至因此累死在河坎上。
《阿麗思中國游記》苗族書寫的第二個方面表現(xiàn)在對苗族文化信仰的展示。根據(jù)沈從文的描述,苗族是一個信仰原始宗教的民族,他們既堅持“萬物有靈”的觀念,認為自然萬物皆有靈性,又對鬼神充滿了敬畏,而無論是崇拜自然,還是信仰鬼神,都構成了苗族獨特的文化信仰。
沈從文在作品中表示,鬼神崇拜是苗民精神信仰中重要的一部分,有著獨特而豐富的內涵。比如,苗族人認為,人死后會變成鬼神,鬼神能帶來災難亦能帶來福祉,還能給人治病,人們的禍福旦夕皆與鬼神有著密切的關系。根據(jù)作品的描述,在苗民的觀念里,管理苗民一切禍福的首先便是被苗民當做神靈的天王及天王以下諸菩薩,其次才是地方官以及幫菩薩辦事的和尚,最后才是鄉(xiāng)約的保證,苗民對鬼神的崇拜和敬畏甚至超過了地方長官。此外,在苗地,每家的孩子都會有一兩個得力的鬼神作“干爹”,以保佑孩子長命富貴,或是耗費大量的錢財和時間為孩子做一件“百寶衣”,用以求神納福。苗民們還習慣將內心的希望和憤懣都與廟里的神訴說,即使人生病了,也去同神商量對策,請求神靈的幫忙,將病醫(yī)好,信任神靈甚至超過醫(yī)生。
作品還展示了苗民對自然的崇拜和敬畏。根據(jù)沈從文的描述,苗民有著樸素的自然觀念,他們認為萬物皆有靈性,石頭、樹木等皆可作為信仰物和崇拜物,部分自然事物能掌管個人命運,甚至主掌人類禍福,所以各種物件都可以得到苗民的敬畏。身處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中,面對強大的自然,苗民深感自身的局限與無力,因而容易“把依賴寄托在那些具有保護意義或與日常生活有重大關系的事物上,對其加以崇拜”[4]。阿麗思來到苗鄉(xiāng),就親眼見到無數(shù)婦人把兒子引到一棵榆臘樹下燒香行禮,人們把榆臘樹認作孩子的“干媽”,作揖磕頭,以求得樹的庇佑,表現(xiàn)出對臘榆樹的無限敬意。對于沈從文描寫的這一苗族文化現(xiàn)象,有學者也曾提到:“苗族的自然崇拜對象甚多,如對日、月、古樹、巨石的崇拜較為普遍?!械牡胤竭€要讓小孩寄拜古樹或巨石為‘干爹,認為這樣能使孩子長得如樹一樣高大,如石一樣堅強?!盵5]可見,敬畏和崇拜自然已經(jīng)成為苗族民族文化信仰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帶給苗族人以長久的精神滋養(yǎng)。
《阿麗思中國游記》苗族書寫的第三個方面表現(xiàn)在對苗族美好精神品質的贊美。沈從文在作品中對苗民美好的人格品質進行了高度的贊揚,毫不掩飾其對于苗族人民的熱愛與深情。在沈從文看來,苗族人勇敢且強悍,同時也是實在的淳樸和善良,苗民身上有著諸多可貴的品質,可敬亦可愛。
作品贊美了苗族人的勇敢強悍。根據(jù)作品描寫,苗民在面對強大的自然時,敬畏而虔誠,會勇敢地迎接來自然環(huán)境中的各類挑戰(zhàn),身處社會生活中時,他們言行中又透著自然的野性,表現(xiàn)出一種強悍勇猛的精神。比如,苗民生長在“山高水急,地苦霧多”[6]的自然環(huán)境中,尊重自然但不畏懼自然。他們可以駕著簡陋的木船在滿是急流險灘的河里自如地“順流而下逆流而上”,他們“泅水”、“打氽子”、“摸魚”、“爬樹”,游走在險惡的山水間,進行著各類冒險行為,在嚴峻的自然中頑強生存。元宵時節(jié),苗民熬著風雪的寒冷,赤膊舞獅舞龍,以背以胸迎接鞭炮,還不停的歡呼吶喊,為此感到興奮和自豪。他們即使身處嚴寒低溫和鞭炮四濺的環(huán)境中,也絲毫不覺得費力和痛苦,反倒表現(xiàn)得激動暢快,由此彰顯出一種自然賦予的野蠻向上的生命力。
作品還贊美了苗民的淳樸善良。作品中描繪的苗民待人誠懇,從不勢利。阿麗思在苗地不能用小費或是“我是英國人”這類話來問路,因為這些在“苗疆鄉(xiāng)僻”行不通,苗人不在乎來人的錢財和地位,皆是熱情善良,誠實待人的。即使是苗地的苗王,也絲毫不驕傲自大,不奢侈浪費,他與英日皇帝、昔日中國皇帝全然不同,是謙虛直率,勤儉節(jié)約的。正如儀彬母親所說:“一個野蠻民族的苗中之王,對他臣民卻找不出像英日皇帝的驕傲與自大,又不能如昔日中國皇帝那么奢侈浪費。他的省儉同他的和氣,雖說是野蠻,有時我以為同這些野蠻人接近五個月,還比同一個假紳士在一張餐桌上吃一頓飯為受用的!你見到苗中之王與苗子的謙虛直率,待人全無詭詐,你才懂到這謙虛直率在各個不同的民族中交誼的需要。”[7]
注 釋
[1]巴金等:《長河不盡流——懷念從文》,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385頁。
[2]凌宇:《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思想價值論——寫在沈從文百年誕辰之際》,《文學評論》2002年第6期。
[3]沈從文:《我所生長的地方》,《沈從文全集 13》,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44頁。
[4]游俊、李漢林:《湖南少數(shù)民族史》,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第321頁。
[5]石朝江:《中國苗學》,貴州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11頁。
[6]沈從文:《鳳凰》,《沈從文全集 11》,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407頁。
[7]沈從文:《阿麗思中國游記(第二卷)》,《沈從文全集 3》,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95頁。
(作者介紹:肖杰文,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研究生,專業(yè):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