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珠峰登頂者和那些“走到一半的人”

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

發(fā)自北京、成都

“我和他們握手，一握下去，是空的。我心里一驚，沒有手指?！蔽辶昵?，作家阿來采訪了兩次攀登珠穆朗瑪峰的中國登山隊員們。很多人缺了手指、腳趾，甚至雙腳，“都是被凍掉的”。

1960年，中國登山隊隊員王富洲、屈銀華和貢布登上珠峰頂端。外國登山隊已經(jīng)多次從尼泊爾側(cè)的南坡登頂，他們是世界上首次從中國境內(nèi)的北坡登頂。但這次登頂沒有影像資料或他國見證人，質(zhì)疑聲四起。再次登頂、留下證據(jù)，并測定珠峰高度，向世界證明中國登山隊的實力，成為一項“政治任務(wù)”。

1975年，任務(wù)再度啟動。中國登山隊組織了第二次登頂珠穆朗瑪峰的行動。“8848.13米?！?月27日14點30分，九位中國登山隊員再次登上珠峰峰頂，在那里牢固地豎立起3.51米高的紅色金屬覘標(biāo)。當(dāng)天，峰頂?shù)姆e雪厚達92厘米。

為了這次規(guī)模宏大的登山暨科考行動，幾百人匯聚到珠峰腳下，他們的命運在短短幾月間改變。有人失去生命，有人落下殘疾，他們的生活可能一輩子離不開珠峰。“一談起這件事，他們的眼里立刻放出了光芒?！卑砘貞浀?，“那是他們的青春?！?/p>

阿來也是國慶檔電影《攀登者》的編劇，同名電影原作小說同時上市?！杜实钦摺坊趦纱闻实堑恼鎸嵐适屡木?，由吳京、章子怡、胡歌等演員主演。截至2019年10月9日下午，電影上映十天錄得超過8.5億元票房?！杜实钦摺返墓适缕瘘c是1960年的攀登行動。沒有被國際社會完全承認的登頂，以及主角們對此耿耿于懷，是劇情的主要推動力。

“用了文學(xué)的典型化的方式，把很多人的經(jīng)歷往更少的角色身上集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百分之百地按照原來他們那個樣子寫的?！卑黻懤m(xù)采訪了兩次登頂?shù)膸资挥H歷者，但沒有留下任何采訪記錄，“我們一生最重要的一些東西不是靠紙面記錄的?！?/p>

不管是現(xiàn)實還是電影，都沒人能輕松說出“人定勝天”四個字。1975年登頂?shù)纳Ｖ橛X得能登上珠峰靠的是運氣，中途倒下的夏伯渝認為珠峰還沒有“接納”自己，氣象組副組長高登義仍然在孜孜探求珠峰的氣象奧秘。談起大自然時，親歷者們都顯得謙卑、內(nèi)斂。

“你不是去征服自然的，你是去認識它?！卑韺δ戏街苣┯浾哒f。

“一個冰棱上面， 你一下去， 就沒救了”

珠峰大本營經(jīng)常能見到峰頂?shù)钠煸?，延展飄蕩，壯觀至極?！坝捎谥榉迳襟w上部強烈的對流形成積云并隨風(fēng)飄蕩的特殊云態(tài)，是世界上最高的風(fēng)標(biāo)?！备叩橇x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現(xiàn)在是中科院大氣物理所研究員。

不同的旗云云態(tài)，預(yù)示一兩天內(nèi)珠峰上空八九千米處的不同風(fēng)向、風(fēng)速狀況?！叭嗽儆畜w力，再有本事，山上碰到壞天氣，就沒有希望?！鄙Ｖ閭€子不高，臉色黝黑，67歲依然非常精壯，沒有老態(tài)。

對桑珠來說，好天氣是最大的“運氣”。登頂九人中多達六人不是原先被重點培訓(xùn)的登山隊員，而和他一樣，本職為后勤、修路或運輸。這同樣可以視為運氣。電影中的藏族女子“黑牡丹”就是一位后勤人員，憑借身體素質(zhì)和毅力贏得了登山隊的信任。

在隊員正式登山前，修路隊要為他們探好路，背著技術(shù)裝備、帳篷、繩索及食品等大量物資。在危險地段搭好梯子等輔助工具后，他們會找到最適宜的地點作為營地。

修路隊為登山隊探路，那誰為他們探路？他們是否面臨更大的危險？桑珠停頓一會兒，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修路隊路線選擇錯了，選不好了，對整個隊伍的影響很大，而且自己也有生命危險。每個營地都必須根據(jù)山的地形環(huán)境來選地點，周圍滾石多不多，有沒有危險。修路隊是很關(guān)鍵的。”

1974年，22歲的桑珠在西藏比如縣當(dāng)兵。他的老家在六百多公里外的日喀則，那里可以看到喜馬拉雅山脈，“小時候抬眼望去都是高山”。年初，中國登山隊去西藏招募隊員，精壯的桑珠順利通過多輪體檢和體能測試，“當(dāng)時懵懂得很，不知道登山是怎么回事”。

接下去還有兩輪更加嚴酷的淘汰。他們先被解放大卡車拉到拉薩郊區(qū)體能訓(xùn)練，背沙子登山，練習(xí)肺部和臀部。兩個多月后，一大半人給淘汰了。

3月，剩下一百多名候選隊員被帶到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營，適應(yīng)高山環(huán)境，一點一點向上攀登，5400米、5800米、6000米……最終，所有新隊員都抵達海拔7028米的營地。教練觀察每一個人的狀態(tài)，不止生理狀態(tài)，“工作不積極、隊友不團結(jié)”的也遭到淘汰。

桑珠進入了最終名單。8月，大家被拉到北京懷柔集訓(xùn)，一大早就背著85斤沙子爬山。“有人把午飯送到山腳下，吃完下午繼續(xù)爬。每人每天的吃飯標(biāo)準(zhǔn)是4塊錢?！被貞浧疬@段時光，他笑了起來。入冬，他們開始在懷柔水庫的冰面做俯臥撐，赤腳走路。

但桑珠沒能進入登山隊，而是進入更加危險的修路隊。登山隊員有七十多人；負責(zé)修路、運輸、氣象預(yù)報、科研和后勤保障的有五百多人，都集結(jié)在珠峰大本營。

1975年4月24日，隊長鄔宗岳率領(lǐng)十七名登山隊員挑戰(zhàn)珠峰。1960年登頂時，他擔(dān)任后勤運輸隊員，此后被選派去學(xué)習(xí)攝影技術(shù)，成為登山攝影師和登山教練。1964年5月2日，在與另外九名運動員登上海拔8012米的希夏邦馬峰時，他在極端天氣下成功拍攝了紀錄影像。

此前，修路隊已經(jīng)建成5200米大本營到8100米營地所有山路的輔助設(shè)備與營地。一支修路隊大約十五到二十人，主要肩負三項任務(wù)：一是為登山隊選擇露營地，避開雪崩、冰崩和滾石；二是搭路，在比較陡峭的地方拉登山繩索，在大的冰裂縫上架梯子；三是確認高度，修路時要時常向大本營報告高度。

“那時候我們的登山鞋也不好，一個冰棱上面，你一下去，就沒救了。在6800米的時候，一個大冰面，根本上不去，我們還要搭梯子，只能一步步爬。”回憶性命攸關(guān)的險情時，桑珠語氣頗為輕松。

“你知道他為什么 一定要解開嗎？”

可惜，第一次挑戰(zhàn)“碰到了壞天氣”。

5月4日，鄔宗岳的隊伍到達海拔8200米?？耧L(fēng)暴雪中，很多隊員已經(jīng)被凍傷?！爱?dāng)時使用的法制氧氣瓶每個重5千克，內(nèi)存氧氣180到220個大氣壓。幾個人共用一個氧氣瓶。”這時，鄔宗岳選擇解開“結(jié)組繩”（注：將登山隊員串在一起的安全繩）。

“你知道他為什么一定要解開嗎？”阿來猛吸幾口煙。受訪時，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往事與輕煙一起氤氳開來。

“他有攝影任務(wù)在身。他們?nèi)齻€人一組繩子，他想拍一個前面兩個人和遠處的珠峰交疊在一起的鏡頭。如果綁在一起，他找不到那個角度。山脊像刀刃一樣，但他就是想拍到一個好的角度。而且那時候的攝影機很重，膠片很珍貴，只能帶一卷，不能隨時開著。他要找到好角度，才能打開?！卑硐萑肓碎L時間的沉默。他將這一幕寫成整部電影高潮來臨前的暗夜，氛圍非常凝重。

鄔宗岳命令突擊隊副隊長大平措率領(lǐng)其余隊員先行，自己在后面慢慢跟進。風(fēng)雪呼嘯，他漸漸隱沒于無邊的白色。

大平措帶領(lǐng)隊員攀登到8600米，幾次沖頂都被風(fēng)雪刮回來。他派隊員下去接鄔宗岳，沒有找到人。5月7日登頂?shù)娜蝿?wù)無法完成，大家只能下撤。

“幾乎是全軍覆沒。”阿來形容當(dāng)時的慘狀，“凍掉手指的，凍掉腳的，很多人?！彼ヌ旖虻臄z影棚探過班，趕上演員們拍攝從冰棱上墜滑的戲。冰和雪都是真的，即便只是拍戲，演員們也遍體鱗傷，主演吳京吃飯時還綁著冰袋。

第二次沖頂，桑珠被選為登山隊員。

“你是個黨員，再沖頂珠峰有沒有決心？有沒有信心？身體怎么樣？”政委提問時，桑珠幾乎本能地站了出來，“心里沒有怕過”。

登山隊員們?nèi)匀晃茨芸高^風(fēng)雪。新上來十幾個人，到8600米營地只剩下四個，藏族、漢族各兩人。他們沒能越過珠峰的魔鬼屏障——第二臺階?！八膫€人只剩一瓶氧氣，嚴重缺氧，吸一點，走一步。但路又走錯了，摸不到第二臺階的位置。”桑珠他們收到了大本營的撤退命令，關(guān)鍵的路線圖在失蹤的鄔隊長身上。

兩次挫折、人員犧牲令大本營陷入絕望情緒。轉(zhuǎn)機在5月12日到來，氣象組預(yù)告：5月25日到29日的天氣適宜登頂，那很可能是春天的最后一次登頂機會。

重整旗鼓的第三次沖頂隊于5月17日從大本營出發(fā)，努力趕在25日之后抵達8100米營地。嚴重的人員折損，令這次選拔越發(fā)悲壯?！澳菚r候人員不多了，我們組織了最后的男女運動員，全部加起來有十八個人，包括三名女隊員?！鄙Ｖ檎f。一定要有女性，讓女性登頂也是任務(wù)之一。

氣象預(yù)報準(zhǔn)確無誤，一半隊員成功登頂。5月27日下午兩點半，索南羅布、潘多、羅則、桑珠、侯生福、貢嘎巴桑、大平措、次仁多吉、阿布欽，九名登山隊員抵達了地球之巔。

隊員們馬不停蹄地開展工作，測定珠峰高度、拍攝照片、固定覘標(biāo)、采集冰雪樣本和巖石標(biāo)本……8848.13米是他們最終測定的珠峰高度。數(shù)字一公布，就立刻得到世界登山界和科學(xué)界承認與引用，因為這是一次留有證據(jù)的登山科考活動。

“一直都是不宜于 登頂?shù)拇箫L(fēng)壞天”

但鄔宗岳的犧牲縈繞在高登義心頭多年。四十多年過去，他還清晰記得那短短幾天里的事情。

1975年的攀登行動中，高登義擔(dān)任大氣物理組組長、科學(xué)考察隊學(xué)術(shù)秘書，負責(zé)登山隊與科學(xué)考察隊之間的協(xié)調(diào)工作。他還被登山隊任命為登山氣象組副組長，主要負責(zé)預(yù)報高空風(fēng)，以及氣象組的觀測設(shè)計，決定施放無線電探空氣球的次數(shù)和時間。

4月初，氣象組做出春天宜于登頂?shù)臅r段預(yù)測：4月下旬和5月中旬。登山主力據(jù)此劃為兩個分隊，分別在4月下旬和5月中旬攀登。

“我永遠忘不了這個日子?！备叩橇x記得，4月18日，大本營突然接到國家體委的電報：據(jù)預(yù)報，今年雨季提前來臨，5月7日后沒有登頂好天，登山隊務(wù)必于5月7日前完成登頂任務(wù)。

這項指示不符合高登義的預(yù)測?！拔覀兪歉鶕?jù)‘歷史相似法做出的超長期預(yù)測?！备鶕?jù)他的研究，珠峰南坡的雨季平均開始于6月上旬到中旬，北坡雨季平均開始于7月上旬。

“我們不相信電令中的預(yù)報?！倍嗄曛?，高登義依然透著遺憾，“我們一開始據(jù)理力爭，但無效后，只好貫徹執(zhí)行?！币罁?jù)“錯誤的命令”，登山隊做出調(diào)整：將兩個分隊的主力隊員合在一起，組成一支隊伍，由鄔宗岳任隊長，一定在5月7日前登上頂峰。

4月24日，隊伍出發(fā)，鞭炮和鑼鼓響徹大本營。幾頭受鞭炮驚嚇的牦牛四下逃竄，混亂中撞上國旗桿的鋼纜，導(dǎo)致旗桿倒塌。“當(dāng)時心里就有點奇怪，忐忑。”高登義回憶。

天氣果然不樂觀。4月26日到5月7日，“一直都是不宜于登頂?shù)拇箫L(fēng)壞天”。

“從珠峰南坡登頂?shù)闹饕ｋU是大雪和雪崩，從珠峰北坡登頂?shù)闹饕{則是大風(fēng)及其帶來的凍傷。”高登義在1975年之后提出的觀點，如今已被國際學(xué)界承認，當(dāng)時只是模糊地知道北坡風(fēng)很大。

珠峰北坡海拔7400米到7500米處，是一條非常狹窄的通道。北坡盛行偏西風(fēng)時，大氣正好從較寬處流向較狹窄的通道，風(fēng)速變得更大，一般約為相同高度大氣風(fēng)速兩倍以上。高登義解釋，珠峰的“狹管效應(yīng)”，還有大風(fēng)的“風(fēng)寒效應(yīng)”，會使登山者的體感溫度大大降低，帶來凍傷。

“你們怎么說是好天氣，我們在山上大風(fēng)襲擊，腳凍了、手凍了，耳朵也凍了，大家心里面都有點怨。但是沒有辦法，我覺得那個年代氣象預(yù)報條件沒有那么好，不怪他們?！倍嗄旰螅Ｖ檫x擇原諒，“常有的事，沒有辦法?！?下轉(zhuǎn)第18版

?上接第17版

高登義不甘心，1975年一回到北京，就四處調(diào)查到底哪個機構(gòu)給國家體委提供這次氣象預(yù)報。結(jié)果，“沒有任何單位做過這個預(yù)報”。既然沒有科研機構(gòu)預(yù)報，國家體委為什么要發(fā)布那條命令呢？他搖搖頭：“接下去的事情無可奉告?！?/p>

“但不是第一次的 那座珠峰了??！”

“我在拉薩采訪她，一說到這個事情，她就流淚。”阿來回憶起幾年前采訪桂桑的情景。

1975年最后一次沖頂時，桂桑年輕、強壯，大家都覺得她將是世界上第一位自北坡登頂?shù)呐?。但命運變化令人猝不及防。當(dāng)年還有很多隊員因各種原因未獲眷顧，體力不支、受寒凍傷，或僅只造化弄人。

如今的電影也展現(xiàn)了這些未能登頂?shù)年爢T。那支隊伍里，本來共有三位女登山隊員——潘多、昌錯和桂桑。桂桑與夏伯渝的故事被阿來糅合到一起；潘多的故事，則大多集中在“黑牡丹”身上。

潘多曾是農(nóng)奴，從小干重體力活，經(jīng)常搬運六七十斤貨物往返于喜馬拉雅山脈。1958年，19歲的潘多加入中國登山隊，一開始在運輸隊，當(dāng)后勤，扛幾十斤裝備和給養(yǎng)走山路。后來她成為正式登山隊員，攀登過幾座海拔七千多米的山峰，但與珠峰無緣。

1975年，潘多是位老運動員，36歲在當(dāng)時已屬高齡。她已經(jīng)有三個孩子，最小的還不到兩歲?！爱?dāng)時的想法是，潘多經(jīng)驗豐富，昌錯和桂桑年輕力壯，老隊員在經(jīng)驗上帶著年輕隊員。到8300米的時候，讓年輕人沖上去?！鄙Ｖ榛貞?。

但計劃沒有變化來得快，昌錯首先倒下。在7028米營地，她的扁桃體嚴重發(fā)炎，身體發(fā)熱。再往上就有生命危險，她只能放棄。

桂桑與潘多繼續(xù)上行，到8300米營地休整，補充能量，準(zhǔn)備第二天登頂。桂桑脫掉厚重的靴子，燒上水，養(yǎng)精蓄銳，帳篷外正風(fēng)雪呼號。水開時，一位隊友恰好進來，涌進來的狂風(fēng)掀翻了燒水壺，沸水潑灑在桂桑腳上。

“就是這么一件偶然的事情，改變了她的命運?！卑砀锌?。

燙傷的桂桑不得不放棄這次攀登，潘多成為世界上第一位從北坡登頂?shù)呐?。在寬度僅一米多的珠峰頂部，她靜靜躺著，記錄下人類第一份位于珠峰之巔的遙測心電圖。寒冷與激動令潘多抖個不停。調(diào)整了很長時間，她才平靜下來。

很多年后，阿來問已經(jīng)成為職業(yè)登山家的桂桑：“這些年你不是都在登山嗎？登了那么多八千米以上的山，珠峰也不止上去過一次，為什么每次你還要哭呢？”

“但不是第一次的那座珠峰了??！”桂桑回答。

“一輩子的心思沒有了?！卑碛眠@句話形容當(dāng)時“走到一半的人”。

“這就是我43年來 想要站到的地方”

夏伯渝失去了雙腳，還是走了下去。

第二次沖頂失敗后，夏伯渝和隊友們從8600米緩慢下撤。一位隊友丟失了睡袋，他將自己的讓了出去，在零下30度的帳篷里挨了一夜。這幾乎是他最本能的反應(yīng)：“當(dāng)時沒有時間讓你去想，把睡袋給了別人我會凍死怎么辦。如果我有時間想，可能就會猶豫了。”

夏伯渝的雙腳當(dāng)晚凍傷壞死。當(dāng)時他26歲，進入登山隊前是一名足球運動員，“本來打算登完回來繼續(xù)踢球的”。

在等待截肢的病床上，夏伯渝聽到登頂成功的新聞廣播。珠穆朗瑪峰從此成為他最大的心結(jié)。三年后，他裝上了假肢，出行只騎自行車，不坐公交，怕“踩到別人自己會意識不到”。他成為職業(yè)殘疾人運動員，參加輪椅籃球、輪椅乒乓球運動。他仍然期待登頂珠峰，只是假肢技術(shù)尚不足以登山。

“但我知道總有那么一天的?！毕牟逑嘈?。

夏伯渝從來沒有放棄力量訓(xùn)練。每天早上5點起床，負重十公斤沙袋練下蹲，150個一組，十組；引體向上十個一組，十組；仰臥起坐，60個一組，六到八組；俯臥撐也是60個，六到八組?！斑@些要在一個半小時之內(nèi)完成，強度很大，強度不大的話，你的體能跟不上?！?/p>

2014年，夏伯渝換上新的假肢，但珠峰還是沒有準(zhǔn)備好“接納”他。他非常喜歡這個詞，相信人與自然就是這樣，登不上去，也許是身體或運氣不行，但歸根結(jié)底是還沒有被“接納”。

那一年，尼泊爾發(fā)生傷亡最慘重的雪崩；次年，尼泊爾發(fā)生里氏8.1級大地震，誘發(fā)的雪崩造成更多人員傷亡。夏伯渝都止步于山腳大本營。2017年，他攀登了8000多米，離頂點只剩90多米時遇遭遇暴風(fēng)雪。他沒扛住。

2018年，夏伯渝終于被“接納”了。他事先盤算過，登頂那一刻自己會非常激動，“吶喊啊，擺造型啊”。但是，“真正登到頂峰的時候，根本就沒有一點非常激動的想法”。遠處白云一朵一朵，像一座座小山峰，被陽光照得散發(fā)出金黃色，很美。他看著，有些發(fā)呆。

“這就是我43年來想要站到的地方。今天終于上來了?！毕牟迤届o地說。

“那時候他26歲，一晃現(xiàn)在70歲了。上去了，就了了這個心愿了?！卑砘貞浿瑖@了一口氣。

1960年和1975年，國家兩次推動攀登珠峰，訓(xùn)練了上百位登山運動員，最后真正登頂?shù)闹挥惺?。那些“走到一半的人”，人生軌跡也為之改變。被召進登山隊之前，絕大多數(shù)人的職業(yè)與登山無關(guān)：王富洲是大學(xué)生，屈銀華是伐木工人，劉連滿是消防隊員，貢布是解放軍戰(zhàn)士。

登山之后，絕大部分人留在登山界?！澳菚r候他們是隊員，后來都變成了教練、領(lǐng)導(dǎo)，所以才有了中國的登山事業(yè)?！卑碚J為，兩次攀登行動從無到有地推動了中國登山事業(yè)起步，“那時候也只有國家的力量?！?/p>

此后，再也沒有如此大規(guī)模的國家層面的登山行動。

“被雪山永久 挽留的人， 都有一個衣冠?！?/p>

1990年，高登義又組織了一次珠峰考察。到了大本營，他就去為鄔宗岳掃墓?！耙灰姷剿哪?，我就哭了?！备叩橇x回憶道。

衣冠冢同樣來之不易，又帶著傳奇色彩。1975年，登頂并完成各項工作后，九名隊員分為兩組依次下山。第二組五個人下到8200米時，令人費解地走錯了路，偏離了既定線路。

“按說這些老隊員在這個地方走了好多遍，不會走錯的，可就是走錯了。而且五個人都走錯了?！备叩橇x談起當(dāng)時的情景，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如果大家沒有走錯路，鄔宗岳的遺體可能永遠不會被發(fā)現(xiàn)。在這條岔路上，潘多看到“很多羽絨在飛”?！斑@個地方怎么會有羽絨呢？”潘多思忖。桑珠的記憶有些區(qū)別：“我們看到在那個地方，有些珠峰地區(qū)特有的那種小烏鴉，它們朝那個地方飛過去。”

不管是羽絨還是烏鴉，都帶著大家找到鄔宗岳的遺體。順著不期而至的指示，他們遠遠看見躺在一道山壑里的鄔宗岳，羽絨服還在，但破了。

“大本營！大本營！1號呼叫！1號呼叫！”潘多還記得隊友的凄厲呼喊。桑珠和體力尚存的兩三位隊友決定下去那個山壑。那里烏鴉盤旋，風(fēng)很大，“一塊紅布在那里飄來飄去”。

但是背不動。下山還要花幾天時間，大家的體力到達極限。要把遺體背下山，就要先把它從山壑里背上來，這非常危險。大本營回復(fù)：“經(jīng)過黨委討論，決定不把鄔隊長的遺體背下來?！鄙６嗄茏龅?，就是盡可能就地將遺體埋好。挖坑的力氣都沒有了，大家“找了一些小石子，埋好”。

“許多被雪山永久挽留的人，都有一個衣冠冢。”高登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