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在香港看伍迪·艾倫導演的新片《曼哈頓》,竟是一部黑白電影,他用黑白的色調來處理紐約最繁華的曼哈頓區(qū)中男女情感的種種問題,我看了以后頗有一些感觸。這些感觸一方面是來自國內電影界對色彩的迷信,其實黑白電影拍得好絕對不會比色彩繽紛的電影遜色,因為其中有人性,還有人文精神。在人性里面,色彩顯得多么無力呀!
也許在真實的人生里面,我們回顧過去的點點滴滴,色彩會慢慢褪去,到最后只剩下淡淡的黑白。我們想不出在離別的冬夜中,以前的伴侶穿什么顏色的服飾,只記得在那條暗黑的長巷中,慘白的街燈把影子拉得很長,天氣冷得令人畏縮,巷子里只有兩條被生活壓扁的影子。甚至于,這些生活經過歲月風霜的滌濾,在我們苦痛的夢中,根本是沒有顏色的。它有的只是“少年不識愁滋味”,顏色全部消隱,最后只剩下蘇東坡《東欄梨花》詞里“惆悵東南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的境界了。事實上,當我們有勇氣剪斷情感的辮子時,所有的事物都變成黑白了。
《曼哈頓》給我的另一方面的感觸是,在現時代里,愛情逐漸成為一個空洞的名詞。當人們要肯定它的時候,它逃遁了;當人們要否定它的時候,它又悄悄地來了。我看到伍迪·艾倫的妻子鬧同性戀,莫名其妙地愛上另一個女人,致使伍迪的情感甚至人生頓失憑依,然后在曼哈頓的街頭浮沉時,不禁啞然苦笑,在苦笑中有不少的辛酸。
回到臺北以后,我還時常記得《曼哈頓》中的情節(jié),現實生活里又發(fā)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我有一位朋友,退伍以后結婚,婚后一個月為了開創(chuàng)新生活到巴西去經商了。過了一個月,生活剛剛安定,他要把新婚的妻子也接到巴西去。他妻子要到巴西的那一天,他打扮得很整齊,到機場去接她,結果空等了一個下午,妻子沒有來。他懷著悵然的心回家,卻接到一份電報,電報是這樣寫的:
我在臺北飛巴西的飛機上認識了一個男士,我決定和他共同生活,所以在巴西沒有出機場,直飛巴拉圭,希望你閱電后馬上到巴拉圭來辦離婚。
我可憐的朋友接到他新婚妻子的電報,他以為是自己神經錯亂,趕快淋了一個冷水澡,從巴西打長途電話給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那封電報,最后連聲音都嗚咽了。他喃喃地說:“怎么會這樣?我怎么辦?我怎么辦!”
我說:“你帶著那封電報到巴拉圭去辦離婚吧!”
然后我們掛了電話。朋友婚禮的熱鬧、新娘幸福的笑臉,就在我們幾分鐘的長途電話里,在我腦中成為一幕黑白的紀錄片。
朋友離婚后放棄了經商,到巴西鄉(xiāng)下幫人種花。我可以想象到他在錦簇繽紛的花圃中黑白的落寞身影。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才能,開始否定生命的意義與價值,所有理想的壯懷和人生的抱負幾乎在這個情感的戰(zhàn)役中崩潰,情感給人的壓力之大,真是令我不寒而栗。
我只能說,也許在我們每個人心里,都自認為是最好的人選,可是有的人并不要選擇最好的。這就好像我們去逛百貨公司,看到里面大部分貨品都俗不可耐,高雅出眾的服飾是很少見的。也許我們會問:為什么要生產這么多俗氣的東西呢?答案很簡單:有的人并不要買最好的。你會發(fā)現,那些高雅出眾的服飾往往擺在最冷清的櫥窗里。
在藝術上也是這樣,漢唐的藝術多么高遠,可是大部分的人卻喜歡宋朝以后柔靡無力的文人畫。那些以漢唐為念、不以宋后為宗的藝術家,往往要遭遇寂寞以終的命運。
對于“黑白”,我有一個強烈的觀念:黑白分明當然是最好的,可是黑白調和的時候畫面上是灰色,黑白不分的時候畫面上也是灰色,這兩種灰色表面上沒有不同,本質上卻大不一樣,純粹只是一念之間的差別。情感的事也是如此,有很多時候,你明明想要那種黑白調和的灰色,可是筆鋒一轉,卻往往得到黑白不分的灰色。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它不是人力所能強為的,其中有許多人力所不能為的天機在——人被命運下著棋,不到最后一刻,料不到最后一步棋。
我記起小學時代,有一位美術老師死了妻子,他在教室里畫他的自畫像,畫像上是一張白色的臉流著黑色的眼淚。老師的那一幅自畫像經過二十年,在我腦中仍然沒有褪色,我想,主要是他用的是黑白的關系。
我們常說人生是多彩多姿的,在我這些年的心境上感覺到人生的色彩是如此薄弱,到最后只留下黑白兩色。有時候我們自己拿著調色盤面對這張黑白的畫都不知道要怎么上色,躊躇了半天,天色暗了,滿天都是白色的繁星,連月光下的大地都是一片黑白的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