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六朝政權對疆域內各區(qū)域的治理具有明顯的差異性,當時嶺南出現的“家族統(tǒng)治”現象就是一例。就地域來源而言,可將之區(qū)分為在地豪族的“世襲式”統(tǒng)治和僑人家族的“斷續(xù)式”統(tǒng)治。在地豪族控制州郡主要憑借的是家族勢力及在地方上的領導力;而僑人家族的出任,主要是朝廷欲借重該家族與嶺南吏民的“義故”關系。家族治下的嶺南地方權力構造是在地豪族聯合,抑或僑舊家族合作來控制地方,實際反映了嶺南地方豪族勢力的強大。嶺南家族統(tǒng)治的出現和延續(xù),雖有其弊端,但能降低中央控制地方的政治和軍事成本,在非常時期穩(wěn)定地方統(tǒng)治秩序。
關鍵詞:六朝;嶺南;家族統(tǒng)治;權力構造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9.04.007
東晉政權的疆域,大抵以淮漢和長江沿線為核心,蜀中和嶺南為外圍;1南朝時期疆域雖時有盈縮,但這種地域的結構性差異一直存在。與之相應的是六朝政權對各區(qū)域統(tǒng)治方式的不同,實際反映了地方社會的差異。嶺南作為帝國南疆的地理區(qū)位特征,也使六朝政權對其治理展現出獨特性,同一家族成員連續(xù)數代出任州郡刺、守而形成“家族統(tǒng)治”現象就是其一。呂士朋在論述越南古史時,就已注意到“士族世襲式地方統(tǒng)治”在交州的出現;2近年,胡守為先生梳理了出現于六朝嶺南的各個家族,提出“家族統(tǒng)治”的說法,認為其始于漢末士燮家族、兩晉間經過回潮、南朝以降趨于淡化。3無疑,胡先生的論述使這一問題得以凸顯。但其以王朝國家為主體、闡釋中央對地方控制的研究理路,卻易于忽略一些重要問題,從而對嶺南出現家族統(tǒng)治的原因之解釋略顯不足。如若細繹這些家族,則會發(fā)現以下問題:(1)在地域來源上,可將之區(qū)分為嶺南在地豪族和北來僑人家族。那么試追問:二者出現的途徑有何差異?(2)不同類型家族治下又會形成怎樣的地方權力構造?歷六朝,家族統(tǒng)治在嶺南為何時有出現,其存在又具何種意義?筆者以為,若能基于嶺南地方社會的視角考察上述問題,或許能夠得到一些新的認識。
一、在地豪族的發(fā)展與世襲控制州郡的實現
梁末政局動蕩之際,江南腹地“巖穴村屯”之豪并起,這類地方家族大致分為“漢魏以來就出現的江南地方豪族和東晉南朝江南開發(fā)過程中新興的地方豪族?!?即六朝時期豪族本廣泛存在于江南腹地。嶺南地方大體亦如此,其中見于記載且曾有效控制州郡的在地豪族有蒼梧士氏,漢末吳初蒼梧廣信人士燮任交阯太守四十余年,且諸弟任合浦、九真、南海太守,所謂“燮兄弟并為列郡,雄長一州,偏在萬里,威尊無上?!?晉宋時交阯朱鳶杜氏三代世襲交州刺史;宋齊交替之際交阯李長仁、李叔獻兄弟復相繼任交州刺史。3
那么試問:何以上述三個家族能夠在嶺南諸豪族中脫穎而出,其發(fā)展歷程具有怎樣的特征?相較而言,交阯杜氏祖孫三代世襲交州刺史,具有典型性。因此,筆者擬以杜氏家族的發(fā)展為中心,試釋上述問題。《宋書·良吏·杜慧度傳》載:
杜慧度,交阯朱?人也。本屬京兆。曾祖元,為寧浦太守,遂居交阯。父瑗字道言,仕州府為日南、九德、交阯太守……乃以瑗為龍驤將軍、交州刺史……慧度,瑗第五子也。初為州主簿,流民督護,遷九真太守。瑗卒,府州綱佐以交土接寇,不宜曠職,共推慧度行州府事,辭不就。七年,除使持節(jié)、督交州諸軍事、廣武將軍、交州刺史……(杜弘文)及繼父為刺史,亦以寬和得眾,襲爵龍編侯。太祖元嘉四年,以廷尉王徽為交州刺史,弘文就征。4
由上可知:(1)杜氏移居交阯,始自杜慧度曾祖杜元任寧浦太守。(2)隆安三年(399年)杜瑗因挫敗林邑入侵,被任為交州刺史;5其后杜慧度、杜弘文襲任交州刺史,至元嘉四年(427年)杜弘文被征,祖孫三代世襲交州刺史近三十年。
寧浦郡(治今廣西橫縣南),晉泰康七年(286年)置,6那么杜氏徙居交阯必在該年之后,由此推算杜氏定居交阯在兩晉之交,時值北方動亂,杜氏或因此南徙,入籍交阯。至東晉后期杜氏已不以舊貫相標榜,當已完成本地化;這與蒼梧士氏徙居過程較為相似,《吳書·士燮傳》載:“士燮字威彥,蒼梧廣信人也。其先本魯國汶陽人,至王莽之亂,避地交州。六世至燮父賜,桓帝時為日南太守。”7可見,相較于江左的僑人家族固守舊籍,徙居嶺南的北方家族則是主動融入定居地,這或與當時州郡佐吏的任用制度有關,柳芳《姓系論》曰:“魏氏立九品,置中正……其州大中正、主簿、郡中正、功曹,皆取著姓士族為之,以定門胄、品藻人物。”8漢晉時期州郡掾屬多以郡縣著姓任之,嶺南不見有僑州郡設置,因此較早入籍并實現本地化當是有助于出仕地方。
杜氏定居交阯后的第二代難以明晰,但從上引杜瑗能夠歷仕三郡太守看,杜氏在交州顯然不失為郡大姓,可以肯定杜氏家族在交州積累了相當的實力。但杜氏最終能夠攫得交州統(tǒng)治權的契機是李遜之叛和對林邑作戰(zhàn)?!稌x書·孝武帝紀》載:“太元五年冬十月,九真太守李遜據交州反。太元六年秋七月甲午,交阯太守杜瑗斬李遜,交州平?!?李遜叛亂對朝廷而言或非大事,齊時蕭子良就言:“交州夐絕一垂,實惟荒服,恃遠后賓,固亦恒事?!?且很快就被平定。但該事件對交州地方局勢當影響甚大,原因在于導致了交州內部勢力的變動?!端螘ざ呕鄱葌鳌份d:“初,九真太守李遜父子勇壯有權力,威制交土,聞刺史滕遯之當至,分遣二子斷遏水陸津要,瑗收眾斬遜,州境獲寧?!?約興寧至太元年間朝廷或未能派任交州刺史,3該時段當是由李遜等人實際控制州政、故云“威制交土”,直至太元五年(380年)滕遯之出任。李氏乃交州大姓,4很可能是由部族酋豪編戶而來;5另從李遜父子出仕州郡、擁有部曲,可推知李遜家族屬于地方豪族,能夠威制交州則說明李氏家族在地方上有不容忽視的勢力和影響力。因此,杜瑗攻殺李遜的深層作用,實際在于重創(chuàng)了交州李氏家族勢力,也就提高了杜氏的社會威望。另外,通過這一事件也使杜氏家族獲得了更多政治資本:一是因平叛有功,杜瑗被授予“龍驤將軍”;二是滕遯之得以順利赴任,為杜氏和新任刺史建立密切關系提供了可能,滕遯之任交州刺史十余年,約隆安二年(398年)離任,6《晉書·安帝紀》載:隆安三年林邑北侵,“遂寇交阯,太守杜瑗討破之。”7那么,滕遯之任內杜瑗始終擔任交阯太守。
若說杜氏通過平定李遜叛亂,取得了朝廷的信任,那么晉宋之際抗擊林邑北侵則促成了其在交州的領導地位。自晉穆帝永和年間起林邑不斷侵擾交州,使南部諸郡深受其害,“至義熙中,每歲又來寇日南、九真、九德等諸郡,殺傷甚眾”。8時值林邑第二王朝時期,9其一貫的侵擾舉措或使當地土豪也遭打擊,如永和三年(347年)范文率眾攻陷日南,“殺五六千人,余奔九真……鏟平西卷縣城,遂據日南?!?0晉初日南編戶民僅六百戶,11以五口計只三千人左右,林邑攻殺的人眾當非僅編戶民,這種無加區(qū)別的殺掠政策顯然會威脅地方豪族的利益。滕遯之離任后,杜氏家族便成為抗擊林邑北侵的主要組織者,隆安三年林邑圍攻州城,杜瑗“與第三子玄之悉力固守,多設權策,累戰(zhàn),大破之?!?2杜瑗恰因此被任為交州刺史。據上引,杜瑗卒后,交州推舉杜慧度襲任刺史即是“府州綱佐以交土接寇,不宜曠職,共推慧度行州府事”。其中可能不乏托詞,但交州外接林邑的緊張局勢和杜氏的領導作用也確能夠成為很好的理由,《林邑記》載:“義熙九年,交趾太守杜慧度造九真水口,與林邑王范胡達戰(zhàn),擒斬胡達二子,虜獲百余人,胡達遁?!?3另外,擁戴杜慧度的“府州綱佐”中當也不乏交州豪族,因為州佐吏本多由地方大姓充任,府僚佐能夠由府主舉薦。這說明,交阯杜氏在交州的領導地位當是得到了其他地方豪族的承認。
綜上,杜氏家族實現對交州控制的途徑是:首先,作為地方豪族,家族成員多出仕州郡,通過協助朝廷整飭地方局勢,獲得信任和任命。其次,歷數代經營,家族力量不斷壯大,進而壓制和拉攏其他豪族,并在地方公共事務中發(fā)揮主導作用,成為地方社會中事實上的領導者。漢末吳初,朝廷默許蒼梧士燮“兄弟并為列郡,雄長一州”,即因其“藉累世之恩,為一州所附,未易輕也”。14及至宋齊之際,交州土人李長仁長期控制交州,但至其從弟李叔獻“嗣事,號令未行,遣使求刺史”。1可知,這兩個方面相輔相成,乃是在地豪族維持統(tǒng)治的必備因素。
二、“義故”關系與僑人家族出任嶺南
《晉書·忠義·王諒傳》載:
初,新昌太守梁碩專威交土……乃迎前刺史修則子湛行州事。永興三年,敦以諒為交州刺史……諒既到境,湛退還九真。廣州刺史陶侃遣人誘湛來詣諒所,諒敕從人不得入閣,既前,執(zhí)之。碩時在坐,曰:“湛故州將之子,有罪可遣,不足殺也?!闭徳唬骸笆蔷x故,無豫我事。”即斬之。碩怒而出。2
兩晉交替之際,土人梁碩控制交州,擅迎前刺史之子修湛代理州政,王諒稱二人是“義故”。那么,何謂“義故”,其在梁碩迎立修湛之事中有何作用?試追問:這在六朝嶺南地方政治中是否具有普遍意義?
川勝義雄認為義故(或言“故義”)一般是故吏和義附的簡稱,是相對性地顯示人與人相互關系的用語。3源于東漢時期本主與故吏、門生的關系,魏晉以降得到進一步發(fā)展,作為一種私人關系逐步充斥到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在國家行政上也發(fā)揮重要作用。4而將之聚焦于地方政治生活,則可發(fā)現兩個重要特征:
其一,“義故”關系不限于故吏,而是超越了個體、形成故主與特定地域群體的結合。《梁書·劉季連傳》載:齊時劉季連出為益州刺史,其父“宋世為益州,貪鄙無政績,州人猶以義故,善待季連。季連下車,存問故老,撫納新舊,見父時故吏,皆對之流涕?!?其中故老、新舊和故吏并舉,同是州人,均是劉季連故義,故吏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另據《博物志》載:“魏明帝時,京邑有一人,食噉兼十人,故義傳食之,一二年間,一鄉(xiāng)為儉?!?即由故義供給飲食,一鄉(xiāng)因之困乏,此中故義當指鄉(xiāng)里民眾。由此可知,州郡長官與故吏、庶民均是義故關系。
其二,“義故”關系具有世襲性和延續(xù)性。故主與吏民間的義故關系可由后裔承襲,且能繼續(xù)發(fā)揮作用,《晉書·希鑒傳》載:“大司馬桓溫以愔與徐兗有故義,乃遷愔都督徐兗青幽揚州之晉陵諸軍事、領徐兗二州刺史、假節(jié)?!?郗鑒在東晉初年駐于京口,長期經營淮北一帶,其子郗愔與徐兗的義故關系顯是承自希鑒。
任職州郡的地方官與轄下吏民間所具世襲和延續(xù)性的“義故”關系,對魏晉以降的地方政治影響甚大。中古時期,朝廷要實現對地方的權力滲透、行政有效運作和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通常需要地域社會中核心勢力(以地方豪族為代表)的配合。因此,任職郡縣的豪族和具有威信的鄉(xiāng)里耆老,往往是州郡長官和普通民眾建立聯系的橋梁。一般而言,距王朝統(tǒng)治核心區(qū)越遠、統(tǒng)治力薄弱的地區(qū),這種狀況逾明顯。8因此,赴任邊遠地區(qū)的州郡官員要維持自身的權威和對地方的有效控制,就必然要倚重地方豪族勢力。其時嶺南地區(qū)亦如此,《陳書·侯安都傳》載:“侯安都字成師,始興曲江人也。世為郡著姓……(安都)為邑里雄豪。梁始興內史蕭子范辟為主簿?!?而一旦觸犯其利益、招致不滿,就會攻逐官長,甚至招引山賊,“攻州突郡”。10在此情況下,出任嶺南州郡者若能與地方豪族維持“義故”關系就顯得尤為重要,《南史·垣護之傳》載:“先是劉楷為交州,謂王儉曰:‘欲一人為南土所聞者同行。儉良久曰:‘得之矣。昔垣閎為交州,閎弟閱又為九真郡,皆著信南中。羽林監(jiān)曇深者,閱之子也,雅有學行,當令同行?!?劉楷在齊武帝時被任為交州刺史,其對交州地方情況當是不甚了解,因而需要“為南土所聞者同行”;而垣曇深伯父垣閎曾任交州刺史,父垣閱曾為九真太守,故而垣曇深與交州吏民有“義故”,劉楷赴任伊始需要借重的正是這種自身所不具有的私人關系。
當然,就僑人家族中的個體而言,其出任嶺南地方官是由多重因素促成的,如新朝建立后留任、因廉潔而出任抑或與執(zhí)政者關系密切等等。2但是,僑人家族與嶺南地方吏民的“義故”關系,顯然是朝廷派其成員出任嶺南的主要考量,從而促成僑人家族統(tǒng)治在嶺南的出現。
三、家族治下的嶺南地方權力構造及其意義
上述說明了家族統(tǒng)治在嶺南出現的基本途徑,那么進一步追問:在地豪族和僑人家族控制州郡時在權力分配上有何差異,以致形成了怎樣的地方權力構造?可說,在地豪族的世襲統(tǒng)治,是以家族勢力為基礎,《吳書·士燮傳》載:吳初士徽抗命,“自署交阯太守,發(fā)宗兵拒良。”3所謂“宗兵”即結聚宗族成員組成的部伍,4具有很強的私屬性質,士氏擁有的宗兵顯然是其控制交阯諸郡的基本武力。交阯杜氏統(tǒng)治交州時,晉末盧循退往交阯,杜慧度“悉出宗族私財,以充勸賞。弟交阯太守慧期、九真太守章民并督率水步軍,慧度自登高艦,合戰(zhàn),放火箭雉尾炬,步軍夾兩岸射之,循眾艦俱然,一時散潰,循中箭赴水死?!?在這場關乎存亡的戰(zhàn)斗中,杜氏宗族在財力上予以支持,兄弟數人分統(tǒng)軍隊,可見家族力量發(fā)揮了主體作用。既然以家族勢力為基礎進行統(tǒng)治,就必然要保證家族成員能夠最大限度的支配地方權力,具體表現形式就是兄弟子侄充任州郡重要職位,如杜氏除世襲交州刺史一職外,據上引杜慧期、杜章民分任交阯和九真太守,至義熙八年(412年)盧循余黨“攻破九真,殺太守杜章民”,6杜慧期接任九
真太守,7杜氏兄弟大致一直壟斷交阯、九真太守職位,因為交阯乃是首郡,而九真則是州治南部門戶;8及至梁時歐陽氏控制嶺南,歐陽頠任廣州刺史,“時頠弟盛為交州刺史,次弟邃為衡州刺史,合門顯貴,名振南土”。9至于其他在地豪族,可能占據了州郡次要官職,如士氏控制交阯時,“交阯桓鄰,燮舉吏也”。10但因史料所限,難以確知這類豪族在州郡中的具體官職和所占比例,但大部分掾屬職位由其充任當無疑義。
僑人家族出任嶺南多由朝廷任命,實質是朝廷欲利用家族與地方吏民的“義故”關系來維持地方統(tǒng)治。在這種情況下,較少見到僑人家族成員布列州郡;在地方權力分配上,則傾向于維護地方豪族的利益。侯景之亂時,蕭引欲往始興避難,云:“吾家再世為始興郡,遺愛在民,正可南行以存家門耳?!?1蕭引父蕭介在梁武帝時出為始興太守,“及至,甚著威德”。12蕭引依賴的正是家族與始興吏民的義故關系,而“遺愛在民”也是蕭介的“威德”,當是保障了始興豪族的政治和經濟利益。《南史·范云傳》載:始興郡豪滑大姓多攻殺郡守貪穢者,范云“撫以恩德”,具體措施是“舊郡界得亡奴婢,悉付作;部曲即貨去,買銀輸官。云乃先聽百姓志之,若百日無主,依判送臺?!?因此,地方豪族也傾向于“遺愛在民”者出掌州郡;而為維持地方秩序的穩(wěn)定,僑人家族一般會考慮地方豪族的政治和經濟訴求,從而實現二者間的利益平衡。
六朝嶺南家族統(tǒng)治大致有兩個共同特征:一是這些家族對州郡的控制大體得到了朝廷的承認,具有政治上的合法性;二是多出現在王朝更迭之際和地方叛亂之后。由此不禁讓人追問:在王朝國家追求流官化以消除地方割據的大勢中,六朝政權為何在嶺南默許乃至推行家族統(tǒng)治,這具有怎樣的意義?
州郡軍事化是魏晉南朝地方政治的重要特征。自漢建安年間始州郡兵成為地方主要武力,2
西晉統(tǒng)一全國后曾推行“悉去州郡兵”政策,3但至惠帝時即告廢敗,此后州郡兵依然是東晉南朝地方武力的主體。東晉以降,刺史、郡守普遍加軍號、有領兵權,其掌握的州郡兵實際成為保障政治權威和控制地方的主要依靠力量。兩晉南朝推行以兵戶制為主的世兵制度,兵民分籍,法律層面上終東晉南朝不曾廢除;但劉宋以降兵戶制漸被破壞,世兵數量在不斷減少,4也即南朝是兵戶制逐步解體的時期。世兵不足的狀況在一定程度上雖可通過募兵方式進行彌補,但顯然難以扭轉州郡兵的整體頹勢,因為募兵非常制,齊初李安民即提出限制將帥募兵,“上納之,故詔斷眾募”。5況且,募兵的施行在地域上有很大差別,相對于江淮、荊揚等地,嶺南州郡兵雖也在減少,但少有補充,因而呈現出逐步弱化的趨勢。以東晉南朝的幾次用兵為例:東晉太和年間林邑頻繁攻擊交州,但基本由交州應付或偶用廣州兵,太和五年(370年)“征西將軍桓溫遣督護滕畯、九真太守灌邃帥交、廣州兵討之”;6但經盧循之亂后,交廣州郡兵都有不同程度的損耗,尤其是廣州破壞嚴重,“既兵荒之后,山賊競出,攻沒城郭,殺害長吏”,7此后屢見以始興郡兵平定廣州亂事;8至齊初,嶺南州郡兵力量已所剩無幾,永明三年(485年)征交州李叔獻,“發(fā)南康、廬陵、始興郡兵征交州”,9基本是調動嶺北郡兵而無嶺南州郡兵參與;梁陳時在嶺南地區(qū)也行募兵,但將帥所募之兵多隨之調動。在嶺南州郡兵漸趨弱化的同時,則是地方豪族私兵的擴充,宋元嘉年間孔熙先等欲謀反,“廣州人周靈甫有家兵部曲,熙先以六十萬錢與之,使于廣州合兵”;10梁陳時高涼冼氏也是擁有眾多私兵。周氏、冼氏之流通過吸收流民和將部落民合法化等途徑,11不斷擴大私兵規(guī)模,以致可干預地方局勢,陳初歐陽紇據嶺南為亂,冼氏“遂發(fā)兵拒境,帥百越酋長迎章昭達。內外逼之,紇徒潰散”。1
可說自東晉末年始,嶺南州郡兵力量逐漸弱化,地方豪族私兵增強并漸趨成為地方武力的主體。在此情況下,朝廷對嶺南的控制更需地方豪族的配合,而有出仕嶺南經歷、且同地方吏民有“義故”關系的僑人家族成員便成為地方官的合適人選。至梁陳時期,隨宗室出鎮(zhèn)嶺南和推行募兵,實際用“宗室家族”統(tǒng)治替代了“異姓家族”統(tǒng)治。
另外,家族統(tǒng)治在嶺南的出現也與六朝的嶺南政策有關。六朝時期嶺南地區(qū)在戰(zhàn)略地位和開發(fā)程度上并不高,統(tǒng)治階層基本視其為荒遠的資源輸出地,2希望能夠以最小的政治和軍事成本維持地方秩序的穩(wěn)定,以便吸收當地資源,當時嶺南地方官府通過頻繁且小規(guī)模的伐俚活動,不斷奪取人口和財物就是顯例。3在這種理念下,六朝政權很少對嶺南大規(guī)模用兵,吳時孫權欲征朱崖,陸遜云:“未見其利……欲益更損,欲利反害。”4完全是務實的態(tài)度;齊時交州李叔獻“貢獻寡少”,齊武帝欲討之,蕭子良指出:“今懸軍遠伐,經途萬里,眾寡事殊,客主勢異,以逸待勞,全勝難必。又緣道調兵,以足軍力,民丁烏合,事乖習銳。廣州積歲無年,越州兵糧素乏,加以發(fā)借,必致恇擾?!?即大規(guī)模用兵可能耗費眾多人力、物力,得不償失。相反,若在一定程度上推行家族統(tǒng)治,則能以較小的成本控制地方局勢。
四、結 ?論
六朝嶺南家族統(tǒng)治是特殊歷史時期出現的地方治理模式,始于漢末吳初、盛行于晉宋、至梁陳時被宗室出鎮(zhèn)代替。就地域來源而言,可分為在地豪族的“世襲式”統(tǒng)治和僑人家族的“斷續(xù)式”統(tǒng)治,區(qū)別在于獲取、延續(xù)統(tǒng)治的方式和治下地方權力構造的不同。在地豪族的統(tǒng)治是以家族力量為基礎,同時需獲得朝廷任命和其他豪族的支持,進而實現對州郡的實際控制,使州郡刺守職位在家族內部傳承數代;治下的權力構造是以家族勢力為統(tǒng)治基礎,豪族領袖地位和朝廷任命是支撐,實質是地方豪族的聯合統(tǒng)治。僑人家族的“斷續(xù)式”統(tǒng)治,表現為家族成員中多人出任嶺南州郡刺守,但在時間上不具連續(xù)性,朝廷以其出任是為利用該家族與嶺南吏民的“義故”關系,來維持地方穩(wěn)定;治下的權力構造,依賴朝廷任命和“義故”關系的并存,僑人擔任州郡刺守,掾屬則多由地方豪族充任。嶺南家族統(tǒng)治有其特殊的歷史意義:對朝廷而言,其雖有催生地方割據的風險,但也能降低統(tǒng)治成本,以較小的政治和軍事投入獲取更多的資源;劉宋以降,州郡兵的弱化和嶺南豪族私兵力量的增強,則加劇了這一趨勢。在政權更迭和地方爆發(fā)亂事的特殊時間點,朝廷在不愿亦難以投入更多統(tǒng)治力情況下,便希望通過特殊僑人家族和地方豪族控制局勢,以實現統(tǒng)治利益最大化。家族統(tǒng)治在嶺南的持續(xù)存在,實際反應了地方豪族勢力的強大和六朝國家將嶺南地區(qū)深入整合進統(tǒng)治體系的曲折歷程。
[作者魯浩(1990年—),江西科技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江西,南昌,330038]
[收稿日期:2019年4月1日]
(責任編輯:王彥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