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嬌

摘? ? 要： 《論語·微子》中“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一句的解釋歷來為學術(shù)界廣泛爭議，學者們對于此句的解釋眾說紛紜。本文從“省略的主語”“不”的解釋、“分”的含義三方面展開分析，對其意義予以分析，認為這句話的解釋應該是：丈人說：“你這人（即子路），四肢不勤勞，甚至都不到田里去除草，誰知道誰是你的老師？”

關鍵詞： 《論語·微子》? ? “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 “不”? ? “分”

楊伯俊在《論語譯注》的注釋中指出該句“在宋呂本《紫薇雜說》及清代朱彬《經(jīng)傳考證》、宋翔鳳《論語發(fā)微》中都是丈人指自己。其余更多人主張丈人責子路”①。楊伯俊本人也同意后者，解釋為“你這人，四肢不勞動，五谷不認識，誰曉得你的老師是什么人？”②認為這里的“不”是用作否定副詞，“分”解釋為“分辨”。正因為這句話的“解釋”，“文革”期間，常被用來作為“批孔”的有力證據(jù)，以此指責孔子脫離人民群眾的生產(chǎn)實踐。實際上，這個解釋并不是這句話的本義，而且與本意相距甚遠。從古至今漢字字音和詞匯在不斷地發(fā)展變化，使人們對《論語》的釋義誤解頻生。因此，我們有必要對這句話的最初釋義進行探究。

對于這句話的解釋，筆者在大量分析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總結(jié)出：學者們的爭論點主要集中在“該句省略的主語是誰”“不”的解釋;“分”的釋義三方面，故學術(shù)界有了“譏諷孔子說”“斥責子路說”“丈人自謂說”這三種說法。

“譏諷孔子說”認為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孔子）四肢不勤勞，連五谷都分不清楚，怎么能算得上是老師呢？并借以諷刺孔子積極出仕的行為。持這種觀點的有：南朝梁皇侃《論語義疏》中引“袁氏曰：‘其人已委曲識孔子，故譏之四體不能如禹、稷躬植五谷，誰為夫子而索耶？”郭錫良在主編的《古代漢語》文選說明中認為該句是“隱者鄙棄孔子周游列國、汲汲于仕進的行為”。朱振家在其編寫的《古代漢語》文選的說明中認為該句是“反映了隱者對孔子積極謀取官位的鄙視”等。以上說法都表明丈人對于孔子只知道帶領弟子周游列國，積極出仕，而不知道參與生產(chǎn)勞作，脫離生產(chǎn)實踐，鄙視農(nóng)業(yè)的譏諷。

“斥責子路說”認為這句話的意思是（子路）你這個人四肢不勞作，五谷不播種，誰是你的老師？持這種觀點的人比較多，像東漢包咸《論語包氏章句》中解為：“丈人云：‘不勤勞四體，不分植五谷，誰為夫子而索之耶？”南朝皇侃《論語義疏》中解說：“四體，手足也。勤，勤勞也。五谷，谷、黍、稷之屬也。分，播種也。孰，誰也。子路既借問丈人，丈人故答子路也。言當今亂世，汝不勤勞四體以播五谷，而周流遠走，問誰為汝之夫子，問我索之乎？”朱熹《論語集注》中解說：“分，辨也。五谷不分，猶言不辨菽麥爾，責其不事農(nóng)業(yè)而從師遠游也?！蓖趿Φ摹豆糯鷿h語》第一卷中明確表示同意朱熹的觀點。楊伯峻在《論語譯注》中翻譯為：“你這人，四肢不勞動，五谷不認識，誰曉得你的老師是什么人？”以上觀點都認為丈人斥責子路，只知道跟隨老師孔子積極出仕，四處周游而不知道參與生產(chǎn)勞作，荒廢農(nóng)業(yè)，脫離生產(chǎn)實踐。

“丈人自謂說”認為這句話的意思是（丈人）自己說自己只顧在田間勞作，并沒有看到子路的夫子。持這種觀點的有：宋翔鳳《論語發(fā)微》：“詳包（包咸）意，亦以‘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為自述其不遑暇逸之義。故不能知孰為夫子，以答子路，非以責子路也?！彼未鷧伪局小蹲限彪s說》曰：“‘四體不勤二語，荷蓧丈人自謂。其說得之?！钡鹊取Ｒ陨嫌^點都認為這里缺少的主語是丈人，丈人只是在自謂，言自己只顧在田間勞作，未看到子路的夫子以答子路的問話，并沒有譏諷孔子和斥責子路的意思。

本文認為，該句省略的主語是子路，“不”為否定副詞，“分”通“糞”，釋為“除草”。

1.省略的主語為子路

筆者認為丈人該句省略的主語是子路，且明里是在斥責子路，實際上是在暗諷孔子只知道帶領弟子們周游列國，做官出仕，卻不知道貼近勞苦大眾的生產(chǎn)實踐，荒廢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原因如下：

首先，若該處省略的主語為孔子，則與上下文情景不符，上文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下文丈人卻回答孔子不參加生產(chǎn)勞動，怎么配為人師，顯然答非所問，不合邏輯。其二，下文丈人說完這句話以后，“子路拱而立”說明這位老者所說的話，令子路受教了，他敬佩老者，遂拱手恭敬地站在一旁。如果老者僅僅是自謂，言其因為忙于農(nóng)活而沒有注意到孔子經(jīng)過，那么子路怎么會生出敬佩老者之義，所以該句省略的主語并非丈人自己。其三，由下文我們知道，這位老人是位隱者，隱者追求山水田園之樂，怡然自得，持“出世”的態(tài)度，反對的正是孔子這種“積極入世”的做法。因此，才會借此語明里斥責子路，實則暗諷孔子只顧帶領弟子們出仕而忽視基礎生產(chǎn)實踐，子路正因為聽到了與孔子不同的“出世”觀點才受教的，進而產(chǎn)生敬佩丈人之意，拱而立。其四，《論語·微子》篇中的《子路從而后》章之前有《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章和《長沮桀溺耦而耕》章，這兩章中的隱者都在明顯譏諷孔子的積極入世，勸說孔子隱居避世，按照文獻編排中同類共處的特點，該章主旨是斥責子路只知道跟隨孔子出仕，不貼近生產(chǎn)實踐，譏諷孔子只知道帶領弟子積極出仕、荒廢農(nóng)業(yè)的行為。

2.“不”為否定副詞

對于這句話的解釋，學術(shù)界第二個爭議點在于對“不”的用法看法不一?！安弧北玖x是表示鳥向上飛翔的樣子。《說文·一部》：“不，鳥飛上翔不下來也。從一，一猶天也。象形?！焙蟊患俳铻檎Z氣助詞和否定副詞，做否定副詞表示無，沒有，《詩·王風·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日不月。”鄭玄箋：“行役反無日月?！边€表示非、不是之義，如《禮記·中庸》：“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笨追f達疏：“茍，誠也;不，非也?！弊稣Z氣助詞，則無意義，常用來加強語氣，調(diào)整音節(jié)，如《詩·小雅·車攻》：“徒御不驚，大庖不盈。”毛傳：“不驚，驚也;不盈，盈也?！薄安弧钡暮x跟用法在詞義的發(fā)展演變中有如此之多，所以學術(shù)界對此處“不”的含義有爭議就不足為奇了。

以俞樾為代表的一部分學者認為“不”在此處為語氣助詞，無實義，俞樾認為：“不者，弗也。自古及今，斯言未變，初無疑義。乃古人有用不作語詞者，不善讀之，則以正言為反言，而于作者之旨大謬矣?！辈磺诩词乔谝?，不分即是分也?！安弧弊鳛檎Z氣助詞在《詩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且使用很頻繁，如《桑扈篇》：‘不戢不難，受命不那?！睹珎鳌吩唬骸魂?，戢也;‘不難，難也?！牵嘁??！段耐跗罚骸兄懿伙@，帝命不時?！睹珎鳌吩唬骸伙@，顯也;‘不時，時也。再如《敦煌變文集·壚山遠公話》：“你若在寺舍伽藍，要念即不可，今況是隨逐于我，爭合念經(jīng)？”蔣禮鴻通釋：“‘要念即不可就是‘要念即可?！彪m然“不”作為語氣助詞在上古漢語中有用例，但該處的“不”，筆者認為應做否定副詞更合理，原因如下：

首先筆者對《論語》全書做了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不”字一共出現(xiàn)過562次，其中“不”作為否定副詞出現(xiàn)有544例，例如：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子曰：“君子不器”;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等。由此看來，“不”作為否定副詞使用在《論語》中很頻繁，該處“不”作為否定副詞使用的可能性更高。其次，如果“不”在這里是語氣助詞，則無意義，原句就成了“四體勤，五谷分”，褒義，這就與前面我們分析的斥責子路、譏諷孔子的主旨文義相違背。再次，前文子路問丈人“您看到我的老師了嗎”？若此處“不”為語氣助詞，無意義，則丈人回答的四體勤，五谷分，誰是你老師？明顯就是自謂語，言自己只顧忙于農(nóng)活，不知道子路的老師是誰，經(jīng)過與否。按照這個對話邏輯來看，下面應該是子路跟丈人描述自己老師孔子的樣貌，以及分別的時間，等等。然下文為“子路拱而立”，子路拱手恭敬地站在一旁，顯然不符合對話邏輯，答非所問。

3.“分”通“糞”，除草

學術(shù)界關于“分”字，有多種解釋。朱熹《論語集注》中解釋為：“‘五谷不分，猶言不辨菽麥爾，責其不事農(nóng)業(yè)而從師遠游也?！蓖趿Α豆糯鷿h語》文選第一卷采用朱熹的說法，解釋為“分，辨別”;包咸《論語注疏》中解釋為“分殖”;皇侃釋為“播種”。筆者認為以上解釋均有不妥，“分”在這里應該是通“糞”、除草之義。原因如下：

“分”的本義是用刀分開某物。《說文·八部》：“分，別也。從八從刀，刀以分別物也。”后引申為動詞分開、劃分，常見的義項有動詞分開、分解、分辨，名詞春分等，義項諸多，詞性也不同，但因“四體不勤”是“名詞+否定副詞+動詞”的語法形式，按照韻文對仗原則“五谷不分”該是這種語法形式，所以“分”在這里應為動詞。

筆者認為“分”在這里通“糞”，是動詞除草的意思。首先，“糞”與“分”兩字一聲之轉(zhuǎn)，音近，可相互通假。清代俞樾《古書疑義舉例》：“‘分字，該讀作‘糞字音，因二者聲音相近才導致成此般誤會?！逼涠?，古文獻中，“分”與“糞”相通的例子最早在漢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如《禮記·王制》：“制：農(nóng)田百畝。百畝之分，上農(nóng)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六人。下農(nóng)夫食五人。”鄭玄注曰：“農(nóng)夫皆受田于公，田肥墽者有五等，收入不同也……分或為糞?！薄豆茏印ば】锲分小凹S除其顛旄”。明代劉績《管子補注》中注曰：“糞，分也?！鼻宕踅B蘭解釋為“分、糞古通用”等。諸多例子表明在古代漢語中“分”“糞”可以通用。其三，“糞”，甲骨文● ，像兩手執(zhí)一簸箕掃除污穢之物。“穢”，本義是田里叢生的雜草，荒蕪。段玉裁注：“穢，當作薉，《艸部》：‘薉，蕪也。無穢字?！薄冻o·招魂》：“主此盛德兮，牽于俗而蕪穢?！蓖跻葑ⅲ骸安恢卧皇?，多草曰穢?！币虼?，“分”在這里通“糞”，解釋為“除草”。其四，從上下文情景來看，丈人回答完子路的話之后，“植其杖而蕓”“蕓”，通“耘”，除草。何晏《論語集解》引孔安國曰：“除草曰蕓。”說明丈人在回答子路話之前就在田間勞作除草，答完話后繼續(xù)除草，這也是“分”在這里解釋為“除草”的一個很好的證明。

綜上所述，這句話的意思應為“你這個人（即子路），四肢不勤勞，甚至都不到田里去除草，誰知道誰是你的老師”？其中，省略的主語是子路，“不”用做否定副詞，“分”通“糞”，釋為除草。丈人明里是斥責子路，實則是譏諷孔子，只知道帶領弟子周游列國，積極出仕，而不注重貼近生產(chǎn)實踐，荒廢農(nóng)業(yè)，表達出自己跟孔子不一樣的隱居山林、閑云野鶴、樂享田園的“出世”態(tài)度。

注釋：

①②楊伯峻.論語譯注（簡體字本）[M].北京：中華書局，2015：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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