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謝伊
距北極點約1600公里的某處,加拿大士兵爬上一架飛機殘骸進行偵查,這是康沃利斯島上“北極生存訓練課”的內(nèi)容。隨著北極暖化、有關其未來控制權的緊張感增加,加拿大和美國軍方加大了在該地區(qū)的行動力度。
阿拉斯加的“北方作戰(zhàn)訓練中心”是美國陸軍舉辦寒冷環(huán)境練兵的地點,戰(zhàn)士們用高熱量的軍糧來幫助身體御寒。他們學習的策略是衍生于“冬季戰(zhàn)爭”——二戰(zhàn)期間芬蘭與蘇聯(lián)之間的著名戰(zhàn)事。
時近傍晚,11月灰蒙蒙的天空下,北極社區(qū)約阿港新獲選的巡邏指揮官馬爾溫·阿基圖克把隊伍叫出來,在城外的冰海上開會。寒風從南面卷來雪花,氣溫大概是零下30℃,對北極來說算一般冷吧。約20名因紐特男子和幾位女性組成的隊伍肩挎步槍集合,穿著手工縫制的馴鹿皮衣或北極熊毛褲子,也有人穿商店買來的一般貨色,遠沒有毛皮保暖,但眼下也還能湊和。阿基圖克戴上一雙海豹皮手套,簡要傳達了當日安排。這伙人隸屬加拿大巡邏兵,是該國軍方儲備力量的一分子,阿基圖克現(xiàn)在要率隊執(zhí)行他上任后的第一項任務:乘雪地車沿著威廉國王島光禿禿的海岸進行為期一周的巡邏。其間要完成GPS訓練、軍伍風格的打靶練習、模擬搜救,外加好多打獵和冰上捕魚。
烏特齊亞威克是美國領土最北端的城鎮(zhèn),海軍陸戰(zhàn)隊在這里模擬占領一棟建筑。指揮官羅伯特·內(nèi)勒將軍最近對該國參議院表示,海軍陸戰(zhàn)隊在多年以中東和太平洋為戰(zhàn)略核心之后,“已經(jīng)重新打起寒帶的算盤”。
我站在人圈邊緣,抬手把睫毛上的冰碴揉掉。天冷得沒法現(xiàn)場做筆記,我就仔細觀察一張張面孔,瀏覽凍傷的疤痕,它們像每個人的小勛章,述說著游走于世上最孤傲不屈的冰雪大地的生活。大伙很快解散,開始抽最后一輪雪茄,接著就要踏入漆黑的長路了。阿基圖克走過來問我夠不夠暖和。他個子高、肩寬、愛笑,在被同伴投票選為新一任指揮官前已做了多年巡邏兵。他和氣地告誡我別在路上睡著。
他說,這種事以前發(fā)生過。有時人會從雪地車上摔落失蹤。他提醒我這個島上目前沒有手機信號——在面積等于德克薩斯州三倍的整個努納武特地區(qū)都沒有。“如果遇上意外失散了,就老實待著等別人回來救你,”他說,“還有就是盡量別碰見北極熊。”
巡邏兵被稱作“加拿大在北方的耳目”,他們的支隊自1940年代起就在該國最偏遠的地區(qū)巡行。北方邊疆的大多數(shù)巡邏兵都是志愿入伍的原住民,多年來負責偵查,參與作戰(zhàn)演習,教正規(guī)軍用冰塊蓋小屋,在苔原上覓路行軍,在嚴寒中創(chuàng)造生存條件。他們的角色就像極北之地本身一樣鮮為人知,而且總要設法以緊巴巴的預算維持運作,用著淘汰下來的裝備,包括1940年政府發(fā)放、還印著英國皇冠的手動栓式步槍。
但就在我此次走訪的時間前后,加拿大政府正在重新掂量巡邏兵的重要性。據(jù)聞列國已在暗中較勁,爭占暖化后北極的地盤和未開發(fā)過的巨大資源寶藏,這樣的傳言促使渥太華當局承諾為巡邏兵升級裝備,并增加資金以招募更多志愿兵。與此同時美國軍方官員也對這個項目感興趣,有意在阿拉斯加創(chuàng)立類似隊伍。
蘇茜·希齊尼特(左頁)和安迪·伊希蓋托克(上)是加拿大巡邏兵中的儲備兵員,與許多因紐特同胞一起在這支隊伍服役。他們會與加拿大軍方的其他成員分享北極求生方面的知識,傳授狩獵、導航、建造冰窟等因紐特傳統(tǒng)技能。
美軍在阿拉斯加的北方作戰(zhàn)訓練中心練習穿著滑雪板爬山。他們在這里要學習一系列技能——從應對極冷天氣的穿衣、穿雪鞋的基本行走到攜帶步槍滑雪和拖動90公斤重的雪橇。
阿基圖克歡迎這種關注。他在北極地帶長大,如今也在同樣的地方養(yǎng)育自己兒子,所以很了解鞭長莫及的政府在友好、善變和健忘間的嘴臉轉(zhuǎn)換。但這次政客們腦袋里在想什么卻不難猜:在多年無視北極地區(qū)領先全球的暖化速度后,加拿大終于反應過來了。
“我們因紐特人談論氣候變化的事已有很長時間,”阿基圖克在我們出發(fā)去苔原前告訴我,“現(xiàn)在政府也跟了上來,想讓我們加以警戒。哦,好吧。我們是自豪的加拿大人?!比缓笏ζ饋恚骸暗父闶謾C網(wǎng)絡的時候也能把我們當加拿大人對待,是吧?”
五月初,美國國務卿邁克·蓬佩奧前往芬蘭最北端地區(qū)的首府羅瓦涅米,對北極理事會發(fā)表演講。該組織由毗鄰北極的八個國家組成,再加上該地區(qū)各族原住民的代表,約20年來推動一系列大學辯論賽與合作項目,對氣候變化持進步立場。蓬佩奧作為態(tài)度與之對立的特朗普當局的使者,其露面制造了一個尷尬時刻。
“這是美國作為一個北極國家站出來、捍衛(wèi)北極未來的時刻,”蓬佩奧在正式會議前一晚的活動中宣講道,“因為北極遠不是許多人臆想中的荒涼邊地……它處在機遇與豐饒資源的前沿?!?/p>
這次演講標志著此前已推進十多年的為北極“更換品牌形象”的怪誕操作通過了終點。一度被看做冰封荒地的北極如今被慣例性地描繪為新興前沿。換句話說,北極的生意要開張了。
在大部分的人類歷史中,緯度高于66度的世界基本無緣承載大規(guī)模商貿(mào)活動。探險家、投機者和科學家從很早就相信有豐富資源和多條航路藏在北極的冰雪之下,但致命的寒冷、挫人銳氣的黑暗、遙不可及的路程阻擋了開發(fā),也模糊了這些財富的真相。
美軍飛行員在練習墜機或迫降情境下的信號彈使用。北極有數(shù)百萬平方公里空曠而險惡的地帶,對搜救任務造成巨大的后勤挑戰(zhàn)。
加拿大飛行員西蒙·吉安伸展四肢躺進他剛開始挖的戰(zhàn)壕里。挖這種壕溝需要切割冰塊,溝提供基本掩體,而切出的冰塊可用來建造棲身的小屋。
美國特種部隊和海軍陸戰(zhàn)隊在阿拉斯加的巴羅角(該國領土的極北點)模擬俘獲一座北極雷達站——它是追蹤導彈發(fā)射和俄羅斯戰(zhàn)機入侵的關鍵設備。
當今北極的面貌很可能比你樂意想象的冰天雪地有了更多綠色,而馴鹿更少、蚊子更多、夏天更暖。最顯著也最令人驚心的變化來自海上——在夏季短暫的消融時節(jié)覆蓋北冰洋大片海域的龐大浮冰,正以可怕的速度持續(xù)消失。
雖然浮動冰蓋在溫暖的月份縮小、寒冷回歸時再度增長是亙古如此的規(guī)律,但現(xiàn)今的失冰規(guī)??涨熬薮?,且有些研究者相信情況還在加劇。美國宇航局的科學家估計,北極平均每年損失約5.4萬平方公里冰面,完成2014年全國氣候評估的專家團則預言北冰洋會在2050年前達到夏季無冰。
“這一切發(fā)生的速度遠快于任何人的預料,”華盛頓極地研究所主任邁克爾·斯弗拉加說,“眼睜睜看著一片大洋在面前敞開?!?/p>
立足新開啟的這一前沿的爭斗并不在于占領新領地。除了少數(shù)幾塊爭議區(qū)域(大多位于海床、包括北極點在內(nèi)),北極地區(qū)的國界已經(jīng)劃定。各國和企業(yè)現(xiàn)在所爭取的是在此地萬億美元級礦藏中分一杯羹,比如黃金、鉆石、稀土金屬、石油和天然氣,漁業(yè)資源和有望節(jié)省運輸成本的新航道也很誘人。
在有些地方,大筆投資緊隨著冰封的消退而涌入。俄羅斯和挪威是迄今最活躍的北極國家,過去十年間花費數(shù)十億美元打造油氣基礎設施、深水港口和能夠航行于北極冰海的輪船。與此同時中國也在這一地帶尋求立足點,入股俄羅斯的天然氣工程、為其他北極國家提供開發(fā)貸款,此外還在打造自己的破冰船艦隊,雖然國境距離北極點4000公里以上,仍為這里的未來開發(fā)押下重注。
與之相對,大多數(shù)西方國家,包括合起來控制著北極海岸線近半?yún)^(qū)段的美國和加拿大,對它們的北方基本無視。美國能行動的破冰船有5艘(相比于俄羅斯的51艘),在北極圈以北不設深水港。勢力失衡繼而引來暗中滋長的緊張感,北極的“新前沿”敘事也一直伴隨著沖突逼近的傳言,甚至冒出新冷戰(zhàn)的可能性。這些憂患終于被美國察覺,才是蓬佩奧在北極理事會露面的真正原因。
“該地區(qū)已成為權力和競爭的角斗場,八個北極國家必須適應新的未來,”他說,“我們正在進入策略交鋒的新時代……面臨針對北極及其地產(chǎn)和我們在該地區(qū)全部利益的新威脅。”
威廉國王島上,巡邏兵們駕駛的雪地車排成一長列向西行進。有些車后拖著木雪橇,裝載沉重的口糧、扎營工具和軍事裝備。我開一輛借來的車加入隊伍,在無邊寒夜中行駛了幾小時,抵達名叫卡基瓦圖爾維克的冰湖。
就著明亮的頭燈和車燈光線,巡邏兵們在湖的冰面上分散,開始搭蓋帆布大帳篷。把馴鹿皮和防水布拖進去,然后是泡棉床墊、睡袋、裝滿食物的保溫箱。
帳篷里很快亮起燈籠的光,傳出煤油爐的低響。熱騰騰的茶在人們手中傳遞,說說各人最中意的雪橇犬的故事,片刻后又去了戶外。大伙分成小組,分散在湖面上,鑿開一尺厚的冰層,把漁網(wǎng)放進不見一絲光亮的水里。
在歸屬加拿大的北極地區(qū),此類巡邏把軍事訓練與諸如狩獵、捕魚的傳統(tǒng)活動(在北方寒帶仍是生活的必要環(huán)節(jié))搭配起來。接下來幾天里阿基圖克的隊伍會努力保持這些活動與導航演習、GPS設備操練等“正事”的平衡。
強風從冰海上掃蕩過來,苔原被低垂的濃稠云霧籠罩。氣溫有幾次升過冰點又降回去,停留在零度下一大截的位置。這一切是11月下旬的典型氣象,生活的外沿很快塌陷,被局限在營地周邊灰與白的狹小世界里。
漁網(wǎng)是一天的起始符和休止符??刹兜谋睒O紅點鮭如此豐盛,以至于每座帳篷外很快長出一小片“肉林”——凍硬的粉色魚身尾巴向下插在厚實的積雪里。我們肚子餓時只需伸胳膊到門外,拔起一條魚。有時我們把魚切塊燉湯,更多時候是生吃,直接片下魚肉送進嘴里。馬爾溫管它叫“凍壽司”,又鮮又涼,幾乎沒味道,略帶一絲刀鋒留下的鐵味。
打漁之外,我們的時光消磨在一系列小任務里。白晝有區(qū)區(qū)幾小時的微弱日光,其間要照料火爐,化冰取飲水,給底下冰層變稀軟的帳篷移位。雪地車在嚴寒中每過一陣就會拋錨。有段時間,一只母熊帶著兩只幼崽出現(xiàn)在營地附近,使得獨自出門解手這件事——在把人凍出褶子的寒冷中本來就夠慘的——愈發(fā)令人生無可戀。
這次巡邏期間,我跟馬爾溫·阿基圖克、他父親雅各布合住一個帳篷,老爺子74歲,是約阿港最有名望的獵戶之一。雅各布在土著冰砌小屋里出生,迄今學會的英語只夠偶爾開個玩笑。他此生遭遇過殘酷的寒冬、餓急眼的熊、灼人的凍傷、船只事故,甚至還有一次奪走許多因紐特人生命的饑荒,仍幸存下來。每天早晨他都比我們醒得早,便去作為通鋪的寬床墊腳邊那一端烤面餅,輕聲唱因紐特語的老贊美詩。
有天晚上我們躺在睡袋里時馬爾溫說,他曾試圖離開北極。那次他打聽到加拿大南部一家職校開設小型發(fā)動機維修課程,但早于此時若干年,雅各布曾眼看著另一個兒子被帶離家鄉(xiāng)、強制送進加拿大頗具惡名的寄宿學校,原住民的知識和傳統(tǒng)在那些學校里受到無情壓抑。他叫馬爾溫留下來,學習傳統(tǒng),保一家人齊全。
馬爾溫沒有后悔留下。當年他自己也已身為人父,還是約阿港的志愿消防員。他去了一家維護電話線的公司任職,同時慢慢接受雅各布的傳授。但老父親似乎棲居在一個更古老而單純的北極。
馬爾溫所認識的北極比它復雜。謀生機會少了,藥物濫用多了。有了社交媒體和互聯(lián)網(wǎng)。馬爾溫知道他的北極正在蛻變。他從閱讀中得知冰層在融化,另一場戰(zhàn)爭可能向北方襲來。他知道天氣和自己小時候相比不一樣了——未必更暖,但更加多變難測。
至于不斷聽人說起的資源爭奪賽,他看不出有什么可爭?!八羞@些據(jù)說要發(fā)生的大事,”他指的是對新基礎設施和工作機會涌入、收割當?shù)刭Y源寶藏的前景預測,“我其實感覺不到多少變化。我毫不覺得自己身在其中?!?/p>
次日上午我離開營地,與阿基圖克父子及另幾個人查探馴鹿蹤跡。當一場突來的暴雪吞沒了我們這支狩獵小隊,是雅各布依照GPS和某種腦內(nèi)地圖帶領我們找路回營。我駕駛自己的雪地車慢慢跟著馬爾溫的車,護目鏡內(nèi)側結起的冰霜快要遮蔽視野。不一會兒,整個世界白得刺眼,不復能分辨大地與風雪的邊際。
在某個時刻,連頭帶臉包裹我的面罩滑歪了一點,露出一寸皮膚。燒灼感傳來,如同被人拿燒熱的硬幣摁在臉上,但我為了跟緊隊伍不能分心。幾小時后回到我們的帳篷,雅各布看到那片凍傷,用大拇指按住它,說:“好樣的?!?blockquote>
加拿大和美國控制著北極地區(qū)的近半海岸線,但直到目前它們基本上是無視北方領土的。
如果蓬佩奧想把北極看做爭權奪勢的競賽場,那么顯然有些國家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走在前面了。
新前沿的開啟可以追溯到2007年8月的一個寧靜早晨,兩架俄羅斯深潛器下降4000米到達北冰洋底,在北極點插下一面鈦質(zhì)國旗。海床上的俄羅斯三色旗畫面?zhèn)鞅槭澜?,頓時引來西方的痛斥。
那是氣象記錄中最熱的年份之一,而且事件剛過去一個月,用衛(wèi)星監(jiān)測海洋的科學家就宣布海冰縮減到歷史最低水平?!澳鞘侨祟愐娺^的最大規(guī)模的北極冰損,連尺度最狠的氣象模型都沒預測到?!蹦霞又荽髮W國際關系教授喬納森·馬科維茨說,“這次震撼導致人們突然明白海冰正在快速消失,而有些國家決定先下手為強?!?/p>
按照絕大多數(shù)標準,俄羅斯是今日北極地區(qū)的主導勢力。它擁有全球陣容最大的能全年運行于北方極端水域的艦隊,在北極圈內(nèi)保有數(shù)十個軍事基地。美國在北極只有一個基地,另有一座機場設在格陵蘭北部的租借地。
俄羅斯已在北方駐扎了新部隊、增加潛艇活動,并讓戰(zhàn)斗機重回北極空域,隔段時間就去北約領空嗡嗡一趟。但馬科維茨和另外幾名研究者告訴我,俄羅斯在北方的活動更多反映出其內(nèi)部規(guī)劃而非全球野心。
美國海軍的攻擊潛艇“康涅狄格號”在波弗特海穿破一塊浮冰露出海面。幾十年來美國和俄羅斯的海軍在北冰洋擠占戰(zhàn)略位置,現(xiàn)在冰蓋消融后打開了有潛在收益可圖的新航道,準備入場的中國已開始投資購置破冰船和其他技術。
兩百萬俄羅斯人居住在該國北極領土內(nèi),有幾座大城市如摩爾曼斯克、諾里爾斯克。美國和加拿大在北極地區(qū)的人口加起來還不及前者四分之一。美國最大的北極城鎮(zhèn)烏特齊亞威克(以前叫巴羅)居民數(shù)剛過四千。
馬科維茨解釋說,俄羅斯人嚴重依賴礦藏資源,把北極地區(qū)視作“他們的策略性未來資源基地”。
據(jù)華盛頓史汀生中心高級研究員孫云說,中國在北極的開發(fā)戰(zhàn)略也遵循類似以資源而非領地為核心的策略。她說,除了對俄羅斯油氣開發(fā)事業(yè)的投資,中國尤其有意打通北冰洋的新航道,如果成功,亞洲港口與歐洲市場間的航程有望節(jié)省兩星期之多。
去年1月中國政府發(fā)布白皮書簡要列舉了北極開發(fā)意向,將自己定位為鄰近北極的國家,希望與他國合作建設一條“冰上絲路”專用于商貿(mào)和科研。孫云說:“中方的表態(tài)翻譯過來是這樣說的:我們知道在北極不能宣示權利,但如果那里有我們可以爭取的東西,我們也不愿落后?!?/p>
在我一路走訪“新前沿”地區(qū)期間,總是感到新冷戰(zhàn)的說法名不副實,一目了然的倒是美國對北極的整體無視。前幾十年美國和加拿大一直懶得開發(fā)它們的北極領土或照管那里的民眾。即使蓬佩奧演講時用了機會、市場那一套話術,聽起來也多是警告的意味而非規(guī)劃意向,如同入場遲到的游戲玩家在抗議。
這種態(tài)度往往使北極地區(qū)的原住民感到屈辱甚至痛苦,一大原因在于過去這類“發(fā)展機會”的承諾幾乎總是把他們排除在外的。加拿大努納武特行政區(qū)總理喬·薩維卡塔克接見我時,表達了與馬爾溫·阿基圖克同樣的感受?!拔覀兌紭芬馇易院雷黾幽么蟮囊徊糠郑彼f,“但得到的待遇就像只能分到殘羹剩飯的窮兄弟?!?/p>
薩維卡塔克列舉了北方社區(qū)落后于加拿大南部的幾類民生問題:醫(yī)療保健,新增工作機會,技術,高等學歷。然后又列舉了幾項北方領先的東西:冰損失量,生活成本,暖化速度,自殺率。他說,這次不管來的是什么,都會先沖擊我們。“俄羅斯或中國或美國打算做什么或可能做什么,我說不上來多少。我們太弱小,資源太有限,只能站在一邊看,”薩維卡塔克說,“我們能做的只是盡量適應?!?/p>
巡邏兵的野外任務進行了約一星期,天氣總算放晴,馬爾溫·阿基圖克認為該拿俄國人練練槍法了。他和曾在加拿大步兵團服役、現(xiàn)任巡邏兵教官的迪安·勒什曼中士拖出一捆棕色紙靶,釘在棍子上,到營外雪地里插了六個。紙靶上打印了一個沖鋒的蘇俄士兵,張著大嘴,步槍上裝有刺刀。
這些靶子還是冷戰(zhàn)期間做出來給北約軍隊訓練用的。它們并肩立在一座小丘下,是方圓數(shù)公里內(nèi)最高的物體,襯著雪地無比突兀,簡直不可能看走眼。
阿基圖克在約百米外劃一條線,叫隊伍沿線站位,給每個人發(fā)一把子彈,然后巡邏兵們就跪立在海豹皮墊子或風雪大衣上,開始擊發(fā)手里粗笨的古董步槍。阿基圖克說這些槍唯一的優(yōu)點就是老:由于沒幾個移動部件,一般不會凍得卡住。
我問在阿富汗上過幾次前線的勒什曼,他是否認為北方將展開一場新冷戰(zhàn),他笑了出來。
“兄弟,看看這里,”他大展雙臂,把空曠的苔原、巡邏兵、紙糊的俄國人都籠進去,“別人來這兒干嘛呢?開著坦克轉(zhuǎn)悠?派兵、派飛機?”他轉(zhuǎn)向阿基圖克:“你說呢,老馬?你準備好跟俄國人打了嗎?”正在看筆記的阿基圖克抬頭笑道:“瞎折騰?!?/p>
“從軍事角度看,開戰(zhàn)沒什么道理,對吧?”勒什曼說,“你看見我們在這兒要花多少時間干那些最基本的破事。你也看見我們的東西出故障多頻繁,光是活著就得費多少力氣。誰家的仗也不會到這兒打?!?/p>
加拿大巡邏兵隊伍創(chuàng)立于第一次冷戰(zhàn)期間,當時的軍方?jīng)Q策者擔憂的是彈道導彈威脅和太空競賽,把北極地區(qū)視作自家一道薄弱的后門。但巡邏兵本身從未被賦予抗擊入侵軍隊的職能。即使到了現(xiàn)在,這些“北方的耳目”能發(fā)揮作用的地方大概率也只是監(jiān)視過往船只:隨著冰層消失,預計中國的破冰船、貨輪和游輪將以越來越大的數(shù)量出現(xiàn)。
站在打靶線后的人里有保羅·伊夸拉克,是已志愿服役三十幾年的老兵,蘇聯(lián)時代曾幫忙訓練北約軍隊?!澳菐腿藖砹吮狈骄褪且欢褟U物?!彼f。
伊夸拉克虎背熊腰,笑聲豪邁,信奉嚴師出高徒。他也不信戰(zhàn)爭會到北方來。那些年他教過的白人士兵個個都帶著凍麻了的手指腳趾回家,體會到在寒冷地區(qū)作戰(zhàn)有多殘酷。
“那些家伙有的臉上掛著凍傷自己都不知道,”伊夸拉克笑道,“他們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變得更白。”
雖然和我談過的北約官員無一認為俄羅斯會在北方發(fā)動戰(zhàn)爭,但有幾人暗示沖突可能爆發(fā)于南方地區(qū)、最終蔓延到北極,并舉了俄羅斯用武力奪取克里米亞的例子。
而在軍事領域之外,許多人相信我們?nèi)杂邢MㄔO一個不一樣的北極:它不像冷戰(zhàn)的戰(zhàn)場,而更接近南極或太空——在這兩個同樣屬于開發(fā)前沿的領域,國際協(xié)定和遙遠距離抑制了政治角逐的效應。
“在其他地區(qū)難以共處的國家發(fā)現(xiàn),它們在寒冷、昏暗、兇險、行動成本高的區(qū)域內(nèi)不得不合作,”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教授邁克爾·拜爾斯說,“合作的必要性會引來合作的舉動?!?blockquote>
俄羅斯已成為北極地區(qū)的主導勢力,擁有最大的破冰船艦隊和數(shù)十個軍事基地。
我們在營地的最后一晚,太陽已落下去好久,一小群因紐特年輕人駕著雪地車轟鳴而至。巡邏兵去迎接他們,香煙的火頭亮了起來。天雖冷可還沒冷到動真格的地步。新來的人們之前在西邊某處獵馴鹿,可惜白忙活一場。
突然其中一個跌跌撞撞跑進了人群,氣急敗壞地說他之前車后的雪橇上帶了個青年,現(xiàn)在那個乘客沒影了,肯定摔落在苔原某處。馬爾溫和其他巡邏兵盤問細節(jié),他卻只知道聳肩指著遠處。這種搜救任務是巡邏兵訓練有素的。還沒等阿基圖克張羅,兩個巡邏兵已經(jīng)穿戴好裝備驅(qū)車上路。
我們看著車燈流螢般滑入黑暗,光點變?nèi)?,消失。然后大多?shù)人溜達回自己的帳篷,支起耳朵聽車輛返回的動靜。我們泡了茶。馬爾溫看起來擔心但并不慌亂,失蹤的因紐特人在北極長大,知道獨自在冰面上掉隊時該怎么辦。我想起前幾天看到的熊母子,試圖想象那個青年這會兒在干什么??赡茉诤哔澝涝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