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童年是一個太有作為的時代,守著時日,獲得自在。童年漸行漸遠,淡至模糊、喑啞、疼痛、空落落。在回憶中墜入深處,也有明亮呈現(xiàn),那便是老屋、故人、玩伴、山闊水長。
畫這幅畫時想到父親,一個城里上班的工人,一輩子戀著土地,因身體原因長年請病假。在鄉(xiāng)下的日子里,他無所事事,然而面對田野,他似乎觸摸到了某些神圣的東西,通過汗水,他獲得舒暢。他小心翼翼地拒絕通往山外的路。
在鄉(xiāng)下,父親不走正道。山野之間、崖壁上都有攀爬的路,日夕相遇,有豐而茂的草木,父親喜歡這樣的路。鄉(xiāng)下人實而真,直而誠,人和蟲魚鳥獸,及四季中的風(fēng)雨雷電,都是說話對象。
記得有一年開山種地,為了讓山地的肥料厚足,我們父女倆把去冬的荒草收集在一起,又想,茅草輕浮,燒后也不過是一層浮灰入不了泥土,父女倆下了死力氣刨灌木根,翻曬后點燃漚肥撒在地里。那一年春夏時分父親種下了黃豆種子,出苗,見風(fēng)見雨長得歡實。父親說:“地有厚德,可載萬物,依時而作,土地永不辜負人?!眲趧涌梢园咽裁炊几淖儯哺淖冎说哪?,似乎只有這樣才足夠承載悲喜。
有多少農(nóng)人在長滿萬物的土地上勞作,在釋放生命力量的行進中,經(jīng)天緯地。他們是自由的,自由的代價有可能和財富不沾邊,但是,自由又是多么叫人向往!
有一年去山西翼城縣郊區(qū),見到一位寫詩歌的朋友。一直以來,他舍不得自己的鄉(xiāng)下,天暖的日子里,他把心靈安置在鄉(xiāng)下的土窯內(nèi),并在院子里種下了油菜花。
一道柴門,又一道柴門,在寒意料峭的風(fēng)中,尋找一扇打開的門。這不是一個浪漫抒情的年代,庸凡的生活,一切都顯得那么輕忽。就在柴門打開的那一瞬間,院子里開滿的油菜花,讓我在精神上感受到一種迎接。
五眼窯洞,朝南,給人一種不忍驚動歲月之感。站在院子里的油菜花旁,春風(fēng)從遠處刮來,夯土的墻只是攔擋了一下,艾藥兒香掠過我的嘴唇,我狠狠地吸了一口。春天就該是這樣的,風(fēng)情、有序,似乎有一種光芒生長在朋友晉侯的院子里。
這就是生活啊。
去冬柴門上的對聯(lián)還在,晉侯說他的父親剛走,并不因為紅彤彤的對聯(lián)而不悲傷。他的父親最好的姿態(tài)遺落在這個院子里,那張生前的照片凝固了歲月。從他的描述中可以想象那一幕: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進入母親的視野,在母親起身拍打風(fēng)落在圍裙上的草葉時,溝口上的晉侯沖著高處喊一聲“媽”。此刻,對面那山岡一樣的土塬上,風(fēng)列隊而過。遠處有牽驢漢子,“走”,犟驢夾著尾巴。幾只黑鳥起伏在道路上。
酸棗樹杈在土墻腳下,發(fā)青的枝干,掛著一層綠色。油菜花開開落落,一部分開著,一部分豆莢里的菜籽正在鼓起,在接近最后的成熟,明黃中的沉綠。一年的收成,只有十幾斤菜籽,然而它們讓生活變得富有彈力。
我想到了秋天父親見風(fēng)起淚的風(fēng)眼,想到我們種下的黃豆種子,等一朵令人躲閃不及的花開,都是為了一點功名,一點生計啊。
沿著黃土墻腳前的小路走往高處。晉侯說,人浪費了錢財把磚房子蓋在平地上面,又往城市里去了,磚房子閑著,想不明白是為了什么。古人描繪的理想國是重視死亡而不向遠方遷徙,雖然有船和車輛,卻沒有必要去乘坐;雖然有武器裝備,卻沒有機會去布陣打仗。那里,有香甜美味的飲食,清雅的衣服,安逸穩(wěn)定的住所,歡樂的風(fēng)俗。
一個平靜的下午就這樣來臨了。我想象不出令人感到親切的日子是怎樣的,也許就是賦予生活具體而真實的內(nèi)容,在被人們忘卻的角落里,和一些細小普通的事物親近并獲得美好。
摘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