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霜
廣順號到寶和齋沒了,現(xiàn)在都是賣咖啡和旅游商品的了。鑫園澡堂——以前老北京城很有名的澡堂子沒了,現(xiàn)在是三層樓的旅店了。龍王廟也沒有了,被這個旅店吞吃了。洪記饅首鋪、振陽春飯鋪這幾個店也都沒有了……攤開自己畫的《煙袋斜街舊影圖卷》,79歲的何大齊一家一家地劃拉著,細數(shù)兒時游玩的這條商業(yè)街。
說這些的時候,何大齊正坐在北京朝陽公園附近的一個高層公寓里。窗外不遠處,528米的“北京第一高樓”中國尊直插云霄,再往前就是土豪金的人民日報新大樓、央視新大樓“大褲衩”、國貿三期……
接著往西走十幾公里,才是何大齊從小長大的四合院。小時候,何大齊住黃城根胡同,奔什剎海玩,他總打煙袋斜街過。煙袋斜街不長不寬,形似一個煙斗,既有賣古玩、文房四寶的,又有賣油煙、爆肚的,還有擺攤的、遛鳥的、溜達的駱駝和抖空竹的小孩,“那時候人少,北京城也小,比較自由”。而今,這里成了游客們的打卡勝地,每天游人如織。
城市在高速發(fā)展,每次出門遛彎兒,何大齊總能發(fā)現(xiàn)家附近的一些新變化。不過,他一閉眼,像放電影似的,一幕幕的都是過去的老北京城,過去的生活。他把這些記憶留在了畫紙上。
“臭豆腐,醬豆腐,鹵蝦小菜醬黃瓜。”“活秧的豌豆哎!多給的豌豆,賽過榛瓤?!焙囊惶焓菑慕匈u聲開始的。黃城根胡同緊鄰西四牌樓,往北走是護國寺,往西走是白塔寺,何大齊從5歲到26歲,一直生活在這里。
“嘩啦……嘩啦,他是用四塊鐵片綁在一起,搖一搖,再加上吆喝?!焙未簖R一邊用手示范,一邊說,“這代表著磨剪子、磨刀的來了。”以前的老北京城,街市是行走的,胡同里的叫賣聲傳到院子,大家聽音識人。奶奶在家里話事,又是個極疼小輩兒的,三不五時就招呼著捏江米人、賣西瓜的往家里來。
何大齊
而兒時的何大齊只醉心于拿著三叔的聽診器站在院子里聽吆喝聲,他把聽診頭掛在耳朵上:一個賣白薯的老頭叫賣聲最為簡單,“又熟了哎……”哎字拖得很長,特別悠遠;一位賣水果的青年人吆喝聲最有特色“百里百里(白梨白梨)”,山東口音很重,但聲音脆而有力。
黃城根的四合院總共有五進,人少,房子多,不住人的地方,往往雜草都長到窗戶。童年時,家就是何大齊的動物園。院里養(yǎng)著狗和一大缸金魚,屋頂上有野貓,夜晚時,黃鼠狼就開始和貓打架。夏天的早上,季鳥、伏天子扯著嗓子叫個沒完,到了晚上,蛐蛐、油葫蘆也不甘示弱,爭當“好聲音”。何大齊當時最愛玩逗螞蟻的游戲。他看見吃殘渣剩飯的螞蟻黑壓壓的,聚成一團,立刻用衛(wèi)生球畫一個圈,“螞蟻聞著味兒,就出不去了”。
這院子還是個植物園,種著棗樹、桃樹、蘋果樹、杏樹、葡萄、藤蘿……百花盛開的時候,蜜蜂、馬蜂、蝴蝶都在花叢里鉆來鉆去。一到秋天拿竹桿子打棗,“那棗都好吃著呢”,何大齊臉昂著,兩眼發(fā)亮,回味道。
出了家門就是一條菜市場,窩棚里有賣糧食的、賣菜的、賣肉的、賣魚蝦的、賣調料的……五行八作都在這里討營生。小時候,何大齊就在這兒整天看人,看賣鵝毛扇的人挑擔子的動作、來買蟈蟈兒的人的神情,學算卦先生的話術。
每年奶奶的大壽是何家的一大盛事。早上剛起來,同和居的廚師就到家去了,五六個小伙子,都操著一口的山東話。端菜的,打雜的,做飯的紅案和白案,開始在院里布置,搭爐灶、搭棚子。中飯客人少,只有兩三桌,一般就簡單地吃點打鹵面,上五六個炒菜。晚飯就隆重了,五六十人來吃飯,必須分兩波才能吃完?!拔夷棠烫貏e喜歡熱鬧,晚輩來了都先給她磕頭,完了就是坐在那兒說話、打麻將?!?/p>
這時,何大齊總跑去廚房“偷師”?!拔以谂赃吙丛趺醋鲞@飯,比如糖醋魚這道菜,這魚怎么炸,炸完之后怎么拿布包上,怎么捏,然后怎么勾汁、怎么倒等等,這整個全過程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特別清楚?!?/p>
幾年前,北京電視臺錄節(jié)目,提出來要拍一下何大齊的故居,他再次回到黃城根胡同。他回去一看,大門已經(jīng)沒有了,變成一個足療店?!拔疫M去了,那人還招待我,以為我要足療?!焙未簖R想去后面的院子看看,但走進去一看,后面都封死了?!斑^不去了,院子里搭了好多東西,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p>
后來,何大齊也回過曾經(jīng)住過的劉蘭塑胡同,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被拆了?!叭珱]了,變化太大了,也跟歷史翻過一頁一樣,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何大齊嘆息道,于是他決定用筆畫下來。
何大齊沒學過畫,退休前,他是一位語文老師。中央美術學院教書的兒子戲稱他是“畫壇草寇”,什么透視、比例、結構,何大齊沒聽老師講過,美術學院畫室里的模特兒他一天也沒畫過,他的畫是從市井里泡出來的。
抖空竹
何大齊祖上是嘉慶年間遷到北京的,何家出過書法家,但卻沒有畫畫的,唯獨他對畫畫十分癡迷。幾歲時,何大齊就在墻壁上畫。那是上世紀四五十年代,他凈畫一些日本鬼子、德國希特勒的士兵和抗美援朝中的美國佬?!巴耆褪菓{想象,那是兒童畫嘛,看了一些電影,還有一些雜志刊物的德國兵照片,就在這個基礎上進行發(fā)揮?!彼饾u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方法,比如德國兵的帽子像一個“八”字等。
初中時,何大齊開始畫速寫和素描,畫紙是在舊貨攤上買的論斤稱的“白報紙”,畫板是一個硬紙殼。家門口的菜市場是他學畫的第一課堂。模特兒就是他眼前的這些人,什么賣豆紙的、賣黃土的、收破爛兒的小商小販。何大齊拿著鉛筆,對著他們,常常一蹲就是一下午。那時候,大家還把畫畫叫做“畫影”,有些迷信的人認為“畫了丟魂”,忌諱這個,不讓他畫。他便偷偷地畫,甚至在實踐中還學會了指東打西的戰(zhàn)術——明明是看著東邊的那個人,實際畫的卻是西邊的。
拿著紙、筆,何大齊走哪兒畫哪兒。白塔寺和護國寺經(jīng)常會有廟會?!罢f是廟會,其實它跟廟沒什么關系,就是集市?!焙未簖R說,“店里都是空的,鎖著門,都在外頭擺攤兒,賣什么的都有,賣野藥的、拔牙的、說評書的、唱大鼓的、變戲法的、摔跤的……”
何大齊中學在41中就讀,離白塔寺特別近。一般上午放學,吃完飯,他就直奔廟會,下午放學再接著去,一直到吃晚飯才回家。要是一路沿街看到感興趣的事,也畫下來;回到家,看到奶奶正在躺椅上打盹兒,也趁機勾畫下來。搬出黃城根胡同時,他畫的畫裝起來有好幾麻袋。
雖然是個“野路子”,但何大齊的畫現(xiàn)在卻很受出版社、媒體的歡迎。他畫的老北京民俗、職人,出版社的編輯看到后覺得很有味道,把他的一些畫集成《燕京往事》一書,《北京晚報》還給他開了專欄,專門講老北京的民俗。中國畫報出版社出版作家老舍的《駱駝祥子》時,特意找他畫了插圖。老舍的女兒舒濟為書作序說:“他的人物造型生動,環(huán)境準確,細節(jié)描繪得當,畫面富有那個時代的氣息,是一套難得的好作品。”此外,何大齊還為老舍的另一部作品《茶館》畫了插 圖。
何大齊為《駱駝祥子》共畫了24張插圖,有一張講的是祥子從軍閥手里逃出來,走到西直門時,他找了個理發(fā)的,又到小攤上吃了點兒豆腐腦。何大齊配的插畫是這樣的:一張理發(fā)椅,椅子里都是小抽屜,抽屜里面裝的是理發(fā)工具,剃頭時,來理發(fā)的人手里還拿著個小筐,來裝碎頭發(fā)。這些細致的場景,沒經(jīng)歷的人可畫不出來。
何大齊曾經(jīng)見過有人畫北京的胡同?!拔乙豢催@胡同什么細節(jié)都沒有,就是兩邊有些房子。這說明他對北京胡同一點也不熟悉,完全沒有生活經(jīng)驗。北京胡同的房子門口一般都堆了一堆東西,什么筐啊,什么缸啊,還有老年人乘涼坐的椅子什么的?!?h3>在紙上留住老北京
老漢肩上挑著擔,擔子上掛著鵝毛扇,小腿束著綁腿帶,這是“賣鵝毛扇的”。金甲紅袍雙耳長,兔爺排排坐在小攤上,這是畫的老北京民俗“八月十五買兔爺”。何大齊的畫里達官貴人很少,都是以前在家門口擺攤的小人物,“因為我對他們很熟悉,一閉眼都是這些東西”。
畫兒上,一個小腳老奶奶挎著包,旁邊站在一個小孩,一邊拿著風箏,一邊抬頭看小商販遞過來的糖葫蘆,這是何大齊一幅關于“大糖葫蘆”的速寫,旁邊題著字:大糖葫蘆似長龍,蘸上飴糖白又紅,五顏六色小旗飄,廠甸廟會春意濃。小時候,何大齊最盼望過年。舊年歷是從臘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五,共二十余天,最是老北京民俗、民情大薈萃的時候,“活動特別多,儀式特別多。吃的東西特別多,玩的東西特別多”。廠甸廟會是北京城內的一大盛事。大糖葫蘆是廠甸的標志性食品,最長的有一米多長,小時候何大齊每次過來,都要扛一串回家。
“剛開始,我是有一種懷舊的心理,現(xiàn)在的生活環(huán)境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年輕人都不知道老北京人的生活狀態(tài)是什么樣了,以前老年人都穿著綁腿的褲子,現(xiàn)在這種形象都消失了。我覺得這至少是咱們北京發(fā)展史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這個環(huán)節(jié)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你要是不弄的話就會忘記。”何大齊說。
磨刀的
2009年,何大齊回什剎海游玩,發(fā)現(xiàn)這里從一個安靜的風景區(qū)變成了鬧市,到處都是酒吧、咖啡廳。煙袋斜街也早已不復往日的情形,舊店鋪不在了,賣的都是旅游商品,生活氣兒蕩然無存。于是,他想在畫上復原20世紀三十至四十年代煙袋斜街。
何大齊找到了一個煙袋斜街的“原住民”——“爆肚張”的東家張雙祥,今年八十多歲了,之前他們家的攤兒就開在煙袋斜街。公私合營之后,張雙祥還成為了煙袋斜街房管局的工作人員,因此他對煙袋斜街上每個店鋪都很熟悉。畫之前,何大齊先用相機把現(xiàn)在煙袋斜街上的店鋪挨個照一遍,之后再拿鉛筆用速寫的辦法把它全勾出來,拿給張雙祥看,讓他給標出來原來的店是什么樣,他再按照他的標記一一復刻出原貌。之后,何大齊再找一些老人核實,定版后,才拿毛筆一點點畫。最終畫完后,全幅畫長16米,收錄52家店鋪,294個人,鋪滿了一排桌子。
“你畫一條空街不成,必須有人活動?!焙未簖R說。為了讓整條街活起來,他還為街上添了很多行人,迎娶的隊伍、走街串巷的貨郎、玩空竹的小孩、拉著駱駝的運煤人等各色人等。這些人雖是何大齊想象出來,但卻也不是胡畫的?!拔曳撕芏?949年前后的老照片,那些人穿的、用的,擺攤兒的攤子怎么擺,桌椅怎么放,棚子怎么搭,這些東西都是有根據(jù)的?!?p>
《萬有漢字》書影
《萬有漢字》內頁
一幅畫復原一條街,也定格了一段歷史。“你看這個是結婚的儀仗隊,最前頭是打傘的,后面跟著兩個轎子,第一個是新娘子坐的,還有一個轎子是娶親太太坐的。娶親太太就是娘家出的一個全乎人——有丈夫、有父母、有公婆、兒女雙全?!焙未簖R指著《煙袋斜街舊影圖卷》上的迎娶隊伍,對本刊記者介紹道,“你看這送親人頭上戴著的帽子還帶著清朝時的感覺?!?/p>
1966年,何大齊一家從黃城根胡同搬到了劉蘭塑胡同,五進的四合院變成了一間半由倉庫改成的房子。上世紀八十年代,“落實政策”后,他們一家搬到了石景山。直到2007年,何大齊才搬到了現(xiàn)在的家。他家客廳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四幅書法作品,摘的是王國維《人間詞話》里講古今成大事者、大學問者的三種境界。
退休后,除了畫畫,何大齊還被邀請去給一些退休老干部講書法、漢字。“你不琢磨不知道,一琢磨就發(fā)現(xiàn)漢字這里面的東西太豐富了。它不僅是文字問題,還是歷史問題、文化問題,古人的生活方式、認知方式都反映在漢字里?!焙未簖R以“休”為例,“一個單立人一個木,這就說明古代人的生活很簡單,很簡樸,他走累了或者干活干累了,就靠到樹上歇一會兒”。“再比如家庭的家,一個寶蓋,底下一個豕字,豕就是豬,豬的象形字,寶蓋代表房子,就是說過去的農耕社會,家家都養(yǎng)豬?!?/p>
但他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了解漢字的人越來越少了。一次,他被邀請到北大去做講座。一開始,他心里有點打怵,“我一想北大那都是做學術的尖子,我去講行嗎?”結果去了一講,他發(fā)現(xiàn)一些知識分子對此知之甚少,但非常感興 趣。
《駱駝祥子》書影
《茶館》書影
“除了一些專門研究的人,大部分人都不了解漢字的由來,反而,曲解漢字的人越來越多?!焙未簖R說,“咱們現(xiàn)在的字典只說形、義、音,這字怎么寫,這字什么意思,念什么,把漢字弄得十分工具化,讓大家剛開始接觸漢字時,就失去了了解它的興趣?!庇谑?,他出了本《萬有漢字》,詳細解讀許慎《說文解字》里的540個部首,幫助大家掌握漢字的造字精髓、識字的技巧,學習隱藏在漢字背后的知識。
何大齊覺得我們正在失去一些有意思、有意義的東西。有一次,去月壇的同和居吃飯,他問服務員有“核桃酪”嗎?這是一種用核桃、江米、棗做成的小吃,他們小時候常吃。年輕的服務員告訴他“沒聽說過”,廚師也說“不做這個東西了”。后來,他在另外一家店里找到了這個菜,但價格奇貴,“因為料都是要人工錘的,費事兒”。
過去的味道只能是追憶了。如今,何大齊已經(jīng)不走哪兒畫哪兒了,他大部分的樂趣都在回憶,把曾經(jīng)的老北京留在他的畫里,他的文字里。采訪的最后,本刊記者問他:“現(xiàn)在還會拿著本出門速寫嗎?”他指著陽臺外面一幢幢像盒子一樣的樓盤,連連擺手說:“不入畫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