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使
耶城歸來,朋友問: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石頭。
是的,石頭。
圣殿山是石頭的,哭墻是石頭的,大衛(wèi)門是石頭的,耶穌走過的“苦路”是石頭的,迷宮般的小巷是石頭的,更不用說眾多的會堂、教堂與清真寺,你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是石頭的——那種古老的、留下歲月深重刻痕的石頭。有時在行走中,突然一陣令人驚異的歌聲從腳底下傳來,仿佛幽靈般襲擊了你,也是從石板下歲月久遠的石窟教堂里唱出的!
石頭,是耶城活著的靈魂。
耶路撒冷,一座建立在石頭上的城市。
第一個決定耶路撒冷命運的人,是距今3000年前的大衛(wèi)王,他將這處聳立在懸崖、峽谷和猶地亞山巒碎石間的荒涼之地,定為都城,從此,開始了這座“萬城之城”的榮耀與苦難。
石頭,是這出“榮與劫”大戲中最古老的演員,最偉大的道具,最強力的劇場:摩利亞山的磐石,是亞伯拉罕應(yīng)上帝之命獻子燔祭的祭壇;錫安山的方石,在所羅門到尼布甲尼撒、大希律到提圖斯的圣殿悲喜劇中,從未缺席;羅馬皇帝哈德良時代的老石門,目睹了耶穌怎樣在這里被定罪、被鞭打、被馱負(fù)十字架走上犧牲之路;“各各他”的巨石洞穴,生生就是耶穌受難與復(fù)活的神跡劇場;而巖石圓頂清真寺里那塊大石,正是穆罕默德夜行登霄傳說中的至圣道具。歲月流轉(zhuǎn),王朝更迭,多少歷史烽煙已隨風(fēng)而散,多少英雄豪杰已作古長眠,耶城的石頭,卻超然存在著,靜待著下一幕戲的開場。
石頭,堪稱耶路撒冷最古老而永恒的語言。那些來來往往的征服者們,無不以石為筆,在高天闊地之間,“寫”下自己的勝利宣言:羅馬的海倫娜皇后,建造了耶穌升天大教堂、圣墓大教堂,將4世紀(jì)的耶路撒冷變?yōu)橐蛔街?兩百年后,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建起新圣母瑪利亞教堂,以示對所羅門圣殿的超越與壓制;接踵而來的阿卜杜勒·馬利克,又以其令人驚艷的巖石圓頂清真寺,創(chuàng)造出伊斯蘭教耶路撒冷的新天際線;德皇威廉二世曾嘆息,這是“一個凄涼貧瘠、堆滿了石頭的地方”,卻也像所有來者一樣,以石為符,在橄欖山建造起一座從約旦河就可以遙望的德國堡壘——奧古斯塔·維多利亞要塞。
有人感嘆:耶路撒冷是一座被墓地包圍的城市,此言不假。漫長的歲月里,多少人來了,又走了;多少人來了,卻再也走不了了。站在橄欖山西坡向老城望去,會看到一幅幾乎令所有人感到窒息的景象——一大片墓棺,密密麻麻、緊緊挨挨地擠在一起,從腳下的汲淪谷,一直綿延伸展到山谷對面,直抵赫赫有名的金門。這些蜜色石棺,大小、形制,幾乎一樣,在強烈的日光下,就像列隊待發(fā)的軍隊,從盔甲上閃出凜凜白光。第一眼望見這滿山滿谷密集的石棺時,心頭猛然一緊,頭皮過電般陣陣發(fā)麻。
據(jù)說這是耶路撒冷最神圣的墓場,墓棺數(shù)量已有15萬之多,墓位售價已達百萬。猶太人和基督徒們相信,當(dāng)世界末日來臨,救世主彌賽亞將降臨此地,通過神圣金門,進入耶路撒冷,那時,所有死者都將從墳?zāi)怪袕?fù)活。汲淪谷,因此成為最搶手的風(fēng)水寶地。在靠近金門的山坡上,還有一大片穆斯林石棺群。耶路撒冷3000年中,穆斯林的統(tǒng)治長達1300年,許許多多伊斯蘭教徒也葬于此處。據(jù)說,1541年奧斯曼的蘇萊曼大帝為阻止彌賽亞入城,封閉了金門(至今未啟),并將門外辟為穆斯林的墓場。放眼望去,墓與墓之間,幾無縫隙,就像幾千年兵刃相見的歷史,讓人喘不過氣來。作家麥爾維爾曾在金門前感嘆“這是一個被死亡軍隊包圍的城市”,而福樓拜則干脆稱它為“停尸房”。仔細看,這些石棺上除刻有文字外,還陳放著許許多多的小石頭,據(jù)說緣于猶太信仰,他們相信,亡靈每年都會回來一次,數(shù)數(shù)自己墓棺上的石頭,就知道有多少人來探望過他,愛是否還在,思念是否還濃……
石頭是愛,是思念,也是仇恨與恐懼。
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屠城的耶路撒冷,幾乎每一塊石頭都能告訴你,在它身上曾經(jīng)墜落的刀劍、折斷的長矛、砍下的手臂、滾落的頭顱;告訴你在它身上浸泡過的淚水、洶涌過的鮮血、劈剁出的刀痕。在以巴沖突現(xiàn)場,《圣經(jīng)》中少年大衛(wèi)的甩石鞭復(fù)活了,擊殺非利士勇士歌利亞的石頭,成為今天巴勒斯坦人為仇恨發(fā)聲的武器。城南的錫安門,在它堅硬的石墻上,仍然密布著“六日戰(zhàn)爭”留下的彈孔,大小深淺不一,如花似疤,望之怵目!
圣嬰誕生的伯利恒,與耶路撒冷同在一區(qū),卻被足有8米高、蜿蜒幾十公里長的水泥石墻圍隔開來,這就是有名的以巴隔離墻——仇恨與恐懼的產(chǎn)物。巴勒斯坦一方的墻面上,花花綠綠,寫滿涂鴉,那些夸張的漫畫、色彩艷麗的花體字,在幽默和調(diào)侃中,潛行著憤怒與仇恨;以色列一邊的墻體,干干凈凈,只字不著,近乎冷酷的無聲而立,然而,墻的存在,不正在大聲說出他們的恐懼與無奈嗎?以色列,一個在仇恨和悲情中誕生的國家,幾千年的流徙、迫害與屠殺,已然在這個民族心中形成一個黑洞。一位邊檢女兵說:“我們感到孤立、恐懼,唯有拿著槍……一放下槍,我們就會立刻消失,國家也立刻消失……我們再也沒有憐憫,只留下偌大的心理傷痕。”然而,傷痛又豈止是猶太人的?站在自己的土地上,卻被石墻隔成了外來者,屈辱向誰說?一位為養(yǎng)家而不得不去猶太定居點工作的巴人說,蓋房子時,搬動的每一塊石頭,都沉重地壓在他心上,每一塊磚石,都是一種背叛,一種掙扎。
石頭上,膠著著說不盡的愛與恨,悲與愁。
我記起西蒙·蒙蒂菲奧里筆下的一幕:
夜色中,一枚鵝卵石輕輕滑過一戶人家的窗子,石頭的語言傳進屋內(nèi),已準(zhǔn)備停當(dāng)?shù)呐愗惔蜷_房門,接過來者朱達手中的鑰匙——一把沉甸甸的、30.5公分長的中世紀(jì)鑰匙,轉(zhuǎn)身向圣墓大教堂走去。這倆人,分別來自耶城兩個有著顯赫歷史的穆斯林家族,自1192年被薩拉丁王朝任命為“鑰匙保管者”和“圣墓大教堂守門人”,至今已有八百多年的歷史。
此時,在老城南北遙對的猶太區(qū)和穆斯林區(qū)的石板路上,也響起了跫跫的腳步聲:猶太教“拉比”拉賓諾維茨,正走在去圣殿山的路上,他將祈禱經(jīng)匣纏綁在手臂上,準(zhǔn)備開始在哭墻一天的工作;同樣來自古老的穆斯林圣地守護者家族的安薩里,也在匆匆趕往圣殿山,去按時開啟巖石清真寺和阿克薩清真寺的大門;而有著五百年宣禮歷史家族的成員卡拉茲,也正拾級而上,進入圣寺,即將開始他響徹整座老城的呼拜唱誦。
這是凌晨4點的耶路撒冷。
這一幕,深深刻印在我心中。
在石頭的交響中,老城醒來了。
在石語的傳遞中,共同的神圣開啟了又一個美麗的早晨。
那枚在黎明時分輕柔滑過窗欞的石頭,正深含著“耶路撒冷”之名的真意——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