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學蕓
如果要寫一個人的印象記,是熟悉的人好寫,還是不熟悉的人好寫?我覺得兩下的難度其實差不多。這有點像女人買衣服,第一眼看上的便能記板油上,雖然瘦子的板油很少,但與胖子肯定沒區(qū)別。不管時光再怎樣荏苒,那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很難磨滅。女人多半是細節(jié)定乾坤的動物,看上一個人,便看上了??床簧系?,便看不上了。所謂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是也。我這樣說似乎是在給自己找理由,可事實不是這樣。你拿生活中的某位熟人試一試,熟到可以死纏爛打,可若要為他(她)做篇印象記,容易嗎?不容易。挖空心思也不容易。有個詞叫熟視無睹,沒有比這更可悲的了。好吧,很多人對我熟視無睹,我先認下這筆賬。
接下來你大概知道我想說什么了。文清麗找我寫印象記,我差點啞然失笑。她怎么會找我呢?她怎么想得起來找我呢?北京那么多的作家,軍中那么多的作家——這都是我內心自忖。我們沒有遙遠的屬于年輪的情誼,換言之,我們的情誼沒有歷史感。沒有酒肉過往。甚至沒有機緣在哪里坐一坐……但文清麗顯然不這樣想,她找我找得理直氣壯,讓我心有惴惴。能夠理直氣壯除了是一種信任,也是一種修為——自信和信任別人,都是了不起的品行,我一向這樣覺得。于是我便換個角度琢磨,年輪又怎樣?酒肉又怎樣?你不當它怎樣,它就確實不能怎樣。于是撿拾記憶開啟愉快回想。評論家郭艷說:“人生不過是活久見?!敝匾漠斎皇?,“見”。
2018年于我是不平凡的一年,因為我換工作崗位了,到一座廟里辦公。那里過去住著關二爺,提一把青龍偃月刀,當然現在只剩下了大殿,頂著金黃色的琉璃瓦,據說這是皇家寺院的象征。關二爺雖然不在了,但氣韻猶存。證據就是我經常會想到在關二爺的地盤叨擾,得在哪里給他上一炷香。五一照例全員上崗,忽而接到清麗的微信,問我九龍山怎么樣?這是我們林業(yè)部門的一個景區(qū),我當然說,好。事實是真的好,去年的春天我還專程去看野桃花,漫山遍野如云如霧。于是清麗攜一家四口自津而來(他們先住到了天津),直接去了山里。我所能做的就是安排行程,讓朋友跟她接洽,然后她從山里回來直接來薊——我們總得見個面吧,況且這座城市有值得一看的景物,她既攜了家人,就不能光看我。
于是我還未到停車場,她人已經過了牌樓,迤迤然朝這邊走。我們肯定是一眼就認出了彼此,絕不用看第二眼——這一點毫無疑義。我沒想到她如此平實質樸。從衣著到神韻,都與我們這座北方古城很契合——如果她妖嬈,就另當別論了。于是,悉數給她展現寶貝,一座遼代寺廟,匾額是嚴嵩手書,正殿的落款則是太白(李)。詩人愛溜達是有傳統(tǒng)的,這點跟作家有點像。尤其在唐代,都愛往邊塞跑。湊巧的是,我愛人在這里工作,介紹時,清麗遙遙喊了一聲“嚴先生”,倒讓我惶惑,以為是她認錯了人。這種指認當然是從我的小說中來,“嚴先生”已經成了一個符號,但當作人物記住的普天之下大概只清麗一個人。你得說,清麗是認真讀別人作品的作家,最起碼,我做不成她那樣。那一刻的感動無以言表,這比表揚你的人和你的小說重要多了。又湊巧的是,我們這位也曾在北海艦隊當過兵,這讓清麗有了自來熟的理由。于是我、她,他、他們,最終組成了我們,彼此之間毫無陌生感,談笑隨意而又自然。
生活就是這樣絲絲入扣的吧。
轉完了獨樂寺,又去看白塔寺。長長的胡同兩邊都是瓦舍,門口墊屁股的石礅也許都是文物,墻縫里的草茉莉一派矜持。但我們哪里顧得上它們呢,就是在這樣有限的時間里,我和清麗不停地說呀說呀,有點物我兩忘。的確是物我兩忘的境界。若不抓緊時下,機遇轉瞬即逝。你的小說他的小說,我們的小說。滿意的不滿意的,中國的外國的,經典的非經典的,不一而足。的確比在微信上聊天暢快多了。幽深的胡同里我們的聲音到處亂竄。我們對彼此的印象,都是從文字中來,算典型的以文會友。她是《解放軍文藝》的編輯,是名刊名編,也曾責編過我的稿子,那是我為數不多與軍人有關聯的中篇,大概還想繼續(xù)責編下去。有次我順著冀東抗日暴動隊伍西撤的路線遠走平谷山地,被她發(fā)現了蹤跡,馬上意識到這與軍隊歷史相關,第一時間留言:“這是要給我寫小說了?”
好編輯,好作家,好朋友。我想,清麗都當得。對文學的那種熱忱和執(zhí)著,清麗比我更甚。我看人其實蠻喜歡這種單向的顏色,一個執(zhí)著的人,強似左右搖擺。在北京生活那么多年,卻沒有被都市的浮華和奢靡浸潤,這樣的人,看著就讓人感覺到踏實。你看不到她有機巧、晦暗和雜碎,她笑起來的樣子愈加本色,眼神澄澈坦然,有皇天后土孕育的一份天然秉性。去年,我們的中篇發(fā)在同一期《十月》雜志上,都是第一時間看彼此的文字,而后坦率地交流看法。我們都經常發(fā)稿子,跟誰碰到一起都正常,但我們兩人碰到一起,是種格外的欣喜,就像有什么寓意,就像命運的別一種眷顧。這種感覺我有,相信她也有,因為她在第一時間給我留言了。能這樣彼此看彼此的小說,不多得。所以要格外珍惜。
以上屬于一面,以下屬于又一面。
在北京短暫地駐足,突然想應該見清麗一面。這個想法來得突然,也來得非常是時候。于是試探地發(fā)了個微信,清麗打個車就過來了。風風火火地出現在我面前,臉上帶著陽光特有的顏色。一家咖啡廳的玻璃窗外爬滿了植物,日光遙遙地照射進來,打在了茶幾上。一碟沙拉,幾塊點心,兩杯熱牛奶,陪伴了我們整個下午。我此行的目的就是想傾聽清麗,我想對她多一些了解。她那口略顯擰巴的普通話有格外快的頻率,她沒有辜負我,讓我們相處的時光像離弦的箭鏃一樣。
她祖籍陜西長武,那個地方有著名的鍋盔和血條湯,一年四季都不下雨。奇怪的是,我曾經走過那里,至今都還記得路旁紅艷艷的蘋果。村名刻在木頭上,別是一種古樸。跟我一樣,她有鄉(xiāng)村生活經歷。說到這一點,我便想起了土地上的谷子,密密地長在田壟間。不管在城市浸潤了多久,身上依然有鄉(xiāng)土的顏色。打小就熱愛文學,立志做一輩子業(yè)余作者——這大概是我們唯一能自己把握的。別小看這一志向,投入畢生精力絕非易事。要有一根筋的原始性格,還要有打不死的戰(zhàn)斗精神。文壇是個名利場,涉足其間,沒點定力是走不動的。我見過一些很有慧根的人,因為這樣那樣的誘惑偏離航線。寫到這里,我有點理解清麗為什么找我了,我們有著如此多的相同或相似的背景,她不找我找誰呢。
那天是端午節(jié)。大家都在朋友圈談旅行、美食、藝術和與此相關的東西。我一早起來給自己炸了幾根油條,然后就開始寫這篇印象記。當然,我只寫了個開頭。清麗給我的依然是籠統(tǒng)的、大概的印象。可認識一個人,往往有這樣籠統(tǒng)而大概的印象,就夠了。她也一直在跌跌撞撞往前走,不管成果如何,我對認真做事的女人都懷有一種景仰。作家永遠都是爬坡的人,登頂大概只在夢里。但老老實實做人做事,不枉費時光和自己,就夠了。
最后還想說的是,人與人之間就那么點緣分。遇見了,就遇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