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詩昀
遠離家鄉(xiāng)的第一年,沒有吃到雞頭米。產(chǎn)自蘇州的雞頭米也叫蘇茨,生于池沼,葉子很大,是睡蓮科水生草本植物。雞頭米,我最愛吃入夏的第一撥。
新收割的雞頭米“瑩潤每疑珠十斛”,上有一點凸起,狀如雞頭。年年夏天,三五閑人團坐在窗下,剝一碗雞頭米。煮糖水不用什么復(fù)雜的工序,開水沸熟,加冰糖,盛在碗里,上撒一把干桂花。雞頭米很有韌性,口感綿密,新鮮的更加脆,有一種生嫩的甜味。用齒關(guān)碾開它的時候,能聞到一股輕盈的桂花香。
十月,江南的桂花開了,細細碎碎地團成一簇,生嚼澀味含蓄,和陳年的桂花截然不同。我是極喜歡桂花的。
我初三那年,窗邊栽了一株桂花。郁郁蔥蔥的植物,足有兩層樓高,親密地貼著教學(xué)樓?;ㄩ_的季節(jié),我總是借各種理由不換座位,推開一條窗縫,看風(fēng)借各種理由把落花堆在我的幾何圖上。我太喜歡它,畢業(yè)的時候恨不得打包帶走。但那是夏天,它不開花,像這個城市剩下的千萬株平凡的樹木,以綠沉默地告別。
我最終沒有再見過它,我們是老校區(qū)最后一屆學(xué)生。半年之后,校舍被拆除了,雕塑被挪到了規(guī)整漂亮的新校區(qū)。我的桂花樹,它開得那樣好,最后去了哪里,我不知道。而當時和我一起看桂花,在空調(diào)外機上喂麻雀的人們,我離開他們也已經(jīng)五年。每當在寒冷的清晨我聞到桂花香,秋已經(jīng)如許得深。很久之前的那個秋天,我也是在這樣的早晨,探出窗去,折了一枝最好的桂花。
1999年我在蘇州出生的時候,世界還在二十世紀。很多注定要和我遇見的人們,剛剛會講單音節(jié)的詞,或者還在母胎里,一睜眼,就跨過了這個千年的尾巴。在玻璃彈珠和貼花紙里跌跌撞撞地長到十六歲,猝不及防地一頭栽進同一段時光里。那一年影視界剛剛掀起青春熱,故事很遙遠,熒屏里和熒屏外都是一樣年輕的臉,單薄的身體套在寬大的校服里,一口氣裹住很多秘密。
更久之后我丟了票根,忘了情節(jié),卻依然記得在很多個下午,我和一群稚拙少年少女們看過的青春片。燈光掩映底下有人偷偷地牽手,有人把寫了一半的情書藏在書包里,我滿足地靠著椅背,啃一根巨大的七彩棒棒糖。
再后來我失去了少女天真的特權(quán),這個時代失去了情書,那群人失去了愚蠢,我們成為了新的我們,再也無法重生。我們?nèi)鲞^的潑、犯過的錯也遠去。畢業(yè)后曾有人徹夜循環(huán)我翻唱的電影主題曲,他說他很感動。那真是一部奇爛的片子啊,但是當我的聲音響起來,在一個秋天的夜晚,夜雨淅淅瀝瀝叩擊門扉,第一句歌詞從他的音響里飄到空中,他突然不可抑制地顫抖。
我們得以遠離很多東西,沒有動蕩、沒有饑荒,偶爾有田野和蘆葦蕩在記憶很深的地方。我們的青春被安定鋪滿,卻依然孤獨,在夜里互相碰撞著酒杯,卻依然懷念,像三十多年前綠皮火車上的誓言。而在那一個夜里,他聽到那首歌,我聞到桂花香,我們想到的是同樣的東西。
我們也失去了很多東西。我不知道從此之后手寫“喜歡你”的人還有多少,小冊子上的歌詞,白樺葉上的詩和練習(xí)簿上的情書,在千禧年來臨的時候它們終于瀕危了。我感到遺憾,但是我知道人們會有更多的方式去表達愛。就像同樣的矛盾,我們給出不同的命題,卻又用各自的方式慢慢和解。
所有的不理解在時光里相逢的時候又變成同樣的顏色,遺憾到了終末,永不能回去問一句“如果我們重頭來過”。所等待的那些沸騰的歲月,自行在歲月的血液中冷卻,往回看是一樣的冷卻,往前看是還未冷卻的沸騰。沸騰得太刺眼太年輕,回不去也不甘心,但溫度散盡的時候,又變成長河的一部分。
我們所有人,用不同的方式,在沸騰的歲月里蒸發(fā)過相同的情緒。時間的更迭大抵如此。
國慶回蘇州的時候,秋風(fēng)已經(jīng)涼合雙肩了。行人并著行人在路上走,在朦朧的視線里重疊起來,貼成一個影,走過樹底下的時候又倏忽分開,好像毛衣和夾克接了一個吻。我呆呆地看,銀杏葉子還沒有落下來,合歡也綠著,但是都瘦。葉子撲棱在空中,天藍了一些,顏色干干的,樹消減了形容,仿佛許久沒見過暖陽。
回來得晚了一些,對面的高中已經(jīng)放假了,野風(fēng)吹著空蕩蕩的操場,國旗降下來,天地間就靜了。三五小蟲,拖著躁躁的調(diào)子,蹲在我腳邊哼唧。
我媽說,秋天來了。
秋天來了,晚飯的炒西芹里沒有百合。我問,雞頭米呢?
端上來的糖水里靜靜地沉著當季的蓮子。薏米、紅豆、桂圓和白木耳在碗里交替,換季的不適感總會逝去,留下它們在碗里,一團和氣。不管我多么懷念雞頭米,“斧斤以時入山林”,當季的總是最好的。
雞頭米老了,夏天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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