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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紅

      2019-10-21 06:15惠雁
      延安文學 2019年5期
      關鍵詞:小妮

      惠雁,女,陜西清澗人。陜西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黃河》《作品》《小說月報》《延河》《散文》等。出版長篇小說《本色》。長篇小說《舊家時》為其新作。

      11、鳳凰翅

      清明節(jié)前后,“千葉羅裳”店里就忙碌起來了,準備夏天的裙裝和紗衣。李葉妮從辦公室到店里,順路走過各大商場瀏覽今年春裝、夏裝的流行款。幾個合作的廠家都爭相發(fā)來最新衣料樣品,各色的絲綢料子一批批運到。

      葉妮整個下午都在裁衣,十分疲累。葉妮親手裁剪,以便合理安排用料。新來的韓雪蓮自薦可以裁衣,葉妮沒多想就讓她試,并提醒她注意衣料的紋理、圖案對接。果然,雪蓮十分在行,雖不長于計算變通,但能嚴格按照紙樣兒裁剪節(jié)省衣料。葉妮突然覺得盡可以放下對于一段絲綢衣料的愛惜,將由綢而成衣的過程完全交給他人,自己可以一邊旁觀欣賞。

      小燕兒管理事物分毫不徇私,也少通融,葉妮深以為然,做事還是少通融的好,通融多了便難免不合尺寸。各從規(guī)矩才是最好的通融。葉妮在給大家分下午茶時不禁笑道:“怎么來我這兒的人都像是我的姐妹呀,個個都叫我放心?!痹瓉?,韓雪蓮正是白臘梅的表妹,臘梅這時才坦白了。春夏兩季是店里最忙的時候,四個人分工協力,各盡職守。

      葉妮這回更有閑心想一些新的款式,搜尋新的衣料。各位駐店或在家的縫衣工,早在小燕兒的一句一板的吶喊聲里,備足了精神,想著手上多出活兒好掙一筆錢。

      天一熱起來,人間各種是非糾葛,正道小道消息,恰如雨后春草瘋長起來,仿佛人類也是有著某種程度冬眠屬性的動物,氣溫一低,便可省去許多不必要的躁動。北山市委組織部部長在會議中突發(fā)心臟病搶救無效身亡,坊間傳聞先于《北山日報》之前洶涌奔流。這消息也傳到了葉妮耳中。

      清晨,葉妮開了電腦寫作,寫下她的自言自語,隨興直覺和思考。在文字的敘述中,會自然地進入深度思考。早晨是葉妮思考生活的時候,拒絕他人打擾。事實上這樣一個基本不發(fā)稿費的文學期刊副主編,是很少有人會來打擾她的。

      李小妮推門進來,一語不發(fā)癱坐在椅子上。直到葉妮從電腦上回過眼神來看她。

      姐姐不希望她早晨來,她知道。如果不是事情忍不到下午,她也不會來。

      葉妮一看她焉頭耷腦的樣子,心下已覺得不妙,又是和妹夫麻軍吵架了?快四十歲的人了,也不會在同一個人、同一層次的事情上有個領悟改善,蚊子還知道玻璃窗上飛不出去瞅門縫走呢,滿心的怨三妹脾氣不改,卻并未開言,只是沖了一杯咖啡推給她。

      “姐,組織部長死了你聽說了不?”小妮氣沖沖地問。

      葉妮淡淡地說:“聽說是心臟病突發(fā),再尊貴的生命,也那樣脆弱?!?/p>

      “你說我怎就這么背運呢!我就不知道是怎么了,人算我,天也算我。別人要辦個事偷著、背著、順手就成了,我就脫皮掉肉的還沒落個好!”

      “怎么了?你!”

      “我30萬打水漂了,死無對證,全貢獻給鬼了!”

      葉妮疑惑地望著妹妹憤怒的臉。

      “就是從你這兒拿的20萬,我又添了10萬,整整30萬,我親手交給了鬼!”

      “錢去了就去了,全當是消災呢。別再折騰自己了,再把自己氣病了,哪里多哪里少。”

      “我哪里再去尋這30萬,這不要我的命么!”

      “行了,誰現在逼著你還錢呢,就愛這么一驚一乍的!”

      “你不逼我,我自己逼自己。看著咱家那個窮樣兒,有人看沒人管,我原是想著為咱家里!看看咱爸那年來北山治兩天病,姐夫給你和爸受的那個氣,要不看在小宇面上,看我不親手撕了那姓蘇的,辱父辱母辱姐,這種東西我還能讓他活嗎?”

      共同的揪心往事回到眼前,葉妮緩言念著:“你這人,一張口動不動就是死呀活的!”眼中已經泛起淚意。

      “裝什么假,我就是恨他,我就是一輩子不能原諒他。他不就是讓個處級領導么,他哪里就比我們強了,我就不尿他!爸在你家里受他氣的事是我事后才知道,要當時我就知道,看我不要了他的狗命,怕什么!陳勝、吳廣就是我祖宗!”

      “怪不得媽常說最擔心你,你氣性還是這么大!”

      “我就想不通,受窮,人家看不起是應該,偏偏是親人,是身邊的人看不起,給咱氣受!我就常常奇怪,你和姐夫處的那個關系,常年累月的演給小宇看,你不嫌累我瞧著都累!你為什么不罵他?我不高興就把麻軍罵上一回,罵上一回我渾身舒坦,也不想離婚了。”

      “那麻軍舒服了沒?”

      “我管他呢,我還能叫他這泡尿憋壞了。”

      “我就老想著找個茬茬,專門上門把蘇航那孫子揭皮敲骨地罵一回,把他骨頭縫里的那點碎渣渣全給罵出來,讓他醒醒腦子?!?/p>

      “行了,我的事不勞煩你費心,我自有辦法?!?/p>

      “你有啥辦法,你就有個忍的辦法,跟二姐一樣窩囊?!?/p>

      “你這個護士脾性就不改,一說起話來,針扎上一樣,瘆人呢?!?/p>

      “這只能說明我的專業(yè)好嘛,我要是看得上當護士,那絕對是護士長?!?/p>

      “我現在有自己的店,掙得比他多,什么事都自己來安排,你說,是我忍他,還是他求著我?我再有錢,再多能耐,我哪里給小宇再捏一個親爸去。閑著盡是瞎操心!”

      “唉!二姐老好人,幫不上。大哥純粹不管,爸生的他,他和爸有點聯系倒像是辱沒了他。建榮別提了,無底洞,誰也補不起他。建勛倒好,好像他生來就是為了顯擺的,一心只顧顯擺他那個商會副會長的架式,連一點人味也沒了,連自己的爸爸也敢拷問、責難,他還算是個人嗎?”

      “行了,你就一心記著這些恨別忘!報仇雪恨那是針對外面,傷了你爸的小指頭,還說是給你爸報仇。有你這么報仇的么!”

      小妮一時無語了。

      “人要活得悲傷、悲慘、悲切、悲憤都容易,甚至活得悲壯也不是太難,但要活得悲憫難。你稍微把那心胸放開一點,不要老想著報仇,報仇。狗咬了你一口,你也報仇去!有些人就是認識水平和境界上有問題,你也一樣下死力和他們較量去?!比~妮嘆息著,絮叨著。

      “唉,你總是為那些一無是處的人開脫。這家里,只有你倒是想著家里,可是你就關心自己的什么文學,個人修養(yǎng),那頂個屁么!你不在外面打下一片天,家里的事累死你也擺不平,扶不起。我想著,姐姐你愛惜自己的每一個表皮細胞,我去爭一片子半截子官來,不為別的,讓姐姐也少受點累,讓爸媽也寬寬心。哪里想得到,我流年不利,不知得罪了哪路惡鬼!”

      葉妮聽了,滿眼淚花。她素以為小妹太過浮躁功利,卻不知她有著如此俠義之心,而自己何嘗不是在無意識中鼓勵著妹妹的功利之舉。妹妹與她,是同源同本,同一個目標,卻不同道。然而這一點同,為了同一目標的努力,也足以叫葉妮動容。

      葉妮望著小妮悠悠叮囑道:“你好好的,讓媽放心就好!錢的事別那么著急上火的。以后外人面前可不敢再這么言語失度。許多時候,我覺得媽是對的,安時守命,勤懇踏實過日子就行了?!?/p>

      “你就越來越像農村老太太,沒出息,螞蚱活一回還蹦兩蹦呢?”

      “當然,要蹦,要盡全力蹦,只是以不傷著自己的翅膀為前提?!?/p>

      “把老娘的30萬打水漂了,好大一只翅膀呢!買個鳳凰翅膀也綽綽有余了?!?/p>

      葉妮笑道:“你個三女子,你那嘴就天上地下沒個遮攔,咯呱呱一嘴全說破,像只野山雞。還一心想給自個兒裝配個鳳凰翅膀,想得倒美!”

      小妮笑得彎腰曲背。

      跟小妮說話,款言軟語壓根扎不到她那顆躁動的心上,非得利言給一句,才能給她的心撓癢癢。

      一遇到興奮的事,小妮就跑來嚷:“姐姐,你快罵我呀,你罵我我才舒服?!?/p>

      葉妮說:“你不是看不起文學,說那是空的,沒用,文學就是給人心撓癢癢的?!?/p>

      “姐,那你以后你好好給我撓呀,怪不得有時候叫你細細罵上一回我反倒渾身舒坦呢。姐,你的文學功夫全使在罵姐夫身上了!”

      “一邊去,就你姐夫那蠢笨樣兒,我還看不上給他撓呢。”

      “姐,那啥樣兒的你才看得上給撓?”

      “你沒見你那個閑置副處級的姐夫都不用我撓嗎?上趕著去撓,挖空心思去撓,還不累死人。不如我對付幾尺綢緞,寬窄都是由著我來裁度?!?/p>

      “好,你有骨氣?!?/p>

      “我沒骨氣,我愛自在?!?/p>

      “那你自在夠了就給我撓。我愿意讓姐姐撓!”

      “我可沒工夫給你撓癢癢,自己到石墻上蹭去?!?/p>

      “你一句就把我打回長平川的豬圈里了。姐,我想起咱家的那個小黑豬了,又黑又瓷實,爸給它做了個木枷子,我們幾個拉著它過了菜園去河邊吃草,給它洗澡,騎在它背上,它吭兩聲照樣走,比小板凳還穩(wěn)當?!?/p>

      “見過牧羊的,沒見過牧豬的。又是說瘋了?!?/p>

      “我騙你干什么,你那會兒上學不在家,那頭豬太好玩了,后來被殺了,我當時實在想不通,這么親的豬為什么要殺呢。”

      葉妮說別只顧瘋說了,小敏就要訂婚了,要小妮得空問問亞妮看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小妮齜牙道:“就你心多,訂婚還要幫什么忙,到時候咱一起過去吃一頓就是了?!?/p>

      “你看你,要是你的磊磊訂婚我就不操這心,你二姐明說和咱們不一樣,你抽空去問問,騎豬去問?!?/p>

      小妮這才笑了。

      周末,葉妮獨自回到長平川。晚飯后,天陰著,仿佛暮色早至。三人閑坐院子里,安靜、無打擾,適合于某種核心話題的展開。母親不免又說起建榮來。建榮是父母談話的重點,最后一席欲語又止,不能不說的話題肯定是建榮。

      母親說:建榮前幾天打電話來,說要和媽說一句話,一接起電話,就是個哭,說田芹和兩個孩子都嫌他,要趕他走?,F在是他欠別人的錢,要不,他不如死了算了,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一個人容他了。

      父親說:“那人意識壞了,不醉的時候想法、意識也壞著哩,沒有一點的個責任心,一輩子沒有做成一件事。”父親長吁了一口氣,不愿再說下去。

      葉妮也不想再說下去,只漫漫地想著父親的話:一輩子做成一件事。忽然落起雨點來,疏且小,可以忽略不計。有燕子飛旋在屋檐下,家里的灰色貍花貓看見了,立刻跳上高墻,齜牙咧嘴、聲聲調調地向著燕子叫起來,像是談判,像是嚇唬,像是引誘。燕子左右飛旋,并不理它。

      母親說:“咪咪,你下來,那個你可逮不住。”

      貓還是昂首仰望在細雨中,尋找著機會。

      葉妮聽著母親的碎語,看著貓兒,想著小妮的30萬打了水漂,

      想著建榮已無處立身,至親骨肉的艱難件件在她心上,然而這一刻,她和父母得以閑坐屋檐下,看著雨、談著貓。生活的風雨雷電也許就在不遠處滾動,但這一刻暫得安寧。

      14、黃鸝鳥

      李小妮升任市衛(wèi)生局副局長,頓然入了處級女性領導交際圈。某舞蹈工作室邀請市里的女副處們去學一段舞,某幾位女處或副處雅聚某茶室共話女性之美,處事之道,又某旗袍協會邀請女處級領導鑒賞指導,參與共進。又有某讀書協會邀請女領導光臨指導。小妮總是按品大妝出行,興興頭頭出席這些以顯示自己身份和美貌華服的場合。不消一段時間,小妮已經是女領導圈里最會穿衣,最為美貌者之一。每歸來,總要到葉妮店里來學說一番,或又帶了二三女領導來店里試衣。小妮自認為是時尚專家,明確提出衣飾搭配方案,自然這方案有多半就在眼下的千葉羅裳店里。還自作東家,備了茶點,邊吃邊說,連笑帶說,熱烈談論起某次聚會上某女人的衣飾打扮,容貌言談,彼此評介,或者批評。時而大笑,時而竊竊私語。葉妮只待最后首肯一聲小妮自作主張說定的價錢,照舊于裁案前忙碌。這個滔滔不絕,興興頭頭又是吃又是說笑的妹妹,多么相似于兒時那個在一坡山花前連扯帶挽還唱著歌兒的小妹。葉妮緩慢裁衣,只是在內心深情地懷念起那個哼唱挽草的小妹,無論如何,那個小妹要比眼前這個又吃又說的副處級妹妹要可愛的多。

      通過小妮的直接間接引導銷售出去的衣裙真不在少數??蓮氖氯股言O計的葉妮卻從不主動為顧客搭配衣服,她反倒更喜歡留心顧客選了什么樣的衣服。葉妮忘了自己是個服裝生意人,滿有意趣地看那些女人的個性化選擇與訂制。遇到實在有違千葉羅裳店審美水準的才開口建議。小燕兒說:“我就不喜歡我三姐來,她來了又是讓我買瓜籽,又是讓我買點心,賣衣服的事一點輪不上我,我就沒個站處了?!?/p>

      這天,小妮春風得意,身擺楊柳,步履輕點而來,看到“本色布衣”與“千葉羅裳”兩店并立,說:“姐又悄沒聲息地就是一場大戰(zhàn),也不給我說說,是怕我入股!”葉妮笑道:“你專心作你的官,股不股,你還不是擅自作主從小燕那里拿。”正在說笑,小妮忽然就嘆息一聲,說起在副職上的為難,私下里幾次杯杯盞盞,恭賀道喜的宴請下來,剩下的也不過是并無實際內容的無聊日子,下面幾個老科長,說也說不動,還有人指指點點地議論她是個從前的小護士。小妮如同夢魘在其中,手腳動彈不得。

      葉妮開導說:“你安心做你的官,你只在那廟里按步撞撞鐘就行了,別想那么多。別人說什么,都是酸葡萄。你不聽,就沒有這個聲音。人在局中,哪能任性暢意,你應付著,好好保重自己,也該放緩心情歇息歇息,打理打理自己的家。”

      葉妮還想叮囑妹妹注意言語方式,甚至穿戴打扮,都要從儉,重端莊。尋常人也要有立言立形象的意識,何況你一個副局長。作為一個女官員,小妮的穿衣風格顯然過分時尚化、女性化,有失端正。想著這一番話對眼前這個忽兒一臉春光,忽兒又慵懶自得的局長妹妹說未必合適,于是忍著不提,只訴些閑話。

      訴些閑話,與葉妮是一件苦差事。葉妮一旦覺出是在以閑話支應真心話,便有浪費時間與費心措辭的雙重苦惱。

      姑姑膝蓋疼,前來市中醫(yī)院針炙。姑姑來,還帶了一蛇皮口袋的瓜菜。小燕兒從火車站接回來,怨聲不斷,說公交車上人家都討厭哩,又占地方,又重。姑姑說小燕兒:“憨女子?!?/p>

      之前早就說好了姑姑住小妮辦公室,方便去醫(yī)院。偏偏姑姑來這天,小妮電話說她就在百米大道的某賓館,一時走不開,讓葉妮打發(fā)個人來取鑰匙。葉妮正好借機從裁案上直起腰身來散散步,便獨自緩步走去。按小妮指示找到樓層房間,門外守著兩個紅制服服務員,門關得嚴絲合縫,隱隱聽見說笑聲。葉妮反復說明來意,服務員終于將兩扇形門錯開了一個縫。說笑聲仿佛圍墻里后囚禁的小動物,一下子奔突出來。借著服務員傳菜的間隙,葉妮從門縫里一掃,只見一大桌子十幾人有一大半是她認識的或聽說過的當地名流人物。有當地著名的歌星,某位能歌又能舞者,其中還有衛(wèi)生局副局長李小妮,李小妮右手邊是電視上常見的某位政要。

      “小妮來唱一首?!边@是那個電視里人物的聲音。顯然他借了酒,音色語氣全不是電視里的樣子了。

      “我不會唱,真的什么都不會唱?!?/p>

      “怎么不會,小學里總學過一首吧,給我唱!”電視里的人顯然是不高興了,霸氣地身子向后一仰。

      葉妮的心,仿佛被一只臟手攥住了,這是她的妹妹!

      “我就會一首兒歌,詞還記不全了?!?/p>

      “也算。唱!”他果斷地命令。

      小妮清了清嗓子,椅子響了一下,小妮坐直了腰身,開始唱起來。

      阿門阿前一顆葡萄樹

      阿嫩阿嫩綠地剛發(fā)芽

      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妹妹一出聲,葉妮臉上嗖地被無形的刀刮了一層皮,淚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轉。妹妹提著嗓子,小心地盡力將這一首歌唱好,就像是膽怯的小學生被老師叫起來獨唱。在這不惑之年,被迫去唱一首蹩腳的兒歌。

      阿樹阿上兩只黃鸝鳥

      阿嘻阿嘻哈哈在笑他

      葡萄成熟還早地很哪

      現在上來干什么。

      阿黃阿黃鸝鳥不要笑

      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這就對了,爬上來你就成熟了嘛!”這是那位電視人物的聲音,接著是稀里嘩啦的掌聲。葉妮轉身就走,淚水模糊了視線,腳步飄忽,只想著盡快逃離。

      這首兒歌本屬于小妮和兩個弟弟,小妮更是坐臥行走不停地唱。那時,父親家的院子里也有一顆葡樹,姐妹們從開始吃葡萄的酸酸的細莖,到青硬的小果,一直吃到葡萄熟,只差去吃葡萄葉子。

      那無心自在吟唱的童年已經永遠地過去了。

      葉妮還是將她安置在903號的租房,和臘梅他們住一起。事后對小妮說,姑姑沒讓她來拿鑰匙,怕住辦公室影響小妮。

      打開姑姑帶來的蛇皮袋子,倒出一堆土豆、玉米、豆角、茄子。葉妮笑道:“姑姑,你這還是膝蓋疼哩,要不疼的話,還不把地里所有東西都給我?guī)?。?/p>

      這些帶著泥土,帶著陽光暖意的菜蔬,將整個一個長平川打開在葉妮眼前。葉妮久已習慣了素手撫絲綢,習慣了羅衣裹身,高屐步裊裊。這些故土里長出來土豆、茄子,讓她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前十幾年,甚至前世,想起了長平川那熟悉的、多得叫人厭煩的菜與果,那些種菜、種莊稼的親人和鄰人,他們一生匍匐于大地,反復種出莊稼來,以維持最基本的生計。

      葉妮的出身背景就是這么一片黃土地,那一些熟悉的,有著血緣關系的人還在過著如同土豆一樣土里生、土里長、土里死的日子。葉妮要用怎樣的努力,才能改變這黃土上親人們辛勞而貧困的人生。

      葉妮要做一個精衛(wèi)鳥嗎?力有限而心無垠。

      鄉(xiāng)愁,為故土愁,為故人愁。

      整理著這些帶著土味的菜疏,葉妮心思漫漫,滿腹憂重。

      葉妮多想告訴剛剛在酒桌上被人驅使的小妮:我們是有家的,家在黃土地上。黃土,我們命里的全部風水。我們踏踏實實的去銜石填海,縫衣補窮,不必上趕著權與貴,活得全無自尊。

      縫衣真能補得了窮嗎?葉妮原以為衣食豐足,衣袂長垂,穿得體面,自然就可以使人知禮節(jié),有尊嚴。

      單單衣衫光鮮,那是世俗層次里最淺表的體面,不要也罷。

      17、招商會

      北山市招商活動在十月初舉行,招商活動由市政府牽頭,招商局主辦。金秋時節(jié),北山紅棗、蘋果成熟,市場上、田野顯現出一種物產豐富的模樣。這是這片干旱少雨地區(qū)唯一尚可以富夸顯的時節(jié)。招商活動由市政府牽頭,招商局主辦,是李小妮出任市招商局黨組書記、局長兩年來遇到的頭一件大事。李小妮為此緊鑼密鼓,聲勢大張,做足了功課。把手下的20多號人馬支使得團團轉,另提前約請電視臺和報社的記者,務必使這次報道出彩,給全市人民和市上領導留下深刻印象。安排工作之余,小妮更是精心準備好了招商活動中不同場合、不同時段的衣服。單是在“千葉羅裳店”里新做的就有兩套。

      兩天半以來,招商活動按照預定規(guī)程順利進行,前來客商受到貴賓級的禮遇,洽談簽約之外還順帶去了北山市附近旅游景點觀賞?;顒拥搅俗詈笠惶?,只剩下了中午的告別午餐,小妮自覺大功告成,一身輕松向賓館餐廳走去。正步態(tài)妖嬈、顧影自得地走著,卻見司機老喬突然走過她身邊,連頭也沒回一下。老喬明年就退休了,因此上很有些指揮不動,就在昨天,還有一組客商的景點旅游是王副局長臨時從別的單位調了車才送到,原因就是負責這一組運送的老喬電話打不通。王副局長昨天下班時輕描淡寫地向李小妮提了此事,小妮也是帶聽不帶聽地笑了笑。

      此時,小妮并未想什么,便沖著那人的背影開了言:“老喬,王局長說他昨天打你電話打不通?!?/p>

      老喬立刻轉身,大步走至跟前,情緒激動地從褲袋里掏出手機:“你看!王局長45分給我打的電話,過了10分鐘我給回電話了沒,你看,你看見了沒?我回電話他接了沒!”

      “那時,客人正等著上車呢,沒車。”

      “就在那10分鐘上呢,王局長他扎球什么勢哩。老子一腳油門,哪里擠不出10分鐘來。他倒另找個車!”

      “王局長不是怕誤事么?!?/p>

      “能誤什么事,遲10分鐘上車怎么了?你們就把我開除了,有本事今天就讓我退休!我伺候人早伺候得夠夠的了。你也把那差不多點,你不就陪領導睡覺睡下的這么個官么,狂詐什么哩!”

      李小妮吃驚老喬何以突然情緒如此激動,更吃驚老喬竟然會說出如此不堪的話來,滿面紅漲正要回他兩句,又發(fā)現兩個女人剛好從身邊走過,小妮認出她們正是邊遠縣區(qū)的兩位招商局干事。

      老喬扭著頭悻悻走開了,李小妮怔在原地,大腦發(fā)麻,只想著那兩個女人會把老喬剛才的不遜言辭傳遍各個縣區(qū)。李小妮害怕女人的耳朵,女人的嘴,她們會一團一簇,揚揚灑灑,像四五月間的柳絮一樣將這事件揚得滿世界都是。

      小妮強打起精神走了兩步,恍惚看見道邊的龍爪槐上像開了一朵花。走近一看,卻是一個淺黃色的紙人兒,小小的紙人兒像是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裸體。小妮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后退幾步,以為這紙人兒是活了一樣。

      北山鄉(xiāng)間常有剪紙人兒送鬼的陋習,或僅僅是剪來玩賞的,但是誰如此促狹,將這個紙人兒掛在樹上,不由叫人以為是紙兒人跑上了樹梢。

      李小妮臨時通知王副局長主持告別宴會。她再沒有一點力氣出現在人群中。

      那為招商大會準備好的最后一套衣服穿上還不到三個小時。

      18、姐妹夜談

      十月,在北山是小陽春天氣。太陽漸漸南行的時節(jié)里,幾番秋雨之后,陡然就有了一番溫暖,叫人莫名地喜出望外。

      葉妮就在這個時節(jié)里開始著手羊毛絨大衣的打樣制版。訂購的幾卷面料回來了,有了景秀不遺余力的幫忙,葉妮覺得自己仿佛多出一雙手來。心里默然為這個孩子想著未來,讓她學會裁衣,讓她學店鋪的打理經營,還是趁著好年紀給她找個人家。景秀已經21歲了,這個女孩沒了父親,母親又整天傳教不著家,只因葉妮心中偶然一動地幫她葬父之事,這實心眼的孩子把葉妮當作是恩人了。

      一會兒工夫不見,景秀就端來一碗小米粥,粘稠的,卻并未見著幾粒米。油黃的顏色、釅釅如綢緞。

      葉妮不禁就喝了一大口。

      “哪里來的?”

      “我讓臘梅姨捎帶熬的。我們景家崖的小米?!?/p>

      “阿姨你今天站了好長時間了,坐下來喝。你不是說多喝咖啡也不好?!?/p>

      “你這孩子!”已是晚飯時間了,葉妮真的需要一碗粥。這土里生長,陽光下曬熟的谷子,飽滿得仿佛還有著太陽與大地的味道。這多么相似于兒時味道,而這一碗粥的得來也相似于兒時,由祖母事先備好,再雙手遞到葉妮手里,還要叮嚀一聲:碗端好了!小心手手燙。

      被人關懷,被人溫柔、貼心地對待。是祖母在整整十二年里給葉妮的熏陶與教化。

      這孩子,讓她想起祖母。這孩子,體貼得像女兒。

      一氣飲完,周身都覺得滋潤。葉妮閑閑向門外望去,恰見小妮緊裹了風衣,弓著腰進來。銀灰色的風衣里,是一件大紅色的真絲絲絨旗袍。這旗袍還是國慶節(jié)前羅裳店里的新品。葉妮只說著太艷,不宜尋常場合,旗袍也不宜于生活裝,還是禁不住小妮十萬個理由,由著她“借”了一件。

      這一身衣裳原本不錯,但如此盛裝須得是配一個年輕佳人,在隆重場合才宜。葉妮此時一眼掃過服裝,只顧了看衣服里的人,只見她面白如霜,無精打采?!靶∧荩忻傲?!吃藥了沒。景秀,那小米粥還有沒了,有的話去給你小妮姨端一碗來?!?/p>

      “累得要命哩,想去903躺會兒?!?/p>

      “那去吧,上去喝點粥。”

      “姐,你也去?!比~妮聽那快要哭的腔調,便收拾了收拾裁案,同了妹妹出來。

      二人從后門出,穿過小區(qū)院子,只見殘陽流金,花木行人皆在金壁輝煌里,明亮到不真實。身邊的妹妹也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叫人擔心,葉妮不禁牽起她的手,盡量溫和地問:“你怎了?給姐姐說?!?/p>

      “不怎,就是累得想去死。”

      “沒事就好,別說傻話?!?/p>

      903室里下午沒有飯,臘梅、雪蓮、春紅等也快到了下班時間,見小妮來了,便也陸續(xù)走了。葉妮略略備了粥和小菜,姐妹二人先吃了,景秀知趣,說不回來吃了,關了店門她去了同村打工的姐妹處轉轉。葉妮要她早點回來才安全。

      小妮吃完就躺在床上,有氣無力,長吁短嘆。這間臥室內有一張床,一個小小的書架,一張寬大的原木案,兼裁衣案與書桌。葉妮有時就在這里休息、裁衣。

      夜色模糊,小妮說她不走了,要葉妮也別走。葉妮看小妮今天吞吞吐吐、猶豫不似平常,也換了睡衣,姐妹二人同在被子上靠著。小妮呆呆地不說話,像要睡去。

      一面寬大的落地窗外,天空一片溫潤的明蘭,云朵也白得純凈。一會兒,天空成為灰蘭,云朵邊上沾了陰影。山形之上還分得出天空由明至暗的藍色一重一重融合無間地暗下去。轉眼之間,山形消失,那醉人的明蘭轉化為深深的藏蘭。葉妮留戀日暮時分每個時段里一重一重迷人心魂的藍色,葉妮相信,直到星星滿天,那夜空也是藍色的,那是一種深濃到化不開,辨不出的藍。

      最好的絲綢面料印制圖樣設計,應該是模仿天空、云朵、晚霞的色與形,沒有比這更好的構思了。葉妮將要特別訂制一系列天空色彩系列的綢緞,最好是獨家擁有印制版權。一有空閑,葉妮就會無端思緒游離,想起她的絲綢之事來。

      “姐姐,你說,人死了,真的會變成一顆星星嗎?”

      “我從來都不想說什么死,我只想活著看星星。”葉妮看不清天空的藍色有幾重,也不知妹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無奈里只好便將焦急化為舒緩。

      “姐姐,我從前看你特別糊涂,不會利用自己的才華,就知道死受,白白瞎了自己,混在人堆里出不來?,F在想,也許你這樣是對的,就你那個假清高,沒應對的性格,給你個臺階你也揮灑不開,沒準還把自己逼壞了,如今你這樣安心務裁縫,我倒也放心了?!?/p>

      葉妮聽這從不曾有的口氣,不禁笑了?!霸瓉砟阋恢睘槲也僦?,怪不得把你累得像個小老人!”葉妮沒說她今天看著暮氣沉沉,未老先衰。

      “有時候,我突然覺得那一大堆衣服其實也沒用,要那么多衣服干什么!以前是見了新衣服就想買,心里就想著哪里找一件最合適的衣服,總是覺得搭配缺一件衣服。

      過幾天,我把在你這里拿了的衣服送來,有的真是只穿了一次。連個折痕還沒有呢,姐姐你看著能怎么處理就處理了吧。

      姐姐,我還少你20萬呢,這么多年了都沒還上。也不過仗著你是親姐,你又總能過得去,我就賴著不還。要換別人,誰還理你呢?!?/p>

      窗外的星星已經淹沒在城市的燈火里,小妮雙目茫然,喃喃自語。葉妮坐在她身邊,看著她,無由覺得一種恐怖,妹妹似乎并不是在對她說話。

      “知道自己賴皮就好!我現在手頭寬裕了,你不用忙。衣服放著吧,好好的處理什么,說不定你哪天心血來潮又要穿,你尺碼又沒變?!?/p>

      “有個有錢姐姐真好啊,要是我小時候就有這么個有錢的姐姐該多好!”她拉著軟軟的長調兒,像是要哭。

      “你小時候,姐姐還來不及長大護著你?!泵妹媒裉炀渚湓捵屓~妮摸不著頭腦,只有小心呵護著,讓她說出實情,讓她平安度過。

      “小時候就沒人親我,人人都嫌我狡詐,刺頭??墒牵疫B一雙新襪子都沒有過,盡是穿你們倆剩下的。最是一次,媽竟然讓我用二姐用過的牙刷,還專門到開水鍋里煮了一回,說新新的消消毒就能用。我媽這一輩子除了一個節(jié)省的心眼兒,就不會再有第二個心眼?!?/p>

      “陳朝古代的些事了,還不忘!記著不累么,再說那會兒不是困難么?!?/p>

      “窮就是理由,我媽的那點死勤勞、死節(jié)約,一點不顧其他的美德,我是從心里憎恨!我就是憎恨!恨得我心里難活!”

      “每一個生命都應該受到足夠的尊重和呵護,包括物質的呵護,我理解你!不過,媽是有心這樣做的嗎?你要學會原諒人。”

      “她就不能長點心嗎?直到現在,你看看,你給她拿回去多少衣服,你見她穿了幾件,都藏著,不把身上那幾件穿爛,心里就不甘。我恨得后來都懶得給她買衣服,天生就愛那一種窮相,你能把她怎么樣?隨便她!”

      “你今天是怎么了,心里就有這么多的怨氣。要我看,還是你看見媽最親,我能體諒她的節(jié)約是習慣成自然,你就恨不得她老人家立刻變成個穿綢著緞的尊貴老太太!博古通今的大教授!”

      小妮抹了眼角的淚道:“姐,你就是會說,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哪里就壞到會恨自己的親媽!我有這么壞嗎!”

      “我知道你!過段時間,我再給她縫一沓子衣服帶回去,衣服多得沒處放了,看她還穿不穿?!?/p>

      “讓你做,她還不偷偷再給二姐、田芹轉移幾件!”

      “這轉移的毛病,我可沒辦法!你有魄力你去說。”

      小妮苦笑起來:“唉!你不嫌累你就繼續(xù)做吧,咱家這個窮窟窿,老一代結束了,下一代又開始了,何時是個了?。∥夷苡浀玫牡谝患乱路?,好像就是我考上衛(wèi)校時,姐姐給我做的一件粉色碎花綿綢連衣裙,居然招搖了兩個夏天。姐姐好手藝,同學都問我裙子是哪里買的,我說百貨大樓買的。”

      “家窮逼人,沒培養(yǎng)出個作家,倒逼出了個裁縫。想不到我這裁縫的手藝都20多年了。”

      “哈,那些年,咱家里基本上都是穿的你做的衣服,現在想起來,那會兒真是解決了許多回眼看就要露肉的問題。”

      “是你說話露骨,哪里就至于那樣。”對著妹妹一本正經的嘆息,葉妮笑出了聲。

      “我在市醫(yī)院當了護士,姐姐又給我縫了一件玫紅色的綢緞長連衣裙。白大褂一罩,那個白里透著紅喲,我那一尺八寸的腰,褂子下還露出寬寬一段紅裙邊,輕飄飄飛在醫(yī)院大理石滑滑的地板上,在過道鏡子里一照,美得像是仙女下凡,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老李家的女子了?!?/p>

      “你??!你美!我見過你美麗的模樣,最是那輕飄飄一個轉身,美得像是一朵出水紅蓮,受了涼風的驚擾。”

      “我就愛聽姐姐夸我的話,聽著真舒服。姐姐,將來你會不會寫一篇文章,好好的夸夸我!其實我不壞,其實,我也確實不丑!”小妮突然之間神色傷感。

      “你俊么!人俊,難免使個小性兒,歪調些,不算啥。美人使性兒愈顯其姿態(tài)可愛!都這么大了,老毛病還不改,就愛聽個好聽的!”

      “姐姐,你真不該給我做那件玫紅色連衣裙!”剛剛還是笑,小妮突然就伏身痛哭。驚得葉妮不敢出一言,葉妮的心似乎被亂針扎來,無數點的痛。她只等著妹妹開口說話。

      但是小妮一揚頭,抹著淚又笑了:“這條紅緞裙子,現在還在,可我穿不下了,那尺碼太小了。謝謝姐姐!那會兒穿上裙子可真是得意了好一陣子。最好的年齡里,有最好的裙子?!?/p>

      “咱睡吧,不早了?!?/p>

      “我睡不著,眼睛也合不上?!?/p>

      “姐姐,要是咱們不生在這個家里就好了,咱生在一個大官家里,哪里用得著受這么些磨折。從小就讓人仰著頭看你,誰還敢小瞧你!”

      “生在帝王家也有被皇兄排擠,被父皇推入井里的危險,設計命運是最沒意義的?!?/p>

      “那就只好生在咱家里了,可是,我從小就覺得我不是這家里的人,從小就沒人親我,只有姐姐,還勉強和我算是一家人。”

      “咱家的娃都怎么了,個個都覺得沒人親,親就是油饃饃,都叫我一個搶著吃了?我怎么就從沒覺得自己沒人親呢,父母不是,再者還有自己生的,還有小貓,絨布狗,還有剪子、尺子、綢子。”

      “你心情好啊!我常在想,我本來的家在哪里?。课业哪莻€家里會是怎樣的?姐姐你說?!?/p>

      “就在你心里,就在咱這家里,別想那沒用的了。該睡了,你還不困嗎?”

      “姐姐,你心里有愛的人嘛,我是說除姐夫外的男人?!?/p>

      “你姐夫,就不是我愛的人。”

      “那你就沒有愛過一個人,這輩子就這樣白活了?”

      “有啊?!?/p>

      “是誰,他在哪里?”

      “他就在那里,終生修持,一輩子不娶,只靜坐著等你姐姐呢,你信嗎!”

      小妮終于笑了一下:“原來,各人有各人在路要走,誰也別指望牽扯著誰,人這一輩子,同路的人真是太少了。”

      “那叫同道。”

      “同路,不就是同道嘛,這不是一樣。”

      “還真不一樣,跟你也說不清。我若同他說,可不用這么費勁,交談就是歡宴?!?/p>

      “誰?”

      “你虛擬姐夫嘛?!?/p>

      “你這人就是忽實忽虛的。說你虛吧,你還真是個實在人做實在事;說你實吧,我都不知道你一天在弄些啥,云遮霧罩的。我就不愛你這號人,假裝高深?!?/p>

      “我這不是為了哄你嘛,你凝視深淵,必然頭暈心眩。活得傻一點,就那么個小護士水平,別特意學深刻,不嫌累得慌?!?/p>

      “姐姐,你說,他喜歡我嗎?他總找我,他愛我嗎?”

      “誰,那只褪了毛的公雞,你還沒跟他斷了!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你這人怎么這么糊涂呢,你一只老鼠跟貓談愛情,他不過聞著你肉肉香,閑了逗你玩玩。你把我急死了,快跟他斷了!”

      “他對我那么好,他找我那么多次,他就一點不喜歡我?”

      “你平心靜氣想一想,他是只找你一個女人嗎?如果是,就算。你就把一切搭上都值。”

      “他說他只喜歡我!別的是傳言?!?/p>

      “以為他是老幾呢,還想給你個妃位還是后位?今天你說起了,我再提醒你一遍:樹大招風,大樹底下好乘涼,大樹底下也招蟲,這不常識么!你涼也乘了,趕緊離遠點。你一個小人物犯不上人盯,但他不一樣,他有被人盯上做文章的價值!”

      “姐,讓你說的,人與人之間一點情也沒了,利用完了就走人。”

      “利用,利用又怎么了。你不認識現實,現實盡早要逼你認清它?!?/p>

      “姐,男女之間,要,不就是愛嗎?難道不是?”

      “滾蛋,不和你說這些臟話。你問街上的狗去,哪里來那么多的愛,不過欲望罷了?!?/p>

      “我不問狗,我就問你,李葉妮!”

      二人笑得咯咯響,葉妮說:“情是人和人的事,心和心的事;欲,不過是動物和動物的事,身體和身體的事。別自作多情把欲當作是愛啊情的,遠著呢。”

      “我只知道你是個裁縫,裁衣量體尺尺寸寸,沒想到你還是個屠夫,刀割水洗,骨是骨,肉是肉。要說無情,你才是無情人,卻處處落好!我這么真心,這么好心的人,反倒處處不落好!”

      “那么多的落好干什么呢?睡吧,睡吧,小妮好,小妮哪哪兒都好!”

      “姐,你是哄我,你心里不定怎么淺看我,覺得我惹了事,給家里添了麻煩。姐,我想下樓去走走?!?/p>

      “這都幾點了,下樓去做什么。姐怎么會淺看你,有你這個妹妹,姐高興還來不及!乖,安安的!啥事都不要放在心上,別那么沒肚量。怕人說還不敢走路了呢,總有那閑人會評說你的步態(tài)。你有點氣量著,翻過這篇兒,這算多大個事兒?!比~妮背對小妮,只按著妹妹的手:“別毛躁,姐明天細細地給你說,別只看見自己那點小事情,要看見古今中外。心境放寬大了,就什么事兒都是尋常。人世間行走,哪能由著你輕輕爽爽。誰也不是神仙,別給自己提那非要合于幾尺幾寸的高要求?!?/p>

      “姐姐真不淺看我!”

      “廢話,我憑什么要淺看你!還別說你是我妹妹?!比~妮再次搖搖妹妹的手:“我困得實在不行了,明兒再說。二女子,就愛穿個黑褲子。三女子,就愛聽個好聽的。”葉妮喃喃著兒時家園里父親的口頭禪,昏昏睡去。

      一顆淚珠滴落臉龐,小妮終于如釋重負,姐姐并不輕看她,這是確定的。小妮大腦發(fā)木,困得慌,可是大腦深處,心底里,依舊有萬千的翻江倒海來回突涌。這叫她在疲倦里更加掙扎,索性睜開了眼木呆著,免得那心中的種種奔突要從眼眶里擠出來。

      姐姐已經昏然入睡,她能體會姐姐精神和身體雙重疲倦之后如入渾沌那一種舒服安然,她也曾經有過這樣輕松悠然的睡眠。小妮盡量調勻呼吸,溫習這樣舒服的睡眠。

      夢乍破,突然聽得門被拍得山響。二人皆驚惶坐起。小妮更是惶然撲入姐姐懷里,抖作一團。

      “別怕,別怕,門鎖上了!”葉妮低聲道。

      二人再聽那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葉妮道:“醉鬼走錯門了?你姐夫?”推開小妮立即披衣起床,弓身貓步去門邊看。

      敲門聲一陣狂似一陣,顯示著一種憤怒的力量在積聚。葉妮就在這一陣緊似一陣的憤怒里約略猜到了門外是誰,這憤怒的氣勢她是熟悉的。

      貓眼里一看,樓道里果然是一張被憤怒扭屈的臉,雙手叉在腰里,一副草莽架勢。

      葉妮打開了客廳的燈,一邊拉開了門,一邊回頭說著:“你先別起來!”蘇航闖進屋,眼光急切地在四處搜尋著。葉妮故意走這走那,一氣全開了所有房間里的燈。又借故去看夜色,開了陽臺上看的燈。眼看著蘇航暴怒的實拳個個打在空氣上,葉妮好不開心。只有一間臥室里暗著燈,蘇航一沖就要進去。葉妮連忙跟進去按亮了燈,說:“你姐夫來了?!?/p>

      “是小妮,怎么不到家里來?!碧K航終于長出了一口氣。

      只見紅綢被外一縷青絲托著,小妮背對他躺著,頭也沒回道:“你那城里人的家,我哪敢去,去了讓你剜眉瞅眼地恨,還不得讓你把我家人踏過的腳印從地板上摳出來扔了?!?/p>

      “小妮!你剛不是都睡著了嗎?”

      “他三姨就是利害,你都局長了,姐夫還是個副處。姐夫不如你。”

      “哼,你比我姐草民還大著輩呢!我姐還不得處處怕著你。你這三更半夜的是抓奸來了!我姐不是給你打過電話了嗎?”

      葉妮趕緊示意蘇航走,送至門邊道:“我剛剛惹毛了小妮,才睡去,你又招她,她正想對我撒氣。你別在意,她一向在咱們跟前使性慣了,以為自己還小呢,這不又當了個菜籽大的官,更小得不懂事了。你是住下?就只有一些縫紉工的鋪蓋,還是先回去?我得哄哄她!”

      葉妮一連氣地說著,言語里盡是軟弱,神情里盡是不屑,甚至嘲笑。蘇航隱約覺出了這不屑,也顧不了許多,只在自己嘴唇邊摸了摸,道:“你們家誰你都得顧著,那我呢,我算啥。這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這么多年!”

      “你算顧著我呀,你又不和他們一樣,看不見我的個忙閑!”

      蘇航走出門,下樓去。葉妮依舊扶了門站在樓道里目送,直到聽不見腳步聲,才關門。

      歸來躺下,姐妹二人都沒了睡意?!澳銓惴蚝玫煤苤ǎ銈兏星樯畹脷v害哩!”

      “不對他好又能怎么樣,他這冷風半夜地走一趟,我再把他氣上一回。待他禮貌些,那是應該的。”

      “瞅見他那個樣子,想起他的所作所為,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哎,人活著,怎么能將愛與恨分得尺寸分明呢,哪里有那樣簡單的事?!?/p>

      “人都是一樣,一樣的事,看別人的件件分明,落到自己身上,就有一萬個糊涂的理由。睡吧,怎么說都是你李葉妮對?!?/p>

      次晨醒來,葉妮梳洗好了,還不見小妮起床。問她怎么不上班,小妮立身坐起,說今天不用去,沒什么事。茫然望著窗外,喃喃道:“姐,要是你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多好,你替我上班去,我替你看店?!?/p>

      葉妮說:“看能的,才得二兩皇糧,就又厭倦了。不上班,回家給磊磊做飯去,你也該把家里好好收拾收拾?!闭f著自己腳不停點要出門去。

      “姐,我給你說……”

      “啥,你說。”

      “嗯,不說了,你先忙吧?!?/p>

      葉妮仔細看了妹妹一眼,打開門走了。葉妮只要一醒來,每半個小時里都有預定的工作量,數十年來很少打亂過。

      19、秧歌鬧場

      整個下午,葉妮都在門店的裁衣案上忙碌。景秀見她要走,說了一聲:小妮姨還在903。葉妮深覺疑惑,她一天就躺在設計室里沒出去,連忙就去903。

      一會兒縫衣工們相繼散去。小妮倒好,說她不餓,興興頭頭起來梳洗,說想去橋頭公園扭秧歌,讓葉妮陪她去。

      “你好好一個局長,扭什么秧歌,別記起一出是一出!”

      “我才不怕人說呢,怕人說我連路也別走了。這不是你說的嘛!姐,你也去扭?!?/p>

      “打死我也不扭,瘋了?!?/p>

      姐妹二人吃了飯,河濱公園橋頭廣場里的秧歌鑼鼓聲已經隱約可聞。小妮還說要去扭,葉妮只好告假蘇航,李小妮局長還要任性一個下午。

      斜陽穿過樹林,樹木的影子被拉長,擠入秧歌場里,被來來往往的腳踩踏著。秧歌場中人已經拉起了好長的隊伍,圍觀的人群也漸密。這是一年四季里天氣不至于凍手腳時北山各大城市廣場里的常景。對于愛扭秧歌的人來說,一日不扭,如文士居無竹,美食者食無肉。小妮聞著鼓點聲便拉葉妮入場,葉妮堅決站立。小妮風衣一脫,一把扔進葉妮懷里,顯出一襲腰身合體的紅色絲絨長裙,低V領,寬大的裙裾,行動尚如一團流動的火,何況扭秧歌舞跳。葉妮不禁在心里再一次批評妹妹的著裝,總是這么著人去趁衣,而不是衣要趁人,如此艷麗紅裙即使是在高級酒會上也顯得過于搶眼,何況一個露天的秧歌場。葉妮一邊看她在場中執(zhí)兩把粉紅色絹扇,長長扇穗隨手勢舞動,一邊漫漫散散的思量:這個妹妹不知何來這一種永不褪色的亢奮,這一段生命不可壓抑的激情尤其集中到了對于衣服的無限止追求上,總是衣不驚人誓不休。妹妹如此苛求衣服的驚人,如此不知回避地以艷身示于眾人,這是多么危險的事,連同林間的飛禽動物都知道隱身于周邊環(huán)境。怪不得那個多么實在的媽總是說:她最不放心的就是小妮。

      散漫想著,眼光掠過場中的每一個舞蹈者,觀察這場中不同著裝、不同職業(yè)的人,在同一個鼓點里大體相似又各具性情的手舞足蹈,在葉妮是一天里最為悠閑的享受。她觀察揣度著每個人不同的氣質、個性,看著他們舞蹈,就像畫家在仔細觀察著要描繪的每一個樹的枝丫,無心地將他們揣度、描述。

      一進入秧歌場,那些有秧歌癮的舞者都成了自由藝術家。扭秧歌是旋風里急走泥丸,是要在冰上步步踏穩(wěn);愛端莊的盡管端莊,愛潑辣的盡管潑辣,愛妖嬈的盡情妖嬈,舞到盡情處仿佛打開了自己的靈魂,扭起來就是在盡情地、或隱約地表演自己,表演一個再高明的藝術家也無法描摹的自己。

      秧歌是眾生內心的舞蹈。

      小妮一身艷麗,一段妖嬈扭動,粉紅絹扇高舉又低伏,移步里左右翻飛如里蝶張狂。真是舞低樓臺月,歌盡扇底風。三妹天賦這一份人中艷質,又善于發(fā)揮,在哪個場合都很快成為關注的焦點。大開大合里是熱烈狂放,左右盤旋里是嬌柔妖嬈,這如此美艷手法身姿是哪里學來,怕是天賦一段濃烈風情借秧歌而張揚。這個三女子,李家出了怪!

      不知不覺中,發(fā)現小妮已移出秧歌隊,與一個中年男子在踢二人場子。這個中年男子葉妮早就注意到,他身形消瘦,穿戴素凈。他擅舞扇,一出手便知身手步法深有味道,得空間就雙扇當風,大開大合,攪動氣流,左右旋轉騰挪,如少年矯健;如隊形中實在扭不開,就無奈垂了扇低頭慢慢走著,那垂扇慢走也有一種風韻。他也到秧歌場中央去,扮艄公,扮趕驢漢皆有板有眼,但大都是執(zhí)雙扇與騎驢婆姨或船娘相戲,他倒是扭得生風,一旦發(fā)現了對舞者不能合拍逢迎,便很快退到秧歌隊伍中去。他身手過人卻不得施展,更無人能和,滿場舞者,葉妮獨替他孤單。

      小妮與中年男子的對舞顯然是棋逢對手,行內人看著就在期待著更多的精彩,兩位舞者身不由已開始了一場比舞,目不相送卻有著一種精神里的迎合,身手不讓卻有一種靈魂里的景仰,不知伊人是誰卻有著心底而生的愉悅。扭到半中央,只見四扇飛旋而不辨別人影,如同兩團當風的火焰,相依相遮,點燃欲合,被風賦形又被風撕開,以至于場外有人歡呼拍起手來。

      只見小妮越跳越是輕盈。舞蹈,是肢體隨著心意一起飛,是肢體擺脫了心靈種種的羈絆與膠滯,體會神賦的快樂與自由,讓心事盛開如鮮艷的花,讓肢體優(yōu)美旋轉如風中柔荑。舞者的快樂,讓葉妮這個觀舞者也深深陶醉。

      在激越的鑼鼓聲里,飛揚纏繞于樹枝的嗩吶聲中,葉妮身未動,思緒脫韁,任意飛揚。遙想那一個李晴川,他一定會輕輕一笑觀看眼前這一種手足恣意的舞蹈,與他的言語之歡,就是兩個人之間的一場激越對舞。好想再有一場與他的對飲長談,好想在他的身邊,他的視線里長久自在地沉默。生命只有在含情的、智慧對等的觀照里才會有充盈的存在感。大地上的生存,會因衷情人的關注而如同流云上的飛度,因為愛,因為智慧,地為天,人成仙。

      葉妮仿佛看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那里才是她心的故鄉(xiāng),心的安妥之所。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晴川,他的名字千年以前就被寫進了詩里,葉妮尋找了多半生,仍就是望得見故鄉(xiāng),到不了安心之鄉(xiāng)。故鄉(xiāng)在哪里呢?葉妮立定此身,心中鯤鵬起飛,自由翱翔,俯視下界,尋找自己的故鄉(xiāng)。只見晴朗天空下,山川明媚可親。

      突然,葉妮從越來越聚集的圍觀人群中感受到了異樣氣息,只見場中原本是扮艄公的青年男子突然丟下船娘,攪入了小妮與中年男子的對舞。

      這男子一臉猥瑣相,滿面紅黑,挺胸腆肚,動作放浪,整個一個立起來的蠕動大蟲。他與場中人換了一把扇子,硬是擠入二人中間成為三人舞,連連緊依著小妮,扇子在小妮身上無端的掃拂,又是擠又是撞,好像他是醉了。這便是借著舞蹈公然的騷擾了,葉妮心里緊張起來,希望秧歌立刻散場,好結束這尷尬。

      小妮幾次怒向于他,借扇敲打推開他,人群中愈是發(fā)出了嘻笑聲。

      葉妮急得不知如何去化解,不由就從場外人群中移步靠近了妹妹。

      太陽已落了,只剩下了明亮的燈光,刺眼地照耀著這一場尷尬。葉妮想靠近打家什鑼鼓的,要他們立刻停止敲打,停止一切音響。正這么想著,只見那個立起來的人蟲再次用扇子將小妮滿身的掃拂,并且一只手摟住了小妮的腰,還屈腿腆臉望著小妮,體態(tài)神情更是不堪。小妮以扇子向那人臉上打去,那人卻一口咬住了扇子,狗也似的甩頭掉尾。小妮的扇子被撕下了大半彩絹,顯出了列列扇骨。

      小妮愣了一下,場外人群哄然狂叫。葉妮一個飛步闖入秧歌場,從小妮手中奪過扇子,劈面扔在那人臉上,滿面怒不可遏,冷言道:“你吃了!你把它咽了!”

      “你怎了?我們扭秧歌耍哩,關你啥事!你狂詐什么哩!”

      “我不敢狂詐,我姑舅才是對面派出所的個所長。咱走!”

      葉妮給妹妹披上風衣,惡狠狠地瞪著那只立體的蟲子,一把拉起小妮手就走。

      二人過了馬路,葉妮回頭見并沒有人跟上來,這才放心。只是恨得眼里迸出淚水來:“這種糟人,就應該送他去把司馬遷替出來!”

      小妮道:“姐,司馬遷不是一個作家嗎?他哪里跟作家扯得上。真他媽掃興,好不容易扭一回。老娘還沒扭夠,痛快!”

      葉妮恨得牙癢,重重地呼吸著,一語未發(fā)。只聽鑼鼓聲依舊響著,并不因一個人的恥辱而改變節(jié)奏。小妮還要住903,葉妮也不力勸,由她。自己回家去住。

      次日清晨起床,葉妮已經洗漱將近,只見蘇航走出臥室,一臉頹喪的樣子:“能的話把衛(wèi)生間門關住!”葉妮將十分的厭憎化為輕且柔在輕蔑:“門沒關嘛,我還盡量關著呢?!比缓蠡鹚贀Q好衣服果斷離開。

      蘇航仍搶著時分報怨:“你們家的事你沒有一件不關心,這家里你就像住旅館,什么都不管?!?/p>

      “什么我們家,你們家,那小宇家又算是誰家?小宇下周結婚的事昨晚不商量得好好的么?!闭f著,拉開門離去。

      一張頹喪的,又加之衰老多皺的臉,那皺紋里還夾雜著荒草一樣的細細毛發(fā)。這樣一張只看到室內,看不到室外,天生愛在小事上慪氣的臉。這一張臉已經老了,不光滑沒色澤了,那報怨的表情尤其叫人厭惡。

      多少年來,就是這一室之內的慪氣和報怨逼迫著葉妮一次次地逃離這個家,從這間房子里火速撤離。蘇航實無大惡,只有小惡接連不斷頭。

      我們家,你們家,旅館。這一句話,這一種表情里勾起了葉妮對于近三十年來這段婚姻里重重疊疊的反觀與映射。就是這么個人,就是這么個婚姻,三十年來回環(huán)往復,沒有絲毫的提升,也沒有絲毫的其他改變。看不出來有延續(xù)下去的必要,也看不出來有結束的必要,好在兒子過幾天就要結婚了。葉妮對自己說:不要在已知根底的事情上再花費時間,這一段旅館式的婚姻就隨其自然吧。

      兒子婚禮上一些細節(jié)末梢的事需考慮周到,這是值得葉妮清晨坐在辦公室里去思量完成的事情。

      獨處一個空間去完成一些事情,這是這樁婚姻多年來留給葉妮的習慣:獨立完成,從總體目標到細枝末節(jié),盡量自己完成,盡量不讓他人知道,等到結果顯現時輕輕一句帶過。

      我們家,你們家,葉妮想著,目前李家的事,最叫她惦記的不是田芹母子,倒是當了局長的李小妮。小妮這些天的行狀總是不停地從她腦海里跳出來,叫人疑惑。等小宇的婚禮后,時間寬余了,要和小妮細細談談,問清疑慮,再好好勸勸她。未來還有許多事需要低調踏實而行。

      21、香消玉殞

      元旦這天,北山日報社康主任的女兒結婚,葉妮和小妮幾天前已收到了請?zhí)H~妮早早起來,比平時略作修飾,薄施粉黛,低挽發(fā)髻,一件煙灰色西裝領直身水波紋羊絨大衣,粉色梅花緞面絲巾,高跟黑色短靴。趁著風寒,急步緊走先去辦公室靜坐。

      又念道:“我現在不敢閉眼,一閉眼,就看見了小妮,看見她對我說:“姐姐,我冷!”說著又是淚水長流,無聲哭泣。

      “大姨別怕,我知道,我爸去世時我也是一樣,我守著你!”

      “我的親人吶——”葉妮哭了一聲,又叫道:“不管怎么樣你得活著!”

      李亞妮正在超市的米面油檔里上貨,一袋袋面粉撂起來,食用油一一放在架上。突然接到了妹夫麻軍的電話,所言之事,亞妮簡直無法相信。麻軍冷冰冰地說:“埋葬的事我不管,這樣的女人不能進我麻家的墳,我已經告訴你家老大了。”

      超市里聲音播放的聲音并不大,顧客也少,亞妮表現了最大的克制:“我聽見了,我還在超市里呢,你等著,我過來和你說。你在你辦公室等著,你不在我就讓你同事叫你,再不行讓麻磊找你?!?/p>

      亞妮即刻回家,叫上辛平安,兩人乘坐5路公交車,再轉22路公交車,到了秀沿區(qū)畜牧局門口。亞妮一路上忍不住淚水長流,嘴唇慘白。辛平安看她一句話不說,不免擔心。

      麻軍遠遠地從馬路邊望見二姨姐滿面愁慘向單位院內走去,連忙上前去叫了一聲,三人在單位門口略站站,便去了馬路對面的酒店。

      麻軍早看見二姨姐穿著一件梅紅色呢子短大衣,圍了一條粉紅漸變色羊毛圍巾,心里便有些忐忑,這正是小妮十多年前曾經穿過的衣服。二姨姐這時候穿得如此艷麗,是因為走得太匆忙?

      三人進入房間,誰都不先開口。辛平安人高馬大,站在中間,清了清嗓子開了言:“這種事情,誰都不愿意看到的,麻磊知道了嗎?”

      “我能告訴他么,我怎么告訴他。小妮做下的那些事,我捂都捂不住,我還告訴他!這幾天,我活得比死還難受,我都恨不得也跳進那冷水里一下死了算球?!?/p>

      “小妮直做下些什么事?你麻家哪個沒沾小妮的光,上學的,治病的,調工作的,這會兒光沾夠了,倒指責起小妮的不是了?!眮喣萸辶饲迳ぷ?,聲音低啞,越說聲音越高。

      “做也做在暗處,非得張揚得全市、全國都知道,我裝王八也裝不消停,我還有什么臉再認這個女人,你們看得拉回去埋了。反正我不管!”

      “放你媽的屁!我就看到時候是哪個驢下的披麻載孝埋李小妮!”

      “死了人不問你罪,你還七說八說不抬埋。你是明里欺負我家沒人了!你不埋,我讓你兒埋;你兒不埋,我讓你麻池溝那老不死的埋!好抬好埋了你求個安生,要是不埋,有你小子的安生日子過,李小妮變了鬼也恨你,天天抓扯著你,讓你小子好活!”

      “小妮做下些什么事,她還有臉抓扯我,我不怕她抓扯,我都恨不得抓扯她呢!”

      亞妮、平安夫妻二人被怔住。亞妮只是含怒望著妹夫。

      “看起來你們都不知道李小妮做下的事,你們自己看!”一把掏出手機來。

      亞妮接過手機,打眼一看,只見一個赤條條的女人坐在床邊,女人兩腿之間有一個男人的禿頭。女人的面容、上半身看得很清楚。亞妮只一看,便兩眼一合,癱軟倒在了地上。

      辛平安連忙搖她,掐她人中。一聲長呼吸,亞妮忽地哭開了,聲音叫人驚異,說出的話更叫人發(fā)愣:“姐姐,我錯了,我不該不聽你的話!我不想死,我想活著,我怕得歷害!姐姐,你快救我!快救救我!”那急切悲慘,抽抽咽咽,聲聲泣泣、嬌嬌纏纏的神態(tài)、聲音完全是小妮素日的神氣。

      二人正驚異,亞妮大緩一口氣,又出聲了,還是小妮的聲音,但安靜多了:“麻軍,我真想還是那個護士,你還在石盤鄉(xiāng)當獸醫(yī),那樣我們便可以安安心心地陪著磊磊長大,等著他娶媳婦。就像以前磊磊小的時候,咱一家三口在家里做飯,一起散步。你回城了,咱上大姐家轉去,上賦新街轉去。磊磊多親啊,磊磊最親了!麻軍,你要照顧好咱磊磊!”

      亞妮閉口再不言,柔軟蜷臥在辛平安懷中,臉白如紙。亞妮常有暈眩的毛病,辛平安趕緊再掐她人中,灌了一口冷水,才漸漸醒轉過來。

      亞妮睜開眼,半天茫然。環(huán)視室內,問說這是哪里,咱在這里干什么。站起來要走,看見了麻軍,說:“我剛才好像聽誰說我家小妮長了短了,盡他媽的狗嘴里瞎放屁哩!”

      二人都知道亞妮是發(fā)懵了,巨大的刺激,讓她一時糊涂了。

      亞妮、平安夫妻來到903,姐妹二人相見,抱頭痛哭,哭過方才確信妹妹去世之事是真。二人皆不能言語,各自含悲飲泣。辛平安要亞妮先睡一會兒。他有事和大姐說。在客廳里,辛平安言說中午去找麻軍商量事宜,其中亞妮被小妮鬼魂附身之事。葉妮聽得愣在那里,不相信這樣的事會發(fā)生在身邊,再細細回想附體時所言,的確多半是小妮曾經所言語。

      小妹確是自殺,再不必起疑,報警再尋辱沒。據拉上來的人說,小妹腰上用長絲巾綁著一塊大石頭,可見其必死之心。小妹自殺的原因,葉妮也從辛平安所言猜得一二。三妹已逝,二妹虛弱,葉妮至此清醒,強打起精神來,安排臘梅備飯,自己鋪紙?zhí)峁P,寫道:

      “麻磊父親:

      李小妮為麻磊生母,舍身冰窟,痛徹眷心!小妮有錯,錯不全在小妮。我曾有親妹,談笑可親;你曾有美妻,為官一時。你我作為小妮的親人,理應照拂她平安往生,不再招眾舌閑談。

      小妮受辱于世,但為母則尊,望你與甥男麻磊再作商量,李小妮早日入土為安。

      妹身已亡,魂魄猶存。小妮為世俗毒殺,怨魂難安,愿早得入土確信。如實不愿安葬,也請確言,我李家自會安排。

      麻磊二姨罵你,實出情急。請諒解!

      李葉妮即時”

      葉妮要景秀拍了照片,用微信給麻軍發(fā)去。

      到次日清晨,葉妮手機上得到回應。

      “小妮安葬在仙鶴嶺公墓,5日入葬,可以嗎?”

      葉妮說與平安,亞妮聽,三人商量,葉妮回復道:“可,李家各位甥侄參加葬禮?!?/p>

      葉妮重鋪綢緞,再為親人裁壽衣,萬端感慨。裁衣更惹大悲,非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對付。景秀、雪蓮見狀要幫忙裁衣,葉妮不許。大紅提花緞外套,純白色絲質襯衣,粉紅緞面棉衣,棉裙。臘梅、雪蓮、春紅趕工縫起來。景秀見了,悄悄說:“這衣服倒像是戲臺上女附馬的衣裳。”葉妮聽了,嘴角上竟然微微一笑。遙想三妹一定會喜歡這身衣裳,三妹生來就是這樣一個潑辣佳人。

      葉妮姐妹蜷縮在903室里含悲飲泣,挑針縫衣,商量安葬諸多事宜。其間只有蘇航電話來問訊是怎么回事,要不要幫忙,葉妮軟語禮貌拒絕,言說三妹之逝不吉,盡量不沾染更多的人。姐妹商量分別通知了兩個弟弟建榮、建勛并田芹、白菊二弟媳。大哥已逝,大嫂那里自不必提起。父母那里,商量決定還是只字不提,盡力掩飾,待將來再說。痛失同胞,姐妹二人只心疼父親,年高之人,聞此不幸如何能禁得住。

      諸事粗略敷衍,姐妹二人幾乎不敢清靜下來,不敢面對姐妹六人中,年紀輕輕已有二人逝去,且都是突然被鬼魂請走,傷悲里更有莫名恐懼。

      亞妮、平安先期回家,并負責與麻軍聯絡5日安葬具體事宜。

      小妮入葬只剩一天時間。葉妮通知兒子小宇務必前來送小姨一程。

      諸事粗略安妥,小妮究竟為何竟至于突然決絕離世,并不留下一句話。葉妮才想起妹夫一句話,二妹看了麻軍遞過的手機就暈倒。閑時打開電腦來,才搜了一個北山市招商局局長李小妮,滿屏皆是畫面嘈雜。

      北方某市市級領導與市招商局一位女局長的艷照,多張不堪入目的視頻截圖充斥于網上,從配圖的文字來說,女方為一小護士,多年來與身為區(qū)領導、再為市級領導的某某保持不正當男女關系,女方也隨之一路升遷。

      發(fā)布視頻和的照片的人原本是一個無業(yè)游民,名叫張勇,只因想著快點發(fā)財,便不惜購買了監(jiān)控器材,跟蹤某大人物于北山市百米大道,潛入某小區(qū)某室安裝了監(jiān)控視頻。然后向當事人敲詐巨額錢財,在得到第一批小部分現金沾沾自喜時,沒想到卻遭到時任某區(qū)區(qū)公安局局長指使的人無端入室搜查,暴力審訊,并以其他罪名被捕,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五年后出獄,妻兒走掉,正生計無著之計,突然聞聽了該區(qū)公安局局長因涉嫌參與非法小額信貸,使用暴力手段幫助收貸而被抓捕的消息。

      這個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出獄者借風點火,聲稱資詢了數位律師,在不違法的情況下網上公布這位大人物的艷照。當初正是這位大人物派出他的親信,如今被抓的區(qū)公安局局長某某無故入室搜查,損毀一切有關證據,將他送進了監(jiān)獄。多虧他想得周到、深遠,早將有關錄相資料分不同位置埋入山中。

      視頻截圖中還有這位大人物和其他女性的艷照。張勇在說明文字中說共拍到三位女性,李小妮成了截圖中的女主角,面容清晰,姿態(tài)百出。

      小額信貸收貸不繼,導致股民上訪,區(qū)公安分局局長被抓,這本是一件小事。張勇出獄,更是一件不足掛齒之事,不想兩件事剛好撞在同一個時間點上。五年前的舊事,想來小妮也許是知道一些的,但絕沒有想到會有一天突然從網上冒出來,更沒有想到自己之外,還確實有別的女人。

      視頻截圖上網發(fā)布時間是12月30日??蓱z的小妮,在這一連串的偶然事件中,不幸生生被逼自戧。

      從30日下午2:40視頻截圖出現在網上,到元旦清晨,這期間還有三十多個小時,葉妮緊張地計算著這其間的三十多個小時,想象著她能夠在這三十多個小時里緊緊地拉住妹妹,抱住妹妹,千言萬語的勸阻她,要她活著。對她說什么呢,網上的文字圖片會隨著時間自動消失的,一切不如意都會過去的,唯有你活著才會有一切!

      緊緊的抱著你,

      我要你活著!

      萬語千言說盡,

      我要你一世安好!

      祈禱上蒼和大地,

      我愿你永得安寧!

      親親的人啊,

      我要你活著!

      葉妮心中旋轉,仿佛三妹就在身邊,已經緊緊的拉著她,抱著她。葉妮一時心中有一萬個理由讓三妹活著。

      想到三妹已逝,還冷冰冰地躺在殯儀館里。明天如何穿上壽衣,誰來為她穿壽衣,葉妮只覺得全身冰涼,痛徹心腸。葉妮無力目睹親人已逝的身體再遭遇如此悲慘,也不能讓亞妮看到小妮的慘樣,葉妮在西北川公園里見過小妮通身冷冰冰、濕淋淋的模樣,已經無法忘卻。

      當即電話與麻軍,商量晚上花錢請人為小妮穿壽衣,明天好讓親人看到裝扮好的小妮。

      殯儀館在更偏僻的北郊,葉妮獨自打車到那里,等著麻軍前來,好找人交接衣服。葉妮孤零零地站在殯儀館空曠的廣場里,寒氣隨著暮色愈發(fā)濃郁,葉妮滿心里是三妹冰冷的身體,仿佛自己也隨之冰冷到發(fā)木。

      麻軍遲遲驅車而至,面無表情從葉妮手里接過衣服,說:“你先回吧?!?/p>

      葉妮說:“等穿好了,整理好了,我去看看?!?/p>

      “明天再看。”

      “不,她一個人在那里。小妮會恨我!”葉妮裹緊了大衣,面無表情地走進一個大廳里等著。

      麻軍談妥價格,將衣服交給工作人員,也站在大廳門口等著。二人各自望著一個方向,麻木無言。

      一會兒工作人員來解釋,因為種種原因,衣服暫時穿不上去,等明天早晨9:00保證穿好,保證讓家屬看了滿意。

      葉妮嘆一口氣說:“那就等5號早晨吧,家屬都到殯儀館,看一眼小妮,再往公墓埋葬?!甭檐娭朗钦f給他聽,就答應著。

      葉妮獨自打車離去。

      麻軍望著大姨姐輕輕提了大衣,從容上車的背影,只覺得她全不是二十多年前那個言笑和氣的樣子了。自從小妮的職位得到提升,他也因此而調回城里,并逐漸升職,麻軍就和這個李家刻意斷了聯系,盡量少接觸。大姨姐的那一份冷傲,只叫他別樣地想起新喪的亡妻來,姐妹倆相似的身材和面容里,一個是看似溫和柔軟,實則是韌而有力的傲骨;一個是內里的強悍張揚,和外顯的媚而無骨。

      早從小妮嘴里知道這位大姨姐是個歷害人物,家里的事情都是由她來暗里掌管的。麻軍現在深重擔心的是,大姨姐會怎么來掌管小妮入葬這件事。

      5日早晨,在仙鶴嶺公墓一堆新剖開的新土前站著稀稀疏疏一圈人:葉妮,亞妮,田芹,辛平安,甥侄里小宇,小敏,小軍,小恒,小雪。再是麻軍、麻磊父子。

      葉妮站著,沒有眼淚,只是聽著一锨一锨的土冷重地扔進墓道里,三妹躺在里面的棺材里,三妹要是活過來,想要走出來是千難萬難了。

      又想著三妹從此入土為安,厚厚黃土保護著她,她再也聽不到人間那些是是非非了。

      在這個墓地上,沒有哭聲,男子們輪換著為墓道填土,女人們一言不發(fā)站立著,仿佛都被那“咚、咚”落土的聲音所震懾。眼看著土就要填平,葉妮頹然跪倒,跪著,淚眼汪汪的看著墳墓從洼陷、到抹平,到一堆新土堆起來。

      還有人用鐵锨在拍著那墳堆。只見麻軍將一塊小小的石碑立的墳前,石碑上只刻著簡單的幾個字:李小妮之墓。2018年元月立。

      亞妮看見了,沖上去就問麻軍:“這是誰刻的,你哪里尋這么個石片子來!”

      麻軍低下頭,說,“我讓刻的,我只是想讓小妮躺在這里安寧些,我沒有別的意思?!?/p>

      亞妮還要嚷,葉妮無力地向她擺擺手。

      眾人默然,在新墳前點燃一撂紙,晚輩們跪著三磕頭,小妮便算是入土為安。一行人陸續(xù)離去。

      葉妮亞妮長于小妮,不磕頭。葉妮久跪發(fā)木,已經站不起來,田芹扶她起來。葉妮再看一眼那堆新土,意欲離去,挪了兩步,突然回身撲倒,抱住那堆新墳“啊”了一聲,只是痛哭,沒有言辭。亞妮見狀,正好牽出心痛,不夢放聲大哭,一聲呼一聲嚎。田芹多少恓惶事無處痛哭,正好借機抒發(fā)。三人對著新墳大放悲聲,一聲更比一聲高,一人更比一人傷懷??蘼曌屒靶械娜擞址祷貋硐鄤?。還是田芹先止了哭,勸著兩個姐姐暫緩緩,離開這傷心地,別讓三姐也跟著不安。

      元月六日,903室恢復工作。借著兒子歸來,葉妮回家做飯,一個家庭暫得團圓。將羅裳店里一切事務交由景秀打理。可巧這段時間小燕兒生了二胎。景秀也說不用請人,她能顧得過來。

      三妹去了,葉妮竟然覺得左左右右無所適從,懼死亡,畏人言。別人一句尋常問話,都疑心是在嘲笑、閑談小妮。所識圈內人士無一不曉得小妮是她妹妹。更懷疑元旦那天,康編輯女兒婚禮上也是有多少人等著看她們姐妹笑話的,多少人在等著觀看李小妮還來不來參加這場婚禮。

      李小妮沒有來。

      而且永遠拒絕再參加這個人世間的任何聚會。

      正如葉妮所猜測的那樣,康主任女兒的婚禮上,麗森賓館大廳里聚集了許多人,尤其是女人們在竊竊私語著網上的艷照事件。大家都在翹首以待李小妮的出現,甚至在等著李葉妮的出現,看看這一對姐妹,尤其是那個向來自矜以一二俏言、冷語力壓庸談、不屑于流俗話題的姐姐如何應付這一場艷照風暴。

      十點多鐘,小妮的死訊在微信上傳播開來,有不道德者還拍攝到了小妮從冰窟里拉出來的照片,還有葉妮跪地抱起濕淋淋的小妮,想搖醒她的照片。

      小妮的死迅如一股暗流一樣涌動在婚禮餐桌的閑談間。甚至于辦喜事的康主任也無端地聽說了消息。背著人惡狠狠地在地上唾了一唾,擠眼扭嘴地想說什么,終于忍住了。多年以前那個手機誤聽事件發(fā)生后,小妮來找她時那一張惶恐的臉,那可憐巴巴祈求饒過的眼神突然鮮活在她眼前。

      康主任第一次想到,自己當初要是在聽到不妥聲音的第一時間掛掉手機就好了。也許,李小妮不至于死在女兒婚禮這一天。

      要是沒有那個急于發(fā)財的無業(yè)游民盜錄視頻,李小妮也不至于有今天,那人無業(yè)游民也不至于有牢獄之災??抵魅尾戎吒χ淳疲蝗痪图恿藥追中⌒?,臉上的笑容也穩(wěn)重多了。

      22、祭紅

      春節(jié)之后不久,蘇航經年惦記的升職之事已妥,正式成為市人大正處級調研員。無實權,但名分是正了的,很值得在酒桌上、同學圈里說道一番。但人前炫耀之前須是背著人作好必要的打點。

      眼看進入臘月,蘇航幾回游說,說葉妮去了好說話,最起碼打個圓場。葉妮只好答應與蘇航同去送禮。休息日的清晨,葉妮接到蘇航電話,他已備好其他禮品,要她再買些營養(yǎng)品在街邊等。

      葉妮出了辦公室,就去超市對面買了兩個雙份的營養(yǎng)品,作為隨手之禮。那個黑色的、車號熟悉的車子在超市旁邊停下來,葉妮正要提上去。突然見蘇航一臉陰重:“你買這么多干什么哩!好像人家沒見過個東西?!?/p>

      葉妮一愣,就在那里站著。

      “還不快上,跟人家約好了等著,你以為人家會隨便讓你來,你以為你是誰呢!”

      葉妮心里有一萬個不愿去,人卻已經緩緩入后座。

      一上車,偏偏又是堵車,走走停停,蘇航在每一個停車的時間里都在怒言不可遏:“叫你買個東西,你就恨不得把人家商店買光。你以為人家是看上你那點東西了,鄉(xiāng)下佬,窮勢勢的,就愛個多,就愛個體積大!你會不會送禮么,你見沒見過個上層人么,給你說,我親眼所見,給人家扛上去的整羊,到送完禮下樓時就見那羊在垃圾道里撂著。憨她媽逼著哩,拿這一堆東西,人家不一把給你從樓上扔下來才怪哩?!?/p>

      葉妮的腦子給這一連串的語言錘擊到發(fā)麻,心中只有剛剛逝去的小妮的一句話:“若不是看在小宇面上,我要親手殺了他!這辱父辱母欺姐的仇人!”葉妮現在沖動想做的一個舉動是飛身上去捂住蘇航的嘴,讓他立刻停止嘲諷,讓他立刻不再發(fā)出任何聲音。葉妮頭腦里沼氣彌漫就要著火,仿佛小妮就拉著她的手要狠狠地捂上去,狠命扼住他的喉嚨。葉妮渾身顫抖,拳頭緊握,孤心一意只想著如何瞬間按滅這個聲音!按滅這個聲音,就像以驚天巨浪拍死一只叫囂的丑怪。

      車內太過狹小逼仄,喘一口氣都要點著火。

      葉妮突然想到了陀氏小說中那些一個個的情緒犯罪。在一個瞬間里就神差鬼使對自己的同類下了手。

      情緒犯罪!葉妮絕不至于蠢到如此。

      雙眼淚霧迷蒙,葉妮想放聲大哭,想趁著堵車的間隙跳車逃離。

      然而葉妮什么也沒有做,意識到這種死一般的沉默是在助長這種憤怒的浪頭在一川河道里無阻礙地奔流。葉妮清了清嗓子,以最大限度的克制說:“現在這東西是在車里,并沒有供在誰的眼前,沒有誰會來你的車里搜查。送不送由你?!?/p>

      一語按下,蘇航頓時沒了聲音,猶不甘,補綴到:“你就常做的這些事,叫人生氣?!?/p>

      葉妮無語,心里只念著:“最好請你識相點,閉嘴,再說,我會親手殺了你!”

      “我要親手殺了他!”這是妹妹生前說出喉的話,卻一直在葉妮心里起起伏伏:你不要猖狂到我忍無可忍時。

      堵車似乎突然緩解了,蘇航憤怒的浪頭也漸漸低小了,送禮的地方已經到了,蘇航的車子停下來。葉妮下了車,木呆站著,像一個剛剛被解開了捆綁的人,剛剛獲得了自由的人,一時無所適從。

      呆呆站著,看著蘇航從車子后備廂里提出了各一份禮品,葉妮還是站著不動。

      “走么,愣什么哩,你來做什么來了?!比~妮全然想就此走掉,但不知出于什么原由,還是跟著蘇航一起走了,手里只捏著一個錢夾,跟在蘇航身后。

      蘇航放下雙手上重重疊疊的禮品袋子,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原來,這個狂妄的人也會這樣小心謹慎。

      門遲遲才開。撲面是一個肥胖年輕女人氣勢雄壯地一眼掃視。然后掉轉眼光,扭身向后走了幾步,突然放低了聲音的一聲通報。復走來說:“在這兒等等。”

      蘇航的雄壯健美,葉妮的冰心仙姿在年輕胖女人的眼里如同塵土,二人被帶進一個小房間里,沒茶沒水地干等著。蘇航想抽煙,但旋即將煙裝進口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葉妮坐著,目光散淡,茫茫然地坐著,魂飛天外,像一具勉強支持呼吸的活尸。

      聽得見一連聲地道別,蘇航趕緊站起來,葉妮盡力凝聚了視線,擺出一絲笑迎上去。從始至終,葉妮端莊坐著,盡力集中視線望著對方、望著室中陳設,除了應答,沒有一個字的幫著圓場,她認真聽蘇航在緊張、笨拙訴說,只是堅持淺淺含笑,目光盡力親切溫和。

      十分鐘不到,終于捱完了這堅持含笑的時光。道過別,那室內的珠光寶器,矜貴冰冷還在腦后緊追而來。出了電梯,重見藍天,葉妮緩步向前走去,只道了一聲:“店里有事?!北銖街毕蚪诌呑呷?。

      蘇航邊走邊叫著:“午飯哩,午飯吃什么?!?/p>

      葉妮揚手招呼出租車,頭也未回道:“隨你便!”

      葉妮對于這一個人的憎恨、厭惡達到了極點,甚至不想他再出現。憎惡這個人在關鍵時刻情緒失控的咆哮,在當出錢出力時的毫無擔當,待人接物時與弱者的一副鄙夷不屑。葉妮此刻比他更加地不屑。不屑到哪怕他立刻灰飛煙滅化為塵土,那塵土也別落到葉妮眼前來。

      葉妮的內心在冒著煙,一時對這個人懷著徹底地厭惡。

      家與店本在同一方向,葉妮只需要獨自前行。

      滿腦子里是堵塞,對于在裁案和書案前清靜單一慣了的頭腦來說,這一個多小時里的信息量、情緒涌動已經完全超出了其日常處理能力,葉妮不能這么滿腦子冒煙回店里,先去店附近的粥鋪要了一份百合粥和波籮飛餅,甜甜軟軟的味道,熱乎體貼的溫柔,恰似葉妮內心所喜愛的那一種感覺。在粥與餅的這一份溫柔里,葉妮才落下淚來,才感嘆為什么半生努力,卻無法擺脫承受語言暴力的命運。僅僅是個體人格的缺陷,還是葉妮身處下層,不足已讓他人收斂如此狂妄的放肆。

      凡三十年來,葉妮的婚姻時時都存在著解體的潛在,存在著爆炸性解體的危險。葉妮甚至在內心深處期望這爆炸來得更猛烈些,直到炸裂一切,灰飛煙滅。她只希望兒子和自己能從這煙火里全身而退,獨立為家。

      幸而在當年父母受辱的憤怒里,葉妮憤而開店,如今離開蘇航成為分分鐘的事情,更省去了中間曲曲折折多少忍辱。能夠輕而易舉地離開他,就沒必要分分秒秒地想著讓他消失。一切都在法律的框架內任其自生自滅。

      出了粥鋪,茫然地走著,能去哪里呢,當然是去店里,店里有那嗒嗒的機器聲,那里是一個多么相似于家的溫暖所在。

      緩步走著,孤魂無依,此時那般痛切地想起小妹來,仿佛她就在眼前。從前兩人并肩行走,說笑著,嘟囔著,埋怨著,都覺得那是平常。

      903室里溫暖如春,葉妮笑著和大家打過招呼,就去了休息室。室內床、案依舊,關了門,這里就是一個獨立天地。她最需要的是休息,在這不被暴力指責的地方暖暖地睡一覺。

      迷糊了一會兒,醒來依舊擺不脫孤單無依。想起小妮曾在這里同榻而臥,夜深長談。種種情形,歷歷在目,簡直不能相信小妹已是黃泉中人。

      生前多少快言快語,乍然已是隔世之人。心緒起伏,不能自禁,終于鋪紙?zhí)峁P,字字流出:

      祭李小妮文

      愁年恨月孤寂日,長姊寂寞無歸,閑卻裁衣手,著素綢立西窗,不禁遙思與妹同榻觀落日,神追心往。獨具清茶一杯,熱氣徐徐,乃致祭于親妹小妮之前曰:

      親妹小妮,落生于山野小鎮(zhèn)長平川李家,麗質天生,伶俐自稟,活潑可愛。稍長,愈顯窈窕娉婷之姿,聰慧靈敏之質?;ㄈ菰旅玻G若桃李。笑臉始開,燦若云霞。古道熱腸,仗義豪俠。與親與友,濃情似火。

      猶記姐妹同去山野拔草,伺豬羊而補家用。山花爛漫,小妹明媚,哼哼唱唱,疾走急扯。滿載而歸,皆恨袋中草重,弱肩難支。妹年小而智巧,腳踢草袋,助其滾下山坡,姐妹大笑于坡下輕拾之。

      母家小院,手足相親,姊妹愛貓,爭與親撫。妹天真憨勇,竟許諾小臂之肉喂貓,惹姐姐大笑。

      不甘于貧,不泯于眾。入北山衛(wèi)校,跳出農家門,化蛹為蝶,爭榮于家。

      不忍于辱,不甘于庸。人世間幾番莽撞打拼,艷身華服風流倜儻,談笑爽利揮灑自如。政事家事盡心盡力,心田爛漫前程似錦。戀故里一心孝父齊家,愛手足疾言盡剖赤心。襄助鄉(xiāng)鄰上學求醫(yī),慈悲熱腸不計說道。

      不料竊賊橫出,一夕間城門失火。憎嘆命途多舛,冰池內香消玉殞。

      撫親妹遍體濕冷,驚惶無淚恨無處得神衾暖妹還魂。

      抱墳瑩念妹憋屈,肝腸寸斷恨不能借雷電扶妹出塚。

      幾回憶,姐妹同榻,黯然望夕陽,夜深長談,皆是剖心之語。恨姐愚鈍,未覺心語皆成遺言。

      姐受委屈,妹念念在心,誓為復仇恨。妹受逼迫,姐茫茫無知,漠然任飄零。問妹為何不似從前,姐姐面前爛漫出言,為何不將危難訴于姐?姐必調動古今,動搖字句,上表于天,布道于眾,剔除天下世俗,按滅千萬條唇舌與目光,讓出一條大道來,送妹正道而行!

      古今之人偶有不慎皆可活,為何吾妹不可活!妹妹,你原該闊大心境,大大方方地活。妹妹,你為何不讓姐姐抓著你的手,牽你度過這一段人言危橋。

      妹身已去,長姊心孤,從此后哪里再尋手足情,誰再為長姊挺身利言爭強。恨姐姐無情,不體妹心,未能出一言救妹妹于心障。

      妹魂若有知,應原諒姐姐之悔恨!愿小妹心魂安息。

      嗚呼,哀哉!

      尚饗!

      寫至此,只見西窗遠遠的一片星光,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從此后,無論白晝或夜晚,無論北山或故鄉(xiāng),再也看不到妹妹的身影。葉妮更怕回到故鄉(xiāng),無法面對妹妹缺失的那一個院落。

      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那曾經的家園?。?/p>

      那是葉妮愿化作飛鳥不倦地銜來木與石,一心筑建修葺的家園。

      責任編輯:張?zhí)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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