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冠峰
[關鍵詞]福建,日本在華勢力范圍,史實考證
[中圖分類號]G63[文獻標識碼]B[文章編號]0457-6241( 2019 )15-0066-07
19世紀末期,列強掀起瓜分中國的狂潮,紛紛在中國劃定勢力范圍,在筑路權、開礦權、通商口岸、租借地和領事館等問題上都有體現。幾乎所有歷史教科書和相關著作中,都將福建省列為日本的勢力范圍,這似乎已經成為定論了。因此,新的部編本八年級上冊《中國歷史》第五課沿用傳統(tǒng)觀點,稱福建是日本劃定的在華勢力范圍。實際上,這一結論不但與當時的史實不符,也和近代日本在中國的侵略行徑及戰(zhàn)略側重點有較大出入。
如果對近代中日關系做一簡單梳理,不難看出,所謂福建是日本的勢力范圍的說法,是《時局圖》作者在特定情況下的合理聯想和對國人的提醒。盡管這種聯想有其合理的一面,但畢竟不是史實。也就是說,直至1945年日本敗降,福建在整體上從來沒有成為日本的勢力范圍,全面抗戰(zhàn)之前的福建,根本不是日本的勢力范圍,甚至也不是日本侵華和殖民滲透的重點。所謂福建是日本勢力范圍的看法,明顯屬于國人的誤解。如果不加分析地接受這一觀點.就違背了史料實證等歷史學科核心素養(yǎng)的要求,也會對近代史內容產生困惑:作為日本勢力范圍的福建省,為何在近代中日關系中從來沒有產生過熱點問題呢?這與東北、蒙古、山東等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筆者不揣冒昧,草成此文,以期在考證史實的基礎上,對福建成為日本勢力范圍的問題進行辨析,糾正長期存在于國人心目中缺乏史實依據的“定論”。
認為福建是日本在華勢力范圍的說法,不獨體現在各版本的中學歷史教科書中,高校教材和中日關系的專著中持此說者也非常普遍。其中的原因就在于誤讀了總理衙門對日本駐華公使照會的復照。
1898年4月24日,總理衙門復照日本駐華使館,同意兩天前日本駐華公使矢野照會總理衙門的要求。如果對兩份照會內容細加分析,可以看出二者存在根本區(qū)別。以總理衙門復照內容為依據,認定清政府同意日方的要求,承認福建是日本勢力范圍的結論,不但于史無證,而且明顯是對中方照會內容的誤解。為了厘清正誤,明辨史實,在此將兩份照會的內容扼要引出。1898年4月22日,日本駐華公使矢野照會總理衙門:“日本政府查明實在情形,反顧厲害所及,未克置若罔聞,自宜設一妥法,以期未雨綢繆。則請清國政府聲明不將福建省內之地讓與或租與別國矣?!?月24日,清政府回復同意日方的要求,但在措辭上有所區(qū)別;“本衙門查福建省內及沿海一帶,均屬中國要地,無論何國,中國斷不讓與或租給也。相應備文照復貴大臣查照,轉達貴國政府可也?!比毡驹谡諘杏昧恕皠e國”一詞,指的是不包括日本在內的外國,因為照會涉及的僅是中日兩國。但總理衙門復照中使用的是“無論何國”一語,明顯是將日本包括在內。清政府復照的內容很清楚,對于福建省內及沿海地區(qū),清政府允諾日方不將它們讓與或租與任何國家,自然也包括日本。因此單從照會內容而論,清政府并沒有同意或默認福建省系日本的勢力范圍,清政府的這種允諾僅僅以同意日方要求的方式強調了福建是中國要地的固定事實,對日本的這種承諾于中國主權并無事實上的損害。這種外交措辭上差別的用意,在1915年中日圍繞“二十一條”的交涉過程中得到了明確的印證。在第三次會議問答中有這樣的交涉情形,即日本公使日置益要求中方明確如下內容:不以山東省內并沿海一帶土地及各島嶼以無論何項名目讓與或租與他國之語,請貴總長備文答復可乎?總長云:可,但他國應改為外國。日置云:主義如此決定,文書內之文字再行商議。總長云:總之,根據原案之第二款寫明不讓與或租與外國,自易了然。時任外交總長陸征祥非常注意外交用詞的嚴謹和準確,“外國”和“他國”的包含對象有原則上的區(qū)別,前者指除中國以外的任何國家,而后者指除中國和日本以外的任何第三方國家,這也是陸征祥堅決要求修改外交措辭的根本原因。1898年總理衙門的復照不使用“別國”,用意即在于此。
其實對于福建成為日本的勢力范圍問題,當時日本國內的某些人也看得非常清楚,陸羯南就對日本政府滿足于福建“不割讓”聲明的做法進行了批判,他認為不割讓福建雖然獲得了清政府的承認,但沒有獲得列強的認可,這對于將來的東亞政局來說是沒有價值的。
實際上,正如前文的分析,總理衙門通過外交措辭的巧妙修改,使得日方的要求既針對其他列強,也針對日本自己。清政府之所以如此迅速地接受日本的照會所請,原因可能在于日方的要求與英國、俄國等國要求勢力范圍的照會內容有根本區(qū)別——缺乏實質性內容是矢野照會的明顯特征,這一點從美國政府致其他列強關于門戶開放的照會內容中也可以得到佐證。例如,1899年9月6日,美國國務卿海約翰致駐柏林大使懷德的訓令中有如下內容:“德國皇帝陛下宣言以膠州為自由港,并協助中國政府在該地設立稅關,其所采取之寬大政策,顯然與我政府之提議相適合。”而在1899年12月6日美國駐英大使喬特致英國外交大臣的照會中云:“貴國政府極愿對于威海衛(wèi)租借地及今后英國依租借及其他方法取得之一切地域,并英國在華現已占有或今后占有之一切‘勢力范圍。”在美法往來的照會中,時任法國外長德爾卡西也明確表示:“法國政府希望此項政策得實現于中國全境,決意在其租借地域內,對于一切國家之人民均予以關于關稅航海稅及鐵路運費之均等待遇?!痹诿绹磥恚敃r日本與意大利一樣,在中國并無什么勢力范圍,因此在1899年1 1月海約翰致美國駐日公使巴克的訓令中,在闡述門戶開放的基本原則和內容后,要求巴克速將上述建議“提出于日本政府,促其考慮,表明我政府切望該國政府接受本案,予以助援”。對意大利照會的措辭與對日照會并無二致。從外交照會的內容和措辭中不難看出,美國在致主要列強關于門戶開放的照會或訓令中,英俄德法四國是一種類型,承認該國在華的租借地或勢力范圍;而日本和意大利是另一種類型,只是要求上述兩國贊同門戶開放的原則,而沒有涉及租借地或勢力范圍的內容。由此看來,當時的美國政府并不認為日本在華擁有勢力范圍。由于清政府在照會中并無承認或默認福建省是日本勢力范圍的內容,再則其他列強也不認為福建是日本所謂的勢力范圍,因此,在1898年及以后一段時間,福建在實際上并非日本的勢力范圍,日本在福建省也沒有什么重大的殖民利益,以及投資、爭奪筑路權等殖民行徑,而這與日本在東三省和山東的侵略滲透行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此外,關于歐美列強并不認同福建是日本勢力范圍的觀點,除了美國國務卿海約翰關于門戶開放照會的內容外,還有一重要史實可予佐證。1900年8月24日,日本海軍大臣下令停泊在廈門港的“和泉號”軍艦登陸,進駐廈門。日本的這一侵略行徑,不但激起當地中國軍民的強烈義憤,也為英美等國所反對。兩國戰(zhàn)艦先后趕至廈門,迫使日本軍艦從陸上撤退。如果福建真系日本的勢力范圍,英美兩國沒有理由與日本針鋒相對,一般情況下,英國對于其他列強限于勢力范圍內的軍事行動,反應是較為克制的。例如,1900年俄國大舉侵占我國東北地區(qū),英國的反應就僅僅體現在外交聲明上。再則,當時的英國深陷于英布戰(zhàn)爭,在出兵侵華方面有求于日本。彼時的英日關系正在迅速升溫,1902年締結的英日同盟即為明證。據時任日本駐英公使林董的觀察,“此時英人對日本之好感,已上下一致”。日本迫于英美兩國壓力選擇撤退,則充分說明福建非但不是其勢力范圍,也不是其侵華的重點所在,因為當時的日俄兩國圍繞朝鮮和我國的東北地區(qū)爭奪正酣,限于當時日本的國力,恐無意也、不敢將閩省視為其獨占的勢力范圍,以免打亂既定的侵華步驟和激化同歐美列強之間的矛盾。凡此種種,都說明關于福建是日本勢力范圍的結論,實為主觀臆測。
關于勢力范圍的定義,學術界并無深入討論。一般認為,某一列強在華的勢力范圍,即為其重要或核心殖民利益所在,具體體現在租借地、投資、筑路權、領事館的開設,甚至駐兵等方面,英德俄法等國的勢力范圍無不體現上述特征。
但在福建問題上,日本并不過分“熱心”,不但遠遠比不上東北和山東等地,較之華北、華中等地,也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如果說福建是日本的勢力范圍,那么就很難解釋這一事實:與臺灣隔海相望的這塊“勢力范圍”內日本無任何租借地,也沒有提出過這樣的要求。
再看領事館的開設。一般而言,列強在某一地區(qū)開設領事館的積極性和數量,大體反映出對該地區(qū)的重視程度。甲午前,日本在中國一共開設了上海、廣州、福州、廈門等10個領事館,這種格局與英美等國大體相同,日本在福州和廈門開設領事館,只是效仿歐美等國,當然不能被視為福建是日本勢力范圍的證明。馬關條約簽訂后,日本又相繼開設了蘇州、杭州、沙市、重慶、南京、汕頭、長沙、沈陽、遼陽、鐵嶺、安東、長春、吉林、哈爾濱、新民府、延吉、齊齊哈爾、局子街、道頭溝和琿春等領事館和領事分館。新開的20個領事館中,14個集中在東北地區(qū),而福建沒有增設領事館。這種狀況與一戰(zhàn)前日本的對華擴張戰(zhàn)略完全一致,也說明福建在這一時期并非日本擴張或爭奪的重點。
再看筑路權的爭奪情況。膠濟鐵路之于德國,中東鐵路之于沙俄,南滿鐵路之于日本,無不說明筑路權的爭奪激烈程度與該列強在華的勢力范圍密切相關。英法德俄等國控制的鐵路,多與其在華勢力范圍一致,而且爭奪承造和運營權的意愿非常強烈。馬士的《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附錄二顯示,1915年之前日方獲得的鐵路承造或運營權全部集中在東三省。福建省只有一條廈門至江東橋28千米長的鐵路于1910年建成通車,成為福建省首條鐵路,此系中國商辦鐵路,與日資無關,這和日本在東北地區(qū)與沙俄爭奪鐵路承造、控制權,以及在山東牢牢控制膠濟鐵路不放的情況形成了鮮明對比。清亡前,日本在中國一共獲得了7條總計741英里的鐵路管理權,全部在東北地區(qū)。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福建并非日本在華的爭奪重點。武月星教授主編的《中國現代史地圖集》中,《抗戰(zhàn)前中國主要鐵路圖》,對此也做了生動的注解??箲?zhàn)前,福建省內幾無一條像樣的鐵路,全國鐵路總計21761千米,東北占了45010,福建省的鐵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種狀況與日本在華的侵略擴張態(tài)勢和進程是完全吻合的。
通商口岸的分布情況也與列強的在華利益息息相關。清帝退位前,清政府一共被迫或主動開放了90余個通商口岸,平均每省4個。福建除了近代初期被迫開放的福州和廈門以外,又在1899年自行開放了三都澳作為通商口岸。作為沿海省份,福建境內的通商口岸數僅多于甘肅(1個)和河南(0個),與西藏同為3個。此外,根據中日之間訂立的相關約章,日本獲得了在沙市、重慶、福州和廈門等地建立專管租界的權利,并確立了這些租界的四至。但因為日本商民缺乏投資人住的積極性,在福州、廈門和沙市的租界始終沒有建立起來,這些所謂的日本租界僅僅停留在文字層面,其中廈門一地,日本甚至沒有到實地勘丈過租界的界址。后來有某些日商企圖租借界內土地,也因為中國方面的堅決抵制而未能成功。如果福建真的是日本的勢力范圍,試想日本會不在該地設立專管租界嗎?日本商戶在福建投資人住的積極性會如此低嗎?日本會“遷就”中國方面的抵制而放棄到手的核心利益嗎?
上述情況也充分說明,福建在日本的侵華擴張戰(zhàn)略中并非重點,甚至在經濟利益方面對日本也無較大的吸引力。近代外資企業(yè)在福建設立多處船塢,但全都是英國廠商。20世紀初,福建省內僅有一家日本企業(yè)。
日本在華創(chuàng)辦的日文報紙的分布情形也能說明這一點。1909年,日本在中國一共創(chuàng)辦了13家日文報紙,其中9家在東北,另外4家分別在天津、漢口和上海;1911年,日文報紙增至14家,10家在東北。福建省無一家日文報紙,與東北的情形相比,真可謂天壤之別。
采礦權也是各國列強在華勢力范圍爭奪的一個重要方面。從1896到1899年,法國、德國、英國和沙俄等國在各自的勢力范圍或租借地附近地區(qū)獲得了一系列開礦的特權。面對此種情況,1899年4月,日本東亞同文會成員,憲政本黨(原進步黨)的領袖之一大石正已發(fā)表意見:“日本為了對抗列強,考慮到平時相互通商以及在非常時期的支那改革問題,需要將九州對岸的江蘇省、浙江省以及與臺灣接近的福建省納入日本的勢力范圍……為了將此三省劃人日本的勢力范圍,首先要獲得貫穿三省的鐵道鋪設權及礦山采掘權?!钡亲允贾两K收效甚微,甚至沒有落到實處。大石正已欲把蘇、浙兩省劃為勢力范圍,明顯影響到英國的在華利益,最終的結果可想而知。
由于“二十一條”的交涉是中日關系史中的敏感問題,無論在當時還是以后,都足以引發(fā)中國民間輿論的義憤,而且“二十一條”中恰好涉及福建問題,因此有必要在此詳加分析。1915年1月,日本駐華公使日置益代表日本政府向中國提出“二十一條”要求,共分五個部分:第一號計四條關于山東,第二號計七條關于東北,第三號兩條關于漢冶萍公司,第四號一條關于中國沿海港灣、島嶼不得租與或讓與他國,第五號七條涉及范圍較廣。其中第五號第六條專涉福建問題:在福建省內籌辦鐵路礦山,及整頓海口(船廠在內),如需外國資本之時,先向日本國協議。中日兩國外交代表在近四個月內圍繞“二十一條”進行了多輪交涉和談判,在同年5月,袁政府幾乎全盤接受日方的要求,這一外交事件被稱為“民四(五九)國恥”,遭到了舉國上下的一致反對。
關于第四號和第五號,中方第一次所提修正案為:第四號由中國政府自行宣言,無修正案。第五號礙難商議。幾經交涉,中方在1915年5月1日所提的最后修正案內容為:中國政府可以聲明,并無在福建省允外國建造船廠、軍用蓄煤所、海軍根據地及其他一切軍務上施設,又無擬借外資建設或施設上開各事。雙方最后達成的條款措辭與中方的最后修正案基本相同,即中國沒有允許任何外國獲得在福建省建造軍事設施的權利,也沒有這樣的意向。明顯可以看出,中方的最后修正案較之日本的最初要求,已有明顯的修改,以聲明的方式在事實上否定了日本的不合理要求。實際上,日本所提“二十一條”的重點在于山東和東北,對于第五號內容,原本也不抱太大的希望,日本外相加藤高明在1914年12月致日置益的訓令中,就明示后者:“別紙第五號所揭問題,與別紙第一號至第四號之各項,完全不同,系此際勸告中國實行之事項?!倍?915年5月22日所謂的日本外務省關于“二十一條”的交涉公表中,(日本政府)“表示將修正案中第五各項,提出于本交涉之外,改為日后協商”。止匕舉等于日本暫時撤回第五號所提要求,這與前文所引加藤訓令的內容是一致的。由于中日間圍繞二十一條的交涉主要集中在東北和山東問題上,包括福建問題在內的第五號七項要求并非日本急于解決的緊迫問題,因此陸征祥等中國外交代表在與日本交涉時敢于也能夠拒絕做出實質性讓步。
可以看出,“二十一條”涉閩條款,與1898年清政府的照會在主要內容方面是一致的,日本在福建問題上并無實質性收益,日本是舊案重提,中國是虛與委蛇,以抽象的外交辭令“滿足”了日方的要求,之所以能有這樣的結果,根本原因還在于福建并非日本對華擴張的重點,日本在福建也沒有特殊的殖民利益。重提閩案的目的更似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借此壓迫中國在第一、二、三號要求上做出更多的讓步,同時借助于中方的聲明阻止其他國家軍事染指福建省,可謂一舉兩得。
1937年7月,日本發(fā)動了全面侵華戰(zhàn)爭,隨著1938年10月武漢和廣州的淪陷,近半數國土陷于日本法西斯之手。到了1940年,中國大地上出現了偽滿、偽蒙疆和汪偽三個主要漢奸政權,那么與臺灣隔海相望的福建情形又如何呢?如果福建是日本的勢力范圍,無疑將會成為日軍首先侵占的地區(qū),但實際的情況恰恰相反。當華北、華中、華東和華南連連失地的時候,福建并沒有成為日軍進攻的重點,甚至直到1945年日本敗降,福建大部分地區(qū)也沒有陷于敵手。在《日軍歷年侵占中國領土略圖》中明顯可以看出,除了福州和廈門兩個沿海城市外,福建省的其他地區(qū)與大后方的青海、甘肅等省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國民政府在福建的省級政權一直在運行,這一時期陳儀和劉建緒先后擔任閩省主席,因為陳嘉庚等愛國華僑抨擊陳儀在福建施政不當,后者還因此被撤銷省主席職務。珍珠港事件之前,日軍對鼓浪嶼(島上有國際公共租界)和廈門的軍事行動,多次遭到英美等國的抗議,并威脅將在軍事上予以應對,對此日軍大多選擇以撤退了事。另外,國軍曾在正面戰(zhàn)場組織過22次大的會戰(zhàn),但無一發(fā)生在福建省。張蓬舟主編的《中日關系五十年大事記1932-1982》,是繼王蕓生的《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之后關于中日關系的又一部力作,關于抗戰(zhàn)時期的軍事行動,可謂事無巨細,一體記載。通觀全書,發(fā)生在福建省的軍事行動,無論是日軍的侵略進攻,還是國軍和新四軍游擊隊的抵抗,除了大后方的西藏、青海等地外,內容是最少的,戰(zhàn)斗的規(guī)模也不大。1941年夏,侵華日軍的戰(zhàn)斗序列中,總計48個師團和旅團分駐華北、華中和華東60余個城市,其中沒有一個在福建。1945年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在《中國戰(zhàn)區(qū)受降及日軍集結地區(qū)示意圖》中顯示,福建省沒有一個日軍旅團集結地。第三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顧祝同的接受地區(qū)為杭州、金華、寧波和廈門??箲?zhàn)期間,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和地方游擊隊先后建立了19個抗日民主政權,但無一與福建有關,抗戰(zhàn)后期各根據地下設行政公署總計30個,也沒有一個與福建有關,甚至在1945年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力量戰(zhàn)斗序列中,旅級建制中也沒有一個和福建有關。當然,這些并非意味著上述軍隊抗戰(zhàn)期間絕對沒有在福建進行過抗日活動,但規(guī)模和建制化在主要省份中無疑都是最小的。
最后,還有一個重要現象也是一有力的證明。由于福建省直接面對汪偽政權的統(tǒng)治區(qū)域,加之蘇滬杭等地淪陷較早,如果福建確系日本的勢力范圍或者進攻重點,在汪偽政權的建制尤其是省級建制中無疑將會占有重要地位,但實際的情形與此完全相反。1940年汪偽政權成立后,先后建立過11個省級偽政權,依次為:江蘇、淮海、浙江、安徽、江西、湖北、廣東、山東、河北、河南和山西(由于敵我戰(zhàn)場態(tài)勢犬牙交錯,汪偽對其中任何一省的控制都不是完整有效的)。除此以外,還先后設立了8個特別市,分別為南京、上海、廈門、北京、天津、青島、廣州和武漢,李思賢任偽廈門市長的時間為1943年3月26日至1945年8月。在上述偽政權中,福建省僅有一個廈門特別市,其中的根本原因在于抗戰(zhàn)期間日軍在福建省的控制區(qū)域較小,不成規(guī)模,沒有必要“建省”。試想全面抗戰(zhàn)期間尚且如此,1937年之前的福建又怎么可能成為日本的勢力范圍呢。
自1941年始,汪偽政府在各地區(qū)進行所謂的“清鄉(xiāng)”活動,先后在蘇州、太湖東南、鎮(zhèn)江、蘇北、杭州、上海、蘇淮、安徽、廣東等地進行。④而唯獨福建省境內沒有進行過大規(guī)模的、與上述淪陷區(qū)相類似的清鄉(xiāng)活動,汪偽“繞閩”清鄉(xiāng)的背后不難看出,福建既非淪陷區(qū),也同樣不是日本的勢力范圍。
需要指出的是,關于福建省是日本勢力范圍的觀點,在各種中國近代史、中日關系史等著作中屢見不鮮,似乎已經成為了定論。但對福建成為日本勢力范圍的過程、表現和影響等問題,學者幾無涉及。例如,王蕓生的《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三卷第二十五章,標題為“劃福建為日本勢力范圍”,該章第一節(jié)在引1898年總理衙門回復日本照會的內容,得出福建成為日本勢力范圍的結論,就再無下文了。楊棟梁主編的《近代以來日本的中國觀》以及其他專論中日關系或列強侵華史的論著中,與王蕓生的處理方式大同小異。新的部編本歷史教科書八年級上冊第五課中的表格內容也顯示,日本是其中唯一沒有租借地而劃定勢力范圍的國家,這與其他四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總之,在眾多近代史論著和教科書中,福建省確是日本的勢力范圍,但卻是“獨一無二”的勢力范圍。是一塊日本一度覬覦,但卻沒有實際舉動;中國學界和社會“公認”,但卻沒有進行深入探究;似乎有史料佐證,但卻是停留在口頭和想象中的勢力范圍。之所以如此,筆者認為有以下幾點原因。
首先,對外交照會的內容沒有進行仔細分析,忽略了外交措辭的細微差別,以至于先人為主,以訛傳訛。其次,囿于成見和定論,覺得沒有必要進行再考證和深入探究。其實,如果注意到1898年至1937年間日本在福建省的投資、爭奪鐵路修筑權、開設領事館等具體問題,不難得出與成見相反的結論。遺憾的是,學術界在接受傳統(tǒng)的觀點以后,就覺得沒有必要詳加討論了。學術研究的重點在東北、蒙古和山東等問題上,卻未對福建省這個日本最早的“勢力范圍”進行系統(tǒng)研究。第三,認為福建系日本勢力范圍,這種看法在列強掀起瓜分中國狂潮之際也確實有一定的合理性。由于福建與臺灣咫尺之隔,人們想當然地認為日本在占據臺灣后自然會得隴望蜀。日本國內關于控制福建的主張在政界和軍界也不絕于耳,例如,在日本頗有影響的黑龍會于1914年10月關于中國問題的備忘錄中就明確提出:“為了加強中國與日本的海防起見,中國將福建沿海戰(zhàn)略港口租借予日本,使之成為海軍基地,并將該省鐵路礦山全部權利,許給日本?!睂⑵渑c“二十一條”中的涉閩條款作一對比,不難看出,日本政府實際上并不認同黑龍會的主張:一則與日本當時在華的擴張重點不合拍,再則如果將矛頭對準日本商戶并不感興趣的福建,可能激化與歐美列強的矛盾,故此“二十一條”中的涉閩措辭僅僅體現在抽象層面。福建與臺灣本為一體,臺灣建省之初被稱為“福建臺灣省”,巡撫常駐臺灣,而閩省事務則由閩浙總督兼管。由于福建省的這種特殊地理位置,日本國內也確實有少數如桂太郎、福澤諭吉和黑龍會這樣的人和組織力主占領福建,日本駐華公使矢野的照會也反映了國內部分人覬覦福建之心。例如,在義和團運動之后,日本部分政要企圖乘機“南進”。山縣有朋就力主不僅要把福建變成日本的勢力范圍,而且“于福建之外,應更將浙江劃我勢力范圍。則將來可與臺灣相對成掎角之勢,平時可為我在內地工業(yè)貿易之根據地。一旦有事則可扼東亞之咽喉,以制敵方之侵犯……在劃定此種勢力范圍時……其界限應達到江西”。但言論和意愿畢竟不能和實際等同,如果僅僅分析論著、會議發(fā)言和私人日記、通信等資料,就將其認定為是客觀事實,就很難稱得上是嚴肅的學術研究了??捶ê拖敕ㄊ且换厥拢聦嵤橇硪换厥?,二者不能混同。
最后,之所以認為福建是日本的勢力范圍,與《時局圖》的廣泛影響不無關系。一般認為謝瓚泰的《時局圖》創(chuàng)作于1898年,當時正處于列強掀起瓜分中國狂潮之際,民族危亡迫在眉睫,作者根據時局和相關報道,創(chuàng)作或翻譯改繪《時局圖》以警醒國人,實屬難能可貴。謝氏將日本覬覦福建的擴張意圖以直觀形象的方式表達出來,在當時并無任何不當之處。但歷史研究如果根據這一點,就將其作為歷史定論,則明顯不妥。而就中學和高校的歷史教材而言,將這一缺乏史料支撐的歷史定論傳遞給學生,則失之于草率和簡單。歷史學科的核心素養(yǎng)強調史料實證,目的就在于培養(yǎng)學生全面準確地研讀史料,進而給出科學的歷史解釋的能力,也就是追尋歷史的真相,把握歷史的客觀規(guī)律。而所有這一切,都首先要求學生尊重基本史實,不囿于成見,不惑于表象。
就福建成為日本勢力范圍這一問題而言,《時局圖》作者的創(chuàng)作用意本身并沒有錯,圖中表達的含義應該是已經占據臺灣的日本正在覬覦福建,且作者并沒有用線將日本和福建連接起來,日本僅是想依托臺灣進而染指福建,并非意味著福建已經成了日本的勢力范圍,而總理衙門的復照并沒有完全同意日方的要求,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內,日本對華侵略擴張和經營的重點在東北和山東,而不是東南沿海地區(qū)。但在日本逐步擴大侵華的大背景下,基于民族義憤的輿論和學界就難免將覬覦等同于事實,得出了福建成為日本勢力范圍的錯誤結論,一經定格和凝固,反而成為“客觀事實”了。為了尊重基本史實,建議歷史教材和有關論著改用“日本覬覦福建”一語,這樣的表達方式可能更為客觀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