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愷
摘要:美國的鍍金時代和進步主義時期被認為是引領美國進入現(xiàn)代社會的重要階段,美國也確實在這一時期實現(xiàn)了工業(yè)化,具備了多民族移民國家——民族熔爐——的雛形。然而在這一時期鮮明而廣泛的人口流動、階級沖突、社會融合之外,社會階層的固化現(xiàn)象亦十分鮮明,且對美國的現(xiàn)代化道路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本文以該時期美國工人階級內(nèi)部的階層固化現(xiàn)象為鏡,以政治、經(jīng)濟和種族為切入點,映射出社會垂直流動性不足的特征,從較為新穎的視角重新審視了現(xiàn)代社會和現(xiàn)代性本身。
關鍵詞:鍍金時代 工人 階層固化 資本 移民
中圖分類號:B7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19)15-0241-05
鍍金時代與進步主義時期是美國轉向現(xiàn)代社會的重要轉折與過渡時期,在社會階級、職業(yè)、地理等流動性大幅提高的背景下,美國工人階級內(nèi)部卻出現(xiàn)了階層固化的現(xiàn)象,本文擬結合美國的移民國家特性和資本主義社會的結構特征,對美國工人階級階層固化現(xiàn)象進行論證與分析。
一、國內(nèi)外勞工史與移民史研究綜述
國內(nèi)外學者對美國鍍金時代和進步主義時期的工人運動和移民現(xiàn)象進行了大量有價值的研究。就勞工史而言,美國本土的研究始于康芒斯學派,他們主張美國沒有階級,只有“工作意識”,這種視角具有深刻的時代烙印,忽視了資本家和工人之間肉眼可見的沖突,同時,卻也對后來的新勞工史研究范式提供了啟示。1963年,英國歷史學家E·P·湯普森出版了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Working Class一書,將勞工史研究重心轉向社會關系——“資本、資本所有者和勞動、勞工之間的關系”,使勞工與社會的聯(lián)系更為緊密。美國學者大衛(wèi)·蒙哥馬利曾與E·P·湯普森共事,他的Beyond Equality:Labor and the Radical Republicans 、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Labor:The Workplace,the State,and American Labor Activism等著作將新勞工史的研究范式引入美國。新勞工史研究脫離了馬克斯歷史唯物主義的范式,對階級沖突對立以及階級本身的存在提出了質(zhì)疑。研究者從工人社區(qū)、工人與社會的關系等角度切入,著重于共同利益以及工人群體的政治指向,以此證明美國工人群體的特殊性。當然,同時代也不乏強調(diào)階級意識的文獻,Sources of Working Class Consciousness便是一例。國內(nèi)的美國勞工史研究得張友倫先生引介,受康芒斯學派和新勞工史研究的影響較大,近期的研究多以“工人中心”、工人社區(qū)以及勞工騎士團等工人組織為研究對象,對沖突的部分則有所淡化。
移民史方面,國內(nèi)外的側重點有所不同。美國研究者的著作和論述主要探討移民與美國社會的融合,如阿杰辛格的Making the Amalgamated:Gender, Ethnicity and Class in the Baltimore Clothing Industry、羅伯特·威爾的Beyond Labors Veil:The Culture of the Knights of Labor和蘇珊·布雷澤(Susan Breitzer)的“Only in America:A New Look at the Jewish Immigrant Working Class in the Gilded Age and Progressive Era”等。而中國作為移民來源地之一,保有大量關于華工的一手資料,這為國內(nèi)學者研究鍍金時代和進步主義時期華工的歷史提供了便利?!冻聊牡泪敚航ㄔO北美鐵路的華工》《華人的舊金山》《美國華人史(1848—1949)》,都是近年來研究美國華人、華工的力作。論文成果同樣頗豐,李其榮的《關于美國華工研究中的幾個問題》是國內(nèi)較早的關于美國華工的專題研究。蔡桂蕓的《論十九世紀中后期在美華工的工作及待遇狀況》詳盡地描繪了美國華工的境況。張國雄,姚婷的《美國鐵路華工的追夢與圓夢——基于僑鄉(xiāng)視角的考察》則基于豐富的僑鄉(xiāng)資料,對華工的“往”與“返”進行了線性研究。與此同時,國內(nèi)外關于德國、愛爾蘭、意大利、猶太移民的論著亦是數(shù)不勝數(shù)。
然而,雖然美國勞工史和移民史領域均著述甚豐,關于工人階級內(nèi)部階層關系的具體研究,仍顯不足。許多論著關注的是工人和移民與美國整體社會的交往與互動,卻很少將目光投向工人階級內(nèi)部的階層分化及其之間的關系。這方面的著述多注重綜合性,如《世代悲歡“美國夢”》《美國種族簡史》等。此外,劉星的《十九世紀中后期美國愛爾蘭移民與主流社會的沖突與適應》探討了愛爾蘭移民與其他移民群體的沖突,但并未延伸到工人階級的整體視角。劉文濤、楊成良的《十九世紀美國的德意志和愛爾蘭移民之比較》對德意志和愛爾蘭移民分布的地域、從事的工作以及群體的交往做了比較透徹的研究,同樣也對工人階級中愛爾蘭人和黑人的關系進行了探析,實際上已體現(xiàn)出工人階級階層研究的研究趨向。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從階級分層與階層流動性的視角,探析美國鍍金時代和進步主義時期工人階級內(nèi)部的階層固化現(xiàn)象,可以為這一時期的歷史畫卷添上必要的一筆。
二、白人移民工人之間的階層固化探析
鍍金時代和進步主義時期是美國邁入工業(yè)化、城市化,進而邁向現(xiàn)代化的重要階段。北方的資本家們從英國引進了大工廠機器生產(chǎn),提高了生產(chǎn)效率的同時,也大幅降低了勞動力成本,以熟練工匠為標志的傳統(tǒng)手工業(yè)受到?jīng)_擊。工業(yè)化浪潮來臨之前,美國的手工業(yè)還維持著作坊加學徒制的模式。熟練工匠主要是來自英國、德國、愛爾蘭的第一代移民,工匠作坊聯(lián)合成行業(yè)公會,掌握著各制造業(yè)領域的話語權。熟練工匠自我管理生產(chǎn)過程。當時有“定額”(stint)的說法,即每天生產(chǎn)固定數(shù)量,只要干完即收工。這種定額由工匠自己決定,無視市場需求,也不受經(jīng)理人的干涉??梢哉f,除了購買設備和原材料,以及銷售最終產(chǎn)品之外,作坊或工場的擁有者對核心的生產(chǎn)過程無以置喙。后來任世界產(chǎn)業(yè)工人協(xié)會主席的“大比爾”(Big Bill Haywood)對當時的情形做了精辟的概括:“工人之帽,經(jīng)理人之腦?!?/p>
熟練工匠是驕傲的,而他們驕傲的資本就是自己的知識與技藝——商品制造獨此一家,這可說是一種壟斷。這些熟練工匠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階級利益,故而在原則問題上團結一致;這些原則包括“定額”原則、對外對內(nèi)都要有“男子漢氣概”、各行業(yè)互幫互助等。“定額”是熟練工匠階層道德規(guī)范的核心,是男子漢氣概和互幫互助原則的依托。而男子漢氣概內(nèi)涵頗廣,包括尊嚴、尊重、平均主義和男權至上等。此外,男子漢氣概還指要對工人伙伴“講義氣”,即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而去接“定額”之外的私活,也不能在應盡的工作中疏忽偷懶。例如1875年,費城Iron Heaters and Rollers Union的工匠們得知自家“兄弟”因?qū)S管理的不滿而遭受他人詆毀,他們不僅立即將謀私者及為其辯護的人逐出工廠,而且以罷工的形式迫使公司正式解聘兩人。
然而,隨著美國在內(nèi)戰(zhàn)前后引進英國的大工廠機器生產(chǎn),半自動的機械化生產(chǎn)開始威脅傳統(tǒng)的手工技藝。技術的革新使得熟練工匠的知識和手藝失去了“剛需”的特性,工業(yè)機器的發(fā)明與推廣使非熟練工人也能進行產(chǎn)出。而弗雷德里克·溫斯洛·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的著名實驗甚至證明“即使愚笨遲鈍,但只要工人言聽計從,其生產(chǎn)效率也頗為可觀”。非熟練工人這種“合作而非個人主義、最大化生產(chǎn)代替有限產(chǎn)出”的優(yōu)點自然深受資本家的喜愛。與此同時,當時的美國工業(yè)人口不足以支撐急速擴大的生產(chǎn)和迅速成型的市場,所以鍍金時代前期的美國采取了較為寬松的移民政策;再加上同時期南歐和東歐的糧食危機和政治迫害,種種因素共同推動了鍍金時代美國第二代移民潮的涌現(xiàn)。
與以英德熟練工匠為主的第一代移民不同,第二代移民潮所包含的多是無一技之長的農(nóng)民,他們來自意大利、波蘭等東南歐國家,大多并非英語使用者,又多是天主教徒,這使得他們在知識、技術、語言、文化、習俗等方面與熟練工匠階層大相徑庭,這意味著移民潮將為美國社會帶來嶄新的變化。而這種變化在工人階級內(nèi)部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
工業(yè)化浪潮與技術革新直接改變了資本家和熟練工匠之間的力量對比,勞動成本的降低和大量移民的涌入一拍即合,資本家和第二代移民各取所需,將熟練工匠置于不上不下的尷尬境地——面對廉價非熟練工人的競爭,他們失去了與工廠主平等對抗的資本,無法再保持“男子漢氣概”;同時他們又不甘自降身價去做非技術性工作。他們自然拒絕坐以待斃:針對資本家和非熟練工人雙方,熟練工匠都采取了應對。他們成立勞工騎士團、美國勞工聯(lián)合會等工人組織,強調(diào)工人的團結與利益,打算以此為依托,與資本家進行談判磋商,輔以罷工等斗爭,力圖維持平等對話的權利。然而如果我們深挖史料,便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工人組織雖然打著為全體工人的利益而斗爭的口號,其實際行動卻并非如此。勞工騎士團的綱領中固然傳達了“無關技術熟練度和性別,對所有工人皆一視同仁”的意旨,然而在實踐中,該組織仍然只照顧熟練工匠的利益。他們以技術熟練度為資本同資本家談判,尋求進入社會上層的渠道。而缺失向上的資本,抑或推力的非熟練工人,自然被其拋諸腦后。事實上從一開始,熟練工匠與非熟練移民的社會需求就迥然相異:前者力圖維持與資本家平等的地位,是以尋求獲得更高社會地位的途徑,故而一切的磋商也好,斗爭也罷,都是為他們爭取上升資本的手段;而后者的生存需求要先于社會需求,選擇空間比前者小得多,本身的資本也幾近于無,只能出賣勞動力,作為工廠流水線上的一環(huán)來換取生存所需。因此,就需求、資本與目標而言,熟練工匠階層與非技術性移民工人階層間本就有天然的鴻溝,這是造成階層固化的原因之一。
針對1870—1930年美國的歐洲移民數(shù)量,美國勞工史專家朱莉·格林(Julie Greene)提供了一組數(shù)據(jù):奧地利4123000人,德國3564000人,匈牙利1290000人,愛爾蘭2176000人,意大利4579000人,蘇聯(lián)3340000人,英國2832000人。雖然只是粗略的統(tǒng)計,卻也可看出移民來源的組成及比例。這組數(shù)據(jù)反映的是第二代移民潮的景象,而其中需要注意的是德國和愛爾蘭移民兩個群體。事實上,雖然19世紀早期和中后期的兩次移民潮中都包含了德國和愛爾蘭移民,其成分卻并不相同。1815—1882年被稱作美國歷史上的“自由移民”時期,而從德國和愛爾蘭移民視角來看的話,我們顯然無法將這一時段概而括之。事實上,19世紀20年代左右的第一代移民中均有大批德國和愛爾蘭移民,其中德國移民多為熟練工匠以及德意志西南部地區(qū)的農(nóng)民,德裔熟練工人涵蓋了木匠、面包師、鐵匠、屠夫、鞋匠、印刷工、裁縫等職業(yè),為美國相關制造業(yè)領域奠定了技術基礎。而第一代愛爾蘭移民常被稱作“蘇格蘭—愛爾蘭人”,蓋因他們大多為清教徒,是受宗教迫害而非饑荒之災而來到新大陸,他們多為自耕農(nóng)民,人數(shù)相對較少。而自歐洲1848年革命和愛爾蘭馬鈴薯饑荒之后,來到美國的德國和愛爾蘭移民的成分發(fā)生了變化。1848年歐洲革命之后,德國共產(chǎn)主義者受到迫害,紛紛逃往美國避難,這批人被稱為“1848年逃亡分子”,卡爾·舒爾茨(Karl Schurz)便是其中代表。他們以《紐約晚郵報》和《哈潑斯周刊》等期刊為陣地,在工人群體中宣傳共產(chǎn)主義思想,并且助力了共產(chǎn)國際美國分部的成立,在19世紀70年代到90年代的鐵路罷工、芝加哥干草場爆炸案等轟動全國的事件中也能看到他們的影子。而1840年之后的愛爾蘭移民多是遭受饑荒之災的農(nóng)民和非熟練工人,他們聚集于美國東北部,承擔了鐵路建設、洗衣工、家庭傭人等體力勞動,處于社會的最底層。通過上述史實,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19世紀80年代東歐和南歐大量移民之前,美國工人階級中已呈現(xiàn)出英德裔熟練工人在上、愛爾蘭體力勞動者在下的階層分化。
19世紀80年代,大量東歐、南歐移民涌入美國,工人階級的構成再度發(fā)生變化。此前,愛爾蘭人憑借其最大單一族群的優(yōu)勢,利用手中選票積累了足夠的政治資本,實現(xiàn)了社會地位的上浮,不少愛爾蘭人開始擔任州和市層面的官員。而愛爾蘭工人留下的空隙則被意大利人所填補。然而,雖然少數(shù)愛爾蘭人通過政治渠道脫離了工人階級,以勞動力討生計的愛爾蘭人仍有不少,他們常與競爭者——意大利工人、自由黑人——發(fā)生沖突。愛爾蘭移民保持著傳統(tǒng)的酗酒和斗毆惡習,他們聚居的區(qū)域生人勿進,有些社區(qū)甚至獲得了“血腥老六區(qū)”“地獄的廚房”“圣·胡安之丘”等兇名。然而,在政治成功者的引領下,部分愛爾蘭人開始向熟練工種和白領職業(yè)進軍,這導致其族群內(nèi)部分化出“棚戶愛爾蘭人”與“裝飾考究的中產(chǎn)階級愛爾蘭人”兩種類型。顧名思義,前者描述的正是愛爾蘭工人階級的狀況。由于部分愛爾蘭人的社會地位上升——由房客變?yōu)榉繓|,工賊變?yōu)榱T工者——其留下的身份則被意大利人和黑人繼承,是謂“生態(tài)繼承圖像”。綜合而言,在東北部工業(yè)帶,工人階級內(nèi)部的階層仍呈現(xiàn)出固化的特征:族群反映的技術熟練度和政治資本是階層流動的固定標準與堅實門檻。
三、以舊金山華工為案例的固化原因探析
美國鍍金時代和進步主義時期的工人階級階層固化現(xiàn)象呈現(xiàn)出鮮明的種族色彩,這在華工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華工是美國勞工史上無法一筆帶過的重要群體,其重要性不僅在于為美國的鐵路建設和加州金礦的發(fā)掘作出了巨大貢獻,也在于華工的遭遇反映出的社會心態(tài)以及階層固化的內(nèi)因。
最早成批抵美的華人多為農(nóng)民,他們通過賒單制乘船跨洋,成為契約勞工,出賣自身勞動力還清欠款后便攜帶積蓄返華,改善家庭生活,也帶回了關于美國和“美國夢”的種種見聞。19世紀40年代后期,加州“淘金熱”升溫,華僑將消息帶回中國,數(shù)以萬計的青年華人赴美尋夢。薩克拉門托的《每日聯(lián)合報》和美國人口普查局都對華人礦工做了報道和調(diào)查統(tǒng)計。然而,作為外來者、人數(shù)又少的華人雖然有金可淘,卻往往只能跟在白人后面撿拾“殘羹冷炙”。在一夜暴富的巨大誘惑面前,白人礦工毫不猶豫地驅(qū)趕、排斥著華人礦工,把他們趕去最貧瘠或是已經(jīng)開采完畢的礦區(qū)。華人礦工發(fā)揮吃苦耐勞的精神,仔細地犁遍了礦區(qū)的每一寸土地,雖然偶有橫財,大多數(shù)人卻依然生活得十分艱難。于是他們開始發(fā)展副業(yè),如在旱季修治溝渠和堤壩,為白人淘金掙取傭金等。白人自身不愿費力做的活計便雇傭華人去做,兩個群體的關系也逐漸轉好。淘金熱中也有印第安人的身影,他們認為華人勢單力孤、和善可欺,便常常尋釁滋事,雙方的械斗、流血沖突時有發(fā)生,往往以留下幾具尸體作結。而白人只以此為茶余飯后之消遣,并不予制止。由此可以看出白人對華人和印第安人兩個族群的真實觀感;而華人幾乎不可能沖破重重藩籬,從戲臺躍上看臺。
1862年,聯(lián)邦政府通過修建大陸鐵路的法案,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與聯(lián)合太平洋鐵路公司共同承包了內(nèi)布拉斯加到加利福尼亞西海岸的路段建設工程。鐵路東段多為平原,施工便利,白種工人(主要是愛爾蘭移民)紛紛受雇投入建設。而鐵路西段綿延的落基山脈成為了最大的阻礙,原先受雇的愛爾蘭工人效率低下,他們也以危險程度過高為由主動離開,這使得中央太平洋公司巨頭克羅克將目光投向了華工。經(jīng)過一番博弈之后,加州州長斯坦福試探性地雇傭了50名華工。這些華工的表現(xiàn)是驚艷的,斯坦福在1865年10月10日向安德魯·杰克遜總統(tǒng)提交的報告中如是說:“他們非常勤勞,熱愛和平,耐力也比其他民族強得多。這些華人的學習能力令人驚訝,他們很快就學會了未來鐵路建設工作中所需要具有的專業(yè)技術……”然而,盡管存在著這些贊頌之詞,盡管每隔一段鐵路都有著華工的墓碑,在1869年5月鐵路建成的慶祝活動中,卻唯獨少了華工的身影。一名舊金山的法官納薩尼爾·貝內(nèi)特甚至說:“在加州人民的血管中,流著四個當代最偉大民族的血液,有法國人敢打敢沖的勇猛勁頭;有德國人的哲學頭腦和堅定精神;有英格蘭人的不屈不撓的毅力;有愛爾蘭人不知憂愁的火暴脾氣。它們各自作出一份恰如其分的貢獻?!睔v史雖已道出真相,但當時的華工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依然不容置辯。
鐵路建設熱火朝天,與此同時,加州排華之聲亦是甚囂塵上。華工工資低廉,工作完成得又出色,與要價高又挑挑揀揀的白人勞工相比,高下立判。這引起了白人勞工的不滿——產(chǎn)生了群體性的嫉妒和厭惡之情。他們在言語上詆毀華工:“華人是美國社會與道德的一大禍害——他們是社會顏面上的疥癬,是國家肌體上的膿瘡——一句話,令人厭惡。”華人被冠以“苦力”“約翰支那人”“清克”等侮辱性稱呼,被形容為“半人半魔,吃老鼠,衣著破爛,不懂法律,吸鴉片,廉價勞工,吮吸內(nèi)臟……”在言語上宣揚華人威脅論之外,白人勞工同樣制造了一系列暴力犯罪和屠殺事件。洛杉磯、舊金山、丹佛、羅克斯普林斯、西雅圖和塔科馬都留下了華人慘遭排擠、驅(qū)趕和屠殺的證據(jù),而上文提到過的勞工騎士團在這些暴力事件中都扮演了推波助瀾,甚至直接領導的角色。對華工的排擠和針對,從表面上看是因為就業(yè)競爭的壓力,但中立報紙《薩克拉門托聯(lián)合報》拒絕接受這種解釋:“加州只有五十萬左右居民……礦工供不應求……可憐的華人干得多、賺的少。在城鎮(zhèn),他們根本不能白人技工競爭……”事實上,排華口號喊得最響亮、暴力行動最為激進的并非資本家,也不是熟練工匠,而是東段鐵路的主要承建者愛爾蘭工人。他們視排華為融入美國社會、增加政治影響、獲取資本的途徑,加上當時美國社會輿論深受種族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和優(yōu)生學的影響,他們的血腥行為才披上了“合理”的外衣。從政黨視角來看,愛爾蘭工人手上握有選票,而華工——就政治資本而言——可說一文不值。所以,1876年加州政府發(fā)表聲明,斷定華人不可能與白人同化,才會得到廣泛傳播和認同,并演化成為更大的排華浪潮和更深的偏見。
從華工的案例中我們不難看到,除技術熟練度和政治資本之外,美國工人階級的階層分化還滲透著種族主義的色彩。在勞動成本、勞動技術、工作態(tài)度等方面,華工勝于愛爾蘭工人,卻仍要遭到后者排擠和毀謗。與此同時,華人、黑人和印第安人即便積攢了一定的經(jīng)濟資本,其突破自身階層、與白人平權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中產(chǎn)階級以學識為重,大資產(chǎn)階級以資本為王;而在工人階級中,種族、政治利益卻占據(jù)了過重的分量,在各階層間筑起了高墻。從該層面上講,工人階級中縱向的階層固化,或許與階級之間的沖突一樣值得關注。
四、現(xiàn)代性再思考
鍍金時代和進步主義時期,美國借工業(yè)化和技術革新之力,生產(chǎn)力大為發(fā)展,推動了社會結構向現(xiàn)代轉型。然而由于美國社會構成的特殊性,美國的工人階級呈現(xiàn)出與其他社會轉型期截然不同的面貌。歐洲民族國家也好,近代亞洲國家也罷,其工人階級的成分相對較為單一,易于形成不容忽視的合力。而美國的工人階級則由幾代移民共同組成,這些移民工人的膚色、民族、文化、宗教信仰、技術熟練度等各不相同,在當時未定型的社會結構中,演化出了工人階級內(nèi)部的階層分化和固化現(xiàn)象。種族主義盛行,導致各移民工人群體對“非我族類者”不存信任,社會達爾文主義和優(yōu)生學也助長了本土民族主義情緒。在這一時期的美國城市中,移民各自抱團,住在相對隔離的社區(qū)是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他們的社會趨向是向內(nèi)發(fā)展的。誠然,各移民群體通過政治(愛爾蘭人)、經(jīng)濟(猶太人)、文化(德國人)等渠道逐漸融入并影響了美國社會,但也只發(fā)生在群體內(nèi)部的少數(shù)手握“資本”的人身上——他們實現(xiàn)了階級的跨越。而在工人階級內(nèi)部,由上而下的熟練工匠—愛爾蘭工人—東歐、南歐工人—自由黑人、印第安人—華工的階層分化十分明顯;與此同時,各階層間壁壘森嚴,技術熟練度、政治資本、文化習慣和種族特征混成不破的堅冰,阻塞了階層流動的通途。在以人口大規(guī)模流動、社會結構富有彈性為特征的現(xiàn)代社會,美國工人階級的階層固化現(xiàn)象,顯得突兀又合理。
我們常以現(xiàn)代社會的流動性為傲。誠然,美國的工業(yè)化確實加強了國家、地域間的流動性——鐵路動脈的貫通、西進運動和西部淘金熱、外國移民的大量涌入都是明證。而正是這些流動起來的工人和農(nóng)民與美國的工業(yè)化互相促進,推動了美國社會的轉型——這種水平的、空間的大規(guī)模流動確是現(xiàn)代社會的一大特征。然而,從縱向的社會結構來看,工業(yè)化時期的美國社會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樣具有流動性。我們看到的是壟斷資本家勾結政府,熟練工匠舉棋不定,移民團體群龍無首,中西部農(nóng)民自成一派,唯有華工遭到幾乎所有群體鄙棄,最終成為美國首個排除移民法案的指定對象。由此看來,在縱向的社會流動性,即不同社會階級和階層間的交往層面,美國的早期工業(yè)化社會——尤其是工人階級內(nèi)部——呈現(xiàn)出顯著的固化特征。鍍金時代和進步主義時期美國工人階級階層固化現(xiàn)象是一面鏡子,映射出了現(xiàn)代社會難為人知的一面,我們或許可以以此為切入點,重新思考現(xiàn)代性的內(nèi)涵與本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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