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晨薇
這是一個讓人又哭又笑的故事,雜糅著相濡以沫的愛情童話和白云蒼狗的世事無常。
豬年春節(jié)還沒過完,何學貴便帶著妻子劉素娣去春田長者照護之家“打卡”了?!暗巍钡囊宦暎T禁開了,他推著輪椅緩緩走進來。此刻,近一半的護工還在休假,這里顯得有些冷清。他嫻熟地把輪椅擺到飯桌旁,開始從包里掏東西。油條、豆?jié){、小菜、蛋糕,一樣接一樣?!斑?,都是你早上交待的。我滿世界找這個老油條啊,你嘗嘗這回味道對了沒有?!彼┬χ拮?,似乎在等一個肯定的答案。
這里是二老新的“根據地”。去年12月,偏癱7年的劉素娣搬到這里,尋求長期照料服務。丈夫何學貴也如同有了“工作單位”,朝九晚五地陪在左右。
腦溢血后遺癥讓劉素娣的左邊身體失去知覺,但她的口味還是老樣子,很“刁”。入住后,她極不適應這里提供的早餐,每天都打電話給丈夫,要求變著花樣送早餐來。當天買的油條正對劉素娣的胃口,她一氣吃了很多。
何學貴今年75歲,看著卻比同齡人年輕不少。而劉素娣的四肢明顯萎縮,這是長期坐輪椅的結果。早飯過后,何學貴開始給妻子按摩,他靈巧地揉捏著妻子的腿和手臂,按摩了將近一個小時。安頓好妻子,何學貴跑到門外,點燃了一支煙,這是他白日里最放松的時段。妻子吃飽喝足休息了,他可以走到街上曬曬太陽,吹吹風,拉伸一下筋骨。但他不敢走太遠,隨時等候妻子的電話召喚。
夜晚來臨時,何學貴來跟妻子告別?!拔一厝チ伺丁C髟缫窍掠甑脑?,我就不過來了。”“不來就不來吧。”劉素娣好像有一絲賭氣。
何學貴也不解釋,輕輕退出了房間。其實,他哪兒“敢”不來呀,縱然被生病的妻子長年“困”住,他的臉上卻寫著被需要的滿足感。
在照顧妻子這件事上,何學貴從不相信任何人。就連親生女兒幫忙推輪椅,他也會“嫌棄”對方不上心,會磕碰著妻子。“但凡有別的辦法,我絕不會讓她離開家?!焙螌W貴說。
劉素娣過完66歲生日的第5天,忽然倒在衛(wèi)生間的地板上?!扒耙幻胨€在跟我說話,說怎么也夠不著蓮蓬頭。然后就聽見‘咣嘰’一聲,老太婆癱在那里了!”
劉素娣患的是腦溢血,在醫(yī)院里搶救了足足三天三夜,終于撿回一條命,但以后不能再走路了。黑暗的日子真正開始。
適應新的生命狀態(tài)很難。剛癱瘓的幾個月里,劉素娣常常背著丈夫哭泣、捶打自己?!昂苌鷼猓瑲庾约簽槭裁椿钪?,卻讓兩個人都活不好?!币蛲瑫r患有腎病綜合征,每晚劉素娣要起夜七八次,也就是說,每隔一小時,何學貴就要攙扶著她完成解手動作。
這是對夫妻倆最嚴峻的挑戰(zhàn)。一個月后,何學貴吃不消了。長期的睡眠不足讓他變得萎靡不振,頭發(fā)也白了一片。請來保姆,劉素娣不滿意。當攙扶起夜的擔子重新落回到何學貴肩上時,他開始感到恐懼:“看不到希望。想起往后的日子,我甚至想到了死。”
當著彼此的面,他們誰也沒掉過眼淚,或許是怕對方先崩潰,只是盡最大努力去配合對方的動作。漸漸地,他們形成了相對固定而熟練的操作。何學貴甚至嘗試“發(fā)明”了一個方便躺著使用的手持集便器,“只要她這么一欠身,我就趕緊把這東西襯在下面。好用!尿一點都不會漏在褥子上?!焙螌W貴說。
2014年,何學貴患上了直腸結節(jié),他第一次動了把妻子送進養(yǎng)老院的念頭:“很猶豫。做手術吧,誰來管她?不做手術吧,萬一我死了,她可怎么辦?”結果,手術之前,劉素娣主動提出,要住養(yǎng)老院,提前適應沒有老伴照顧的生活。
但養(yǎng)老院的生活讓劉素娣很難過。原先兩人在家,面面相覷也是踏實的。驟然離開家,她感到失去依靠。更強烈的感受是,失去尊嚴,要在一眾陌生人面前,承認自己無能,承認自己連獨立上廁所的本事也沒有。
兩個女兒住得都遠,何學貴怕耽誤她們太多工作,出院時特意叮囑不要來接。他在醫(yī)院窗口結清了最后一筆藥費,拎著裝有病歷單和藥品的塑料袋,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走到馬路邊。因為不認識路,他問了好多人,才勉強找到500米開外的公交車站。
何學貴一上車就哭了,有哪個住院病人是孤零零一人回家的?“如果老太婆沒癱瘓,她也絕不會丟下我不管?!彼搿I眢w好了以后,他把妻子從養(yǎng)老院接回了家。
每個周末,兩個女兒都會帶著孫輩來探望母親。何學貴很滿足:“畢竟她們有自己的生活,各有各的不容易,能來看看足夠了,我沒辦法提更多要求?!痹诤螌W貴看來,每周一次的探望,是女兒們在應付瑣碎的工作和生活之余,能盡到的最大的孝心。這也是妻子癱瘓后,何學貴始終堅持獨自照料她的主要原因。
1966年,供職于上海南市發(fā)電廠的何學貴驟然接到三線建設的支內任務,要去貴陽。那時,劉素娣只有21歲,年華正好。
何學貴一行走得很急。家屬們手足無措,只能大包小包給即將遠行的男人們帶干糧。聽說內陸吃不到海魚,劉素娣便急急地跑去菜市場買回5斤帶魚,煮軟后再炸干、攪碎,制成一罐魚松給何學貴塞進行李包。
支內職工每年可以回家探親一次,何學貴十分珍惜。貴陽返回上海的火車總是人滿為患,很難趕上。常常眼看著火車到站了,門卻沒法開,如同一只鼓脹的行李箱,生怕一旦打開,就再難合上。何學貴不得不懇求車里的人打開窗戶,先把包裹扔進去,人再順著窗框爬進去。從貴陽站著回上海,需要兩天兩夜。下車時,人已經僵直了,腳脖子腫得老粗,行李也被踩得不像樣子。這也罷了,可是,女兒們很久沒見爸爸,不但不記得他,還怕他,這讓何學貴提起來就想落淚。
支內十年,因為看不到未來,不計其數的夫妻因不堪承受而分開,但何學貴和劉素娣挺了過來。何學貴的組織關系調回上海后,他再沒離開過家。
“我欠她的。十年,那么苦、那么難,她沒有拋棄我,還幫我?guī)Т罅艘浑p女兒?,F在她需要我,我得救她的命?!焙螌W貴說。
2002年,何學貴和劉素娣雙雙退休。那是一段黃金時期,老兩口把能做的事都做了個遍:合唱,交誼舞,志愿服務……玩“瘋”了。直到2012年,劉素娣腦溢血倒下,再也站不起來了,日子忽然變得很糟糕。
在輪椅上坐久了,不知從哪一天起,要強的劉素娣開始把“死”掛在嘴邊。好在家門口有一所日托中心,里面有十幾個坐著輪椅的老人。劉素娣和他們一起游戲、談天,會暫時淡忘悲傷。有一天,日托中心里來了幾個小學生,他們用稚嫩的雙手為老人捶腿、捏背,看著那一張張燦爛的笑臉,劉素娣哭了。她緊緊拉著何學貴的手,說:“不死了,不死了,我還是想好好活著?!?/p>
一家人商量好后,劉素娣住進了春田長者照護之家,這意味著何學貴不用24小時照看了,也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白天他就守在妻子身邊,任她差遣。
“我必須得健康。我得死在她后頭。”這是這個75歲老人的愛情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