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嵐
地標
十二層樓,對于現(xiàn)在來說,已經(jīng)是一個絲毫不起眼的建筑了,甚至已經(jīng)落后了??稍?0年代初,卻成為塔里木油田小區(qū)的一個地標性建筑,甚至是會戰(zhàn)初期那一代石油人的記憶。
1979年的春風吹到庫爾勒的時候,庫爾勒還是個偏僻荒蕪的小城,是一片沉寂的凍土。石油勘探開發(fā),率先給這個城市注入了活力和變化。
最大的變化,要數(shù)這幾棟拔地而起的高樓了。當時,庫爾勒最高的建筑是巴州賓館,九層樓。十二層公寓,顧名思義就是十二層樓,建于1991年,1992年投入使用,成為庫爾勒市最高的建筑。
“不要說當年那些大學生,從大二線戈壁灘的平房搬進來的高興勁,單是第一次見到電梯給大伙帶來的驚喜,就足以讓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長見識了?!钡谝慌胱∈庸⒌膯T工李愛霞說。
庫爾勒市現(xiàn)在的發(fā)展,可以說和內(nèi)地一些四五線城市沒有大的區(qū)別。但是在過去,交通不發(fā)達的時候,差距還是很大的。很多人根本就沒有出過遠門,住電梯公寓對于本地的孩子,農(nóng)場的孩子,都是很新鮮的。當年很多大學生從內(nèi)地農(nóng)村來,家里條件也不好,住上這樣亮堂的電梯公寓,很興奮。有獨立的衛(wèi)浴,有電視房,條件比大二線好多了(大二線,是塔里木油田會戰(zhàn)初期建設(shè)的臨時員工住所,距現(xiàn)在的塔指小區(qū)14公里,十二層公寓建好后員工全部搬遷回來)。
剛搬進十二層公寓,大家都很興奮,互相熱情地打招呼。住公寓的大部分人都是單身,一見面就問你住幾號房,在幾樓。不僅是女生,碰到男生也問住幾樓,大間還是小間。下班回來,大家一起在電視房看電視,一起打牌、吹牛,像個大家庭。彼此之間關(guān)系非常融洽,人情味很濃。
李愛霞今年50歲,作為最早入住公寓的員工,說起往事帶著明顯的情感。她們那一代人的青春,趕上塔里木油田建設(shè)的初期。對青春的戀戀不忘、無限憧憬和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期待,都是從那里開始的。
女漢子
說起孫玉琴的招工經(jīng)歷頗有些傳奇。
1990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那和任何一個普通的傍晚沒有兩樣。
員工食堂19:30開餐,可是生活部剛送來一車大米,距開飯不到一個小時。接到通知,食堂里的師傅們,能放下手里活計的,都出來卸大米。孫玉琴是其中唯一的女性。雖然是女人她卻毫不示弱。男人們扛一袋50斤大米都有些吃不消,可是她卻一趟一趟地扛,好像不知道累。汗水從臉頰上流下來,她伸手一抹,接著干。
汗水濕了身上的衣服,貼在身體上,黏乎乎的,她也全然不顧。卸下一袋米,抹把汗,喘口氣,又快步走向貨車。
天氣熱,她心里更像有一團火在燒著,她要趕在19:30開飯之前把米卸完,機關(guān)食堂還等著她開飯呢。
90年代初在食堂吃飯叫打飯。那時的飯菜是由食堂服務(wù)班的工作人員按秩序打。不像現(xiàn)在的食堂是自助餐,可以自己選擇。
每次去食堂都是件麻煩的事。排隊的人總希望多幾個人打飯,希望餐臺前再多擺幾大盆菜。然而食堂永遠是那幾盆菜,永遠只有那么幾個人打飯。每到飯點,食堂門口就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擠擠挨挨,曲曲折折,一直排到食堂外面的水泥地上。大家頂著烈日,或淋著雨,或迎著風。肚子餓身上冷,都希望自己排的隊輪得最快。時間長了大家也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孫玉琴打飯的動作最利索。她舉起長勺,舀一下是一下。人家打一個菜一次不夠,再補一勺。到她,卻絕不拖油帶水,分量也恰到好處。她打飯的位置,排的隊伍最長,但隊伍流動也最快。
那天下午,時任塔指副指揮的邱中建等領(lǐng)導遠遠看到有人在卸車,走近才看清,原來還有個留著短發(fā)的女同志。邱中建停下來問身邊的人:“這個姑娘是誰?真了不起,50斤的大米男人都扛不動,更何況是一個年輕姑娘,這樣肯吃苦不怕累的姑娘真是少見。這樣的人要大力宣傳、表揚。”
其時,塔里木石油會戰(zhàn)方方面面都急需人才,新體制又要求“少人高效”。指揮部在全油田范圍內(nèi)開展樹先進、學先進、爭當先進的活動。邱中建說:“她不就是我們身邊的典型嗎?要向身邊的先進學習。”就這樣孫玉琴扛50斤大米的事跡在油田傳開了。
塔里木石油勘探開發(fā),實行“三位一體”的用人制度。即固定人員、借聘人員、臨時合同工三種用工方式同時并存,根據(jù)實際工作需要,采取不同的用工方式,做到用人而又不“養(yǎng)”人,始終保持甲方隊伍的精干。
1989-1992年,塔里木石油勘探開發(fā)指揮部每年拿出5-7個招工指標,經(jīng)群眾評議推選,將優(yōu)秀的臨時合同工轉(zhuǎn)招為固定職工。1991年,孫玉琴因此成為企業(yè)的一名正式職工,這讓她更加珍惜工作。
看似偶然的機遇,幸運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孫玉琴個子不高,平時穿衣打扮是中性風格,短頭發(fā),黑膚色,走路大步流星,精神干練。她穿的T恤、襯衣和外套通常是黑色、藍色、白色。下身是牛仔褲或休閑褲,腳蹬運動鞋或板鞋。她因此被熟悉的人叫“小子”。
孫玉琴當時是餐飲班班長,她干活兒肯出力,別人不愿意干的,她都能干。她從不會因為自己是女人就搞特殊,相反,跟她在一起干活兒,你從來不會覺得她是弱者,是女人。
原來,孫玉琴就是這樣讓偶然變成必然的。
說起從前這些事,孫玉琴覺得自己還是很幸運的。畢竟當時只有18歲,高中畢業(yè)能在這么好的企業(yè)工作不容易。說起扛50斤大米的事,孫玉琴很平淡。她說:“我從小身體就好,勁就大。當時也是年輕,就想著把活兒干好,別讓領(lǐng)導說。也沒啥別的想法?!本褪沁@個樸素的想法,一直伴隨著她后來幾十年的工作生涯。
有情或無情
孫玉琴是十二層公寓改制后的第一任經(jīng)理。她在公寓工作了18年,對公寓很有感情,小到門窗、被褥,大到管道、閥門,沒有人比她更熟悉。
2018年公寓裝修,她每天早上8點準時參加乙方的安全生產(chǎn)晨會。即使晚上加班很晚,第二天一早她也準時到,從來沒有例外。
這次公寓裝修沒有換電梯。公寓的電梯已經(jīng)使用十幾年了,她怕過度使用電梯,有損電梯壽命,就要求公寓服務(wù)班每天早上先打掃電梯衛(wèi)生,再開電梯。每次電梯運送材料都由專人負責開關(guān),要一整天都盯在現(xiàn)場,片刻不能大意。這無形中增加了公寓服務(wù)班的工作量,但這樣可以保證三部電梯輪流休息。
2018年公寓裝修,她一直盯在現(xiàn)場,沒有休過一天假。她對冰冷的電梯比對自己的身體還要重視。
凌晨4點,孫玉琴的鬧鐘就響了。新疆的冬天早上特別冷,連太陽都要睡到9點才醒來,可她已經(jīng)在昏暗的路燈中出門了。寒冷的風刮在臉上刀割一樣。車在外面停了一夜,方向盤冰涼,手都放不上去,坐在車里,空氣也是冷的,即使穿了羽絨服,戴著圍巾,她還是打了一個冷顫。
十二層公寓訂做的家具運到了,司機對路不熟悉,她要去車站引路。
到車站,看到她一個女人來接,司機很是不好意思。家具運到公寓,同事們也到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天那么黑,為啥不叫個伴兒,一個女人家的。其實,讓他們在車站等幾個小時,到上班時再去接,也沒有問題。
“天寒地凍,他們?nèi)松夭皇斓模€是去接了才安心?!睂O玉琴說。
2018年11月,孫玉琴就這樣來來回回地在凌晨出發(fā),去車站接車,有時一晚上要去接兩趟,直到全部家具送完。
在一起時間長了,大家都覺得孫玉琴好說話,沒有架子,有情義??墒窃诒O(jiān)理公寓裝修的時候,監(jiān)理卻發(fā)現(xiàn)孫玉琴一點也不好說話,一點也不講情面。
供應(yīng)商也覺得她一點沒有人情味,材料一次次地被退回去。每次找她,她都笑呵呵地耐心解釋,但工程材料只要不合格,她就堅持不用。用她的話來說,公寓不能毀在她手上。
其實,再過6年她就退休了。裝修其實和她能有多大關(guān)系?可她偏不這樣認為。
用她的話說就是,我們不能坑自己的員工。既然住在這里就要對他們的安全負責。我不能在離開這個崗位以后,再讓別人指責公寓的不好,要對以后住進來的人負責。2018年公寓裝修一年,她比平時上班還辛苦。公寓裝修驗收完了,她整個人變得又黑又瘦。
房客和家
在公寓工作時間長了,啥樣的人都會遇到。
任慧芳有一天推門打掃衛(wèi)生,發(fā)現(xiàn)床上鋪滿了錢,當時把她嚇了一跳,趕緊關(guān)上門,去向領(lǐng)導匯報。
多方聯(lián)系,找到房客。原來是房客落下的前一天剛?cè)〉?000多元錢。
“你趕緊回來,把錢收拾好,要不我們沒有辦法打掃衛(wèi)生?!?/p>
還有一次打掃房間時,在洗臉池旁邊發(fā)現(xiàn)一個金戒指。問住在房間里的客人卻說:“不是我的,是另一個房客的?!碑敃r怕丟,就把戒指放在洗手臺顯著的位置上。聯(lián)系另一個房客,才得知,他已經(jīng)到烏魯木齊了。等任慧芳再回房間時,卻發(fā)現(xiàn)戒指已經(jīng)不在了。再打電話聯(lián)系房客,他才說,房間的鑰匙在朋友那里,戒指已經(jīng)讓朋友取走了。任慧芳心里的一塊石頭才落地。
任慧芳說這些的時候,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當年的憂懼、焦慮已經(jīng)風輕云淡,和她不再相關(guān)。
還有更甚。
“有一個房客退房一年了,電腦、畢業(yè)證、錢包還留在公寓。我們一直以為是房間里另一個房客的。直到這個房客也退房,才發(fā)現(xiàn)原來東西另有其人?!?/p>
“你們是怎么找到她的?”
“當時她的錢包里有一張火車票,后來根據(jù)這張票找到了她?!?/p>
我聽后目瞪口呆,任慧芳她們卻習以為常。她說,有時想這是房客的習慣不好,但是從心底里來說,是他們認可我們的服務(wù),是對我們工作的信任,是把這里當成家了。
任慧芳是服務(wù)班的班長,在公寓已經(jīng)工作13年了。
任慧芳說,最早我的工資每個月只有400元。記得有一次我家孩子小,幼兒園打電話說,孩子發(fā)燒了,讓把孩子接走。孫玉琴知道后,讓把孩子先接到公寓,先看病再說。隨后孫玉琴買了西瓜、營養(yǎng)品等送到房間。記得當時西瓜剛上市很貴,平時工資又不高,看到她買那么貴的水果,真的很感動。要知道,我只是一個臨時合同工,她能同意我把孩子帶過來,我心里就已經(jīng)很感激了,沒想到她還自己花錢買東西給我。
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十二層公寓服務(wù)班38個女人,唱著和美友愛的戲,在孫玉琴的帶領(lǐng)下組成了一個溫暖的家。她們像向日葵一樣永遠向著光,永遠帶著明媚的微笑,感染著身邊的人。走近她們,你就能感受到陽光和溫暖。
塔里木油田勘探開發(fā)至今已經(jīng)30年,十二層公寓如今已更名為員工公寓。
來自五湖四海的畢業(yè)生,從這里開始走向他們新的崗位,十二層公寓是他們落腳的第一個家。他們中有公司的高層領(lǐng)導,有公司的中堅力量,他們在這里度過青澀的青春,品嘗初戀的美好,這兒也是他們工作生涯的開始。
員工公寓回遷的那天,有遠道趕來的朋友,曾經(jīng)的房客。他們用留戀的目光打量著裝修一新的公寓,明亮的大廳,煥然一新的房間、潔具和床品,讓他們感嘆生活越來越好的同時,也感懷時光的飛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