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袖舒
回娘家的路,四十分鐘車程,再熟悉不過,今日更是一晃就到,因心里始終盤桓一個念頭,想不通他們?yōu)槭裁匆@么逼我。
他們,一個是我的男人,另一個也是。前后而已。我都稱呼他們?yōu)楦?。前男人,我隨大家稱呼他大哥。另一個我叫他三哥。大哥是女兒她爹,六年前出獄,他一回來就逼我和女兒回他身邊。當(dāng)然,女兒歸他不錯,但我是我,怎么能他要我回就回。
“你知道不,你入獄判無期,對我來說就是個死訊。”我的哭訴并不能打動剛出獄的大哥。感覺出獄后的他更是強(qiáng)硬。
我請出所有能和大哥說上話的親朋來調(diào)和,大哥硬是不松口。
大哥說:“告訴那小子,我入獄把家托他照顧,他居然把大嫂照顧成自己老婆,這還得了。我拼了命減刑,就是要早日回來收拾他?!?/p>
橫豎說不通,最后,我想還是得我來面對大哥。
就約在我茶館里,天臺上。我們倆,憑天憑地。開篇我即展開萬字長談,字字句句訴的是,孤兒寡母心酸血淚。他并不動容。
日后回想,我一架勢就端出哭腔,探試的語氣其實(shí)是藏掖著不妥帖而無力的抗拒。也畢竟,他入獄十二年來,我們隔山隔水,如今兩兩相望,不復(fù)當(dāng)年。
當(dāng)年,最疼我的奶奶離世,我覺得,這世上已再無牽念我的人了,平素愛笑的我,一臉戚容。也許是我的落寞吸引到大哥。他說,一看我那驚恐的樣,連帶著他的心也亂跳。
現(xiàn)在,別說亂他心智,就是讓他通個情理也何其難。
從午后談到日光落山,大哥只顧抽煙喝水。從天臺望去,遠(yuǎn)山已模糊成一片,我也撐不下去了,疲乏不堪。背對著大哥我說,先前我放下一切跑向你,跟了你,如今,我們早已分開。這是命啊哥!我們只能認(rèn)。
人總在奈不得何時會搬出命與運(yùn)這一說。
記得小時候隔壁住著眼睛差了光的算命先生,常有機(jī)會旁聽,一套套的說辭,幼時聽不懂,但也記下幾句,大抵是“時運(yùn)不及莫強(qiáng)求”等安撫話,占卜問卦的客官在“時也命也”里自我釋然,在“無怪乎”里告退。聽多了,似乎也能囫圇懂得。
好久不響。我回過頭去,盯著大哥,坐在暗處的他,抬頭迎望我,又迅速避開。我始終接不到他的眼神。他也無話,默默起身離去,消失在夜幕里。
之后,我放下茶館,三哥放下生意,我們離開居地,三年不得回來。
那次談判,我如脫了一層皮,人虛脫得躺了三日不起。
沒想到,這一劫并沒渡完。下周,女兒婚禮,大哥硬是要我和他上堂行父母之儀。三哥不肯,如果我要敢上那個臺,那么……
三哥放這狠話時,一拳砸在墻上,手腫了。我知道他心里的懊惱,背負(fù)搶了大哥妻的不義道,一直沒了難。
到娘家,一進(jìn)屋,月余不見的老爸悄悄對我說,屋里有西街嶺上出的麻子殼油酥餅,好吃。老爸嘴角掛著餅渣,對我使個“去咯”的眼神。幾年前老媽走了之后,中過風(fēng)的父親全然沒了早年一家之長的凜然之氣,也沒了漸老之后張羅好飯好菜等我們回來的老媽子氣,倒似幼時老伙計(jì),在哪哪發(fā)現(xiàn)了一顆野桃、哪家屋頂曬了紅薯干一樣呼喚友朋“快去”,眼里全是“甜呢”的竊喜。我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最近這樁心事糾結(jié)了個把月,女兒婚禮愈臨近,我的失眠愈嚴(yán)重??嚵艘幌虻奈?,此刻忽然解了散。我進(jìn)屋摸兩個餅,和老爸分著吃起來。
看著嚼得香的老爸我心有感慨,真好,一場病讓老爸放下了煩惱和操心,如今這樣簡單樂呵活著是他的福氣。我對老爸說:穗子初五的喜事,初四我來接您。
老爸說:還要歇一晚啊,那我在哪困?
您是上親,還怕沒地方睡。
估計(jì)老爸還是不愿穿那些新衣衫,我交代照顧他的姨媽,記得把舊衣裳給他洗干凈備著。
隨即,我把電話開了機(jī),接通快遞員,讓他把漢口郵來的郵件送到小曼家,請她代簽收。
快遞員說,你的手機(jī)終于通了,再不收貨,就得退回去。
一切都有時辰的,急什么哈。
一個下午,我還辦妥了好幾件事。先是哄著老爸幫我照單寫了二十來份的請柬。
雖說現(xiàn)時電子請柬便宜,我還是愿意寫下來,能送的親自送,不能送的也先電話邀請,再拍個照微信推送。不只是請了嫡親叔伯姊妹,還有一桌發(fā)小,早就說過,不請也會到。
老爸的老書底子在,中風(fēng)后拙筆更添童趣??次乙粋€個封合喜箋,他自個也連聲說,甚好,甚好。
我鄉(xiāng)中心區(qū)的斜街老巷依舊是老樣子,發(fā)小們多聚集在這一區(qū)域。人活了半輩子,糾纏顧盼的世界很小,也就是幾個親朋好友而已。
轉(zhuǎn)一圈,請柬已送出一半。
夏紅母親接過請柬說:紅兒早念叨,要回來吃喜酒要回來作賀。
玫玫你都要嫁女啦,看我如何不老。
與街坊搭講,格外讓人安定。走在老街上,我真沒覺得街坊親友變化大,甚而覺著自己依然是那個依扶著奶奶在石板路上閑散的玫玫。
來到叔叔家。因早年被我父母團(tuán)結(jié)在一條戰(zhàn)線,不同意我嫁給穗子爸,后來又因我的婚變,他們對我的看法諸多,除了辭節(jié)拜年,我少去走動。今兒上門,我說,只怪我平素沒多來望福,少了腳步親。叔叔說,自家人,不要客氣。早就準(zhǔn)備了紅包,你拿著。
叔叔給的,我接著就是。是啊,一家人,不致虛禮。
嬸嬸的晚飯快上桌了。才過四點(diǎn),我鄉(xiāng)老習(xí)俗,夜飯吃得早。留著長夜,冬日圍爐烤火,夏日月下納涼。
今夜晚餐,老同學(xué)北瓜約請我。他把在家的有空的都邀上,也就是四人。
酒過幾盅,北瓜說,玫玫呀,你結(jié)婚就如昨日,人情席上,我們一桌同學(xué)都被新郎官的喜酒醉翻。
我說,誰叫你們過去逮著他從不放過,每次聚都大醉而歸。
他采了我鄉(xiāng)花,哪能饒過,下次見著還得干。幾位老同學(xué)都花白頭了,依舊是當(dāng)年勁頭。
你家父母不出席,我們代表娘屋里人去送親,卻苕樣喝,醉得一個個鉆桌子,做了回送腚的上親。新郎官好酒量,他反復(fù)說的那句酒令我還記得——怕我喝了你西江的水,變了你西江的人。
話到這份上,我舉杯敬兄弟們:你們是娘屋里人,送腚也是娘屋里人。
喝完夜酒,我不能開車,只好歇在娘家。同學(xué)們各自散去,我繞道家門口的西江河邊。新整修的河堤,一溜路燈,光光亮亮,全然不是那水草蔓蔓的淺水灘。
只是河風(fēng)依舊,颼颼中記起上輩人的傳說。說這西江水有靈,誰家喜得女伢,產(chǎn)下的胞衣要帶血深埋在這西江水中,可滌蕩女嬰上世帶來的污垢,佑我鄉(xiāng)女孩有清吉的一生。
當(dāng)然,胞我的衣也不例外用石塊壓在西江水中央。聽家人講述這一闋,當(dāng)年幼齒的我,睜圓大眼,恍悟到那夢里西江水暖河蝦環(huán)繞的真切。
記事后,奶奶幫我晨洗時會念叨:西江水洗洗,會越洗越好看的。我問奶奶,什么樣女孩才叫好看呢?奶奶想了想說,女孩兒要生得喜氣。
這喜氣從何而生又如何不散,奶奶娘耶,牽絆在這世上真的好難。
好久沒歇在娘屋里,躺下去,摸著姨媽下午給我縫釘好的絮被,七彩繡花緞面依然新色,這原本是我娘給我準(zhǔn)備的嫁被,因當(dāng)年我從家逃出去私定婚事,嫁妝也就一直擱置箱籠里。這也是日后我娘年年拿出來翻曬的心事?,F(xiàn)在回想,真心有愧,我好不懂事。父母探出的踏實(shí)路,我偏不信,懵懵懂懂偏上岔道。翻過來再想,聽父母言,規(guī)矩在局里上班,嫁給那個醫(yī)生,我今日未必就沒這般多苦楚。今日北瓜說,你如在局里上班會更憋屈,哪有你現(xiàn)在那么自在。而且沒出息。我問他為啥?他說上升通道太擠,拉扯著上不去不說,還容易受傷。
胡思亂想中,我居然一覺安穩(wěn)睡到自然醒。
晨起對鏡,面色華潤。穗子婚禮,是頭宗大事,件件事宜要料理有序,我的人也要調(diào)理妥帖,我告誡鏡子里的我。
回去我直接開車來到三哥公司,近年來他住公司比住家的日子多。
自我們“流放”三年回來,三哥信了他表兄,合伙開了這家公司。專營特色農(nóng)產(chǎn)品,主打五色米、將軍窖、山茶花精油等,產(chǎn)品感覺不錯,經(jīng)營形式卻是網(wǎng)上商城,下單送貨到家。復(fù)雜的會員制,繚亂的返點(diǎn)模式,我感覺不對頭,勸過三哥放棄。三哥說,放心,我們是新型的營銷模式,不會犯錯。我也信任三哥是老穩(wěn)人,就沒怎么管他。
三哥公司租了一棟五層臨街門面房,縣城里多的是這種鋪面房。三哥公司有點(diǎn)偏,在上高速的連接線上。一樓有產(chǎn)品展櫥,設(shè)有前臺。二樓是通間,會客區(qū)和會議區(qū),有大幅的電子屏幕,滾動播放公司宣傳及產(chǎn)品宣傳片。此時,三哥在二樓,正給圍坐的會員做講解。
看來他沒空理我,可也沒有示意我坐下或離開。專注講解時的三哥,有我不熟悉的一面。
一直以來,在三哥面前我是當(dāng)家的那個。盡管我稱呼他三哥,其實(shí)他小我兩歲。撇開年紀(jì)不說,他過去本是大哥身邊鞍前馬后的“老三兒”。
記得三哥和我好上時,他哆嗦著說了一句,玫玫,你要我哦哩我就哦哩。平素我每每想到這句,就笑,好土啊三哥。也是他的土氣,讓我感覺到他的可靠。
可如今的三哥不是那個味了。特別是大哥歸來后,流放三年期間,他變得易怒,要不就陰沉幾天不搭理人。和他對話,我也須更當(dāng)心。
我四下找了找,三哥公司的小李不見人影。前一向小李到我茶館來得勤,軟磨硬泡的就是要我分享茶館群里的客戶資源。小李不知道,茶館是我的生意,它還是我的養(yǎng)生之所。茶館的客戶群,約等同我的親友群閨蜜群。
大哥入獄,我和女兒沒了生活來源。情急下,把臨街的家改為餐館,沒幾年在穗子無意中見到廚師宰殺土狗哭鬧著不顧一切營救的混亂之下,我放棄繼續(xù)開餐館的念頭。也實(shí)在是越來越不喜歡餐館油煙熏擾,就轉(zhuǎn)手餐館開了家茶館。
茶館選址在縣城最高點(diǎn)的山坡上,雖說坡路不方便,但三層的老房子高闊明亮,而且房價便宜,也挨近穗子入讀的中學(xué),下坡就到。用小李的話說,真有眼光,早十來年沒有人有這眼界。我回小李:其實(shí),當(dāng)年讓我第一次看房就拍板,是爬坡淌汗迎風(fēng)把盞的舒暢促使我下的決心。要知道人到中年,需要有這樣一隅,喝一杯,吹吹風(fēng),散散心。
此刻小李不在,也沒見到別的熟悉面孔。我只好下樓去。樓梯間的鐵網(wǎng)隔門居然已鎖上,出去不得。我有些惱火,便奮力怕打鐵門,呼喚前臺,放我離開。
回到車?yán)?,我把提在手上的兩瓶紅酒扔回后座。我曉得,三哥臉上凝的那寒霜,可不是和他吃餐飯喝杯酒能化得了的。
轉(zhuǎn)眼已到初二。晚上了,穗子微信告訴我,只能在初三下午趕到家。我回復(fù)她,沒關(guān)系呢,你爸爸把所有的事都辦好了,你只管回家做美美的新娘就是。
穗子今年二十五,算算實(shí)實(shí)待在我身邊的日子只有幾年。生下穗子,我患上乳腺炎,不能把奶。穗子是牛乳喂大的。小時候跟慣了保姆,我?guī)缀鯖]帶她睡過。只是小學(xué)的六年,每天要輔導(dǎo)功課,那是我們母女相處最親的時光。之后,中學(xué)寄宿,一路到大學(xué),相處時日不多。
穗子是個愛哭的孩子。小時候幾乎每天幾大哭,吃飯給夾個菜,莫名就要大哭,越哄越哭,每次哭鬧都要臭出一個坑來不可。一段時間里,她的哭幾乎消解了當(dāng)時她爸入獄留給我的難熬之苦,甚至讓我對于生活唯一的祈求就是她不哭。
穗子脾氣很烈,隨她爸。我一直擔(dān)心她的婚姻交友,誰受得了那種火暴。有朋友寬慰我說,性子激烈的人也有好處,不如意就大哭大鬧一通,心里沒有積壓需要釋放的情緒。所以穗子她正是這類通透自由的孩子,笑起來也有令人招架不住的魅。她爸說過,穗子的笑靨真要他的命。
也服她爸,十二年的牢獄生涯,沒有損耗他的闖勁。出來兩年,他又能呼風(fēng)喚雨,在縣里依然又是一位人物。
聽說,他是獄中與一位浙江籍股神牢友結(jié)伴學(xué)習(xí),出獄后合伙,正逢牛市,借力杠桿,迅速發(fā)財(cái)。他給正在讀大學(xué)的穗子買房買車,一有空就去陪讀。他用自己的方式去彌補(bǔ)孩子,穗子也很受用。他們四處旅游,我看得出父女相處和諧。
穗子她爸,對這次婚事也是極為上心。女婿是穗子的高中同學(xué),學(xué)法律專業(yè),親家我們也知根知底。這么稱心如意的大喜事,我本該十分適意,只是為何穗子爸硬是要出此招,把我們?nèi)说呐f怨再次掏出來擺上臺面。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按說,我不至于這么糾結(jié)。如穗子爸說的,你堂堂正正做一個母親就是,要這么為難嗎?
是啊,母親是我的元神正位,我不能推脫。
我電話催促閨蜜小曼把郵包送到茶館來。
這是我特意到漢口去量身定做的旗袍。拆開來,穿上,小曼說,珍珠白,一般人穿不了這個色,會被這光澤比下去。你穿上,它襯你。
襯我。就為這一句,我可是花費(fèi)不菲啊小曼。
男人是不理解女人如此看重這身衣著的。我去漢口做旗袍是瞞了三哥的。剛結(jié)婚時,他對我唯一的要求是,不怕你笑話,他要我與他臉對著臉?biāo)?。后來要求日漸多了起來。盡量少穿裙子,衣服不能透。
小曼接過我的話頭說,不知道他們是咋想的,未必人看一眼就少坨肉。
和小曼漫無邊際攀談著,也厘清些思路。小曼說她聽人講,還不是昔日那些在穗子爸身邊的兄弟姐妹們,慫恿穗子爸提出這個要求,讓你下不了臺。
不是,這是讓我上不了臺。
是啊,他們知道你會抹不開三哥面子,都安的什么心啊。
閨蜜有一壞處就是,我慌神時,她和我一樣慌,解決不了問題。但我記得叮囑小曼,后天初四替我去接娘家人。三哥我不能指望他。
初三,穗子很晚才到,她直接回了她爸那兒。結(jié)個婚都這么忙,現(xiàn)在的孩子遠(yuǎn)不是我們那代人,我們覺得重大之事他們反看得淡。
穗子也有很在乎的地方。小學(xué)二年級,她因同學(xué)一句“你有娘生沒爺教”傷到,那次不是大哭大鬧,而是泣不成聲。她責(zé)怪我為什么不把她爸爸看管好,讓他被警察抓走,害得她沒“爺教”,一切都是我的錯。之后,她一度叛逆,上課不帶書包,散學(xué)不回家去閑逛,喊她吃飯不吃洗澡不洗,一心要活成我的仇人冤家樣子,她說她就是我的反義詞。我沒一點(diǎn)辦法了,才讓三哥走進(jìn)我們的生活。
直到讀大學(xué)了,有一年暑期穗子在家玩電游,和玩伴語音時穗子大聲嚷嚷說:我靠!出生是隨機(jī)選擇呀,不想活了。聽到她隨口的這句,我心里一驚,穗子二年級的困擾跟隨至今,哪怕在游戲里,也不能實(shí)現(xiàn)可以選擇的人生。當(dāng)時我偷偷瞄了瞄她,不能接受的游戲規(guī)則并不妨礙她玩得投入。后來,我逐漸放下那顆擔(dān)心,不再為她時刻焦慮。
然而,我并沒活輕松,不是這里出狀況就是那里有問題。一如我漸老的身體,低頭脹,抬頭痛,似乎總有一副百斤擔(dān)子在肩,壓得人俯仰不得。
后天就是初五,今夜里,我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初四下午娘家人一一接到,安置到酒店,我忙得顧不上和穗子見上一面,看來只能是婚禮上見了。
三哥始終沒出現(xiàn),我也不打他電話。我就要看看他要做到好出格。人橫下一條心時,覺得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要哦哩就哦哩吧。
婚禮安排在縣里新開張的酒店。聽經(jīng)理介紹,好多菜是從廣州空運(yùn)過來。穗子爸辦事喜歡講排場,眼下他也有這實(shí)力。
我娘家人也安排在這酒店樓上,吃喝玩都安排了專人招呼,經(jīng)理說,大哥早吩咐好了的。我原以為需要操的心都可放下了,一有空,我不免又陷入惶惶中。
陪親友用過晚餐,送他們回樓上休息,在父親房間打過招呼,我退出來進(jìn)入酒店電梯,不知該去哪。
木在電梯里,我沒記得按樓層按鈕。電梯門打開,碰到穗子爸進(jìn)來,還有男男女女好幾個,有喊我嫂子的。
穗子爸說,玫玫你一起來。我隨他們?nèi)チ颂追?,男男女女的打麻將去了。我和穗子爸進(jìn)了臥室,有人多事帶關(guān)了門。
也好,我得和他好好談?wù)劇?/p>
大哥,你還記得這把梳子嗎?大哥茫然望著我。
你不記得啦。穗子在幼兒園時,有天散學(xué)回家吵鬧,因?yàn)橥瑢W(xué)有把小梳子,她也要一模一樣的。我?guī)龑け閹讞l街,找不到那款,她就在家門口地上打滾發(fā)臭。你回家瞅見,抱起她說,買不到的話,我們?nèi)尰貋?。穗子趕緊說,是唐丫丫的。你哈哈一笑,那個小齙牙的梳子是梳牙齒的,你沒有齙牙,要那梳子干嗎?
我是后來才明白,那把能梳齙牙的梳子,對穗子而言,是父親賦予的神奇力量。
那是穗子上小學(xué)時,應(yīng)該是二年級,我腰椎盤膨出在做理療,穗子在病房床前陪我,無聊時翻到我手包里的梳子,她興奮地舉起說,這也是梳齙牙的呀!然后狐疑地看著我,哦,知道了,媽媽你是買來梳腰的。
大哥笑了笑說,傻丫頭。
所以,大哥……我繼續(xù)低聲和大哥傾訴,生怕來不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焦慮什么。
你在獄中時,正是穗子入學(xué)的那年。校園江湖很殘酷,沒爹的孩子會被欺負(fù),那時,我也正是迷茫年紀(jì),一有煩心事就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亂。醉過多次,我明白了,我身邊需要一個男人,有個男人我才能踏實(shí)過。
大哥打斷了我,說,今天我們先不說這些,好好地把這場酒辦好。
是啊,所以,你要顧及一下三哥的面子。我不能和你一起上臺。我極力想說服他。
我們是以父母的名義祝福孩子,怎么就不可以,你不上也得上。
這也是穗子的意思。這一句,令我無話。
我拿起手袋,逃一樣地沖出酒店。疾走得我心口出不了氣,許久才緩過神來。
一如三十年前那次從家里逃離。父母發(fā)覺我不要單位還偷偷遷戶口,得知這一切是為了嫁給他們不同意的大哥,把我反鎖在家已經(jīng)幾天。大哥開著吉普車帶了幾個小兄弟守在路口,找機(jī)會解救我。
終于趁爸媽出門,一個兄弟撬開鎖帶我逃跑,慌亂中跑飛了一只鞋。赤腳亂發(fā)狂奔,好多年不入夢境的倉惶,今日又上心頭。
人生真是一個又一個需要逃避的夢境。只是,如今我已跑不動了。
氣喘吁吁奔突幾條街,我喉干舌燥,急迫要回到坡上茶樓。
直到北瓜打來電話我才醒。昨晚睡前,我吃了兩粒助眠藥。也多虧他電話來,不然怕會睡晚點(diǎn)。
他說,酒店水牌已擺好。不用他說,我知道情形。昨晚在酒店大哥房間,我看過婚禮流程及主持人手卡。我回復(fù)北瓜,不管他。
也幸虧吃了藥睡得好,讓我看上去一切還不錯。沐浴后,輕施粉,淡掃眉,盤發(fā)髻。我擇了一件緋紅蠶絲寬擺連身裙,外套淺灰褶絲長西裝,再搭同質(zhì)絲巾,腰束窄皮帶,踏上高跟鞋。走出門,發(fā)覺今日果然降溫了。這行頭恰好迎合這秋風(fēng)。
趕到酒店十點(diǎn)還欠。小曼做得好,陪同親友團(tuán)吃過早餐,正在樓上閑聊中。
見我進(jìn)來,拉上我問,怎么不穿那定制款。
我說,這身不好嗎?我在小曼面前轉(zhuǎn)了一圈說,行坐合度,輕松得體,特意選的。
我邊說邊甩開小曼,來到頂樓套房,我得再會大哥。
大哥果然在,他正準(zhǔn)備下樓去迎接賓客。
我對大哥說,今日該讓男方親家們唱主角,我們不要那么著急。大哥認(rèn)同,他說,差點(diǎn)忽略這點(diǎn)。
我堅(jiān)定地對大哥說,昨晚我已經(jīng)和穗子商量過,今天我不會上臺。穗子說,只要媽媽出席,上不上臺不重要。
其實(shí)穗子并不看重這個儀式,她說很滿足,幸福得無邊。
不等大哥發(fā)聲,我繼續(xù)說,你今天非要逼我,那么大家都難看了。
也許大哥沒見過我這么說話,不知輕重地來了一句,怎么個難看法?
我說,你出獄時逼三哥拿一百萬去炒股的本金,我問過律師,證據(jù)足以告你敲詐。
大哥畢竟是大哥,他說,果然是玫瑰,扎手啊。玫玫你出息了。以后我也不擔(dān)心你啦,你要咋樣就咋樣。
賓客們一一就位,婚禮有序展開。
姑娘在她爸的牽引下,緩緩走來,此情此景,我眼淚傾瀉而出。
后面的環(huán)節(jié),我無法忍住情緒的激動,小曼囑托的什么要情致禮周待客,熟背擬寫的祝福詞,已都不在心頭,只是默默淌淚。
直到穗子領(lǐng)著女婿,特意從臺上下來,走到我面前,我只會說一句,孩子啊,你們要幸福。祝福你們。
穗子悄悄對我耳語,媽媽,你要好好的,多保重,我們已經(jīng)計(jì)劃了,三年內(nèi)生倆,你要來幫我?guī)恕?/p>
我這才破涕而笑,不帶這樣愛你媽的,我不會帶小孩,你都沒帶好。
女兒三朝回門酒之后,我才有空和小曼閑聊。小曼一直追問我,三哥到底怎么啦,你們到底怎么啦,你可以告訴我了。
三哥去云南了,被我嚇跑的。
我怕他亂來,怕婚禮被攪,在公安局告了他搞傳銷。結(jié)果,初四晚上和穗子通話得知,三哥老早就找到穗子,送了一份賀禮,并告訴她,他想和我離婚,讓穗子勸我和大哥復(fù)婚。他還說,大哥當(dāng)年入獄,一個人頂了罪,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他也?yīng)該義道。
小曼聽完沉默了,沒再多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