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寒
一
低矮的作坊。內(nèi)有白泥,煤矸石,水和一個轉(zhuǎn)盤……
時光閃回道光年間。做砂罐的手藝傳入這個資江邊上的古鎮(zhèn),而那個叫石泉的小山?jīng)_又得風(fēng)氣之先。興盛時節(jié),石泉直接從事砂罐燒制的手藝人達百人。
窯棚內(nèi),樹根般粗糙的手,似乎有了魔性,嫻熟地把原料粉碎,攪和,揉捏,直至成為柔軟的泥團。然后將泥團套繞在轉(zhuǎn)盤模子上,不停旋動,拍打,精刮細磨,慢慢制成罐坯:罐身有了,罐嘴有了,罐耳也有了。
開始燒制。早已晾干的罐坯,靜靜排放在窯爐火口。正是酷暑時節(jié),爐膛烈焰熊熊,老窯匠赤裸著上身,肩上搭條棉紗汗巾,手握一柄長長鐵鉗,古銅色的臉和胸脯在烈火的映烤下,汗光熠熠,像是雕像。
排列整齊的砂罐成品,泛著青灰色。
老窯匠守著砂罐,默坐著。窯棚之外,彎彎山路把他的目光牽向遠方。遠方,是一所學(xué)校;學(xué)校更遠處,重巒疊嶂,云朵在飄。
他的兒女們在那云朵之下的學(xué)校里念書。
一句經(jīng)典鄉(xiāng)謠,此刻在窯匠耳畔沉沉回響——“就算賣砂罐也要送崽女讀書!”
像一棵耐旱的莊稼,老窯匠咧開嘴笑了……
二
直至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初,砂罐仍是當(dāng)?shù)剜l(xiāng)村的時尚生活用品。人們用砂罐煨飯,煮粥,燉雞,溫酒,熬藥……
販?zhǔn)凵肮薜娜司透嗔耍瑤庸沛?zhèn)上千人就業(yè)。很多人就靠賣砂罐攢錢送崽女讀書。
“養(yǎng)女莫嫁苦命郞,擔(dān)腳、下窯、賣砂罐。”農(nóng)閑時節(jié),販?zhǔn)凵肮薜臐h子們,挑著砂罐擔(dān)子,操著野野的鄉(xiāng)音,在黃昏里,朝不同的方向走去。有的乘著從資江上漂來的船,直下益陽,長沙,漢口……
年年月月,古鎮(zhèn)和那句經(jīng)典鄉(xiāng)謠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紅丘陵村落間,回蕩起唱神的牛角聲,疊映著那句鄉(xiāng)謠的影子——
販子們用一根草繩穿過罐耳將青灰色的砂罐、砂盆之類串起來,掛在擔(dān)子兩頭,遠看像兩座緩緩移動的小山。這些砂罐販子,扯著嗓門,沿途吆喝,在鄉(xiāng)村的石板路上移動,移到哪里,哪里就叢起一堆人:頭上留著“茶壺蓋”的兒童,穿著花襖的女人,叼根紙煙的閑漢……
一個老者鬢發(fā)斑白,蹬著一雙筍葉草鞋,卵石般的腳趾又粗又黑,走的步子卻很均勻,好像是用尺子量過的。老人說,穿草鞋走路擔(dān)子才穩(wěn)當(dāng)咧。其實老人年紀(jì)不是很大,只是太窮,為了供養(yǎng)兩個兒子讀書,邊做農(nóng)活邊販賣砂罐。人們勸他不必如此苦累自己,老者卻鏗鏘回答:“就算賣砂罐也要送崽女讀書咧!”
“賣砂罐,打豆腐,送崽送女上學(xué)府……”娃娃們追著唱。
時光遞嬗,砂罐制品開始用車皮從石泉火車站發(fā)往長沙市場。
隨著改革開放,現(xiàn)代工藝用品在市場潮水般出現(xiàn)。但砂罐制品沒有淡出生活。石泉的吳家院子依舊有人堅守著砂罐手藝。他們已屬于第五代傳人。盡管不需要依靠制作砂罐發(fā)財,但他們依舊不愿意遺棄祖?zhèn)魇炙嚒?/p>
或許更不愿意放棄那句根一般的經(jīng)典鄉(xiāng)謠……
三
中等身材。平頭圓臉。皮膚黝黑。一雙小眼睛閃爍著淳樸、和善但又不乏精明的光。
使人想起哪位砂罐販子。
他姓劉,人們喜歡稱他“哥哥”,其祖輩確有可能販賣過砂罐。但是,他現(xiàn)在是古鎮(zhèn)上一家養(yǎng)殖場的經(jīng)理,主要發(fā)展富硒產(chǎn)業(yè),五萬多只綠殼蛋雞是主角。
當(dāng)過腳夫,開過煤礦,鉆過礦洞,也在沿海城市“嗆過水”。幾番沉浮,又折回家鄉(xiāng)重新創(chuàng)業(yè)。
創(chuàng)業(yè)比制作和販賣砂罐艱難多了。沒有土地,一片荒山在他的眼里成了“風(fēng)水寶地”,他承攬下來了;沒有技術(shù),四方拜師;沒有人才,三顧茅廬,誠心引賢;沒有資金,集股籌措。但新的問題又橫在面前:如何讓人們樹立起“補硒”的觀念,如何消除開通不久的高鐵列車對母雞產(chǎn)蛋的影響……
“搞產(chǎn)業(yè),就好比做砂罐子?!苯?jīng)理憨厚地笑著說,“當(dāng)初為了生存,才引進砂罐手藝。有了砂罐之后必須加大推銷力度。而競爭紛起,逼著你不斷改進質(zhì)量。當(dāng)新型工藝品替代砂罐時,砂罐業(yè)又面臨著抉擇……”
他的企業(yè),好像是砂罐業(yè)的“變臉”和延伸。
現(xiàn)在除了養(yǎng)雞,他又探索立體式開發(fā):植桑,種草,養(yǎng)魚,發(fā)展休閑產(chǎn)業(yè)……
幾十年的經(jīng)歷煉就一句新的經(jīng)典:“當(dāng)今年代,就算是賣砂罐,也得時刻想著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新!”
在這方古鎮(zhèn),這樣的弄潮兒可不止一個。他們中好多就是砂罐師傅的后人:利用水電站和高鐵站獨特環(huán)境搞服務(wù)業(yè)的“山伢子”們,敢闖敢試、興辦園區(qū)的“石伢子”們,還有那位想開一個與砂罐也很相關(guān)的“農(nóng)家博物館”的“研究生哥哥”……
四
油菜花開時節(jié)。清水村鬧騰起來。
清水村本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山?jīng)_,出山進山就一條崖坎路。
小村合并前有兩百多戶,七百多人,十八個姓。崖坎路是一條經(jīng)商古道。
“過去,賣砂罐都能走出一條路子,現(xiàn)在的金飯碗在哪里呢?”這里的山農(nóng)們一直在沉思。古鎮(zhèn)人在沉思。包括那些從鄉(xiāng)謠里走出去又回來反哺故鄉(xiāng)的人。
一次,那個見過點世面的鎮(zhèn)干部從村里老支書的身上發(fā)現(xiàn)“玄機”:老支書的氣色與他的年齡不太相符。六十出頭的老支書,紅光滿面,顯得比實際年齡小十歲。老支書不無炫耀地說:我們那里光上百歲的老人就有好幾個,八十歲的老人騎著摩托到處找事做。老院子里,有一股冰涼的泉水……
“老書記,金碗就在你身邊呀!現(xiàn)在人們健康觀念增強了,流行鄉(xiāng)村旅游。正可以從此著手!”
這與全縣“發(fā)展全域旅游”的戰(zhàn)略正好契合。
幾年前,開始去找媒體。央視記者來了,領(lǐng)頭的還是位美女。記者們帶著體檢小組和有關(guān)專家進入該村,嚴(yán)格考察“長壽現(xiàn)象”的真實。終于考證出來:山清水秀,空氣新鮮,土質(zhì)含有多種有益人體的元素;糧食沒有污染,滿山野果可以釀酒,鄰里關(guān)系融洽……
央視“走遍天下”欄目以“好山好水益人壽”為題,把“清水村”推向全國。村莊陡地火了……
可是,支書犯難起來:由于前來探求長壽之道的游人越來越多,小車已沒有地方停駐,本村的土雞蛋供不應(yīng)求,群眾家里的腌菜老壇因為含有“長壽元素”,也被翻了個底朝天,長壽泉邊排起了接水的長隊……
縣里高度重視起來。領(lǐng)導(dǎo)掛點該村,決定提升山村品位。很快聘來了專業(yè)設(shè)計隊,從整體上對“長壽村”進行設(shè)計:游道硬化,房屋美化,風(fēng)景點化,流轉(zhuǎn)百畝山浸田改種既可欣賞又可他用的芍藥……
冬夜。關(guān)于發(fā)展美食的事,在村部熱烈討論,一直沒有新的突破。忽然有人提出:我們這里不是砂罐之鄉(xiāng)嗎,“砂罐飲食”不是“人無我有”嗎?人們突然重溫起“就算是賣砂罐也要送崽女讀書”的經(jīng)典老話來,頓時腦洞大開,精神愈發(fā)抖擻……
砂罐鄉(xiāng)謠里,春天的腳步霎時近了,更近了!
——鄉(xiāng)謠飄起的地方,叫坪上鎮(zhèn),舊稱“大同”,在湘中新邵縣西北部。
撫別小河街
這小街,名字柔柔的,因臨近小河,就叫小河街。
這小河,似乎更柔,叫做釀溪。縣政府所在的城關(guān)鎮(zhèn)借用了小河的名字,叫釀溪鎮(zhèn)。曉得湘中釀溪鎮(zhèn)的人,大概都曉得小河街。
小河街上,有石榴初綻。黃昏,我獨自來到這爿小街,像走近一個溫馨而又遙遠的夢幻。
小河街處于兩水交匯口。釀溪河從這里匯入“湘資沅澧”中的資江。由于下游新建了大型電站,資江水位抬高,釀溪河成了“釀溪湖”。夕陽下,小河街映在水波輕漾的“湖”里,影子綽約擺動,頗具神秘風(fēng)韻。
小河街是一條里把路長的半邊小街,一頭與縣城中心金三角市場相接,另一端與老碼頭相接。在資江一橋未修之前,老碼頭熱鬧非凡,現(xiàn)在已成為一個休閑廣場。小河街窄窄的,深深的,顯得精致,也較為恬靜。整條小街,就像縣城的一件貼心小棉襖。但是,因為陳舊,當(dāng)又一個春天到來,這件小棉襖必須要換掉了。隨著棚戶改造工程的啟動,眼下的小河街也許很快會從縣城的繁華里淡去。
石榴花,燦然開放。紅紅的花朵在小街河柳襯托下,比任何一年都要開得熱烈,像在演繹最后的風(fēng)情。
小河街正街上,有數(shù)十戶人家。以小街為中心,整個片區(qū)則有近三百戶。站在老碼頭朝小河街眺望過去,只見整條街道呈一條半月形弧線,各類房屋鱗次櫛比。細觀,那些房子時代痕跡明顯:最古老的是青瓦木樓,窗戶大多是鏤花木格的;其次是一些馬頭墻青磚房;較多的是年代稍近的紅磚房,窗戶一般是兩頁式玻璃推窗;極顯眼的則是鶴立雞群的小洋樓。街面上原先的青石板沒有了,曲曲折折貫穿的是一條新硬化的水泥路,路上有那小心翼翼開進去的各種型號的私家車。一些綠色植物,如野蕨、灌木,高高低低地附著于建筑物上,點綴著歲月。
即將淡去的小河街,此刻一如往常,竟看不出多少慌亂:水泥路打掃得干凈,小狗趴在路中心睡覺;小排檔依舊人影晃動;玩字牌的,搞樂器自娛自樂的,依舊怡然自得。
走進小街,像進入一軸本土版的《清明上河圖》——
各式各樣的小門,每一扇門像是畫冊中的一頁。而留守的老人們,坐在富有節(jié)日色彩的大紅門聯(lián)下,幾顆花白的腦袋湊在一處,更像是動漫人物。再沿小街走過去,看到了豆腐作坊前那副小石磨,看到了那個用青色條石做的據(jù)說已上百年的門框,看到了幾塊寫著“孫記”“王記”之類字樣的老字號鋪門牌子和古銅門環(huán),這些鋪門有的是賣炒貨的,有的是酒家,有的是客棧。也看到已經(jīng)墻穿頂破的古祠堂依舊待在那里。好幾家的前坪,開辟出一塊曬簟寬的小菜地,周圍用石頭砌著矮矮的墻,并用竹篾和雜木織著籬笆。菜地里,豆角藤蔓爬著木棍,辣椒青綠滴翠,西紅柿撐開枝丫……菜地外,靠河的矮墻上,人們也不讓它空著,精心地養(yǎng)著花缽,有玫瑰、月季、天竺葵、仙人掌、蘭花,簡直成了一堵花墻。至于那乘隙搭架的晾衣繩,花花綠綠的衣被更為小街增添了別樣溫馨。在這里,居然可以看到躥跳著的難得一見的灰褐色麻雀……
如果說小河街是一株古石榴,那么,每戶人家的日子就像石榴樹上的花朵,樸素,實在,安穩(wěn)。
我在街上一戶人家的葡萄架下坐了下來。葡萄架下坐著一個腿腳不便的老人。據(jù)她說,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早已遠走高飛,有時幾年也不回來。小兒子在一處工地上開叉車,很辛苦,卻對她很孝順。每天黃昏,小兒子會準(zhǔn)時從老碼頭那端走過來,捎著她最喜歡吃的麻辣豆腐串。從老人淡如秋菊的笑容里,我感覺到這豆腐串也許是老人晚年最奢侈的享受。街上到底多少人有著類似的“微快樂”呢?不得而知。又聽人說,有個兩口子,脾氣當(dāng)?shù)没鹚幫沧樱羧砦逡枳齑蚣?,但只要街上那位“閑事老娘”一出面,戰(zhàn)火立刻潑滅。兩口子不服任何人,就服叉著腰罵人的“閑事老娘”。還有那個智障兒,他幾乎沒有什么感興趣的東西,但他會整天地坐在家門前那棵石榴樹下,注視著對岸酒樓頂上一盞閃爍的蓮花彩燈……
由于小河街獨特的位置優(yōu)勢,來這里落腳的外地人漸漸增多。他們像是一些落在古石榴樹上的“候鳥”,有彈匠、鞋匠、小販、牙醫(yī),也有雕章子的和開美容美發(fā)屋的,小河街用她溫軟的手臂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攬在懷里。
聽小河街人說,他們的祖輩當(dāng)初是為了謀生而來。過去陸路交通不暢,每年漲水時節(jié),從資江上游會漂下來很多去益陽、漢陽的壓滿山貨的“毛板船”,給小河街人帶來了生意。小河街也常有敢闖江湖的年輕人搭乘毛板船去了遠方。小河街地勢較低,好幾次洪水漫過了柳梢。我至今還記得那年政府在小河街組織抗洪時,淚水和洪水融合著濃濃親情。許多情景極像導(dǎo)演過的卻又的確沒有導(dǎo)演過。
這一切,或?qū)⒊蔀橛h愈醇的回憶。
小河街作為棚改區(qū),那魅力四射的重建效果圖在反復(fù)修改著。拆遷開始之前,工作組通過入戶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就是小河街人深刻的依戀情結(jié)。一位老人噙著眼淚說,在小河街,他住慣了,街上有幾個小石墩子他都記得,每天總要在每個墩子上歇下腳,少歇一個都像失去什么。在這里,逢年過節(jié)不用說,要是哪家有紅白喜事,從不需召集,左鄰右舍,包括那些“候鳥”全都來了。但是,他們就要分開了,不知有多少難舍。不只是老人,在一次動員大會上,一個中年男子哽咽著說,他從小在小河街長大,在那里釣魚摸蟹,端午節(jié)吃粽子劃船,采柳枝編帽子,聽那老渡船的汽笛。盡管時代嬗變,他從未遠離過小河街。有一回,他去外地住了些日子,結(jié)果水土不服,一回到小河街,立馬安好。對小河街人來說,小河街不再是一條街,而是他們生命中的一條血脈……
難得的是,小河街與小河街人,早已明白一個道理:只有打破一個平靜,才有可能獲得更高層次的平靜。多少年不是這么走過來的嗎?小河街上故事多,人們至今津津樂道的是:在這里,經(jīng)過幾番曲折,某年砌好了石堤,某年又改建了民居。當(dāng)年,那個“呱里呱氣”的“國四爺”在企業(yè)改制中下崗,回到小河街后足足半個月不肯露面,后來自主創(chuàng)業(yè),重振“呱風(fēng)”;公認(rèn)的“街花”柳妹子,辛辛苦苦考了個大學(xué),都以為她從此會掙個“金飯碗”,沒曾想會迷上給人捏腳的行業(yè),開起了連鎖店。而街上頭一個買寶馬的也是她……
此處木壁上,糊著一條用紅紙書寫的棚改標(biāo)語:“棚改艱苦一時,換來幸福一生?!毕袷菫樾『咏秩说拇?。是的,在這一角生命和靈魂棲息過的家園,許多人必然重新選擇或修改人生的軌跡,除了邁過情感之坎,當(dāng)然需要付出更多艱辛。我發(fā)現(xiàn),這里一簇、那里一堆的小河街人已在興致勃勃地談?wù)撝亟ǖ氖虑?,有的說如果小河街建成了旅游性街道,自己會回來開個特色小吃店,一邊賣小河街遠近聞名的“豬血丸子”,一邊傳授手藝;有的說要搞個有品位的時尚衣屋或茶莊,盡量弄出些情調(diào)來,并抱拳一圈:“開張時務(wù)請各位來捧場喲!”大片的回答是:一定,一定……
我漸漸放慢了腳步。與其說是漫步,不如說是一次復(fù)雜的告別。也許,因了我也是棚改隊伍中的一員吧。此刻,我的心情被石榴花映照得有一分激奮,一分溫暖,也有淡淡的惆悵??傇谙耄何覀兊哪_步?jīng)]有理由遲疑。但無論節(jié)奏有多快,也不能忘記這里的過去,哪怕是一點,一滴。因為,小河街曾像一棵草或一棵安靜的石榴,饋贈過人間最珍貴的溫情。這種溫情是財富,更是一種底氣。前行中的記憶里,只有小草常綠,石榴花常開,我們的生活和時代才有無盡的明亮和溫度,才有一個結(jié)實而堅韌的靈魂。
梨花山泉
春天,有條信息風(fēng)一樣飄進大山里:大山深處,就要建一個大型礦泉水廠了!
水廠的位置,就確定在那個叫“寮屋街”的地方。
這大山是湘中雪峰山的余脈。寮屋街是大山最深處的一條山街。街上,人早都走盡了。就像一枚靜靜的落葉,山街裹在大山的褶皺里。因為有過許多油桐樹,所以山街當(dāng)初叫做桐子街;也因為最初只有幾間用來看護山林的老寮屋,所以后來又被喊做“寮屋街”。
山街的房屋以老寮屋為中心,向南向北延伸,有木樓,有磚瓦屋和披廈,也有蓋杉皮的舊棚子。因為久無人煙,蓬草,野麻,辣蓼,白茅,已蔓生到房舍的墻腳下;有的房子的二樓廊板的夾縫里和屋瓦罅隙間,也有了草的影子。到處有不規(guī)則的幾何圖形:耷拉著的椽子,半傾的柱子,扁圓的窗洞,歪斜的晾曬衣被的細長木竿——像是山街和大山的夢幻……
這夢幻仿佛一夜間醒來。就在關(guān)于建水廠的傳聞如山花般開遍的時候,一個離開山街好久了的人,一個山街上最不起眼的人,突然悄悄地回來了!他,面容消瘦,佝著腰背,外號就叫“駝爺”。他的腰間別著一把彎刀,從春光里蹀躞而來時,儼如一芽另類的音符。
山街南端的石板路,依舊湛青,腳板踏上去回音依舊清晰。駝爺沿著石板路緩緩?fù)弊?,似在尋覓什么?/p>
這時候他聽到鳥叫聲,很熟悉。鳥聲是從山街南端那棵大板栗樹上傳來的。大板栗樹是老支書龍爹家的,兩股大杈平地分開,撐起兩把樹傘,是山街上最好的板栗樹。駝爺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駝爺始終記得,每到秋天打板栗的時候,極溫和的支書娘子“珍姑”總要讓山街人全部品嘗到板栗,當(dāng)然從沒有少過駝爺一份。只可惜支書娘子年紀(jì)輕輕就作了古。現(xiàn)在,龍爹隨兒女去很遠的城里了。他一走,山街馬上冷落了許多。龍爹一家子還會記起板栗樹嗎?
龍爹和柴四爺兩家的老屋是共著一間堂屋的老寮屋,在山街正中央,屋檐下常常掛滿了犁耙農(nóng)具?,F(xiàn)在,堂屋的兩扇大門已拆開斜在兩邊。駝爺記得,兩家當(dāng)初火熱得只差沒有同一只鼎鍋吃飯。每年合伙殺年豬,柴四爺總是半蹲著身子,用他那張大嘴堵住豬腳上切開的皮口,鼓著腮幫拼命往里吹氣,龍爹則用一根鐵棍在豬身不同部位敲打疏導(dǎo),配合默契。龍爹從支書位置上退下來那年,兩家終于為了堂屋的權(quán)屬打了場官司……駝爺叩了叩生銹的堂屋門環(huán),唏噓良久。
再走過去,駝爺看到了那架舊石碓。碓臼依舊很好。駝爺忍不住走過去踩了一下,老碓發(fā)出“啌”的一聲悶響。在這聲音里,駝爺仿佛又看到了寡婦墩子嫂那雙大腳板。只要有人用碓,或舂米,或做筍粑,墩子嫂總會放下正在搓洗的衣服或者正在穿納針線的鞋底,從枇杷樹蔭里趕過來,搭上一只腳。而那位外號“呱婆”的女人,也喜歡在這時候挨過來扯些閑話。墩子嫂也許知道:她曾是駝爺夢中的星星……
駝爺是山街上說話最少的人。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沒有語言。他會吹木葉,又不知何時學(xué)會了吹嗩吶。嗩吶據(jù)說是那位進山來唱儺戲的白胡子送給他的,吹起來雖然經(jīng)常跑調(diào),卻像竹泉般清亮,紅白喜事也有人請他去湊個熱鬧。但駝爺是有選擇的,譬如山街上的瘦長臉“羊胡子”家他就從來不去,他認(rèn)為“羊胡子”為人太精。此時,駝爺驚訝地看見“羊胡子”家似有人來過,門上換了一把新鎖。駝爺馬上記起,他家樓上常常有野蜜蜂窩……
山街最北面的老紙房里,是駝爺?shù)臉穲@。他常跟那些外來的灘頭紙匠打得火熱,吸煙,打牙祭,說些野野的粗話。有時候,他會趁著月色吹上一曲山里情歌,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吹給誰聽的。在場的人有時被吹得眼睛濕濕的……
在老碾房舊址,駝爺用腳撥動了沒有拆走的轉(zhuǎn)盤,轉(zhuǎn)盤發(fā)出呼呼的轉(zhuǎn)動聲。關(guān)于碾房的舊事可多了。只要這轉(zhuǎn)盤在,故事就會像留聲機里的歌曲一樣長久儲存在山里了吧!
駝爺來到自家早已荒蕪的菜園,只見石頭籬笆上牽滿了刺蔓,開滿了紅的白的紫的花朵。菜園的旁邊,就是他度過了幾十年時光的土屋。這兩間土屋十分低矮,是用山土干打壘筑成的。一進門他就細細尋找著那支忘了帶走的破舊嗩吶。但他沒有找到。墻上用來掛嗩吶的釘子卻還在那里。駝爺使勁將釘子拔下來,揀張竹紙裹起,掖到衣袋里,仿佛要把過去的嗩吶聲收集起來,帶到山外去……
從土屋里剛出來,驀地,他怔住了——聽到了那縷久違的泉聲!
泉聲在一片寧靜中格外清亮,動聽,雖有幾分惆悵,卻更有幾分堅韌!
駝爺怔了怔,疾步尋到泉聲飄起的地方——街頭那棵盛開著潔白花朵的老梨樹下。只見這綹山泉,已經(jīng)瘦得像根筷子,卻依舊掛在老梨樹的杈丫上,從竹筧流進下面的石缸,滴滴答答的,為山街渲染出幾分生氣。
泉邊,豎著一塊尺把高的磨刀石。石頭頂部,那磨刀面已凹成半月狀。駝爺點燃一支毛煙,在磨刀石邊坐了下來,用粗糙的手指撫摸著石頭,像是在與它對話。
當(dāng)初,山街上并沒有一塊像樣的磨刀石,很不方便。這塊磨刀石,是駝爺專程尋來的。那一天當(dāng)他翻山越嶺扛來這塊上好的磨刀石時,龍爹朝著山街上端著晚飯的人們大著聲發(fā)了句話:“看咧!你們以后哪個也莫要小看駝爺!”龍爹的話引起一片“是呀是呀”的贊嘆。
從此,駝爺?shù)男睦?,總是開著一樹梨花,總是響著嘩嘩嘩的竹泉聲。
駝爺在山街上是獨姓,也是個老光棍,在龍爹發(fā)話之前,山街上沒有一個人公然說過“莫要小看駝爺”。在山街上,龍爹是威嚴(yán)的老支書,他說一句話“藥得蛇死”。
作為扶貧對象,駝爺是頭一個被動員遷往鎮(zhèn)上安置的,以后一直沒有回過山街。此次,在人家推薦下鎮(zhèn)里特邀他當(dāng)建設(shè)礦泉水廠的顧問,將來還要參與水廠管理,他才覺得有責(zé)任要回山街來。
高山有好水呀。這山里的水,他的確太熟悉了!就說眼前,望著細細的竹泉,駝爺心里熱熱的,好像這泉一直就在他心上流淌著。駝爺沒想到這么久了竹泉居然沒有從山街消失,他開始認(rèn)真整理起那幾片有點凌亂的水筧來。沿途流失的泉水又被集攏到了竹筧上,泉水聲陡然增大……
整理著水筧,駝爺忍不住想:好水帶來美事。要是龍爹又回到山街來,墩子嫂又回到山街來,甚至那“羊胡子”又回到山街來,那該多好啊!知道他們不會回來,駝爺又想,雖然他們不會回來,但春天并沒有遺忘這條山街。春天來了的時候,梨花勝雪,山泉更加惹人喜愛了!于是,他朝著山灣,使出吹嗩吶的中氣,長長地嘯了一聲:“喂——”大山馬上慷慨地回答了他:“哎——”
駝爺搬來一個小樹墩,擱在磨刀石邊,靜靜坐下。他往磨刀石上灑了些泉水,再取下別在腰間的柴刀,一下一下地磨起來。起初,是慢慢地磨,漸漸地上勁了,額頭上沁出豆大一粒的汗珠,刀刃也開始放光。此時,整條山街只有他的磨刀聲蘸著泉水在響:嚯,嚯,嚯……
山街仿佛瞬間復(fù)活:梨花灼灼,泉聲潺潺,而且有一支春天的嗩吶蓬勃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