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
第一封:致李商隱
義山兄:
許多年了,一直想寫封信給你,總是不能如愿。等不到那樣的心情,一拖拖了許多年……今天照樣醒得早,推開窗戶,秋蟲唧唧,天空黝黑,偶現(xiàn)白云,這世間的一切都是那么蕭疏意遠(yuǎn)的,唯有人生越走越仄——這樣的秋天,一過過了很多年,每一年均是不同。人對于生命的感念,肆意流淌,小若窄溪,深如江海,逶迤曲折,又滔滔滾滾……大多時候默默隨它過去了。
看幾頁書,掙扎著爬起,去菜市買幾斤牛肉,要了一塊牛油。將這塊牛油切碎,放熱鍋里炸,香入臟腑。淖水后的牛肉爆炒之,這邊砂鍋里的水已滾開,一齊匯入,丟一個香料包,文火慢燉……豆蔻、香葉、桂皮、八角等輔料發(fā)出的香氣前所未有,如浪濤滾滾。就是這樣的瑣碎而流俗的一日三餐,可以把人留住了。
每次情緒低落,似乎都做點(diǎn)兒美食。
蘇東坡每次被貶,重創(chuàng)過后,總要發(fā)明幾款美食,一副笑呵呵賤兮兮的模樣。在黃州的時候,他甚至將豬頭肉都做得可口。這也是他唯一一次傷心絕望期,一副《寒食帖》,將人生的“空、寒、濕、冷”都堪透,末了,又振作起來,狠狠心學(xué)陶潛,寫“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可是呢,在黃州沒消停幾年,朝廷召喚,又死不長記性,急迫迫往汴京趕,船過金陵,隱居此地的王安石親自前往江邊迎接,給這個后生接風(fēng)洗塵——酒桌上,也不知王安石可勸過他……人與人是不一樣的。每個人的命運(yùn)之輪早已注定好的,活出了格局就行。
哎,怎么扯到蘇東坡那里了。不過是,在中國浩瀚如星的文學(xué)版圖里,有兩個人的魅力愈發(fā)凸顯,一個是蘇東坡,另一個就是你了。
少年時代的課堂上學(xué)習(xí)《無題》——“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老師說你這兩句詩是講奉獻(xiàn)的,并引導(dǎo)我們暢想……年幼懵懂的我,在大人的灌輸下,以為四海之內(nèi),唯有別人,唯有集體主義,唯有家國。實(shí)則不然。人至中年,忽然懂得了你這兩句詩的好,莫不是講自我燃燒、自我成全么,一切與他人無涉。
你短短一生,為了生計,一直輾轉(zhuǎn)于幕府之中,總是與家人離別:
遠(yuǎn)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
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
這種惆悵,至今讀來,尤為感念,雖不比杜甫“寄書問三川,不知家在否”那么沉痛,但沉痛都是暫時的,唯有惆悵,最傷人,一直在,一直掙脫不掉,它是生命的本質(zhì)。杜甫的沉痛是時代的,你的惆悵是個人的。個人的悲傷,比之時代強(qiáng)加的,更加令人有埋骨成灰的錐心之痛。
近日,讀屈原,深覺“洞庭波兮木葉下”的開闊渺遠(yuǎn)。他筆下那些世間的芳菲一株株活過來,活在秋風(fēng)里,是人世的惘惘。最愛這種莫可奈何的無端惆悵,仿佛走著走著,與生命遭際了,無奈中,卸又卸不下,精神上背負(fù)了許多許多。你短暫的一生便是活在這反反復(fù)復(fù)的痛苦里,所以才有“昨夜西池涼露滿”的清冷。
“西窗”在你的詩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頻繁,是不是古人的房子一律坐西朝東?才產(chǎn)生了如此多的西窗綺思?我家鄉(xiāng)村子近千人,依然保持著古風(fēng),房子大多坐西朝東方向。只有城市的房屋坐北朝南。東面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古人才要把它作為最看重的一個方向吧。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你看,我們?yōu)槿说?,生來就做不了自己主的,唯有回憶真?shí)可觸。猶如這樣的深秋,我總是喜歡坐在南窗前,聽聽肖斯塔科維奇,肖氏那一串串音符分明是為那些無家可歸的靈魂打造的墓碑,這也是你寫“君問歸期未有期”的意蘊(yùn)所在吧。世間每一個靈魂,都是孤獨(dú)的,一顆心注定無處安頓,也安頓不下的,慢慢便產(chǎn)生了“詩可以興”——自《詩經(jīng)》以降,人們一直以日月星辰草木走獸比興,最后不過是在映照自己的心,以寄一己哀思,這也是詩所承載的憂生憂世了。
同樣寫相思,唯有你的最高級。陸游的“山盟雖在,錦書難托”,不過流于泛泛,實(shí)則他早已不痛了,到底不如你的“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來得幽深婉轉(zhuǎn)曲折。多年前,讀“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如何懂得?慢慢地,翻閱的次數(shù)多了,方恍然有悟,原來,是一個何等漂亮的倒裝句,直追杜甫《秋興八首》里“香稻啄馀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杜李杜李,就是指你們兩位了。老杜的五言好,你的七律,無人可與匹敵。要說詩之沉郁高級,當(dāng)屬四言五言了,自陶潛至曹氏父子,無一不驚才絕艷;七律這樣的格式注定平庸,初唐、中盛唐的才子們都寫不好,卻不知到了你這里,糞堆里做起玉雕,將七律寫到了水往高處流,黃河都斷流。
你的好,不僅僅在于意深,還有那種天然自成的氣韻,無論用典,抑或用情,都那么自洽無缺: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
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
星沉海底當(dāng)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再比如:
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dú)自歸。
遠(yuǎn)路應(yīng)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
玉珰緘札何由達(dá),萬里云羅一雁飛。
這一首首詩的好,往后等孩子大些,給他講解講解,估計一學(xué)期也講不盡的,是河闊丈許,徒步不可過也,非得扁舟一葉,乘興而去,什么浮名啊功利啊,再也不用稀罕的,就為了到你的對岸去,看看叢林里那一窩窩斑鳩百靈,或者滿壟白蒿開得正好,以沈從文的話言,那便是“河流澄澈,星空澄澈”了。
用典用得最好的,還是你。自古而今,文人極喜用典,別人用典用出了“假古董氣”,唯有你的,似信手拈來,又何等繁復(fù)絢麗呢,猶如一張張琉璃瓦,于巍峨的高天下,于一座座深山老廟間,被嵌入得佳偶天成,兀自于秋陽下光彩奪目——“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左一塊,右一塊,上一塊,下一塊,恰如春來一樹綠蔭秋去滿階黃葉,蕭蕭然,又瑟瑟然,真是讓人不知說什么好。
每讀你的詩,總能在詩的背后捕捉到一個人——對,就你一個人,并非一個群體,或者一個廣大虛無的家國,就這一點(diǎn),最可寶貴。有時,透過一片片詩心,又覺得,你分明不是一個人,而是叢生的蘆葦中掩映的一座小庵,孤零零的,于小路盡處……前陣,我小姨父去世,急急開車趕往樅陽縣殯儀館——過桐城,小城樅陽近在目前,撲面青綠山水,群山逶迤,河流縱橫——多年未見了,不禁一次次濕了眼睛……過后想到小姨的悲傷,從此她便孤伶伶一個人了,這是包括她的子女也無法安慰的。那么美的鄉(xiāng)野之景,盡在眼底,卻不能久看,仿佛“鏘”的一聲,一切都斷了……我小姨以后只能一個人去走一條她的人生小路了。這也就是你寫“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所要表達(dá)的郁郁不能言吧。
現(xiàn)在正值深秋,總是腿痛,一直治不好,再也不能疾步,一有空閑,便往荒坡漫步……夕陽西下,暮色蒼茫,庾信《枯樹賦》里的句子,泉水般汩汩。人于精神上特別啞然,要不,背背曹丕《善哉行》:
……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
憂來無方,人莫之知。
人生如寄,多憂何為?
今我不樂,歲月如馳。
湯湯川流,中有行舟。
隨波轉(zhuǎn)薄,有似客游。
策我良馬,被我輕裘。
……
昏昏然的,悲哀,失落,又無可挽回,就這樣的,一天過去了?;丶业穆飞?,仰望星月。離月亮最近的那顆星,最亮,像一個人頭發(fā)白了,氣色依然好,于多年的陪伴里逐漸變得柔軟。這樣的月,這樣的星光,存在了千萬年,而我們小小的人,不過是宇宙洪荒間的一瞬,卑微,渺小。
可是,你在我如今這樣的年歲上,便熱烈地死去了,短暫的一生,郁郁不得志——縱然你死去了許多許多年,但,你的詩反反復(fù)復(fù)將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照亮,這又是何等的偉大呢?如同生命的梁柱門窗早已不在了,可是,你的文字依然有煙氣、暖氣,將同氣質(zhì)的人一遍遍地環(huán)繞……
“天池遼闊誰相待,日日虛乘九萬風(fēng)”,我們每天騎著一匹老馬在風(fēng)塵里,無所始,又無所終,這是你的悲哀,也是我們的悲哀。
一直讀不懂《燕臺四首》,覺得比《錦瑟》還要難解,才有元遺山后來的抱憾,他也一樣地愛你:詩家總愛西昆好,獨(dú)恨無人作鄭箋。
沒有相契相通的人來給你的作品作最好的解釋說明。那我們就用生命來讀吧,人生中的每一階段,總能讀出不同的意蘊(yùn)來。這樣,每一遍,都是全新的,如同春夏秋冬,風(fēng)雨四季的一年年里,映襯至人心,均是迥然有別的。
活在世間,寂寞的,孤獨(dú)的,悲哀的,冰冷的,喜悅的,不過都是知音難求吧。
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
讀你這首“無題”,真是沉痛至極——“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永遠(yuǎn)是別人的熱鬧繁華,“我”,因?yàn)榍逍迅裎?,永遠(yuǎn)當(dāng)一個局外人,末了,總是逃不脫“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誰活得不是“類轉(zhuǎn)蓬”的糟心?縱然驚才絕艷的你,卻要一年年輾轉(zhuǎn)于不同幕府間,做一個秘書的微小角色;我為了養(yǎng)育幼兒,不得不退一步,硬著頭皮給單位廣告寫軟文,最大的底線,不過是,寧愿讓生命空白,也不接命題書稿。
人,還是要活得驕傲一些,即便窮點(diǎn),亦無妨。櫻桃瑪瑙,秋菊冬霜,滋味盡似。
時間不早了。在這半陰半陽的秋日,終于靜靜坐下來寫一封信予你……這么虛無的事情,只我可以干。讀你的詩如許經(jīng)年,應(yīng)該有資格給你寫信的吧,沒有負(fù)擔(dān)的,純粹的,敬仰的,尊嚴(yán)不受損地寫……接下來,整理一部書稿,正好取名《虛無集》。這小小半生,盡熱愛虛無之物事,比如給你寫信,比如站在空闊之地望云,比如聽聽京戲《四郎探母》……
白露霜降之間,遍布秋意,人穿行于戶外的風(fēng)中,分外寒涼,很想很想去到遠(yuǎn)方,最好現(xiàn)在就走,站在車站櫥窗前,哪個地方的名字好聽,則買哪個地方的票,比如終南山、蒼山、南疆、額爾齊納、加格達(dá)奇……
坐在家里,每每聽著火車呼嘯著自匡河上飄過,我的心里便有了遠(yuǎn)意??墒怯址胖蝗貉?,無法離開。
這群羊,就是我的孩子。
一日日地活著,多么虛無啊。
2018年9月22日
第二封:致柳宗元
子厚兄:
前陣出差廣西賀州,去岔山村途中,聽當(dāng)?shù)厝酥v,岔山村坐落于瀟賀古道,且與永州相鄰……我的心微微地漾一下。當(dāng)日悶熱,至岔山村,已午后一點(diǎn),餓得心慌氣短,還是執(zhí)意走了一段瀟賀古道。
過一古隘口,便是永州地界。古道如蛇,荒草叢生,四面青山逶迤,我這樣辛苦地走一截,也算是隔空向你致敬了——去冬,心境郁悶,將你的《永州八記》,一遍遍讀,讀至夜不能寐。掙扎著開電腦,縱然想寫點(diǎn)什么,終究郁郁不能言……
《始得西山宴游記》開篇: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p>
“恒惴慄”,短短三字,讓我倒吸涼氣,如墜深淵,茫然而惴然。究竟什么樣的殘酷境遇,可以令一位有思想有抱負(fù)有才華的大家時?;钤趹n懼之中?
《永州八記》讀至后來,不禁有真相大白的荒疏寥落。一個經(jīng)常活在憂懼之中的人,唯有大自然可接納他,山水原本是可寄懷的,也是另一份精神性的慰藉吧。
這次,去賀州前,我似一樣郁郁不樂,原本不想去的,家人勸,外出走走,散散心,也許心情會好些呢。于是,被動地坐了十二多小時動車,歷兩湖、兩廣、一皖五省,到達(dá)目的地,已是夜幕??墒悄兀v然置身深山巨瀑古木之中,也絲毫排解不了堆積久之的郁悶,一條命木偶似的,整日移來移去的,直至最后一日,當(dāng)經(jīng)過一個寥落的小山村,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位老者挑著一擔(dān)糞,與我們的車錯身而過……
是老人的眼神打動了我,何等的安詳溫潤無爭,他這個人猶如細(xì)淡地鑲嵌在田野中的一幅流動的畫,無憂無慮的,穿行于莽荒的曠野,似歷經(jīng)了幾千年文明,依舊一身青褂打扮,質(zhì)樸地走在春風(fēng)里,四面群山藹藹,山腰間許多野杏,一樹樹淺粉的花……一顆枯涸的心終于復(fù)蘇,默默感動著,整個身心漸漸柔軟起來了。
老子在《道德經(jīng)》里說:摶氣致柔,能嬰兒乎。
是不是講,軀體魂魄只有與精神匹配了,一個人才能回到嬰兒般的初生狀態(tài),一顆心從此變得純凈柔軟,靈魂不再抵觸渾濁的人世并融入其中而渾然一體了?那世間的慷慨悲歌、徘徊怒號、淺唱低吟又是如何來的?
少年時代的課堂上,習(xí)《小石潭記》,當(dāng)老師逐字逐句分析你精湛的語句,年幼的孩子如何懂得這背后的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