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寫 字
幼時我父親在床前幾柜上教我寫字,山石田土,橫折撇捺,一絲不茍。床是老式床,比老法頭里的精簡,然而還是有“一根藤”和“三塊頭”,床額粗略地描金雕邊,床面和側(cè)翼放繪板,用來代替繁復(fù)雕花,床面是梅蘭松竹,三面?zhèn)纫硎窍生Q壽星,金色銅鉤,暗紅踏腳板,白紗帳子烏沉沉,染了燈光的緣故。那燈懸床前,擎手一拉,烏金一樣沉重的光,使人心頭生悲的,夢里不知身是客的那種悲。
這是我對于寫字最初的認(rèn)識,遠(yuǎn)去的老時光,繁華隱在浮塵后,好像與我無甚關(guān)系,然自己又是從這里滋生出來,卻渾然不覺,娶了媳婦忘了娘的自私自利,所以最初學(xué)的那四個字我一直記著,山石田土,那田子邊上的圖綠油油的一片,讓我心生親切,那山就抽象了,至今還覺得硬邦邦。
寫和字真是天生一對的,一個有心,一個無意,同在屋檐下,一個想與子契闊,另一個卻只想獨善其身,陰陽兩極,倒也相輔相成,湊在一起過日子,日久見真情了。
寫字是講“出手”的,這是蘇州話,類似于天賦的意思,炒菜、女紅、繪畫,“出手”好不好,是有云泥之別的,有些人天生“出手”好,畫得一手好畫,寫得一手好字,初次下廚就出手不凡,在我看來簡直像神仙的。所有好的文字、繪畫、菜品、甚至詩歌,皆出自上帝之手,“帶有神性”是我對于一件物、一個人最好的褒獎,也是最壞的打算。因為不可企及,歸根結(jié)底只是一個神話,人類意識作的孽,混淆視聽,卻又千真萬確。
宋季丁先生有點像神話了,也更像一部魔幻劇,哥特風(fēng),黑白默片,黑澤明的黑,一清二白的白,幽默的默,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凈的片。
他眼盲,壯年時得癌,便摘除了其中一只,僅靠一只眼睛看世界,看了30多年。這三十多年中,他的眼疾一直沒有好過,動過手術(shù)的傷口反復(fù)感染化膿,若膿水在眼腔中積聚到一定時候,流入腹中,就會引起腹瀉,吃藥打針都是治不好的,只好待它慢慢消減。如此循環(huán),直至往生。
有閑暇的時候,他抽煙,煙霧從他裹著紗布的左目(已經(jīng)沒有目了,一個徹底的空洞,亦是看世界的另一個只眼)緲緲而出,這個時候,他看上去就很像一個神話了。他抽煙、泡茶、拭塵、澆花,如若全盲了,他也會這般活著,無視他的左目,也無視他的右目,盲人一般地活著,因為盲人是不靠眼睛的,靠心。
可巧他是寫字的,我手畫我心,寫字作畫是一個派別的,都是心作的相,印章也是,宋先生寫字刻章,留一個心印在人間,拱手作個揖,就此別過,后會無期。
他曾說“我因?qū)μ彀l(fā)了咒,一定要寫到雙目不明為止”,我看來看去,沒有看到奮發(fā)圖強,奮發(fā)為了圖強,野心勃勃的一本正經(jīng),得失都重重地放心上的,拙劣的話劇,熱熱鬧鬧的一個人間。宋先生只是一個書空,幼童拿手指在空氣中比劃,認(rèn)認(rèn)真真,像煞有介事,欣悲交集一個個寫過來,最后只留一個歡喜,歡喜是拿平靜打底的,他擅長平靜。摘錄宋先生文字若干,《半個先生能拙表》,這樣你會相信他的平靜,還有歡喜:
能黑夜騎車,快速前進。
能在靈隱探勝。
能輕度掘樹搬石。能種花種菜,但要人幫助體力勞作。
能洗碗、淘米、煮飯、掃地、洗刷痰盂、積肥。
能磨治硯石印章一類文物。
能寫好唐以前書法篆刻。
能燒煮中意的高級、低級菜食。
能與雅人談笑、寫信。
能與狡猾舊貨商人購買物品。
……
久經(jīng)鍛煉不能算數(shù),尤其不能四則應(yīng)用題。
絕對不能辨別方向,至多能辨別南北。
不能熟悉稍稍復(fù)雜道路。
絕對不能針線。
不能攢好被褥、紗布、紙張。
不會殺魚、洗蟹、拔豬甲(爪)細(xì)毛。
絕對不能與某種人應(yīng)酬及吃飯。
不會買菜,主要是不會稱斤兩及心算價格。
不能搞政治。
不會穿跑鞋帶……
他又在給學(xué)生的信中提及:“八月五日接煤餅久不旺火,忽覺左耳失聰(聾啞皆我所愿),五日后腫及淋巴,腫痛難寐?!辈⊥词撬B(tài),且窮、且困,靠糊紙扇和火柴盒補貼家用,寫字刻章所需筆墨、印石,皆來之不易,卻也只重在修習(xí)過程,刻章過萬,刻后磨平,再刻。作品大都隨手散失,了無難色,過世時身邊僅留印方20余枚,且六面皆被刻滿。且不言。
他本浙江杭州宋莊人,寓居蘇州,家世清貴,其祖父藏有三國以前古璧500品,因戰(zhàn)亂夷為瓦礫。
他一生中,從未因?qū)懽?、刻章獲過相當(dāng)?shù)氖鈽s與厚待。
他說:人家說我娃娃體,其實我是六朝碑。
2.在最好的時候,我們都不曾見
有時候我們記住一個城市,一棟房子,一片水域,或者一樹花開的樣子,都是因為一個人。
人與人的交往皆走緣,擦肩而過或是命里相隨,皆天定。能夠靜心坐下,同飲一盞茶,是為歡喜。
就這樣,靜默著,不言。
像一個人在暗夜里散淡的夢境。
星星是略微含愁的女子,她的愁是一種恍惚,吃茶間的凝神,或是人山人海中忽然的停頓,驀然回首,她緩過神來,朝你一笑,世界依舊清涼美滿。
含愁是一種意象,宋畫里婆娑的竹影,線條都是淡墨,印在褪色的白宣紙上,遠(yuǎn)去的舊夢。夢里有佳人。
她的愁不是愁,是湖上的鏡像。蜻蜓點過,了無痕跡,但是空寂里面有畫影。
美麗總是令人憂愁,然而還是受用。
與她結(jié)識,在一個湖邊,我們在水中的荒島上走了半日,拍了許多上野風(fēng)子風(fēng)格的照片,她為我作了一幅素描,寥寥幾筆,長發(fā)垂眸,我覺得美極。
那日我們都是白衣白衫,帶了小小茶屜在水邊飲茶。茶是鐵羅漢。同去的還有車、炎。一席筆墨,晚霞淡去。
就這么聚散離合,每一次的見面,從不刻意。
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獨處,并將其當(dāng)做生活的一種方式,這是在人世間的一種偷懶的修行。每一種生活都是修行,如同一棵樹肆意妄為的生長,你不能說它長得不夠完整就否定它是一棵樹,也有一些在沒有目的地生長,也可能長著長著就不見了,但是沒有人能夠否定它的存在,就像沒有人能夠證明它曾經(jīng)存在一樣。我的修行不是人們意義上的修行,不是吃齋念佛,不是環(huán)球旅行,不是慈善公益,不是普度眾生,我說的修行只是內(nèi)心獲得安寧的一種方式。殊途同歸,對我而言,樹下獨飲比在佛堂里人頭濟濟地念經(jīng)更有效。我是一個懶人,期許著,不與大量的人和事交鋒,就完成一個內(nèi)心的篤定。當(dāng)然也許,這種篤定是雪花般的純潔,經(jīng)不起風(fēng)霜雪雨的。但是,我認(rèn)當(dāng)下這個理,不會過去憂,不為將來愁,心里惦記的是當(dāng)下手心里的溫度,一盞茶,一度飲。
樹下獨飲,還是有人可以做那棵樹的,比如說,星星。
我是指那植物樣的安靜,或者包容。
人和人之間講究氣場,難描難畫的,說到底還是歸一個心,相由心生,因而帶來周圍的氣場,一幅沒有圖像的畫,一曲沒有聲音的歌,只要存在,總是有人被感動的。老車說寫文章最忌諱津津樂道,我總是犯忌,千般萬遭走來,都栽在心里。就不言,與星星飲一盞茶。
她在祝家園,有個文飯小筑,小,幽靜,帶個閣樓,精致榻榻米,骨肉韻婷。閑來我總是去,與她吃茶,撫琴,看她作畫,寥寥幾筆,珍珠白,幾尾仙鶴躍然紙上,黛青茶席,淡墨香,秋風(fēng)化羽。
我曉得她一直都在。
3.其羽可用為儀
修茶修的是心,書法也是,其間留白,和吃茶的空寂一樣,實則為殊勝靈魂中的游園驚夢。在現(xiàn)世中一個安靜的投影,萬物莫不過如此,一盞涼茶,幾筆寫意,勾勒出一個清凈和寂。
我們看書法,吃茶,會友,除去現(xiàn)世謀生之用,歸根結(jié)底,無非尋一個內(nèi)心清凈,清凈心使人入定,定生慧,其心便可歡愉。所有的大成,如夢幻泡影,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nèi)プ鞣N種努力,默默地追尋。
黃翔是個追夢人。莊周夢蝶,物我兩忘,說的是個詩化的哲學(xué)問題,在于書法,卻也有點意思,多年來他醉心于草書的研習(xí),懷素、白蕉、林散之,再到米芾、徐渭、黃道周,他是認(rèn)真做了功課的。
在人世間,能有一物為自己所喜,是造化。在這一點上,我想他是幸福的,公安工作面對的是最深重的人間,而書法,則化羽成仙,在方寸上給自己制造一個蓬萊境,一生若有所托,無論在生活中吃著怎樣的苦,肩上挑著怎么樣的擔(dān)子,也都可釋然了。
我初識黃翔,源于自家一個老伯的引薦,當(dāng)時我在編輯一本渭塘的地方歷史刊物,做著明朝先人劉玨的功課,劉玨是沈周的啟蒙老師,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亦可說是吳門畫派的先驅(qū)。這個老伯對我說,他的一個遠(yuǎn)侄,黃翔,因為研習(xí)過明朝書法,所以對于劉玨,也是略知一二的,身在公安系統(tǒng),卻是一個斯文人,喜歡看古籍、臨帖,當(dāng)下通了電話,約了一則稿子。沒過幾日,黃翔老師便投來一則半文言的文章,行文清爽簡約,看得出有良好的閱讀習(xí)慣和古文功底,將劉玨的身世、與沈周的師從關(guān)系、后世的影響,交代得清清楚楚,為了這篇文章,還特地驅(qū)車去了劉玨舊宅與墓地遺址探訪,對于歷史和現(xiàn)實,都十分敬重。
過后幾年,又得消息,他作了書法義賣,所得善款,皆做了慈善。也有在報紙上看到他半文言文的游記,登山看碑,抒懷臨帖,都是道法人間的事。
書法我是不大懂的,黃翔老師約了我許多年的文章,皆不曾好好動筆,實在是怕班門弄斧,貽笑大方,于書法,我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學(xué)著袁枚的鬼怪小說,子不語。然而在書法之外,有些事物,倒是相通的,我一直認(rèn)為,書法也好,繪畫也好,琴、香、茶、曲,此外種種,皆要用一個人的內(nèi)心修為來打底,否則不外就是個工匠。修為是用“修心”和“作為”來擔(dān)當(dāng)?shù)?,而這擔(dān)當(dāng),他也是扛得起的,許多老師皆用“勤奮”來形容黃翔老師,這也是對的,“勤”字拆開來,是謹(jǐn)慎地用力,亦可說成是有所思考地行動?!皧^”以大、田組成,是片廣袤天地,陸羽當(dāng)年用《易》給自己占卜,得“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為吉卦。黃翔的名字中亦有“羽”字,拆開來,即是一對翅膀,也是加倍的修習(xí),是巧合,也是注定。與之共勉。
4.一葉觀園
月光里有一百萬種涅槃和圓寂,所以它的顏色亙古不變。心里盛著鄉(xiāng)愁的人走出來,走入另一種故鄉(xiāng),像燕子筑巢,它需要一種堅固的語言,來承載生活。
于是有了造園。
明代的時候,蘇州掀起過一股造園熱,那時候唐伯虎依舊貧窮著,然已在桃花塢有了一方天地,再有藝圃、滄浪亭、拙政園,不一而足。
蘇州人喜歡隱于日常。日常是朵蓮花,蕓娘用來做了茶,沈三白也巧,盆景、修植、插花、筑園皆是高手,生活是最好的課,所以黃永玉的插花研究史里,光長洲縣的插花家就不計其數(shù),沈周、文征明、吳寬皆列其位,蘇東坡當(dāng)然也是。
所有事物皆有通感,一個畫畫出色的人,下廚必然也不錯,不信去看張大千。文字感覺好的,在繪畫上,見地也高,例子不舉了,太多。
造園,更加考究心性,仿佛作潑墨大山水,也肆意,下筆如有神,也嚴(yán)苛,一失足千古恨。然而心念所往,心誠之人,得加持,許多海市蜃樓,就成了瓶中蓮花,觀園觀意,不過一個觀心。
沈匆從月色里走出來,有點沉默,帶著一點陶土的顏色。有他一張照片,臉部特寫,光線半明半暗,顰眉,仿佛思索,然而也許只是獨處時候的樣子,待人間,他總是太多溫慈,溫慈到仿佛世界上沒有這個人。
卻也無法消逝,因為他已造了一個園。物是人不非。
與他是老友,因為熟稔,許多事,有道未道的,可以通曉,比如這園,航拍下來,現(xiàn)半個“竹字”,他有齋曰“半竹居”,也是親手繪的圖。又名“一葉園”的,他愛栽文人盆景,有朱子安遺作,亦有周瘦鵑留下的菖蒲,歲數(shù)不大,悉心在盆景上已經(jīng)二十多年,侍弄的盆景千巧萬巧的,卻也一葉蔽之。我想到千利休那朝顏,一朵花的紫韻,覆蓋了整個庭院的姹紫嫣紅。缺憾,便是完滿。
自手繪設(shè)計圖,至現(xiàn)在園成景造,半流半沙枯山水,加之石板青泥、綠竹紫陽,已有三年。三年之中,人間似有萬年,這話沒有說錯,宋代唐庚詩曰:山靜如太古,日長如小年,這種時間的停頓里含了一種天真和專注,悠悠不知天命,而天命往之,這是念力的優(yōu)美所在,許多事還沒有想清究竟是為何,事就這樣成了。
唐庚的詩下面還有一句:世味門常掩,時光簟已便。
老車以前和我談及寫作,說不可對美的事物津津樂道,因而我對于贊美,總是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吝嗇在,在不熟的人面前,沉默寡言,在相熟的人面前,索性調(diào)侃以待,有時來到這半竹居,觀花時候觀花,喝茶時候喝茶,聽雨時候聽雨,仿佛也不能多言。世間的蹉跎太多,半掩心窗,已是不易,終究不能對時光要求太多,對于美的事物,卻可以沉下去,一醉萬年。
他用過一個筆名,叫沈醉,刻成章,就是一個清瘦的沉醉,朱砂紅印在白宣紙上,他臨沈周筆墨,也是萬年之意。
這半竹居,還有一個大名,叫劉玨美術(shù)館,亦稱友竹美術(shù)館,取意沈周“有竹居”。劉玨,是沈周的啟蒙老師,如果明晰地研究過明代畫論的人,便可知道,他在沈周一生中起到了極其深遠(yuǎn)的作用,有一本書,叫《江岸送別》,美籍華人高居翰所作,我在深夜觀看兩個古人在600年前故里舊址上的情誼,老者頷首,青蔥少年執(zhí)筆含笑,舊日水墨,往事不可追,唯有無盡意。
5. 抽離之心
觀道自在。若是真自在,就變成了菩薩。菩薩百千相,作畫變了獨語,一念之間滄海桑田——都到了那畫布上去,締造色聲香味觸法,墨水滴到凈水瓶里,不是菩薩也是上帝。
于畫,我不敢亂言,妙玉稱自己為“檻外人”,我是那門檻都尚未見著的,亦信手涂鴉,點兵點卯,狀若幼童,一場天真的騙局。畫與詩一樣,最是樸素自然,也是最嚴(yán)苛的,一任天真之中有驚心動魄之處,海嘯之后平靜的片刻,天空碧藍(lán),肅穆幽靜,萬古長遠(yuǎn)地仿佛長駐天地,若不思那滅頂,即便死亡。換一種角度,那白浪、那浩瀚、那幻滅的懸崖式的壯美,真是美過任何一幅畫作的。我們溺死在自己的常識里,所以也有人稱道莊子鼓盆而歌。
古代畫論有“墨分五色”的說法,老車說這是水的功德,風(fēng)行水上,筆墨生出萬種風(fēng)情,呈現(xiàn)于紙,就出萬象。萬象之中,都有法度,心念凝成的現(xiàn)身說法,于畫,這是最直接的呈現(xiàn),有時候文字便顯得累贅。
與其絮叨半日,不如俯身下去,拈一片綠葉。
或者畫下來。
這片葉子就會有千百萬相,有時候,它就好過任何一種語言。
世間有許多,因為不可說,就多出許多神秘,于是就顯得高級。比如道。至今我都沒有聽過“畫道”一說,也許是因為真正理解繪畫的人對于世界有一個自己的明了,所以此時無聲。
【作者簡介】蘇眉,蘇州青年作家,高校特聘文化講師,2018赴日作吳文化推廣交流講座,曾獲多個國家級、省級、市級小說、散文獎項,出版有個人文集多部,現(xiàn)為江蘇省簽約作家,相城作協(xié)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