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父是個車把式。
認識老姑父時,我還是個懵懂的孩童。那個大雪天,爺爺嫌家里冷,要去找趕大車的老姑父噴空,我就像個小尾巴,跟著爺爺去了馬廄邊那間屋子。
不大的屋內(nèi)被跳動的爐火烤得暖烘烘的,見了那個魁梧像鐵塔般的漢子,爺爺讓我稱他“老姑父”,我就怯生生地叫了。老姑父笑笑后,從旁邊麻袋中取出塊花生餅,吹了吹上面的灰后遞給了我。我躲在一旁慢慢嚼了起來,才知道還有那么香甜的零食,從此就記住了老姑父。
往后,便常見老姑父趕著馬車,沿著村邊的公路,到縣城為村代銷點進貨送貨。
每次出車,只見老姑父挺直腰板坐在轅頭,一手牽著韁繩,一手高揚著長長的馬鞭,那神情如同出征的將軍般威風八面。若是遇見上早學的小學生,也大呼小叫跟在馬車后面跑,老姑父便得意的把鞭子甩得“叭叭”脆響。
處在統(tǒng)購統(tǒng)銷年代的鄉(xiāng)村,村人打油買醋、換酒秤鹽等日用消費品全靠代銷點保障。遇上娶媳婦、嫁姑娘的人家,想買件緊俏物品,就會想起趕大車的老姑父:“找柳大個去!”
面對懇求幫忙的人家,老姑父很友善,也很豁達:“嗯哪,請好吧!”一向看重面子的他,對應(yīng)承下的事,即便彎腰舍臉求人,偶爾往里貼個小錢,卻仍樂此不疲。惹得老姑直數(shù)落:“你個二百五,你那張黑臉恁金貴?。俊?/p>
老姑父幾代貧農(nóng),兩個兒子又在部隊上,本是個響當當?shù)娜宋???刹恢獮樯叮伪切┤丝傉f:“這老柳的腦袋莫不是讓馬踢過?人又不傻,咋凈辦不著調(diào)的事嘞?”
忽一日,一輛從省城來的紅旗牌轎車停在了大隊部門口。
那時轎車稀少,山村更難見到。聞訊趕來的村支書,慌忙帶著一干人馬上前迎接。望著迎上前來的支書,隨員介紹著剛下車的中年人:“這是省民政廳牛廳長,要見你們村姓柳的車把式。”
省里來的大廳長要見俺村的車把式?這哪跟哪的事啊——望著面面相覷的眾人,那秘書模樣的小伙子又重復了一遍。
醒過勁來的村支書趕忙派人去找,弄得正要出車的老姑父也愣生生站在那里:“嘁,俺一趕大車的,別說廳長,鄉(xiāng)長啥模樣,俺也沒見過!”
不由分說,被人拉到跟前的老姑父,怔怔地望著那位領(lǐng)導。
誰料那廳長一把握住了他的雙手:“老哥,您可好啊,還記得俺嗎?”老姑父怯怯的望著對方,歉意地搖了搖頭。
“老哥,再想一想,六七年夏天,在槐樹灣救起的那個人——”
“呃——”老姑父頓時像被電擊了一樣,局促的雙手搓來搓去。
那位牛廳長卻帶著沉思和感激,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當年,被打成右派的我,在洋川五七干校接受勞動改造。1967年夏季某天,突然接到家中電報:八十歲的老母病故了。在求爹爹、告奶奶請下假后,我翻遍口袋找了又找,身上的錢僅夠買張火車票。可干校離火車站還有七八十里路程,歸心似箭的我,便步行朝火車站奔去。因過度悲傷和勞累,一時暈倒在路旁,是這位起早進城的老哥將我救起。
當弄清了我的身份,老哥一時作難了。只見他蹲在地上大口大口抽完那袋煙,起身將煙袋鍋重重地磕了幾下后,一咬牙便將我扶上馬車,繞道去了火車站。為怕我路上挨餓,又硬塞給我五元錢,連句話也沒留就返程了,我還是從他印有“獎”字的搪瓷茶缸上,記住了你們村子。
那位廳長的一席話,讓在場的人唏噓不已,看老姑父頭的神情,也變得大不一樣了。
緩過神來的老姑父卻站在那里喃喃地說道:“唉,俺可為那事糾結(jié)了好些年,生怕讓人知道又說俺劃不清界限哪!”
“咦——這個土老帽,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不是變著法給老子添堵嘛?”躲在人群背后的治保主任,心里不由得暗暗地罵了一句。
一波不平又起一波。時隔不久,突如其來的一件事,又把老姑父推到了人前。
村里張寡婦早年跑到臺灣的兒子,作為臺商回鄉(xiāng)省親了。
那天,在縣鄉(xiāng)頭頭腦腦陪同下,那位闊佬兒張姓臺商剛下車,就被裹著小腳的老娘,拽到了老姑父跟前。只見老太太使足了勁說道:“還不快跪下謝恩,要不是你柳大叔這些年接濟俺,你娘的骨頭早漚成糞了!”
老太太的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不但震得村干部目瞪口呆,更將尾隨著臺商娘倆來的那些村民們嚇了一跳:早些年,不受待見的張寡婦,連娘家侄子見了都躲著走,可這趕大車的柳大個咋吃了豹子膽?
事后,被人搶了風頭的村委會主任感到不自在,對老姑父酸溜溜地調(diào)侃道:“咦——想不到你這傻大黑粗的人,心里卻裝著小九九哩,跟哪個高人學的這先見之明?”
“狗屁的先見之明,俺就是見不得人落難哪!”老姑父不冷不熱地回敬道。
【作者簡介】薛培政,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百花園》等報刊,有多篇文章被收錄年度精選本或中招試題,獲2015年度百花園優(yōu)秀原創(chuàng)作品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