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晉:為什么會有這一組詩?
周瑟瑟:這組詩是我提出的“詩歌人類學”與“走向戶外寫作”的結(jié)果,雖然以《陌生的房間》為名,但實踐的是我不斷解放舊有詩歌語言系統(tǒng),掙脫純粹的抒情而企圖建立新的詩歌語義的作品。
唐晉:五月份在潞城晉柳詩歌研討會的詩學交流上,你提到一個問題,概括而言,就是一位當代詩人的作品中如何建立起與“當下”的關系,體現(xiàn)出一種鮮明的、果決的、極具傾向性的“在場”態(tài)度。我大概記得你表示,當代詩歌的主要問題,就是沒有一個建立于我們生活基礎的寫作,還是建立在一個閱讀層面的,以及建立在經(jīng)典話語基礎上的寫作。閱讀你的詩作,考慮到你的詩學態(tài)度,我想請你結(jié)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進一步談談你對上述問題的思索。
周瑟瑟:經(jīng)典化寫作中有一種隱形的惰性,以他人成功的寫作為標準,以他人的經(jīng)驗代替了自我的經(jīng)驗,建立在經(jīng)典認同上的寫作對于我來說遠遠不夠,我看到了太多的同質(zhì)化、平庸化寫作,都是因襲經(jīng)典的結(jié)果。我所說的建立在“詩歌人類學”“田野調(diào)查”“生活現(xiàn)場”的寫作,就是對經(jīng)典化寫作保持一定的警惕,與當代詩歌的現(xiàn)有標準保持一定的距離。創(chuàng)造新的當代詩歌文明對于詩人來說更加重要。至于經(jīng)典或標準,它是一個需要時刻繞開的奇怪的東西,沒有通過我的眼睛發(fā)現(xiàn)的生活,沒有通過我的創(chuàng)造的經(jīng)典標準,對于我來說并無意義。
唐晉:《寒夜憶父》,這是一首讓我心情變得非常復雜的詩作。今年也是我的父親離去整整三年。奇怪的是,我的感覺里始終沒有父親已然不再的信息,包括夢。我多次夢到過父親,潛意識里依然沒有一點兒“死亡”的概念。不過,僅僅是這樣的一種同構,也不是你這首詩的真正價值所在。我讀到一種“淡”,千帆過盡的淡,甚至有些終極的感受,那就是“零的價值”。
周瑟瑟:歸零的寫作,也是我重新開始的寫作,死亡是最好的教育,瑪雅人認為從生到死猶如朝露一樣短暫,父親在詩里是一種新的召喚,活著是對死者精神的延續(xù),肉身不在了但精神在兒子身上重現(xiàn),“詩歌人類學”是對人類生命與死亡的記錄,個人史構成了詩歌當代史,人的生命狀態(tài)就是詩歌語言的狀態(tài),什么人寫什么詩,語言的氣息是詩的呼吸,你讀到的“淡”正是我近年在語言中修練的形態(tài),如何處理死亡與生命的重與輕,就是如何處理當代,處理好了就解決了詩歌是否有創(chuàng)造的難題。
唐晉:《磨鏡臺》讓我想到你所說的“簡語寫作”。我們知道,“簡”固然是一種難度,其實更是一個態(tài)度。就口語寫作來說,“簡”可以是最基本的呈現(xiàn),也可以是最無力的呈現(xiàn),每個寫作者的能力和標準都在不同程度地詮釋、豐富著這個詞的意義?!皠h繁就簡”某種角度與“衰年變法”可以并提,我理解的是,有時候并非力不從心,而是所看所寫已然太多,更多的味道藏在“空”里面,是一種意的濃縮。另一方面,“要旨”的突出不如“唯一”,“簡”的目的也在于此。
周瑟瑟:“簡語寫作”是想讓詩回到人類元初的形態(tài),說最簡單的話寫最本真的詩。胡適當年所闡述的“話怎么說詩就怎么寫”,解決了如何從古典向白話詩轉(zhuǎn)型的問題,確定了新詩語言的表達方式,口語與書面語共生于我們的生活與寫作中,只需根據(jù)自身的需要選擇我們愿意使用的語言。我近年努力創(chuàng)造屬于我的“私人口語”,它由我的楚辭傳統(tǒng)方言、當代口語,以及根據(jù)不同的詩歌語境使用不同的語速、長短句、詩的不分段形態(tài)、多聲部混雜過濾之后的“極簡”語言構成?!霸姼韬喺Z”首先是我的精神存在狀態(tài),然后才是我的一種消解原有的語義,再去建立一種新的詩歌語義的寫作。有很多人看不出我所要的東西,往往存在很多誤解,因為它與現(xiàn)在的經(jīng)典與標準化詩歌不一樣,許多人并不知我要干嗎,我的詩對他們來說簡直就是亂寫,甚至不是詩。這是他們在我這一方向上的盲區(qū),或許永遠不會知道我創(chuàng)造的快樂,但快樂已經(jīng)在我的寫作中產(chǎn)生了,我享受我創(chuàng)造的快樂,這就夠了,如果別人不爽那就不爽吧。
唐晉:北歐是個好地方,我一直忘不了北歐五國三島聯(lián)合標志上那些振翅飛翔的天鵝們。《特羅姆瑟》顯然是你出訪后所得?!翱磩赢嬈焙汀安饿L”是一種并置,時間和空間的并置,一個是“看動畫片”的時間和空間,一個是“捕鯨”的時間和空間。你只是陳述這種并置的存在,表現(xiàn)出觀察家的冷度。顯然,這兩種目前來說,都是生活的常態(tài),只不過大致去想,一個是生的常態(tài),一個是死的常態(tài)。物種的意義就這樣藏在并置的場景背后,而尤為麻煩的是,你恰恰在“看動畫片”中意識到了這一點。
周瑟瑟:當代詩歌還有很多未知的邊界,我們能走多遠,當代詩歌的邊界才會有多大。我試圖通過完全陌生化的寫作來擴大當代詩歌的邊界,每一次“走向戶外的寫作”都是一次挑戰(zhàn),我看到了另一番景象,我看到不同的人群,他們不同的生活,我如狼似虎地寫下來,是不愿意錯失陌生化的生活。你看到了我在詩中冷靜的語言狀態(tài),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的,我不必強行改變事物本來的面貌,殘酷的與天真的都在這首詩里,歷史與現(xiàn)實,夢幻與未知都在短短的幾行詩里,我不必在詩里說得太多,克制的語言在此最有效果。
唐晉:《割魚舌的孩子》與《特羅姆瑟》有著必然的延續(xù)性,相比之下,你盡量地把這個當作地方風情來表述,當然,你還有你潛在的意味。北歐捕捉鱈魚的歷史相當長,因為鱈魚引發(fā)的戰(zhàn)爭也不少,不過我們只知道它的煎烤味道。在爭議愈來愈大的“捕鯨”襯托下,“割魚舌”簡直不值一提,因為它已經(jīng)是這里生活的一部分,它已經(jīng)是“習慣”。雖然我現(xiàn)在仍然不知道割下來的魚舌有什么另外的用處,不過經(jīng)驗使然,就像眾多的豬舌、牛舌、鴨舌一樣,它們具備著“器官價值”,對于人類而言。很多時候我們很難弄清楚我們的底線,正如自然界的法則是排除人之后的一種建立一樣,在與物種的共生狀態(tài)中,人類總是以自我的需求為至高準則。當然,按照達爾文的學說,過去北歐的人類因為取暖,我們能夠理解他們?nèi)ヂ訆Z北極熊、北極狐的毛皮;因為饑餓,去捕捉鱈魚以及其他,等等。那么“魚舌”呢?我們歷史上有著名的熊掌、鹿唇、豹胎、猴腦、虎鞭、蛇膽……盡管很多民族不論是出于禁忌也罷,總是形成了一些儀式給被捕獵者靈魂層面的生命尊嚴,但“挪威的孩子/比世界上其他孩子/一生中多了/割魚舌的快樂”,這樣的“快樂”里面,會有哪怕一絲兒的“生命”概念嗎?
周瑟瑟:你提出的是當代詩歌有意思的話題,這正是我寫下這首詩的理由。未知的生活是我近年最大的寫作動力,人類在未知中解決了自身的生存,把人類的歷史往前推進,我的全部寫作最后指向的都是“詩歌人類學”的困境與出路,人類的困境與出路就是詩的困境與出路,沒有人能逃脫得了。“生命”有各式各樣的樂趣,包括這首詩寫到的孩子們“割魚舌”比賽的快樂,不同的族群有不同的生活,都是“詩歌人類學”的一部分,我有理由靠近它們,但詩并沒有結(jié)論,甚至很難有“生命”的價值判斷,未知的部分就是詩。
唐晉:這一組作品里,你有不少著眼于“人”,古人,今人;陌生的,熟悉的,至親的。我記得你喜歡說的一個詞“回報”,拿什么來回報種種。從山西離開后,你寫了很多詩作,相當不錯。我認為你是有“情結(jié)”的人,或者說,你是容易產(chǎn)生“情結(jié)”的人,你怎么看?
周瑟瑟:我這樣的寫作是不斷尋找人類困境與出路的寫作,詩歌就是“回報”,對人類困境與出路的“回報”。建立在人類原居環(huán)境下的“詩歌人類學”,這種經(jīng)驗被現(xiàn)代社會所遺忘,或者被傳統(tǒng)文化掩埋掉了。詩歌是人類學的一部分,詩歌構成了人的歷史與現(xiàn)實。我對人類的生存經(jīng)驗感興趣,我把寫作的重心放到了人類的生存經(jīng)驗上了,我所實踐的“詩人(詩歌)田野調(diào)查”并非通行的“采風”,而是以口述實錄、民謠采集、戶外讀詩、方言整理、問卷調(diào)查、影像拍攝、戶外行走等“詩歌人類學”的方式進行“田野調(diào)查”與“有現(xiàn)場感的寫作”?!霸姼枞祟悓W”是一種寫作方法論,更是一種古老的詩歌精神的恢復。當代詩歌更多依賴于個體的感性,當然感性是最天然的經(jīng)驗,獲得經(jīng)驗的方式有一條重要的途徑就是走向戶外,進入到“詩歌人類學”的原生地帶。你所說的“情結(jié)”由此產(chǎn)生。
唐晉:在潞城,你強調(diào)詩人們一定要大量創(chuàng)作,量中選優(yōu),這與我的觀點頗為吻合。我強調(diào)的是保持寫作,因為中斷了寫作是一個非常錯誤的事情,它會將你之前所有的努力價值變成零。當然,寫作也不一定都意味著要去發(fā)表,事實上很多詩人已經(jīng)不再是需要靠發(fā)表來證明自己的層次了。根本的問題還是最基本的——能不能寫出來,寫出來的是什么,寫出來的有什么價值或意義?如果我們把自己的寫作視為一個獨立的文學史的話,這幾個問題便是有意義的。否則,有那么多空白的頁面等待你發(fā)表,那么多獎項等待你去獲得,我們也就沒什么可說的了。好的,瑟瑟,有機會再來。
周瑟瑟:每一個詩人與藝術家都應該是一座孤島。事實上只有成為一座孤島,才會有寫作的價值或意義。只有在孤島上的大量的寫作才會有價值或意義。你的詩歌、小說與藝術都是一座孤島,我與你第一次見面,但你的沉默或言說,都形成了孤島效應,在孤島四周有流動的海洋。我們終其一生,無非是要在大海里保持孤島的狀態(tài),寫作與藝術的創(chuàng)造在海平面之上,孤島孤懸于大海中,眾人達到孤島時,你就要逃離,你就要到大海深處去建立新的孤島。我剛從渤?;貋恚冶坏醯酱蠛V懈吒叩你@井平臺,人類的孤獨只有在茫茫大海才有價值或意義,只有成為一座孤島,我才感受到了自我的價值或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