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子產是春秋后期最杰出的政治家。很自然的,子產就成了各路段子手的最愛。
戰(zhàn)國諸子都是自視極高的人,既然社會上的普通人,已經把子產當作了仁德和聰明的代表,他們就喜歡拿子產來給自己的觀點做陪襯,證明還是我更高明。
孟子講過一個故事:子產做鄭國執(zhí)政的時候,有個地方,民眾過河比較困難,子產用自己的車幫別人渡河,大家當然都很感動。
可是孟子說,這叫“惠而不知為政”。子產對民眾很好,但怎么做執(zhí)政者,他還根本沒入門。要過河的人那么多,你幫得過來嗎?在這個地方修座橋,問題不就都解決了?
韓非子也講過一個故事:一天子產早上出門,聽到一個女人的哭聲,他聽了一會兒,就吩咐手下,去把這個女人給我抓起來。
結果一審問,這個女人果然是個謀殺親夫的兇手。子產說,她哭去世的丈夫,可是我從她的哭聲里,聽到的不是悲哀,而是恐懼,我就知道一定有問題。
韓非子于是就批評了:“子產之治,不亦多事乎?”子產你這么治國,不折騰嗎?如果有了類似的案子,你都要親自暗中觀察才能破案,鄭國一年到頭才能破幾個案子?還是要以法治國啊。
孟子批評子產不修橋、韓非子批評子產親自破案,都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子產有沒有惠民的政策?《左傳》記錄,那是有很多的,政策還沒到的地方,先以個人身份加以援手,那不是挺好嗎?子產有沒有立法?事實是講中國法律史,一定會講到子產,因為他是最早公布成文法的人物,自己碰到了一個案子,順手破一下,是錦上添花。
結果到了孟子嘴里,因為子產有助人為樂的行為,就變成了不知道推行惠民政策;到了韓非子嘴里,因為子產有福爾摩斯的本事,就變成了子產不講法治,完全是杠精思維。
孟子、韓非子這兩個人的觀點是極端對立的。但他們也非常像。他們都是那種堅信自己已經找到了解決世界上一切病灶的良方,只要照方抓藥,就可以迅速解決全部問題的人。作為政論家,他們各有精彩之處,但解決實際問題,兩個人都是抓瞎的,所以兩個人在政壇上都很失敗。和子產的成功,形成鮮明對照。
其實比較值得重視的,倒是《呂氏春秋》等書里記錄的,子產殺鄧析的故事。
鄭國出了一個叫鄧析的人,研究子產的法律,研究得特別透。你只要接受他的指點,在鄭國打官司就一定贏。因為鄧析總有辦法,把法律解釋得對你有利。子產只好出臺新的司法解釋,表示我國的法律,并不是鄧析說的那個意思。但鄧析總有辦法,把子產的解釋,還是解釋成自己想要的意思。
這么說,鄧析可以說是中國律師界的祖師爺了。于是很多人來找鄧析拜師,學習怎么打官司,鄧析的培訓班,熱鬧得不得了。
最后子產怒了,就把鄧析給殺了,事態(tài)才平息下來。
這個寓言,倒是讓人很感慨。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公布成文法的人,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律師,好像有很強的象征意味:中國傳統(tǒng)的司法體系,討厭律師,所以要叫他們訟棍,殺掉有利于維持和諧。
但這事肯定不是真的。根據(jù)《左傳》,鄧析這人是有的,他善于鉆法律的空子、把鄭國的搞得大亂,也是事實。問題就是,殺他的不是子產,而是駟歂。鄧析被殺的時候,子產已經去世二十一年了。
只不過駟歂雖然也是鄭國執(zhí)政,但屬于那種爾曹身與名俱滅的人物,后來就沒誰記得他了。子產這個大名人,于是就被拉過來了。
證明子產沒殺鄧析,證明到這里就夠了,不要再找其他理由,一找反而壞事。
比如有一種說法是,子產是很寬容的,如著名的“子產不毀鄉(xiāng)校”,就體現(xiàn)出子產是贊成言論自由的,不會殺鄧析。這種推論我就不大敢相信。因為某件事上允許別人說話,也可能是因為自信有能力控制局面,輿論的主流還是會對自己有利。如果鄧析真的能做到在辯論中把子產弄得很狼狽,社會上影響力又那么大,子產會不會寬容他?可真不好說。別忘了,子產除了“茍利社稷,生死以之”這個原則很堅定外,具體問題上他多半是實用主義者:他也是一個為了除掉政敵不惜采用一點卑鄙手段的人,也是一個主張亂世用猛刑、不惜冤枉好人的人。
還是那句話,真實的政治人物,總比某個政治主張,要復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