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考生背后都站著與子同袍的爸媽

孔冰欣

《小歡喜》“摩登家庭”方家一團和樂。

“高考”？給我這個支點，我能撬動全宇宙，用“家庭”這根杠桿。

所以2016年的《小別離》之后，在2019年的暑期檔，《小歡喜》也火了，且猶有勝之。中國式高考、中國式家庭，天然話題，自帶流量，屢試不爽，百發(fā)百中。

誰沒經(jīng)歷過與阿爺阿娘“決戰(zhàn)紫禁之巔”的時刻？誰能有幸逃脫所謂“此考定終生”的致命魔咒？是以，《小歡喜》之所以老少咸宜，引發(fā)不同年齡段受眾的全方位共鳴，蓋因它同時切中了國人的童年記憶和成年焦慮。

劇集里孩子們在成長中遇到的問題，不過開胃前菜而已，真正的大餐，是《小歡喜》試圖提出并解答一個疑問：中國的家長，到底是什么樣的？家有兒女，代際之間如何互相作用，共渡難關？

父母以親身經(jīng)驗規(guī)訓著小輩的生活，不能說不是用心良苦的。每一個考生背后，都站著全副武裝、“與子同袍”的爸媽。故事明面上講了緊張的“燦爛在六月”，衍生的則是蔓延整個社會的普遍性情緒。而除了“戰(zhàn)高三”之外，《小歡喜》一并納入性教育、中年危機、職場騷擾等熱點議題，難怪有網(wǎng)友追了幾集后忍不住仰天長嘯：人生多煩惱，歡喜從何來……

勿慌。都說先苦后甜，若無紛擾阻撓，又豈知風雨后的小小欣悅，其實分外動人呢。

另一種視角，看焦慮的移情

《小歡喜》選擇了三個特別有代表性的家庭。

方圓童文潔家。兒子方一凡即將經(jīng)歷高考，老爸老媽卻似乎霉運連連，先是方圓失業(yè)、無錢可掙，緊接著童文潔遇騷擾無奈辭職，再接著又得知爺爺奶奶誤信別人，被龐氏騙局騙走80萬元。他們不得不把貸款還沒還上的房子忍痛賣掉，正在這時，童文潔又懷了二胎……

宋倩喬衛(wèi)東家。宋倩在北京擁有多套學區(qū)房，光收租就能保證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了，女兒喬英子成績好、明事理——按說，就這條件，大部分老百姓晚上做夢恐怕都得笑醒了，可宋倩就是不怎么開心呀。前夫疑似出軌，離異多年的女人，不知不覺間為女兒豎起了一座水晶囚牢，以期完全控制。她嚴防死守，在英子的臥室加了隔音墻和室內窗戶，令女兒一門心思考清華，因此拿年級第二都是無法忍受的……俗話說得好，不是在沉默中爆發(fā)，就是在壓抑里變態(tài)，英子開始性情大變，學習也退步了，和媽媽的爭吵也頻繁了，更得了抑郁癥，甚至輕生……

季勝利劉靜家。季勝利是區(qū)長，為人正直;劉靜是天文館的主任，人如其名——歲月靜好，溫柔似水，人淡如菊（詠梅很適合演這類人物）。體面的工作，優(yōu)渥的家境，夫妻關系和睦，唯一的遺憾，或許就是對兒子季楊楊的虧欠了：季勝利、劉靜此前忙于工作，一直把兒子寄養(yǎng)在親戚家，幾乎缺席了“留守兒童”楊楊的整個青春期，直到高三才“空降”回到他身邊，卻對怎么管教力不從心。夫妻倆一方面心懷歉意，處處留意自己的舉止，避免任何節(jié)外生枝;另一方面，卻也無法徹底放下父母的權威地位，尤其是季勝利，會控制不住用憤怒來表達對兒子的不理解，試圖靠父權來強硬“鎮(zhèn)壓”。張揚跋扈的季楊楊，不免愈發(fā)抵觸、叛逆，整日翹課去開賽車，面臨留級的危險。劉靜夾在丈夫和孩子當中盡力修補著瀕臨破碎的親子關系，不料自己竟被查出罹患乳腺癌，善良的她為了不影響到家里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偷偷去醫(yī)院做穿刺的手術，在病床上聽著歌，流著淚……

這劇情狗血嗎？僅僅看簡介，仿佛挺狗血的;但《小歡喜》里一定程度的現(xiàn)實主義，亦是能從細節(jié)上窺見一二的：比如宋倩好不容易陪著英子去看電影，本來是為了讓她放松，后發(fā)覺女兒早就知道電影內容了，遂指責此舉浪費寶貴的學習時間，母女兩人鬧得不歡而散。比如童文潔為了讓兒子把成績拉上來，整個暑假都給他報了補習班。比如季勝利又想關心兒子的情況，糾結著是不是進入微信家長群;又怕其他同學的家長求他辦事，最終還是作罷。比如這三戶人家所在的小區(qū)，剛好在學校對面，所以這個小區(qū)也就成了熱得炙手的高考小區(qū)，到處都是出國留學的廣告。比如劇集里臺詞的只言片語，剛好貼合了被提及的時間線上切實發(fā)生的一些新聞事件。

細節(jié)鋪墊了，再進一步看角度。不得不承認的是，學生時代，基本只須負責處理試卷上的難題即可;步入社會，人到中年，為人父母，中國式家長，面對著更多比試卷上的難題復雜數(shù)倍的“附加題”，怎么選擇，什么走向，是集體的焦慮。而大人的焦慮，會無可避免地波及對待孩子的方式，此恰為矛盾的折射、轉移、嫁接?！缎g喜》提供了看待親子關系的另外一種視角，即不單純反映孩子的委屈、家長的專橫，而通過相對靈巧的處理，解釋了那些溝通障礙乃至對立抵抗，往往是因為身兼多重角色的父母，會無意識地往下傳遞人生雜陳五味，包括負面的。

童文潔的焦慮，源于她必須在職場和家庭之間兩頭斡旋，顧此顧彼。而長期處在當代職場典型的急迫、高壓、攀比的風氣里，自己的孩子高三了還不好好學習，居然還跟別人干架，她怎能不嘮叨幾句，拿兒子和別人家的孩子比較，吐槽他“學習學習不靈，打架打架門清”？這實質上是其工作環(huán)境中競爭心態(tài)的移情。

而在單親母親宋倩這里，又是另外一番可憐可恨的情狀。她本人是金牌老師，教出過很多優(yōu)秀的學生，自是受不得挫折——能教出學生，怎么允許教不出女兒？！婚姻的失敗，更加重了這份好勝心，加重了對女兒的期望。宋倩不準喬英子和爸爸來往，對女兒過度看管，構建“戀人式的母女關系”，這實質上是其對丈夫的失望和愛，對“但求完美”的移情。

到季勝利和劉靜這對這里呢，則苦于未能平衡好工作和家庭，在孩子最重要成長時期是空白缺位的。季勝利代表了在職場上有所成就，卻忽略家庭教育，等到開演“爸爸回來了”，又尷尬覺察孩子已不想當觀眾捧場的那批父親。他們準備彌補的時候才愕然，原來自己壓根不知道孩子的喜好、不了解孩子的夢想、不懂如何當一個長輩。事實上，為官有道的季勝利已屆人生的某個特殊階段，他和季楊楊之間的那種劍拔弩張，這實質上是其身處瓶頸、渴望突破的心理的移情。

日漸開明和善于反省的父母形象

焦慮，確實是在“乾坤大挪移”，能見招拆招的武林高手，卻畢竟難得。家長和孩子尚需互相磨合，彼此成全，方能圓“小歡喜”之夢。

順著電視劇一集集看下去，觀眾會發(fā)現(xiàn)價值觀鴻溝的體現(xiàn)——方圓童文潔宋倩喬衛(wèi)東季勝利劉靜，沒有人是不發(fā)自肺腑地愛著自家孩子的，也都竭力用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對孩子好，可惜，家長“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和“都是為了你好”的老生常談一樣，有問題，不足以說服孩子們。

海清飾童文潔，她在劇中表演可圈可點。

而為了奔著預設的光明結局盡如人意，《小歡喜》值得肯定的地方，在于聰明地、一步步勾畫日漸開明和善于反省的父母形象。

依照套路，家庭教育類劇集包容性較廣，能塞的東西較多;其豬肉注水的一大法寶，是不斷激化各成員之間的尖銳沖突，各方越是水深火熱，你死我活，不可轉圜，戲劇性就越是強烈，也就越是容易上熱搜被討論。當然，過猶不及，一旦吵吵鬧鬧的互撕“豁了邊”，劇集的品相也會隨之自由落體，最后失了口碑，得不償失。就這點而言，《小歡喜》少概念化，相對實在，沒有太過匪夷所思的情節(jié)設置，沒有嘩眾取寵、喧賓奪主的佐料，所以保住“晚節(jié)”，從開播到收官，評分甚穩(wěn)。（大家想想作孽的《少年派》《帶著爸爸去留學》吧，后來差不多都垮了……）

No Zuo No Die，別可勁作，善良的觀眾就還是寬容大方、不吝好評的?！缎g喜》里的中年人，既帶著中國式父母的固有缺點和困惑，又表現(xiàn)了他們不愿原地踏步，敢于自我反思、改正錯誤的與時俱進，氣質小清新，逾越代溝差，所以才刷了相當一部分路人的好感。

方家最打動人的，是秉承平等的教育理念，家庭氛圍輕松。媽媽立規(guī)矩約束孩子，爸爸是調和劑呵護孩子，促成孩子形成獨立人格，又給他足夠的安全感。夫妻二人是更具現(xiàn)代性的家長，即便在兒子床下發(fā)現(xiàn)成人雜志，即便懷疑兒子早戀，都沒有馬上揪出“不當”，而是采用了保護兒子自尊心的模式。在這樣的家庭教育下，方一凡成長得古靈精怪，溫暖有愛。他能為了解開表弟磊兒的心結絞盡腦汁勸說爸媽生下二寶，能在第一時間給予郁郁的發(fā)小英子安慰的擁抱，也能勇敢地為自己對同學季楊楊的偏見而道歉。

季家最打動人的，是父子之間如何破冰的過程。為了緩和緊繃的關系，季勝利偽裝成陌生人和兒子網(wǎng)聊起來，看著他用“一指禪”敲打著鍵盤，認真走進兒子的世界，觀眾不禁為那幾分反差萌而莞爾。此外，季勝利在家長和孩子們面前，正式向兒子鞠躬道歉，打破隔閡，也是殊為不易的可貴舉動。這當?shù)碾m有點官腔，但兌現(xiàn)了回歸家庭的承諾——他會在晨間起床給妻子和孩子準備早餐，會耐心勸說孩子要穿秋褲，也會在妻子得了癌癥時學習如何煲湯……這個父親，是有修養(yǎng)的。

是否尊重孩子追求他們自己喜歡的，是否把上一輩的夢想強加在孩子身上，是否用社會大氣候下關于何謂優(yōu)秀那種單一的主流判斷來捆綁孩子，是每個家庭都存在的關鍵問題，亦是決定親子關系走向的核心。在漫長的相互“調教”里，家長們逐漸明白，孩子的理想并不是可以被定制、被修改的物事，成長屬于孩子本身，或許父母的身影無所不在，但歸根結底，成長屬于孩子本身，他們會變成怎樣的“成年人”，決定權在他們自個兒身上。

《小歡喜》春風五子直面高考。

故事的最后，方圓一家很快樂。他們挨過了艱難的日子，發(fā)現(xiàn)房子沒了可以再買（更何況還有朋友愿意白菜價出手學區(qū)房），只要家人在，家就在。勇氣和愛，就是他們的小歡喜。

故事的最后，宋倩和喬衛(wèi)東復婚了。歷經(jīng)婚姻的變故、英子的愁悶，他們才懂得及時體諒、好好交流是治愈一切的良藥，人生走過一段錯誤的路，更應珍惜身邊人。失而復得，就是他們的小歡喜。

故事的最后，劉靜治愈了癌癥。一家三口終于恍然，沒有什么，比家人的健康、家人的陪伴更重要了。健康和陪伴，就是他們的小歡喜。

（對了，同學們還都考上了目標學校，話說這劇怎么就這么勵志了呢……）

對東亞社會一般存在的家庭癥結，《小歡喜》給出了“用愛發(fā)光發(fā)電”的紓解之道，給出了“父母不禍害”的中庸回答。實事求是地講，這劇或只能如此了，不幫現(xiàn)實打上柔光，難道還要繞回販賣焦慮的死胡同？清醒的觀眾且追劇且跟著淡淡地“小歡喜”一把，他們實則心知肚明，大結局后，電視機熒屏外的世界，只有更嚴峻的色彩。已經(jīng)有人感慨：“我期待看到真的‘平凡家庭，這劇里的家庭條件還是太千分之一、萬分之一了，家長們都事業(yè)有所成就，都有社會地位，經(jīng)濟水平令人羨慕，光是他們住的小區(qū)，檔次就讓我等望塵莫及……所以，黃磊演的方圓說自己‘只是普通家長的時候，哎，我感覺挺別扭的?！薄凹緱顥顡碛幸粋€區(qū)長父親，還把跑車開進了校園。呃，真有這樣的家庭背景，請問他們一家需要為高考過度憂慮嗎？不需要嗎？需要嗎……嗯，這就不大經(jīng)得起推敲，脫離現(xiàn)實語境啦?！薄皬男〉酱螅覀兩磉吥切榱耸聵I(yè)疏于管教孩子的家庭多了去了。為賺錢養(yǎng)家，常常是顧不上陪孩子;若你想抽點時間多陪陪孩子呢，又得考慮實際的生計問題……很多家長是沒得選的，季楊楊真該慶幸他爸是區(qū)長，他媽是優(yōu)質好媽??！”

無論如何，《小歡喜》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還是較為誠懇的，可謂“一‘別之后，兩生‘歡喜”：《小歡喜》是《小別離》后“小系列”影響力的一次升級，主創(chuàng)團隊、出品方歡歡喜喜;《小歡喜》也努力說明了，家長得適當放手，適當“隔離”，如此，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