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正康
1
當(dāng)五輛軍車穿過黃朵箐,趙擎宇看到一個坐在土坎上那棵火紅木棉花下的人,確切說趙擎宇不是記住這個人,而是記住了那眼神。趙擎宇從未看到過這樣的眼神,車子駛出好遠,那個人消失在視線里的時候趙擎宇還在琢磨。用迷茫、空洞來形容,趙擎宇覺得太過膚淺;用深邃趙擎宇又覺得少了描述。
“怎么?暈車了?”見趙擎宇緊蹙著眉頭,向潤田輕輕推了推他,小聲的關(guān)切道。
向潤田是從其他連隊請戰(zhàn)過來的新隊員,比趙擎宇小三歲,住趙擎宇的上鋪。也許是上下鋪的緣故,倆人平時走得近,是很好的朋友。
“沒有。”趙擎宇小聲地回答。
“那是害怕?”向潤田露出了調(diào)侃的表情。
趙擎宇沒有回答,也沒有睜開微閉的雙眼,只是用手推了推向潤田的頭。車廂里沒有誰再說話,只有車子行進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發(fā)出的“哐當(dāng)”聲。
上次在某邊境排雷,趙擎宇排出的各種啞雷數(shù)量居全隊之首,且遠遠超過其他戰(zhàn)士排雷之和,瞧著擺放整齊的各式啞雷,連長激動而驕傲的說,趙擎宇就是地雷的克星。從此,“地雷克星”的稱號就響在每一個排雷戰(zhàn)士的心間。但每當(dāng)戰(zhàn)友們這樣稱呼他的時候,他總是會臉紅,手局促的撓著后腦勺,眼神也因害羞而慌亂。
向潤田突然轉(zhuǎn)過頭,驚喜的補充他思索得出的新答案:“趙擎宇想家了!”
“疼痛!”在向潤田扭過臉來的時候,趙擎宇輕聲叨念著,并猛地睜開了眼睛,“對,那是一雙讓人疼痛的眼神?!?/p>
“什么?疼痛?你哪里疼?”向潤田慌亂的摸著趙擎宇的胳膊,又摸摸他的腿。
“沒有,我哪里都不疼。”趙擎宇歪了一下腿,本能地避讓開了,繼而問道,“你剛才說什么家?”
“我說你是不是想家了?”
向潤田的話讓趙擎宇的眉頭又重新蹙了起來。兩個月了,他沒給家里打電話,不知父母近況如何?想起父母,趙擎宇似乎又看到了他們擔(dān)憂的眼神,可在這份擔(dān)憂里,趙擎宇還發(fā)現(xiàn)有欣慰,更多的是驕傲、自豪。每每想起這份眼神,趙擎宇就有使不完的勁,更不會知道什么叫害怕,他覺得盡早把雷排完,就能回家與父母團聚了。不知道怎么,想到父母,趙擎宇竟又想起了土坎上那棵火紅的木棉花下的那雙眼神,心也跟著疼痛了起來。
“哐當(dāng)”一聲響,車廂里的人像掛在墻上的鐘擺,左右搖晃了幾下,隨著車子“嗤”的歇息聲,一陣灰塵迅及將整個車廂覆蓋。聽著踢踢踏踏的下車聲,趙擎宇知道,目的地到了。
這就是老尖山?望著眼前一座連著一座的大山,趙擎宇自問。出發(fā)前連長就告訴大家,此次的目的地——老尖山。從連長宣布的那一刻,趙擎宇就激動得兩天兩夜沒睡著覺。
老尖山!趙擎宇叨念著,渾身激靈了一下,這個從小就長在心底的名字,今天總算目睹了真容。跑到南方來當(dāng)兵,趙擎宇就是奔著老尖山來的,可惜他所在的連隊駐地還是離老尖山很遠,曾想著利用閑暇或是假期到老尖山看一看,可一直沒有機會。趙擎宇打量著這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地方。
老尖山可以說集高大、險峻、綿長為一體,草木幽深,灌木叢生,地形復(fù)雜,真是一道易守難攻的堅固屏障。趙擎宇又想起了那首描寫老尖山的詩:
……在逼仄的貓耳洞內(nèi)/他們憧憬著邊境花兒的芬芳/想象著不帶硝煙的清泉/勾勒著和諧的風(fēng)車與小橋……他們用鮮血和生命/固守著疆土……就是他們/在寂寥的山野/在一個個漫漫長夜/用無言的色彩/捍衛(wèi)著祖國邊陲……
趙擎宇再次仔細的來回打量,這時一陣風(fēng)撫過,山上茂密的樹林揚起了綠浪,一浪跟著一浪,嘩嘩的浪濤聲響在涌動的綠潮里?;秀遍g,在這一浪高過一浪的綠潮中,趙擎宇似乎看到一個個戰(zhàn)士正冒著槍林彈雨在沖鋒,炮彈、手榴彈在炸響,步槍、機關(guān)槍射出的子彈從耳旁嗖嗖飛過,那個國字臉,濃眉毛,高個頭戰(zhàn)士也在沖鋒,瞧著身旁的戰(zhàn)士一個個倒下,他兩眼射著怒火,直瞅老尖山主峰……
不知是山讀懂了趙擎宇的心思,還是風(fēng)的故意安排,綠浪隨著山谷的起伏而起伏,久久不息,從山腳到主峰,好像一隊隊視死如歸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讓恍惚著的趙擎宇更是熱血沸騰。來之前連長作過介紹,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前,這里原本是富庶的經(jīng)濟林區(qū),種滿了芭蕉、茶葉,某次邊境作戰(zhàn)后,這里就成了附近村民聞之色變的禁區(qū)?!澳炒芜吘匙鲬?zhàn)”應(yīng)該就是收復(fù)老尖山戰(zhàn)斗,趙擎宇想。那個國字臉、濃眉毛、高個頭戰(zhàn)士就是犧牲在那次戰(zhàn)斗中。
瞧著眼前的一座座山峰,想著高個頭戰(zhàn)士,趙擎宇的鼻子酸楚了起來,情感的浪濤猛烈地擊打、碰撞著,一切陰暗都在瞬間被沖刷殆盡。禁不住,趙擎宇俯下身,極虔誠地捧起一把熱土,這把熱土竟在清香裊裊中有些滾燙炙手。
“同志,你們來這里干什么?”
冷不丁一個背著竹籃的姑娘站在趙擎宇身后。姑娘大概十八九歲,一米六的個頭,身材不胖不瘦,黑油油的長發(fā)編成兩根麻花辮,那雙明亮的眼睛,少了鄉(xiāng)村姑娘的膽怯,有著明顯的執(zhí)拗,更帶著膽大和疑惑。
“我們……”趙擎宇猶豫著,直接告訴她嗎?會不會嚇到她?
“你們還是趕緊走,這點有地雷,危險!”見趙擎宇半天沒下文,姑娘在嚴肅的表情里作了強調(diào),說完姑娘并沒有離開的意思,她似乎在等趙擎宇的答復(fù),又似乎在等趙擎宇他們離開。
“哦”。趙擎宇為自己剛才的擔(dān)憂而自嘲,便爽快的告訴了她,“我們就是來排雷的?!?/p>
“什么?”姑娘微皺了一下眉頭,接著問了一句,“排雷?”
“將土里的地雷挖出來?!鼻浦媚餄M臉的疑惑,趙擎宇比劃著,想盡量給這位姑娘解釋清楚。
“你說你們要排老尖山上的地雷?”姑娘很驚訝。
“嗯?!壁w擎宇肯定的點了點頭,“我們要把山上山下存有地雷隱患的地方都排查干凈,把這片土地……”趙擎宇的話還沒說完,姑娘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溜煙跑沒了影。
“我說,你能不能溫柔點?”向潤田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把人家姑娘都嚇跑了?!?/p>
趙擎宇推開向潤田湊過來的腦袋,目光依舊望著姑娘身影消失的方向,排雷這樣危險的事,確實不應(yīng)該告訴小姑娘的。
此時,太陽雖有些炎熱,可淡淡的花香正在空氣中彌漫。連長給大家宣布了他們的勘測決定:老尖山山高坡陡,灌木叢生,拆彈機器人無法操作。誘爆,也不行。腳下的土質(zhì)疏松,容易引起山體滑坡,一旦出現(xiàn)山體滑坡,不遠處的那個集市就存在覆沒的危險。用火燒,先清理山上的樹枝,再對未爆品進行排除,這也不行。經(jīng)過三十多年的草木生長和雨水沖刷,這些未爆品已變得極不穩(wěn)定,要是在燒的過程中樹木倒下,砸到或是哪條根系不小心牽引到地雷,依然會引起爆炸,照樣會給集市造成覆沒的危險。幾經(jīng)斟酌,只有人工掃雷這一辦法。
聽完連長的話,趙擎宇再次打量老尖山。老尖山差不多以六十度的陡坡往上延伸,有的地方還不止六十度。要在剛參軍那會兒,趙擎宇肯定會驚嘆老尖山的高與陡。趙擎宇是北方人,北方山少,多為平原,入伍來到南方后,也才見過這樣富有傳奇色彩般的大山。當(dāng)時他跟著戰(zhàn)友在山脊間巡邏,就像走在云端般新奇,隨便一抬手,就有攬云入懷的仙俠愜意。使他更新奇的是,只要早晚溫差大,就會大面積涌現(xiàn)霧海奇觀。山澗,奔涌的霧海,像潔白的羊群,像連綿的山峰,像奔騰的駿馬,像威武的雄獅、像翻騰的巨浪,像堆積的棉絮,像泛著光的魚鱗……定睛一看,你又會覺得它們在蠢蠢欲動,稍有一個山澗豁口,滾滾的霧流就會翻山而過,直瀉深谷,似流水瀑布,氣勢磅礴,宏偉壯觀。在這些涌動的霧海里,群山也似在浮動,趙擎宇有時覺得自己不是在巡邏,而是在心底刻骨南方的美景。
要是沒有地雷,要是沒有處于啞彈狀態(tài)的炮彈、手榴彈,這該是一個多么寧靜、和諧的村莊。趙擎宇感嘆的同時,迅速思考著,這么陡的山,該怎樣進行掃雷作業(yè)?
“同志,你好!”
熟悉的聲音,趙擎宇猛的轉(zhuǎn)身,對,是那位姑娘沒錯,但此刻不止她一人,在她身后還有七個男人。
“你們這是?”趙擎宇有些疑惑。
“聽燕子說你們要掃雷,我們幾個約著來幫幫忙。”杵著單拐的建平擦了把額頭的汗珠說。
原來他的話沒嚇到這個叫燕子的姑娘,而是忙著回村告訴大家掃雷的好消息。趙擎宇的心舒展了,但卻被眼前這些人給驚到了,安著假肢讓站姿歪扭的,空著一只袖管的,像建平一樣杵著單拐的……不管哪里殘疾,但他們都有一雙熱烈而渴盼的眼神。在這些眼神里,趙擎宇想起了一個叫猛達的小村莊。
那是一個霧霞滿天的早晨,整個山谷在陽光的照射下,沸騰的霧海被涂抹出一絲暖色,趙擎宇沒有值班巡邏,乘著空閑他爬上山巔,正當(dāng)他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中時,老兵王宏愿來了,帶他到猛達村看望一個叫曲玉向的殘疾老漢。走進猛達村,趙擎宇呆住了,在每戶人家門口至少有一副拐杖,多的人家高達五副。老天,這個村莊到底遭受了什么樣的災(zāi)難?竟會有這么多的殘疾人。王宏愿悄悄告訴他,都是地雷炸的。在這樣的和平年代,竟然還會存在這樣險象環(huán)生的地方,這是趙擎宇想像不到的。猛達村三十二戶人家,九十八口人,卻只有六十八條腿,這些數(shù)據(jù)讓趙擎宇震驚。王宏愿告訴他,要不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先后進行的那兩次大規(guī)模掃雷,不知還要有多少人缺胳膊少腿,甚至丟掉生命。
從猛達村回到駐地,無論是山間巡邏,還是平日的操練,抑或閑暇,在趙擎宇的腦海里,猛達村就像一道痕,更像一道印記,那一副副橫的豎的、好的壞的、直的彎的自制雙拐總是揮之不去。在全國掃雷大隊成立之際,趙擎宇毅然請愿加入了掃雷大隊。
2
“你們不是說去幫忙,咋又回來了?”一個失去雙腿的男人,坐在破舊的小賣部前,見燕子和建平他們蔫癟癟回來,奇怪地問,“他們不掃雷了?”燕子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急切的補充問道,“我沒見他們走呀!”
“爹,他們沒走,可他們不讓我們幫?!?/p>
“他們不讓你們幫你們就回來啦?”男子有些急了,急切的語氣里有了稍稍的責(zé)備,“要是斷腿這兩天不發(fā)炎,我就自己去了。”說著孩子似的惱了起來。
“爹,我們咋可能不幫,”燕子緊走幾步,笑著拍拍他的背,帶撒嬌又帶安慰的說,“你別急,我和建平叔他們都商量好了,給他們送飯?!?/p>
“是呀,老林哥,你別急,我們咋能不幫忙呢?!苯ㄆ剿麄円黄饑松蟻?。
“飯是該送,”燕子爹依然很著急,“我擔(dān)心老尖山山高林密,地形又復(fù)雜,可不能再出哪樣岔事?!?/p>
燕子爹口中的岔事大伙兒知道,這也是他這些年堅守在黃朵箐的心愿。燕子趕緊又撫了撫他的背說,“爹,我們只是先緩一下,先送幾天的飯,等熟絡(luò)起來,首長拒絕我們的態(tài)度也就不會那樣堅決了?!?/p>
中午掃雷回來,趙擎宇發(fā)現(xiàn)燕子和建平他們幾個男子正坐在車旁討論著什么,他們身旁,擺放著遮蓋嚴實的背籃、谷籮,瞧這些工具及他們的打扮,活脫脫戰(zhàn)斗打響的后勤補給隊。見掃雷戰(zhàn)士收工回來,燕子他們的話頭戛然而止,忙碌了起來,給趙擎宇他們倒水的,在地面鋪野草當(dāng)桌子的,擺菜的,添飯的。
“你們不讓去,我們也閑不住,就想著給你們做做飯?!毖嘧舆厰[碗筷邊解釋。
“你們嘗嘗,燕子做的飯菜可好吃了。”建平說,“特別是這碗豆腐腦,滑嫩得很,我們都愛吃?!?/p>
燕子略帶羞澀的笑了笑,接過建平的話,“叔,哪有你說的那么好?!北M管燕子謙虛,趙擎宇還是能從這些菜的色澤上判斷出菜的味道,特別是那碗白凈如玉的豆腐腦,不用嘗就能感受到它的細嫩與滑糯。趙擎宇從小就喜歡吃豆腐腦,只要他在家,母親每頓都會給他做。如今望著眼前的豆腐腦,趙擎宇似乎又聽到家鄉(xiāng)老石磨轉(zhuǎn)動的吱呀聲,他咽了咽那口早已涌到喉頭的唾液,不自覺的瞄向連長。連長正跟燕子爭執(zhí),他不同意燕子他們送飯,想不到燕子也是一個倔姑娘,說連長不答應(yīng)他們送飯,也就別想到山上掃雷,說著掐腰橫到連長跟前。建平杵著拐緊走過去,“首長,你就答應(yīng)燕子吧,她可是說到做到的姑娘,如果你連飯也不讓她送,那她還真會纏著你們上雷場啦!”固執(zhí)中有熱情,熱情里有關(guān)心,關(guān)心里有著對親人一樣的溫暖,連長最終只能讓了步。
趙擎宇第一口吃的就是豆腐腦,甜甜的,入口即化,帶著濃濃的老石磨的味道。建平悄悄告訴趙擎宇,說是燕子親手用石磨推的。趙擎宇知道,要做出這樣滑嫩的豆腐腦,不僅要用石磨磨,在熬漿的時候也很有講究,得用微火,才不會溢鍋,也才讓豆腐腦不煳、不苦、不澀,點鹵時得改急火,鍋一開就行。每次母親做豆腐腦的時候都會像小學(xué)老師教數(shù)學(xué)一樣,一遍遍給趙擎宇講著,趙擎宇就像記數(shù)學(xué)的運算公式一樣溜溜熟,可實際火要多微多急,他從未嘗試過。
飯后,燕子又將金燦燦的芭蕉分發(fā)給大家,要大家嘗嘗他們村自產(chǎn)的水果。建平感嘆的說,現(xiàn)在芭蕉的收成少了,有好些芭蕉就是熟在樹上也不敢去摘,怕踩到地雷,以前為了填飽肚子,不少人會偷偷去摘,結(jié)果死的死、殘的殘。為了讓群眾少受到傷害,燕子爹再也不“心慈手軟”,他能來的時候自己來,如果他來不了就叫燕子來這點蹲守,絕不讓一個鄉(xiāng)鄰進入他劃定的雷區(qū),他說再也不能讓一個鄉(xiāng)鄰被炸。
怪不得,他們才停下車,燕子就冒了出來。趙擎宇又想到了剛才排雷時候那些專業(yè)的提醒標(biāo)牌,有些奇怪的問,“建平叔,燕子爹懂地雷?”
“瞧你說的,當(dāng)然懂了?!苯ㄆ教Я颂掳?,特別的自豪,“他可是老尖山戰(zhàn)斗的英雄,能不懂地雷?”但轉(zhuǎn)瞬,建平神色一暗,嘆了口氣,“唉,都怪我們不聽勸,總是不領(lǐng)他的情,讓這個從戰(zhàn)場活下來的英雄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p>
“他怎么了?”趙擎宇顧不上手里剝開的芭蕉。
“沒了,兩只腿就這樣炸沒了?!苯ㄆ讲亮瞬猎缫岩绯鲅劭舻臏I水,他的激動讓趙擎宇不敢再往下問,可建平緩了緩接著說,“我們不聽他的勸,他又瞧著我們的日子確實不好過,為了能讓我們多份收入,他就天天去排雷,說要把這片土地安全的歸還給我們,為了排雷,燕子媽就天天給他送飯。有一天,老林哥正在專心排雷,燕子媽送飯去不敢驚擾,就想著把飯菜放在旁邊靜靜的等著,哪知飯菜正巧放到了一顆地雷上,等老林哥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燕子媽炸得渾身血糊糊尼,他的雙腿也就這樣炸沒了。說著建平再次抹了抹眼眶,都怪我們吶,我們悔呀!”
在建平叔的講述里,趙擎宇對燕子爹有了一種無法言表的尊敬,他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個漢子,為了一個小小的黃朵箐,竟然能在戰(zhàn)斗結(jié)束后一直如此堅守?
傍晚,收隊回駐地,當(dāng)五輛軍車依次駛過黃朵箐時,趙擎宇的目光里含著敬重,一種無尚的崇敬。他曾聽過這樣的話,說農(nóng)民只有敬重土地,才能獲得豐收笑開顏;軍人只有敬重鋼槍,才能保家衛(wèi)國擔(dān)重任。他敬重燕子爹,可燕子爹呢,他敬重的是什么,在這遠去的硝煙搏殺的年代還如此堅守在黃朵箐,他到底想收獲什么?是對亡妻的悼念?還是……
突然,趙擎宇又看到了那個人,那個坐在土坎上那棵火紅的木棉花下的人,目光里依然充斥著那種灼痛。他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事情,讓他留下這種徹骨的痛?俗話說得好,“沒有一番痛徹骨,哪有紫薇撲鼻香?!辈痪玫膶?,但愿他能尋到自己的那份紫薇香,趙擎宇正想著,只見那人緩緩抬起手,標(biāo)準而有力度的敬了個軍禮。趙擎宇困惑了,敬軍禮哪有坐著敬的?
這些天,趙擎宇老做夢,老夢見燕子爹救燕子媽的情景,不知是他經(jīng)常看抗戰(zhàn)片的緣故還是建平叔講得太過動情,場景是那樣的逼真,失去雙腿的燕子爹摟著滿身血跡的燕子媽,目光里盡是悲痛,痛得趙擎宇的心也跟著疼起來,忍不住痛哭了起來,待他擦干眼淚時,眼前的人竟然是坐在土坎上那棵火紅的木棉花下的那個人,他在向趙擎宇敬著軍禮,上體正而直,右手迅速抬起,五指并攏自然伸直,中指微接太陽穴,與眉同高,手心向下,微向外張約二十度,手腕與手指呈一條直線,右大臂略平,與兩肩略成一線,正靜靜的注視著趙擎宇。
趙擎宇醒了,渾身是汗,他是被這標(biāo)準、嚴肅而莊重的軍禮嚇醒的。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如果沒有當(dāng)過兵,是不可能敬出這樣標(biāo)準的軍禮的。在一天一趟的來回中,趙擎宇每天都能看到他在注視著他們,在一遍遍向他們敬著軍禮,而且敬得那樣認真,那樣肅穆,那樣威嚴。在這始終如一的莊嚴的軍禮里,趙擎宇想起了掛在老家屋墻上的爺爺?shù)恼掌?,國字臉,濃眉毛,高個頭,像這個坐在土坎上那棵火紅的木棉花下的人一樣敬著標(biāo)準的軍禮。
到老尖山掃雷兩月有余,當(dāng)趙擎宇聽說要休整一天,頭天晚上就高興得不行,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向潤田打趣說,如果休整你不踏實,明天自己去掃雷,我們休息,這樣你總能安心睡了吧?
天剛蒙蒙亮,向潤田和其他戰(zhàn)友還沉浸在夢鄉(xiāng)里,早請好假的趙擎宇躡手躡腳出了宿舍,趕上最早的那趟客車出發(fā)了。車駛過一段平路就開始爬坡,路窄坡陡,地勢慢慢險峻起來,待車喘息著爬至山頭時,太陽已金燦燦的掛在山埡口,群山就像一個個栽在田里的樁子。
那縷掛在半山腰的霧,一動不動,仿佛勞作累了的農(nóng)婦,暫且在山中俯臥歇息。不知是溫度變化的緣故還是哪堵霧壩決了堤,在山與山的縫隙間,突然奔涌出一股股霧流,你追我趕,像極了嘻嘻哈哈相互追逐的頑皮孩童。奔涌至山腳,霧便乖乖的躺下,且越聚越多,越積越高,剛才還像一棵棵明朗樁子的大山,此刻只露出丁點兒山頂,就像北方的一個個小土丘。此時,天空的云也沒閑著,一泄而下,與霧連接一處,車、云、霧瞬間站成同一高度。
待趙擎宇再仔細打量的時候,他已分不清哪些是霧,哪些是云。處在恍若仙境的大山間,趙擎宇又想起了曲玉向老漢的猛達村,想起了燕子、建平叔的黃朵箐,要是沒有地雷的困擾,他們的生活該有多幸福。瞧瞧,這些調(diào)皮的云和霧,從四面八方涌來,仿佛要把你淹沒的陣勢,可當(dāng)你伸出手去,試圖捉住它們,它們卻如泥鰍般從你的指縫間悄然溜走。當(dāng)你不再留意它們,它們卻又溜轉(zhuǎn)回來,滋潤著你的眼眸,撫摸著你的面龐,撥弄著你的發(fā)絲,搖拽你的衣袖,突闖你的襟懷,那股子調(diào)皮勁趙擎宇覺得如此熟悉。對。像燕子。這些云和霧的調(diào)皮勁就像燕子,讓人感慨。
來到烈士陵園,趙擎宇驚呆了,整整一個山坡,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墓碑,為了找到爺爺,找到那個叫趙志國卻未曾謀過面的親人,趙擎宇順著陵園,一個墓碑一個墓碑的看著,墓碑上鐫刻著一個個英雄的姓名、生辰、事跡。越往上走,趙擎宇的心揪得越緊,從墓碑上顯示的犧牲年齡,大都是十七八歲,都是跟他此刻年齡相差無幾的年輕人,要么是他的兄長,要么是他的弟弟,可此刻,他們卻在一棵棵松柏的陪伴下,在這里靜靜地長眠。正是他們,用青春沖破了死亡的封鎖,才換取了邊陲今天的安寧;也就是他們,用年輕的生命,才塑造出眼前這一座座不朽的豐碑。
趙擎宇輕輕的挪動著腳步,生怕哪一步邁重了,就會驚擾到地下的英靈。就這樣,趙擎宇默默念叨著一個一個年輕的名字,念叨中,他想起了排雷的路旁,一蓬蓬修竹,一片片叢林,一朵朵野花,安靜的綻放在青枝綠葉間,那寧靜而燦爛的綻放,多像長眠于這一棵棵松柏下的青春笑臉。他們都是在密集的彈雨中含憤倒下,來不及回老家看上一眼,就像爺爺,顧不上看一眼剛出生三個月大的孩子,沒顧得上對奶奶道一聲辛苦,便永遠化作一道山脈,留在這邊關(guān)陣地。
突然,趙擎宇發(fā)現(xiàn),每一座墓碑上,雖然刻著不同的名字,卻有一枝相同的金絲菊靜靜擺在墓碑前,安寧而燦爛。從金絲菊的新鮮程度,趙擎宇判斷,應(yīng)該是擺放不久的。在林立的墓碑間,趙擎宇開始搜尋擺放金絲菊的人,可偌大的陵園,除了風(fēng)輕輕走過的聲音,再沒別人。
站在爺爺?shù)哪贡?,趙擎宇更為吃驚,他以為自己找到一個跟爺爺同名同姓的人,可再次核對后,才確認自己沒錯。爺爺?shù)哪贡俺四侵ο嗤慕鸾z菊,還擺放著六個白白胖胖松松軟軟的大饅頭、兩杯倒?jié)M的酒盅和一瓶倒了一半的酒。趙擎宇用手指輕輕戳了戳饅頭,凹進去的饅頭又慢慢彈了回來,他拿起一個,小心翼翼地掰開,除了香氣,還有一股微熱直鉆鼻孔,他陡地站了起來,再次尋找,可哪里找得到人。
父親曾叮囑過趙擎宇,要他來看爺爺?shù)臅r候帶上幾個饅頭,這都多少年了,爺爺應(yīng)該想家鄉(xiāng)的飯食了。父親還要趙擎宇帶一瓶酒,讓住在野外的爺爺驅(qū)驅(qū)寒氣。
難道父親來了?趙擎宇快速撥通家里的電話,父親還在遙遠的家鄉(xiāng),父親還肯定的告訴他,在南方我們家沒親戚。坐在爺爺?shù)哪贡埃w擎宇掏出包里的饅頭和酒,擺上,輕輕掰開一個饅頭,一半放到爺爺?shù)哪贡埃话肴阶约鹤炖?,他想與爺爺一起慢慢咀嚼,慢慢咀嚼出麥芽最自然的甜味,在咀嚼中與爺爺一起回味鄉(xiāng)音,回味那個久別的鄉(xiāng)情。
坐著,吃著,趙擎宇與爺爺叨叨起家鄉(xiāng),不覺間,他竟輕輕哼唱了起來:
每個有月亮的晚上
思念在慢慢生長
月光照在我家鄉(xiāng)
心中依然那么渴望
多少次我夢回故鄉(xiāng)
總是記憶中的模樣
炊煙升起仍帶清香?
熟悉的呼喚就在耳旁……
3
在排雷的這些日子里,趙擎宇聽到不少關(guān)于黃朵箐的故事。當(dāng)年老尖山戰(zhàn)斗,黃朵箐自發(fā)組織了一支隊伍,上去的時候給戰(zhàn)士們送飯送水,把地里剛采收的芭蕉、茶葉全送了上去,到了戰(zhàn)場上,又迅速把傷員運送下來。
燕子媽就是這支隊伍里的一員,且還是隊長。她不僅送食物、運傷員,還在上戰(zhàn)場的必經(jīng)之路搭了一個棚子,里面放上盆、洗臉巾、牙刷、牙膏等足夠豐富的日用品,在棚子上貼了幾個字:免費提供。雖然她免費提供,可每個戰(zhàn)士在拿走自己需要的東西時,都會在棚子里留下相應(yīng)的錢款。燕子媽給棚子補給新貨時,發(fā)現(xiàn)戰(zhàn)士留的錢,便想著交給部隊首長,可首長說這是他們部隊的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沒辦法,燕子媽只得拿這些錢進更多的日用品,希望能為每一個戰(zhàn)士提供最大的方便。戰(zhàn)事緊張的時候,燕子媽在救援之余,直接把日用品帶上去,哪幾個戰(zhàn)士需要毛巾,哪幾個戰(zhàn)士沒了牙膏,哪幾個戰(zhàn)士的牙刷該換了,她都一清二楚。在沒有戰(zhàn)事的時候,只要見她在棚子里忙碌,戰(zhàn)士們都喜歡來幫忙,有時還幫著她一起去背貨,燕子爹就是這樣跟燕子媽熟絡(luò)起來的。
在一個幽暗的黎明,突然一陣炮響,待燕子媽和村民趕到的時候,遠遠近近躺滿了受傷的或者已經(jīng)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戰(zhàn)士,在燕子媽的指揮下,一部分村民送受傷的戰(zhàn)士去戰(zhàn)地醫(yī)院搶救,一部分村民送犧牲的戰(zhàn)士。在炮彈炸響的那瞬間,燕子爹被一個老戰(zhàn)士護在身下,自己除了嚴重擦傷,沒其他問題,瞧著不斷流血的傷口,燕子媽要將他送到戰(zhàn)地醫(yī)院,可包扎過后的燕子爹不答應(yīng),怔怔的看了一眼那個護住他而犧牲的老戰(zhàn)士,哽咽著說:“叔,我替你報仇?!闭f完,擦了擦眼淚,拿起槍,眼里含滿憤怒,踉踉蹌蹌沖上了前線。
收復(fù)老尖山失地,戰(zhàn)事平息,黃朵箐一帶又恢復(fù)了昔日的和平與寧靜,可燕子爹不愿離開老尖山,獨自住在燕子媽搭的那個棚子里,他說要守住那些犧牲的戰(zhàn)士,特別是要守著那個為他而失去生命的老戰(zhàn)士。燕子媽不忍他挨餓,就這樣一天一天的給他送飯,陪他聊天,陪他守著那一個個寂寞的夜晚。春耕秋收的時候,燕子爹也會幫著燕子媽一家忙農(nóng)事,或是幫黃朵箐的其他村民。兩年后,年齡相仿的燕子媽與燕子爹成親結(jié)為一家,燕子爹才從棚子搬到黃朵箐。
“要不是為了排出那些該死的地雷,燕子一家該有多幸福?!苯ㄆ绞甯袊@著,“都怪我們吶,怪我們吶?!苯ㄆ绞鍧M臉悔恨的捶打著他的假肢。
“建平叔,這不怪你們?!壁w擎宇給建平遞了一杯水安慰道。
老尖山一帶,許是山高林密,抑或是海拔較低的緣故,天氣也變化無常,那雨說下就下,自從來到老尖山雷場,趙擎宇他們已迎接了五場雨,其中就有兩場暴雨。就老尖山雷場的特殊性,最怕的就是暴雨。那天,一場暴雨過后,他們在剛掃過雷的山溝里又發(fā)現(xiàn)了一枚未爆雷,這讓連長的眉頭皺了起來,既然水能把雷沖到溝里,那老百姓的地里呢,豈不還存有隱患?
哪怕有一絲隱患,都不放過,我們不能抱僥幸,同時也為了老百姓的安全,連長命令,擴大排雷范圍,先從老百姓的莊稼地排起。莊稼地里的排雷已是第三遍,可大家沒有任何的怨言,就像連長說的,絕不讓一枚未爆品留下隱患。
越往上,排雷的難度越大。不僅山高坡陡、灌木茂密叢生,未爆雷也比較密集,只要探雷器輕輕一掃,隨時都在響,聽著“嘀嘀”的聲音,向潤田瞄了瞄趙擎宇,趙擎宇也瞄了瞄向潤田,兩人額頭都冒著豆大的汗珠。他們心里都明白,以前排過的所有雷場,未爆品的密集度沒這么大,僅昨天一天的時間就排出各類未爆品三百余枚,想不到今天探雷器響起的頻率比昨天還高。趙擎宇和向潤田擦了擦汗珠,認真地繼續(xù)向前。
當(dāng)探雷器再次響起的時候,剛要貓下身的向潤田被趙擎宇給制止了,你退后,讓我來。趙擎宇制止向潤田有他的擔(dān)憂,這次探雷器是在一棵高大的樹下響起,他預(yù)估,這顆未爆雷定被樹根纏繞,這種被樹根纏繞的未爆雷是最為復(fù)雜,也是最為危險的,對這種危險系數(shù)較高的未爆雷,對剛進掃雷隊的向潤田來說,危險性那是可想而知的。
趙擎宇輕輕伏到地上,調(diào)整好自己伏臥的姿勢后才開始作業(yè)。只見他輕輕扒開枯樹葉,然后小心翼翼的清理著小草,再一層一層扒著土層,趙擎宇的每一個動作,讓站在不遠處的向潤田緊了一下,那顆懸著的心從趙擎宇伏臥下去的那一刻就沒落下過。越往下扒,趙擎宇額頭上的汗珠冒得越多,不遠處的向潤田看到,豆大的汗珠很快越過趙擎宇的額頭,順著臉頰往下淌,身上的迷彩服,早已氤氳出大片大片的汗?jié)n,如水澆過一樣。向潤田再也忍不住,拿著毛巾走過去,他得為趙擎宇擦把汗。
“別過來?!壁w擎宇厲聲喝住了悄悄走向他的向潤田,順勢用袖子擦了擦臉龐的汗水,退后,趕緊往后退。他發(fā)現(xiàn)這是一顆反坦克地雷,這種地雷的殺傷半徑趙擎宇很清楚,近十米之遠,殺傷力相當(dāng)于六七式加重手榴彈,而且讓他心驚的是這顆地雷,早已被大樹發(fā)達的根系纏繞、包裹。
“擎宇哥,你也退下來,我們再想想辦法?!痹谮w擎宇厲聲的喝制聲中,在他不斷的讓他往后退的話語里,向潤田知道了眼前的危險性。如此危險的雷,本是自己的任務(wù)……向潤田的鼻子頓時酸楚了起來。
瞧著眼前的雷,聽著向潤田的話,趙擎宇沒有絲毫的猶豫。在這兩個來月的排雷中,什么樣的危險沒遇到過,有樹根長到手榴彈引線里面的;有手榴彈纏繞著手榴彈的;有地雷纏繞著地雷的;有手榴彈的絆線纏繞著一枚地雷,地雷又被樹根死死纏繞的,那些危險不都平安排出來了嗎?趙擎宇明白,造成這樣的危險,都是這幾十年來草木的生長和雨水的沖刷,讓這些深嵌進土里的未爆品變得極不穩(wěn)定,一顆? ? ? ? ? 顆像被關(guān)久了,準備突圍出來的囚徒——狂躁而易怒。
其實,向潤田還不知道,在離這顆反坦克雷兩拃遠的地方還有一顆地雷,被樹根與反坦克雷串著,就像鞭炮一樣,成了串。趙擎宇不想告訴他,省得他更擔(dān)心,但也不贊同他的提議,如果自己就這樣退下去,那還不是得另一個人頂上來,在整個掃雷大隊趙擎宇相信自己的排雷技術(shù)。
粗粗細細如人體的經(jīng)血脈絡(luò)一樣剪不完的樹根,讓長時間高度作業(yè)的趙擎宇有些頭暈眼花。他閉了一下眼,稍作緩和后告誡自己,堅持,一定要堅持,自己可是一名軍人。
就在趙擎宇一根又一根清理著樹根的時候,燕子提著飯菜和水從趙擎宇下面的小徑冒了上來,向潤田最先看到她,擔(dān)心她驚擾到趙擎宇,慌忙過來接她,就在此刻,一只兔子不知受了什么驚擾,從旁邊驚慌著竄了出來,縱身一躍,剛好落在被趙擎宇扒開的反坦克雷上,就在這千鈞一發(fā),趙擎宇嘴里叫喊著:“閃開。”便縱身往上一撲,用身體壓住了反坦克雷,“轟”的一聲,趙擎宇倒在了血泊之中。
待趙擎宇再次醒來,那是兩個星期后的一個早晨,金燦燦的陽光敷在窗玻璃上,他醒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擔(dān)心燕子和向潤田的安危,他們怎么樣了?牽掛讓趙擎宇忘了傷痛,他剛想坐起來就被進來換藥的護士給摁住了,并小聲告訴他:“你躺好,也讓她再睡一會兒?!边@時,趙擎宇才發(fā)現(xiàn)趴在床邊熟睡的燕子,“從你送進來她就沒離開過,也沒睡過一個好覺,誰勸也勸不聽?!?/p>
護士離開了病房,瞧著好端端的燕子,趙擎宇別提有多欣慰,他就這樣看著,靜靜的看著熟睡中的燕子。熟睡中的燕子好安靜,好靜謐,要不是向潤田和戰(zhàn)友們推門進來,他真不想打破這份寧靜。
瞧著醒來的趙擎宇,戰(zhàn)友們別提多高興,特別是向潤田,抱著趙擎宇痛哭了起來,趙擎宇拍了拍他的背,笑著說:“沒事,不就兩條腿嗎?只要燕子和你好好的,我能活下來已經(jīng)算賺了?!痹掚m這么說,可向潤田還是忍不住抱著趙擎宇痛哭。戰(zhàn)友們告訴趙擎宇,他當(dāng)時排出的反坦克地雷,因埋于樹下常年雨水浸泡腐蝕,威力減少了一半,另一枚步兵雷成了臭彈未爆,加上排雷作業(yè)時穿著防爆服,所以,只傷殘了兩條腿?,F(xiàn)在,戰(zhàn)友們已排完剩余的雷場,并當(dāng)眾檢驗交給了黃朵箐的村民。聽著這話,趙擎宇似乎看到了戰(zhàn)友們手拉手,走過每一個角落,踏過每一寸雷場的情形。
“孩子,聽燕子說你最喜歡吃大白饅頭和石磨豆腐腦,叔給你帶來了”。
聽說趙擎宇醒來,燕子爹從黃朵箐趕到了醫(yī)院,進到病房的一剎那,標(biāo)準的給趙擎宇敬了個軍禮??粗@個標(biāo)準的軍禮,趙擎宇整個人呆住了,這不是坐在土坎上那棵火紅的木棉花下的那個人嗎?他竟然是燕子爹。瞧著燕子爹空空的褲管,趙擎宇緩緩抬起手,標(biāo)準的給燕子爹敬了個軍禮,這久久放不下的軍禮,飽含著趙擎宇對燕子爹的尊重與敬佩。
“好孩子,趕緊放下放下,好好躺著休息?!毖嘧拥蹛鄣呐牧伺内w擎宇。趙擎宇發(fā)現(xiàn),燕子爹眼神里的那份疼痛不見了,喜悅中摻雜著疼惜,是那種滿滿的對自己孩子的疼惜。
趙擎宇住院四個月,燕子每天都陪著他,在燕子的每一個動作里趙擎宇都能感受到關(guān)切,在每一個眼神里都能感受到濃濃的愛意,可趙擎宇只能裝作不知道,還勸燕子要多照顧家,別老記掛著醫(yī)院,他明白自己的狀況,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情感,他真不想給燕子拖累。
那天,乘著燕子陪她爹去探望故人之際,趙擎宇讓向潤田送他去看爺爺,來到烈士陵園,每一個墓碑前又依舊放上了一朵金絲菊,瞧著還帶著露珠的金絲菊,趙擎宇明白,這是剛剛祭拜的跡象。他每次來都能看到這樣的金絲菊,黃得燦爛,黃得高潔,這會是誰?
“那不是燕子和她爹嗎?”向潤田驚喜的叫道。
原來他們要看的故人在這兒。向潤田剛要喊,卻被趙擎宇制止了,他不明白,他們怎么會在爺爺?shù)哪骨??難道他們知道自己與爺爺?shù)年P(guān)系而代替他來的?
爺爺?shù)哪贡皵[著帶露的金絲菊、大白饅頭、一碗豆腐腦、一瓶酒和兩個酒盅,燕子爹正舉著酒盅對爺爺說,“叔,雷場清理完了,安全了,黃朵箐的村民可以放心的種芭蕉和茶葉了,這下他們的日子該富裕了,您和大家伙也就放心吧!”說完,舉杯,一飲而盡,抹了抹嘴唇,燕子爹又笑著說,“告訴您一件喜事兒,燕子有喜歡的人了,他叫趙擎宇,跟您一樣,也是個英雄?!?/p>
望著眼前的一幕,聽著燕子爹哽咽的話語,趙擎宇似乎看到了在土坎上那棵火紅的木棉花下,爺爺、燕子爹和他們的那一幫戰(zhàn)友,正笑著,舉起了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