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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先生列傳

      2019-11-04 10:46於可訓(xùn)
      長江文藝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劉先生唱歌姑娘

      於可訓(xùn)

      白先生到鎮(zhèn)小來當(dāng)老師,第一個不習(xí)慣的事,就是我們叫她先生。白先生教音樂,頭一次給我們上課,值日生喊了一聲,起立,我們齊刷刷地站起來,然后一勾腦袋,一含胸,又齊刷刷地喊一聲,先生好。往常,先生會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一聲,同學(xué)們好,就開始上課。誰知白先生不說同學(xué)們好,卻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來。等自己笑夠了,才帶著余喘說,先生好,先生好,都什么年月了,還叫先生。又突然收住笑容,說,以后不準(zhǔn)叫先生,要叫老師,再叫先生我不答應(yīng),今天不算。然后才正經(jīng)八百地說了一句,同學(xué)們好,就開始上課。

      白先生的聲音真好聽,我們從來沒聽過這么好聽的聲音,她就是沒教我們唱歌,剛才說話,笑,也像在唱歌。我們從沒見過長得這么白的女的,白得就像剛從湖蕩里抽出來的藕帶。我們也從沒見過女的長這么長的辮子,長得就像兩根柳條在背后搖擺。辮子頭上還有兩個紅繩結(jié),剛好落在腳跟上,走起路來,一跳一跳的,就像踢毽子。下課以后,我們都喜歡跟在白先生后面,看她走路。她走到哪里,我們跟到哪里,直到把她送回體音教研組的辦公室。

      白先生喜歡穿裙子,鄉(xiāng)下孩子沒見過裙子,還以為是把前后兩片圍裙縫在一起,很是稀奇。后來發(fā)現(xiàn),白先生穿的裙子,不光是前后兩片連在一起,連上身的衣服也連在一起,就像我們那時候穿的長褂,只不過腋脅窩下沒有密密麻麻的扣子,只在領(lǐng)上開了個三角口子,腰上系了根寬布帶子。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一種連衣裙,在老大哥蘇聯(lián)國,叫布拉吉。我們那時跟老大哥好,城里的女的都穿布拉吉。

      穿布拉吉的白先生在我們那兒很扎眼,因為我們那兒是鄉(xiāng)下,不是城里。鄉(xiāng)下人看不慣異樣的穿著,女的穿得異樣就更遭人鄙棄。我們村有個姑娘嫁了一個外縣人,她男人跟她買了一件紅毛衣,穿在身上毛絨絨的,像只紅毛猴。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地直撇嘴。有人還編了口訣讓半大孩子追著唱,不是嫁個外縣佬,哪里來的繩頭襖。我們那地方把毛線衣叫繩頭襖。那時候,繩頭襖在我們那兒是個稀罕物,不是誰都買得起。

      白先生穿布拉吉扎眼是扎眼,卻沒人戳指頭撇嘴,也沒人教唆頑童在背后起哄。原因沒有別的,就因為她是教書先生。我們那地方的人很敬重教書先生,說那是供在神牌上的,神牌也就是祖宗牌位。雖然那時節(jié)供在神牌上的諸神,已由天地君親師,改為天地國親師,但先生的座次卻巍然不動。傳說本縣解放那年,進城的解放軍首長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正昂頭在街上走著,接受群眾的歡呼,突然瞥見人群中有個拄著拐杖的白發(fā)老者,是當(dāng)年教過自己的先生。首長當(dāng)即翻身下馬,走到老者跟前,納頭便拜,又畢恭畢敬地把老者扶到馬上,自己牽著韁繩,陪老者走到縣府。在當(dāng)天的慶祝大會上,首長把老者安排到主席臺頭排正中坐下,然后對著老者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轉(zhuǎn)過身來對全縣民眾說,這位正中坐著的老人,是我的先生,先生是供在神牌上的人,共產(chǎn)黨不信天神,但先生不能不信,先生是地上的神人,全縣父老鄉(xiāng)親都要好好敬重先生。說完,又對老者深深地鞠了一躬,這才開始正式地慶祝講話。擴音器把首長的話送到會場的各個角落,開會的人都聽明白了,原來共產(chǎn)黨來了,別的人都稱同志,先生還叫先生。這位解放軍首長后來成了本縣第一任縣委書記,不久又當(dāng)了地區(qū)的領(lǐng)導(dǎo),每次回來檢查工作,必抽空看望先生,必問先生如何,十余年不改稱呼。既然上面的領(lǐng)導(dǎo)都這樣叫,縣人也不想改口,就順著先人后輩的習(xí)慣這么叫下去。我離開家鄉(xiāng)到外地求學(xué),很久還不習(xí)慣把先生叫老師。

      有一次,我們把這個聽來的故事跟白先生講了,白先生用上牙咬住下嘴唇,沉思了片刻,說,好吧,那就叫先生吧。

      叫了先生的白先生跟鎮(zhèn)小別的先生還是不一樣。除了穿著打扮,就是言談舉止。別的先生都不愛說笑,白先生卻說笑不斷。白先生走到哪里,她的好聽的說笑聲就響到哪里,有時為了一點小事,也咯咯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其他先生都說她喝了酵(笑)米湯。別的先生不愛唱歌,白先生是走到哪里,就唱到哪里。有個先生給她起了個外號叫百靈鳥。我們從沒見過百靈鳥,但書上說百靈鳥唱歌最好聽。給白先生起外號的先生是我們少先隊的輔導(dǎo)員,別的先生在背后都說他喜歡白先生。白先生不光愛唱歌,還愛跳舞。人家跳舞蹦蹦跳跳,她跳舞在原地轉(zhuǎn)圈,有時轉(zhuǎn)得我們看的人頭都發(fā)暈,她還像陀螺一樣轉(zhuǎn)個不停。有時候把裙子的下擺轉(zhuǎn)成了一個大斗笠,一雙好看的小腿露出來,像白玉的傘把支著一把花雨傘。有一個夜晚,也就是熊先生在高爐值夜班的那一次,這邊的高爐正在出鐵,通紅的爐火映照著藍(lán)色的夜空,像拉上了一層幕布。大家正在盡情地歡呼,一陣烏拉過后,突然聽見有人唱歌?;仡^一看,只見一層紅色的幕布后面,有一個白色的影子,在邊唱邊舞。不用說,一定是白先生。白先生那天晚上的歌唱得特別好聽,那天晚上的舞也跳得格外迷人,我們就像看縣里的文工團到鎮(zhèn)上來演出,只敢遠(yuǎn)看,不敢靠近,直到有人喊,快快快,快去報喜,大家才回過神來,抬起鐵餅去公社報喜。臨出門時還有人回頭張望,見白先生依舊唱得起勁,跳得起勁。事后,有人說,白先生那天晚上一直唱到天亮,跳到天亮。從公社回來后,我們都睡了覺,也不知是假是真。

      鎮(zhèn)小還有個愛唱歌的先生,就是把白先生叫百靈鳥的少先隊輔導(dǎo)員。輔導(dǎo)員姓劉,像白先生一樣,也是從外面調(diào)來的先生。鎮(zhèn)小其他的先生都是本地人,有的住在鎮(zhèn)上,有的住在附近的村子,放學(xué)以后,都各回各家,只有白先生和劉先生住在學(xué)校里面。鎮(zhèn)小沒有專門的教工宿舍,兩位先生的住處都很隨便。白先生住在體音教研組旁邊,守著一架風(fēng)琴。劉先生住在開水房附近,跟開水房的大鐵鍋作伴。學(xué)校沒有什么財產(chǎn),兩位先生同時也做了這兩件貴重物品的保管。每天早晨,白先生那邊的風(fēng)琴一響,不等工友上班,劉先生這邊就捅開了爐子,往里面填進幾個枯樹蔸子,撒幾鍬谷殼,好讓師生一到學(xué)校就有水喝。鎮(zhèn)小附近的居民摸到了這個規(guī)律,有那要用開水熱水的,聽到白先生的風(fēng)琴一響,就打發(fā)家里的孩子提一個水壺,說,去,去到劉先生那兒打壺水來。所以,劉先生和白先生在鎮(zhèn)上的人緣關(guān)系都好。有時候,鎮(zhèn)小附近的居民也看見劉先生和白先生一起在港邊散步。鎮(zhèn)小邊上有一條長港,港里面的水清澈見底,長流不斷,是鎮(zhèn)上的居民淘米凈菜漿衣洗裳的去處。夏天的傍晚,白先生和劉先生在港邊的小路上走著,一個在前,一個在后,頭上是垂柳的細(xì)絲,身邊是茂密的荷葉,有時候停下來摘一朵荷花,有時候低下頭去瞅一陣水草叢中的小魚,也有時候折根蘆葦桿子互相追打,劉先生不愛說話,白先生的笑聲卻撒滿一路。我有個姑姑住在鎮(zhèn)上,她逢人便說,真是天生的一對,地配的一雙。

      白先生和劉先生談戀愛,很快就傳遍了全鎮(zhèn),學(xué)校的師生也都知曉。那時節(jié),自由戀愛已深入人心,鎮(zhèn)上的男女青年都想試試,卻不知道談戀愛怎么個談法,既然白先生和劉先生做了榜樣,到港邊散步的人也就多了起來。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有時候竟擠擠攘攘絡(luò)繹不絕,像趕廟會一樣。雖然大家見面還有點不好意思,但走著走著也就習(xí)慣了這種談戀愛的方法。鎮(zhèn)上的老人覺得,像這樣光明正大地在外面走著談,總比躲在墻角草堆偷雞摸狗強,也打心眼里感謝白先生和劉先生做的榜樣。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漸漸地,人們發(fā)現(xiàn),在散步的人群中,竟少了白先生和劉先生的身影。就向在鎮(zhèn)小上學(xué)的孩子打聽,回答說,都在呀。又問,是不是病了,回答說,沒有哇,今天還聽見白先生唱歌,看見劉先生給新入隊的同學(xué)系紅領(lǐng)巾呢。那是怎么回事呢,未必兩個人吵架了,鬧翻了。想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談戀愛嘛,總有反復(fù),要是一次成功,就用不著談了。有那愛耍小聰明的,就把一個談字折成兩半,說,談戀愛,談戀愛,就是要說得嘴巴上火發(fā)炎,生瘡起泡,那才叫談。人是一個健忘的生物,就這么在說說笑笑中,鎮(zhèn)上的人不久便把白先生和劉先生這兩個開創(chuàng)小鎮(zhèn)戀愛歷史的始作俑者,忘得干干凈凈。

      讓鎮(zhèn)上的人再次關(guān)注白先生和劉先生的愛情,是每天深夜從鎮(zhèn)小傳出的歌聲。那時節(jié),正在放映一部名叫《五朵金花》的電影,鎮(zhèn)小也組織師生看過了。那部電影的意思,我們沒有看懂,但電影中男的女的一人一句地唱歌,我們看著十分新奇,也覺得好玩,就在音樂課上要白先生講講。到這時候,我們才知道,白先生就是電影里說的那個叫做白族的少數(shù)民族的人。她說,白族的男女青年談戀愛要對歌,你們說的,男的女的一人一句地唱歌就是對歌,對上了,就成了相好,就可以結(jié)婚。還在課堂上,把這部電影的插曲《蝴蝶泉邊》一個人又扮女又扮男地唱了一遍。歌詞很長,我現(xiàn)在記不住,只記得開頭的幾句:大理三月好風(fēng)光哎,蝴蝶泉邊好梳妝,蝴蝶飛來采花蜜喲,阿妹梳頭為哪樁?這是女的唱的。蝴蝶泉水清又清,丟個石頭試水深,有心摘花怕有刺,徘徊心不定啊伊喲。這是男的唱的。后面就不記得了。那時候,白先生在課堂上教我們唱的,大多是些大躍進歌曲,里面也有男女對唱的,但沒有《蝴蝶泉邊》這么好聽。有一首歌的歌名我現(xiàn)在記不得了,對唱的歌詞還記得幾句,一句是女的唱的,鼓起革命勁頭,接著一句是男的唱的,開動我們腦筋,又一句是女的唱的,排山倒海干一場呵,接著又是男的唱的,乘風(fēng)破浪大躍進,最后還要男女合唱一句,乘風(fēng)破浪大躍進吶,大躍進。

      聽說白先生是白族人,下課后,我們就纏著白先生問。我們不知道什么是少數(shù)民族,也不知道白族是怎么回事。同學(xué)們你一句我一句,問的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問題,白先生卻不嫌我們幼稚,一個一個地耐心回答,有時候還開個玩笑,逗得我們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我說,你們白族都姓白嗎,都穿白衣服嗎。白先生伸出滿是粉筆灰的手來,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反問我說,白族都姓白,都穿白衣服,那漢族該姓什么,該穿什么顏色的衣服呢。同學(xué)們哄的一聲笑起來了,我頓時感到鼻子尖上火辣辣的,不知道是羞的,還是白先生刮的。白先生說,我其實不姓白,姓李,李在我們白族是個大姓,很多人都姓李。我爸爸參加革命后,大家都以為他是漢族人,前年定了族名,知道他是白族,就不叫他老李,都喜歡叫他老白,他索性就改成了姓白,我這個白就是這樣來的。我們白族倒是有很多人喜歡穿白顏色的衣服,但不像我這樣,是凈白的,還有很多裝飾,頭上身上都有,花花綠綠的,很好看。聽白先生這樣一說,我們就更加喜歡白先生,更覺得白先生了不起,上課再見到白先生,就覺得白先生不是凡人。

      不是凡人的白先生,也有凡人的煩惱。我有個同學(xué)住在鎮(zhèn)小附近,說那些時常常聽到白先生和劉先生半夜唱歌。起先,還以為是閑來無事唱歌解悶,后來發(fā)現(xiàn)他們唱的就是《五朵金花》中的對歌《蝴蝶泉邊》。你一句我一句的,隔著學(xué)校的操場,在夜空中回蕩。我這同學(xué)的媽媽演過采茶戲,聽得出其中的悲情,就對我這同學(xué)的爸爸說,好生的一個男女調(diào)情的歌,怎么就讓他倆唱得這樣傷心呢,白先生跟劉先生一定遇到了什么事。第二天上學(xué),我這同學(xué)就把撿到的這一耳朵拿到學(xué)校來倒了,班主任熊先生立馬把我這同學(xué)叫到語文教研組,說,小孩子家,懂個么事,以后不準(zhǔn)亂說,我這同學(xué)就再也不敢說了。

      過了一些日子,我們發(fā)現(xiàn)白先生果然有事。白先生的身材好,在鎮(zhèn)上是出了名的。我姑姑總嫌我表妹長得胖,她一吃零食,姑姑就說,還吃,還吃,就是這張嘴把你吃成這樣。你看人家白先生,要條子有條子,要腰子(肢)有腰子(肢),走起路來像風(fēng)吹楊柳一樣,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我們那時候小,不懂得身材苗條好看,只知道白先生長得太瘦,還以為是災(zāi)荒年她沒有吃飽。后來有一天,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白先生像我表妹一樣,也變胖了。只是她不像我表妹那樣,胖得上下一籠統(tǒng)。白先生的胖,只胖在腰上。腰胖起來了,上下兩頭尖,上課時看上去,就像一個紡錘立在講臺上。我們都以為白先生病了,又不敢問是什么病,大家都感到很傷心。

      白先生的腰一天天粗了,肚子也跟著一天天大了,后來連揮手打拍子都很吃力。我們也漸漸知道,白先生不是病了,是懷孕了。白先生懷孕的消息,像風(fēng)一樣傳遍了全鎮(zhèn),又像風(fēng)一樣吹亂了港邊的柳樹。成雙結(jié)對到港邊來散步的男女青年,漸漸少了,最后只剩下覓食的雞鴨鵝■ 鎮(zhèn)上的老人說,想不到光明正大地在外面走著談,也會談出事情,也會談大肚子,真是人心難測,人事難料哇。

      又過了一些日子,有一天上午,上完第二節(jié)課,值日生正領(lǐng)著我們做課間操,忽然從外面進來兩個公安。公安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就在校長帶領(lǐng)下進了少先隊隊部。一會兒,就見劉先生跟著兩個公安從隊部走出來,走到校門口就被公安帶走了。我正想踮腳張望,站在隊伍外邊看我們做操的熊先生向我橫了一眼,說,做你的操,看什么看。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心里很害怕。星期日姑姑叫我到她家吃飯,就把這事跟姑家的人說了。我以為姑姑會很吃驚,誰知姑姑已經(jīng)知道這事,還說,劉先生犯的是流氓罪,聽說他父親是國民黨軍官,一解放就遭鎮(zhèn)壓了。白先生的父親是個大干部,不準(zhǔn)白先生和反革命子弟談戀愛。我想問會把白先生怎么樣,又怕姑姑說出難聽的話來,就沒有再問。

      出了這事以后,我就再也沒有當(dāng)面看白先生一眼,直到白先生離開我們。白先生離開我們,是帶走劉先生的一個月后。那時候,白先生已把孩子生下來了。生了孩子的白先生,身材又變得像以前一樣好看了。只是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像抹了一層白粉一樣,再配上一身白裙子,乍一看上去,就像廟會上的白無常。鎮(zhèn)小的老師都有意躲著她,我們也不敢跟她多說話,想說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匆姲紫壬@樣,我們班的同學(xué)都很心痛,有幾個女同學(xué)還在教室里哭過幾回。

      白先生離開我們,是那年的中秋。那天晚上,月亮很圓,住在鎮(zhèn)小旁邊的我的那個同學(xué),一家人正圍著桌子坐著,一邊看月亮,一邊吃月餅。突然,從鎮(zhèn)小那邊的圍墻內(nèi),傳來白先生的歌聲。自從劉先生被帶走以后,好久沒聽見白先生半夜唱歌,突然聽到,我那同學(xué)一家都感到吃驚。白先生唱的,還是她和劉先生對歌的《蝴蝶泉邊》,只是沒有了劉先生,不能你一句我一句地對唱,只有白先生一個人從頭唱到尾了。我那同學(xué)跟我一樣,不會唱歌,音樂課總不及格。但那天晚上,白先生唱的《蝴蝶泉邊》,最后兩段男女對唱的歌詞,到老了,他還記得清清楚楚。男的唱,祖?zhèn)魅氰F匠,煉得好鋼銹不生,哥心似鋼最堅貞,妹莫錯看人。送把鋼刀佩妹身,鋼刀便是好見證,蒼山雪化洱海干,難折好鋼刃。女的唱,橄欖好吃回味甜,打開青苔喝山泉,山盟海誓先莫講,相會待明年。明年花開蝴蝶飛,阿哥有心再來會,蒼山腳下找金花,金花是阿妹,蒼山腳下找金花,金花是阿妹。我那同學(xué)說,那夜月朗風(fēng)清,不知道為什么,聽到后來,一家人都感到瘆得慌。夜半時分,歌停了,鎮(zhèn)小圍墻那邊,沒有一點動靜。我那同學(xué)的媽媽就對他爸爸說,不好了,要出事了,你過去看看。我那同學(xué)的爸爸說,別疑神疑鬼的,能有什么事呢,過中秋了,白先生和劉先生不能團圓,想起來傷心,就唱幾句唄,明早我再過去,保險白先生還好好的。

      第二天早上,白先生果然還是好好的。只是我那同學(xué)的爸爸看見白先生,不是在鎮(zhèn)小里面,而是在港邊的小路上。白先生平靜地躺在路邊的草地上,像睡著了一樣。有人清早起來挑水,發(fā)現(xiàn)她半浮半沉地趴在水草中間,就把她拖上來了。白先生那天穿著一身白色的布拉吉,胸前沾著幾根綠色的水草,還有幾片荷葉和蓮花,像繡在上面的一樣。我那同學(xué)去看的時候,白先生旁邊已圍滿了人。我那同學(xué)的媽媽哭得像淚人兒一樣,一邊哭一邊埋怨他爸爸。幾個年紀(jì)大的婦女也圍著哭,旁邊的人都在不停地吸鼻子嘆氣。鎮(zhèn)上有個老人擠進去看了一眼,就搖搖頭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對眾人說,唉,一清早就碰上這樣的事,不吉利,不吉利呀。我說遲早要出事的,這港邊上古時候就有這樣的事,這都是前朝的冤鬼找替身,來討債的呀。我那同學(xué)事后到班上把這事都倒給我們聽了,聽說冤鬼找白先生做替身,我們都很害怕,都拿眼睛望著熊先生。熊先生說,別怕,別怕,那老人家把故事講岔了,那是一個佛祖出世的傳說,都千八百年了,哪有什么冤鬼來找替身。熊先生看我們?nèi)匀粚⑿艑⒁傻乜粗?,就說,好吧,我就跟你們講講這個佛祖出世的傳說,省得你們老是心里害怕。

      說是唐朝年間,就在這港邊住著一戶人家。這戶人家有個姑娘,長得很漂亮,也很能干,只是到了出嫁的年齡,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家。有一天,這姑娘清早起來,抱著一堆衣服在港邊搓洗,洗累了,迎著初升的太陽,伸了一個懶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就在這時候,有一道金光伴著一陣清涼氣息,鉆進了姑娘的口里,又從姑娘的口里滑進了姑娘的肚子里。這姑娘當(dāng)時沒有在意,還以為是吸了早晨帶露的霧氣。不久以后,姑娘的家人發(fā)現(xiàn)姑娘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叫來接生婆一摸,才知道姑娘已經(jīng)懷孕。無論家人怎么逼問,姑娘都說不出緣由,只好留她在家中生產(chǎn)。十個月后,姑娘產(chǎn)下一個肉球,家人以為是不祥之物,就背著她拋到港中喂魚。姑娘見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被家人拋棄,就去尋找,不幸失足落水,淹死在水草叢里。等到家人來打撈姑娘的尸體,卻發(fā)現(xiàn)姑娘的尸體已隨水飄流,不知去向。那個肉球卻逆水而上,被一個得道高僧拾得,帶回山里,從中剖出一個男孩,后來便成了大家都知道的佛祖。

      臨街樓主曰:自由戀愛之理念輸入吾國,由來已久,五四以后,竟成一時狂潮,流于民間,遂有談戀愛之說。然則愛意易生,“談”何容易。至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敝鄉(xiāng)尚不知何為戀愛,談之何從措手。及至白劉二先生倡為散步,亦步履維艱,尚不免風(fēng)化之軛,出身門第之限。白先生殞滅,其死于出身門第乎,劉先生負(fù)罪,其罪在傷及風(fēng)化乎,皆一時偏執(zhí)之念也。此吾少時所歷極慘怖之事。忽憶屈子《離騷》之詩,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以此告慰白先生在天之靈。

      責(zé)任編輯 楚 ? ?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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