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立穎

16歲的瑞典氣候變化活動家格雷塔·桑伯格（Greta Thunberg）梳著麻花辮，再一次走向演講臺，與以往幾個月不同，9月23日這天，她站在聯(lián)合國氣候行動峰會上，面對的聽眾是上百位全球各國領導人。

“你們用空洞的語言，偷走了我的夢想，偷走了我的童年，卻還在這里談錢，談論經濟增長的童話，你們竟敢如此放任！”格雷塔聲淚俱下的控訴、帶有煽動性的演講，像一顆炸彈迅速引爆輿論。

從孤身一人坐在瑞典議會外，抗議政府在氣候變化問題上缺乏果斷行動，到在聯(lián)合國發(fā)表氣候演講，“炮轟”多國領導者，不過一年多時間，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位16歲女孩身上。爭議也隨之而來。社交媒體中，一些人認為格雷塔帶領人們?yōu)闅夂蜃兓窢帲暺錇閲H偶像，亦有為數(shù)眾多的聲音斥責她是逃學者，是為政治所利用的“提線木偶”。

“你們竟敢如此放任”

每年9月，各國領導人會陸續(xù)抵達美國紐約，在聯(lián)合國大會上討論全球關切的議題。今年，聯(lián)合國氣候行動峰會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女孩格雷塔，她前來的方式也十分特別。

從英國普利茅斯港口啟程，格雷塔乘坐一輛零排放船橫渡大西洋，這艘帆船裝有太陽能電池板和渦輪發(fā)電機，無需使用化石燃料，不會排放溫室氣體。同樣，船上的生活條件也極其簡陋，沒有廚房，甚至也沒有廁所和浴室。

“大小便用桶解決。至于吃飯，我們會燒開水，泡入凍干食品。”格雷塔說。

從英國抵達美國紐約，一行人全程耗時15天。

本次行程與格雷塔本人一樣，受到全球廣泛關注。而就在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峰會的3天前，161個國家和地區(qū)的400多萬人走上街頭，上演了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氣候變化示威游行。

從去年8月起，在格雷塔的倡議下，全球100多個國家，上百萬民眾陸續(xù)走上街頭。中學生格雷塔也被認為是青年環(huán)保者的代名詞。

這一次的氣候峰會上，格雷塔眼含熱淚，以極其堅定的語氣譴責多國領導人在環(huán)保問題上無所作為。在四分鐘的演講中，格雷塔多次用憤怒的語氣向在場的多國領導人斥責“你們竟敢如此放任！”“人類正在滅絕，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正在崩潰。而你們卻只在談論金錢和永恒經濟增長的美妙童話?！?/p>

這段演講視頻隨后在網(wǎng)上被廣泛傳播，而同樣流傳的還有另一段視頻。

在這段視頻中，特朗普在簇擁下進入氣候峰會的會場，當他經過格雷塔時，全然沒有注意這位青年氣候活動家。特朗普身后的格雷塔則表情大變，咬牙切齒狠狠瞪住特朗普。

據(jù)悉，特朗普當天并沒有準備參加氣候峰會，也沒有被邀請發(fā)言，僅停留了15分鐘，聽取印度總理莫迪和德國總理默克爾的講話后離席。

氣候問題并非特朗普關注的焦點，尤其在美國宣布退出《巴黎協(xié)定》后。

特朗普在推特上寫道：“她（格雷塔）看起來像一個非?？鞓返哪贻p女孩，正期待著光明和美好的未來?？吹竭@個，真好！”推文下方的鏈接，正是格雷塔在聯(lián)合國演講的視頻。但點開視頻內容，格雷塔滿眼的淚水、顫抖的聲音以及超出年齡的尖銳，特朗普的話，顯然不是一種褒獎。之后，他更是轉發(fā)了一條格雷塔批評者的推文，作者稱格雷塔是一名“演員”，自己不會受到一名剛拿到入學許可的女孩“挾持”。特朗普轉發(fā)并附言稱：繼續(xù)這份棒棒的工作。

對特朗普，格雷塔在社交媒體的回應是：“我想他們一定是感覺到自己的世界觀或利益受到了我們的威脅。我們（所發(fā)出的信息）已經響亮得讓這些人難以招架，所以他們試圖要讓我們沉默。我們應該把它當成一種贊揚?！彪S后，她把自己的推特介紹改成了“一個非常快樂的年輕女孩，正期待著光明和美好的未來”。

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在接受采訪時也表示：“沒有人向格雷塔解釋，現(xiàn)在這個世界是復雜而多樣的，非洲和其他國家的人們也想和瑞典人一樣富有，使用清潔能源，但實現(xiàn)起來很難。我可以肯定，她是一個善良且真誠的女孩?！痹谒磥?，格雷塔是一個被成年人利用的無知青年。這番評論傳到格雷塔耳中后，她再一次修改了自己的推特簽名： “一個善良但無知的青年”。

和格雷塔“互動”過，被格雷塔點名過的國際領導人遠不止以上兩位，格雷塔曾直接向加拿大總理特魯多提出忠告，稱加拿大在應對氣候變化上沒有作為，應傾聽科學家之言，并以科學方式解決氣候變化問題。此外，她還控訴巴西、德國、法國、阿根廷和土耳其五國政府，譴責他們明知危害，卻依然推廣化石燃料。

與諸位領導人的“過招”，輸贏難辨。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她成為了這一年來最受全球關注的中學生，并在青年中有著超乎想象的號召力。

病人

格雷塔出生于2003年，在瑞典斯德哥爾摩長大。她與其他瑞典兒童一樣，對氣候變化及冰川融化帶來的威脅有著切身感受。她后來在采訪中表示，當時，只要一打開電視，全部都是關于氣候變化的節(jié)目，廣播和報紙上也都是相關的消息。“如果氣候問題威脅到了人類的存亡，還有什么更值得關注的事呢，”格雷塔表示，“我必須采取行動，否則我無法入睡?！?/p>

不止媒體，瑞典的課堂上，也經常會有與之相關的內容。2014年，學校老師在課堂上播放了一支關于海洋塑料垃圾與北極熊挨餓的視頻。播放期間，格雷塔一直在大哭，其他同學也感到焦慮。

當?shù)貢r間8月28日，美國紐約曼哈頓，16歲的瑞典環(huán)保主義者格雷塔乘坐溫室氣體零排放帆船，橫渡大西洋抵達紐約，受到當?shù)厝藲g迎（@視覺中國 圖）

這一年，11歲的格雷塔患上抑郁癥，氣候問題成了她的心病之一。她回憶說，“當時，我對拯救地球這個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感到沮喪?！备窭姿Ｖ沽苏f話和進食，兩個月內，體重就減輕了十公斤。隨后，格雷塔被診斷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強迫癥和選擇性緘默癥。

這種對氣候的焦慮也漸漸影響了格雷塔和家人的生活方式。她不再讓父母送圣誕禮物給自己，不再購買新衣服。在許多照片中，她都穿著同一雙舊舊的藍色運動鞋。同時，也堅決拒絕飛機這一高碳排放的交通工具。

有一次，她父親只是看了一眼豪華轎車，她就發(fā)起火來，堅持要父母把家里的燈關掉。格雷塔的母親瑪蓮娜·埃爾曼是一位知名的歌劇演員，也決定放棄任何需要乘坐飛機到海外的演出機會。她的這一決定在當時引發(fā)廣泛轟動。與此同時，格雷塔一家人也轉變?yōu)樗厥持髁x者。

2016年春天，格雷塔的家人曾希望通過瑞典當?shù)仉娨暸_制作紀錄片，講述她如何說服家人重新考慮氣候問題 。當時格雷塔只有12歲。

格雷塔真正走入公眾視野是在2018年。當年4月，格雷塔在斯德哥爾摩報紙《Svenska Dagbladet》的一篇報道中首次與母親公開亮相。她接受采訪時說：“只有經歷過危機的人才能掌控氣候危機?！?/p>

生活在瑞典比其他地方更容易感受到氣候變化帶來的影響。根據(jù)聯(lián)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報告，過去100年來全球氣溫上升了0.7℃，近50年來氣溫上升的速度是過去100年的兩倍。在瑞典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氣溫升高的程度高于全球平均水平。

越來越多的瑞典人為氣候及環(huán)境變化而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調查顯示，目前40%的瑞典人已經減少了肉類攝入量。此外，很多瑞典人對飛行的態(tài)度也在改變。去年三月，十分之一的人為了減少環(huán)境污染降低了飛行次數(shù)。而今年一月進行的一份新調查顯示，這一數(shù)字又有所擴大，30%的瑞典人外出改用其他交通工具，而不是航空旅行。

格雷塔再也坐不住了。8月，她走到瑞典議會外，抗議政府在氣候變化問題上缺乏果斷行動。同期，她決定為氣候問題發(fā)起“未來星期五”運動，鼓勵學生們在星期五這一天罷課，要求本國政府就氣候變化采取行動。

自此之后，格雷塔每個星期五都在罷課中度過，響應人數(shù)也越來越多。格雷塔認為，阿斯伯格綜合征（其重要特征是社交與非言語交際的困難，同時伴隨著興趣狹隘及重復特定行為）會讓自己以不同角度看世界，也讓她有著超出同齡人的決心和毅力。對氣候的關注有助于她從抑郁中恢復過來。

此后，格雷塔的名氣不斷增加，并成為各大國際媒體的常客。2018年12月，《時代》雜志將格雷塔評為2018年全球25位最具影響力的青少年之一。隨后，她還登上《時代》雜志的封面，被稱為“下一代領袖”，封面照片中，格雷塔一席墨綠色長裙，但腳上穿的還是那雙藍色運動鞋。

從歐洲議會、達沃斯經濟論壇到聯(lián)合國大會，她都被邀請發(fā)表演講。今年4月，她還在梵蒂岡與教皇會面，會面中，教皇明確表示，堅決支持扼制氣候變化的行動。上個月，格雷塔與美國前總統(tǒng)奧巴馬會面。奧巴馬表示，“年僅16歲，格雷塔已經是我們這個星球上最偉大的倡導者之一了。她這一代人將承受氣候變化的沖擊，但她不害怕推進真正的行動?！?/p>

3位挪威國會議員甚至提名她競逐今年的諾貝爾和平獎。議員弗雷迪·奧夫斯特加德指出，“如果我們不采取任何行動制止氣候變化，那將是戰(zhàn)爭，沖突和難民的根源?！?h3>網(wǎng)紅小丑or青年領袖？

在格雷塔名氣急劇累積之時，爭議也隨之涌來。

格雷塔的種種言論和行為開始被更多人拿出來重新審讀。比如，格雷塔提出的各國政府應在10年到15年時間全面實現(xiàn)二氧化碳零排放，停止使用化石能源，取締燃油汽車和飛機，號召人們吃素等建議，大多被人們認為不切實際。

由此，很多批評者將其形容為“患有精神病的瑞典女孩”“千年怪人”，甚至有男性精英主導的群體聲稱，格雷塔需要“被打屁股”了。有人將她的演講形容為“中世紀的巫術”。還有許多人把她和納粹的宣傳進行比較。

《天空新聞》評論員克里斯·肯尼則直接在節(jié)目中評論稱，格雷塔是一位需要“被照顧的歇斯底里的少年”。她被法國議員嘲笑為“穿著短褲的先知”，甚至澳洲總理莫里森（Scott Morrison）也直指，格雷塔被氣候運動人士所利用。

聯(lián)合國大會上的視頻傳到中國，格雷塔激動的神情、顫抖的語氣及尖銳的言辭，也讓中國網(wǎng)民頗感不適。他們認為格雷塔“戾氣十足”“英語表達不夠流暢——臺詞功底不夠”“充斥著不符合年齡的病態(tài)感”。在聯(lián)合國的官微下，正面評論寥寥。

與此同時，格雷塔在社交媒體發(fā)布的照片也被翻出來，人們指責格雷塔吃切片面包去掉硬邊，用塑料制品。甚至還有人在格雷塔吃飯照片的窗外，P上幾位饑餓的非洲小朋友。在他們眼里，這位環(huán)保斗士更像“小丑”和“網(wǎng)紅”。

當?shù)貢r間9月23日，美國紐約，聯(lián)合國氣候峰會上，媒體拍到格雷塔怒瞪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的畫面（東方IC 圖）

當?shù)貢r間9月20日，法國巴黎，作為格雷塔號召的全球氣候變化抗議活動的一部分，約9400名年輕的抗議者聚集在法國國家廣場（@視覺中國 圖）

她的很多表現(xiàn)和異常行動，其實與其自身病癥有關。據(jù)采訪過格雷塔的GQ記者描述，她身高不足五英尺，看起來比想象的還要弱小。由于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強迫癥和選擇性緘默癥，公開場合講話并非格蕾塔所擅長，而且英語也并非格雷塔的母語。《紐約時報》記者則指出，格雷塔總是眉頭緊鎖，全無同齡少年的神態(tài)。阿斯伯格綜合征還會令她在面對人群時更加恐懼和焦慮。

對于網(wǎng)上的攻擊和嘲笑。格雷塔在社交媒體上寫道：“說實話，我不明白為什么成年人會花時間嘲笑、威脅年輕人和孩子們宣傳科學。他們本可以用這些時間做一些好事?！?/p>

據(jù)格雷塔父母透露，他們也曾擔憂女兒“沖”到前線，可能意味著，她所有的生活都將變成透明的。父親也曾建議她不要在演講中如此尖銳，緩和一下言辭。但真到了演講時，父親會發(fā)現(xiàn)，格雷塔依舊按原稿進行。

格雷塔曾在接受采訪時表示，“也許我的病癥讓我顯得非?！婀郑驗閷τ谖覀儊碚f，世界上幾乎所有東西都是非黑即白，不存在灰色地帶，氣候問題也是?！?/p>

盡管遭到一些人的嘲諷，但在科學界，格雷塔還是收到了有力的支持。2019年初，224名科學家在英國《衛(wèi)報》聯(lián)名發(fā)文，對格蕾塔和她的同伴們的行動表示支持和感謝，說她讓這樣一個重要的議題進入了年輕人的視野，甚至成為了“酷”的標志，這是作為研究者亟需的。

圍繞著格雷塔的爭議和沖突背后，其實是人們對氣候問題的不同態(tài)度。耶魯氣候變化傳播項目進行過一項調查，結果顯示，有32%的美國人認為氣候變化是自然而非人為引起的，63%的人認為氣候變化會傷害第三世界國家的人。美國人更愿意相信氣候變化是一件十分遙遠的事情。

對此，聯(lián)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表示，就在兩年多前，面對不斷加劇的氣候危機，各國領導人漠不關心的態(tài)度一度讓他感到泄氣，“你們無法想象，要推動193個國家共同向前邁進有多么困難……總有些人心存懷疑，或是提出這樣那樣的問題?！?/p>

古特雷斯對于年輕一代對環(huán)保行動的積極性感到欣慰，“只有讓那些代表了當今世界的青年人大膽發(fā)聲，讓他們成為決策過程的一部分，我們才能將氣候行動推向前進。”他說，“如今，這些年輕人展示出了他們的主動性和勇氣，開始行動?！?/p>

格雷塔結束了聯(lián)大的旅程，想起從英國到美國參加聯(lián)大的海上之旅，她說，自己最懷念那15天里，“與任何人都沒有聯(lián)系，任何能做的事情都沒有，長時間地看著大海，看著這一切自然的美。我會想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