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都是教師,而且是20世紀80年代初退休的教師。清貧是必然的,他們幾乎沒給我們留下任何財產(chǎn),唯一留給我們的是:愛學習——我們都挺會讀書。
我的小弟“文革”開始尚未上小學,但他后來是我們家學歷最高的。小弟初中畢業(yè)后與哥哥姐姐們一樣下了農(nóng)村,不同的是,他不像我熱衷給公社廣播站投稿,也不像哥哥們那樣埋頭于書法篆刻,他下鄉(xiāng)是帶著高中數(shù)學課本去的,田間勞動休息時,就撿一根樹枝,在地頭演算數(shù)學題。
恢復高考制度的日子來臨,我5個弟弟集體復習功課。爸爸每天摸黑起床,在煤餅爐子上燒一大鍋飯,弟弟們排排坐在媽媽教書的學校的會堂一角看書,那景象相當壯觀。他們在三年內(nèi)全部成為大學生。其中以小弟考得最理想——浙江師范大學數(shù)學系,那年他才18歲,基本上沒被耽誤什么青春。畢業(yè)后,他連著讀碩士、博士,又先后到復旦和北大做博士后研究,如今已是北京大學數(shù)學學院的博士生導師。
中學教師的父親寫得一手好字。幼年的我們跟他上街,繁華的延齡路、中山路、解放街,商店鱗次櫛比,我們卻很少進去,只有文具店、兒童書店除外。我們只是在各種各樣的店門口久久地徘徊,父親指給我們看那些高懸的牌匾,先是認字,再講書法。因為人小,須把頭仰得高高的,每每將脖子看酸。
現(xiàn)在父母都已故去,我想起母親,往往是西湖醋魚,她晚年的西湖醋魚做得堪比樓外樓。我想起父親,往往是由于古詩詞。
每次他一人喝酒,就會念念有詞:“對影成三人”;夏日炎炎搖扇獨白:“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謴透呖贾贫龋业膸讉€下鄉(xiāng)的弟弟終于有出路了,他吟誦“漫卷詩書喜欲狂”;我成家后,有時帶孩子去父母家,他們偏巧已經(jīng)吃過了,父親喜誦“添酒回燈重開宴”……
父親念詩詞有腔調(diào),歌詠一樣,譜子根據(jù)平仄,有規(guī)律又有變化,很利于熟背。我大弟跟父親登北高峰,沒到山頂就背出了“遙知兄弟登高處”;我二弟跟父親牡丹亭繞一圈,背出了“小園香徑獨徘徊”;我女兒從小由外公外婆教育,也會拿腔拿調(diào)地念“不及汪倫送我情”。
我敢說那時二弟根本不懂“獨徘徊”,女兒更不知道“汪倫”是誰,但古詩詞之美,汩汩地滲進了我們的生命,一輩子受益。
我是我們家學歷最低的,今天能脫口而出的古詩詞句子,幾乎都來自兒時父親的口授,30多歲讀電大惡補的那些,忘得差不多了。
這些年國人的生活水平可謂突飛猛進,同時而來的人生變故也詭秘莫測,父母留給我們的些許書生氣,讓我們恪守為人的基本準則,6個小家庭雖不大富大貴,但都平穩(wěn)幸福。感謝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