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東亮
走廊太靜了,聲音都浮了上來,變得清而透明。裴奇看了眼走廊深處那間病房,燈光明亮,純粹而遙遠,像來自天涯的盡頭。從這頭走到那頭,需要一分半鐘,他每天都這樣來去,去病房,去看那些試藥人的反應。一分半鐘,不多不少,他已經(jīng)在心里默數(shù)了無數(shù)次了。
兩個月后,他又見到周莎莉時,駐扎在身體里的那列火車,又“哐當、哐當”地原地晃動了,股股濃煙從他內(nèi)心深處冒起,瞬間又被列車“嗚嗚”的哭嚎聲震得四處飛散。列車一直做著大鵬展翅欲飛的焦急模樣兒,但它始終忘了前行,似乎根本就沒有帶他逃離輝城的意思,這讓他有些懊惱。因為父親那件丟人的事,他總想發(fā)火,碰到不順心的事,就有些按捺不住。包括今天看到周莎莉后,他甚至想狠狠地跺腳,大聲呵斥她幾句,但還是忍住了,因為他身體里裝了一火車對她的不放心。上次遇見周莎莉后,他的心就一直提著,也說不出什么原因,一直期望著在哪兒能碰到她,甚至設計了一些見面的場景,譬如先說什么,再附加上什么動作。
沒想到,她卻以這種不堪的方式冒了出來。
他想說,又是你?但聲音卡在了喉嚨里,眼神快速越過她,在病房里畫了個不規(guī)則的圓。節(jié)氣到了小寒,窗玻璃上流淌著季節(jié)的眼淚,燈光耀在上面,有一片支離破碎的光亮。他站在病房門口,惱火地看著她。周莎莉更像是陪床家屬,坐在病床邊低頭看手機,有些蒼白的臉,半縮進鵝黃色羽絨服里。她的右手在快速翻動屏幕,手幾乎是透明的,比珠寶營業(yè)員的手還要好看許多倍。左手抱著個灰色布包,上面繡著對彩色鴛鴦。這包像長在了她身上,她總是抱著、挎著,似乎里面裝了什么寶貝。上次見面的時候,就感覺她長得像女演員韓雪,透著種暗含機靈的沉靜。他實在想不出該怎么形容她,腦子里蹦出了“瘦江南”這個詞,又搖了搖頭,心里突然有些酸。
怎么又,又是你?他開始說話了,聲音里藏著種不自信的責備。她白皙的臉上泛起慌亂的紅暈,但還是沉靜地起身,面對著他,輕輕接下他的眼神。她屁股下墊著張售樓彩頁,上面印著她屁股的形狀,也跟著不情愿地飛到淡黃色的PVC地板上。他用指關節(jié)推了推眼鏡,半抬起胳膊指著她說,周莎莉,你不能這么干!聲音很低,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滑過,卻很清晰,毋容置疑。她愣了下,側(cè)過頭去。右側(cè)病床上,有位農(nóng)村婦人在酣睡,側(cè)枕著胳膊卻用雙腿死夾著枕頭,亂糟糟的頭發(fā)下大嘴半張著,像是在呼喊著什么。一股混雜著消毒液的怪味兒,在房間里游蕩。
本來他想說,你不要命了嗎?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換成了商量的口氣,你,你不是不知道,三個月內(nèi)連續(xù)試藥對身體是有害的,再說也影響測試結(jié)果。他說完,眼神就黏在了她胸前抱著的那個布包上,彩色鴛鴦下還繡著三條水波紋。他身體里的那列火車,也突然羞澀地靜止了。
她用右手抹了下額頭,身子稍稍向前傾了傾,低低地說,我知道,別對外說,替我保密。她的話語里仍然帶著沉靜,里面還藏著不卑不亢,沒有半點求人的味道。他迷戀她的這種沉靜,像過去,更像現(xiàn)在。她看了他一眼,接著說,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他不自然地嘟了下嘴,很用力的樣子,眼鏡偏了,又努力扶正,慢慢噓出一口氣。父親出事后,生活忽然變得皺巴巴的,總感覺有些不自信,說話吞吞吐吐,辦事猶猶豫豫,還習慣低頭走路,有次看到個缺了井蓋的窨井,他感覺那是一張嘴,希望能魔術般把自己吸進去,出來時,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誰都不認識?;蛘哂幸惶?,他忽然消失了,別人要是問他去了哪里,他會說,我乘著心里的火車離開了。
門外有人走過,他故意提高嗓門說,好好配合,按時吃藥和抽血。他在病房里走了走,周莎莉側(cè)了下身,給他讓路。他站到窗前,成片成串的燈光,稀釋了城市的夜色。他猶豫著是否要喊護士來,讓周莎莉退出試藥,想了想還是算了。那一瞬間,他想到一個辦法,反正二十多人不差她一個。
屋里這么熱,你怎么還穿羽絨服?他離開病房門時,扔給她這句話。
她笑著搖了搖頭,什么都沒說。
他有些不好意思看她了,也說不清為什么。
這家三甲醫(yī)院試藥中心的深夜走廊,放大了他的腳步聲,“咚咚”的聲響,驚擾了一些試藥者的發(fā)財美夢。兩側(cè)病房內(nèi)隱約傳來的鼾聲和囈語,變成了窸窣翻身的聲響。作為一名CRC(臨床協(xié)調(diào)員),從上一家臨床試驗公司辭職后,他在家閑了兩個月,剛來新公司上班,正協(xié)助醫(yī)生開展臨床一期降糖新藥的試藥工作。參與實驗的全是健康人,根據(jù)結(jié)果得出藥物的有效劑量和人體耐受的最高以及最低劑量。
不知道她是怎么混過體檢的,三個月內(nèi)連續(xù)試藥是禁止的,按說體檢時應該能查出來。他忽然想起“藥頭”老王說的一些話,這種情況應是她在衛(wèi)生間,偷偷買了其他受試者的尿液。他認識老王好久了,據(jù)說他原來干的就是試藥人,后來巴結(jié)上某領導,搖身變成了“藥頭”。干老王這行的,文明說法叫中介,就是專職招募受試者,層層盤剝,沒少賺黑心錢。比方說,上次試藥每人實際是六千,他四千就打發(fā)了人家。這里面的秘密,像個黑洞,他懶得追問。
兩個月前,他就是在試藥人招募現(xiàn)場見到周莎莉的。
老王發(fā)出招募消息后,幾天幾千元的報酬,像個誘人的大蘋果,百余人趨之若鶩。排隊待體檢的隊伍,個子有高有低,各種散兵姿態(tài),像群站著的小白鼠,這讓他隱隱覺得有些心疼。上大學的時候,他常參加青年志愿者活動,也理解一些人的苦楚。他忽然在待檢隊伍中發(fā)現(xiàn)了她,她戴著黑色口罩,沉靜地站在隊伍中,穿著亮眼的鵝黃色羽絨服,懷里抱著那個繡著鴛鴦的灰色布包。參與試藥的人員,多是為生活所迫的中年人,甚至有窮途末路的賭徒。她與他們格格不入,像硬塞進來的。他有些驚訝,到底是什么原因,讓如此年輕的女孩,也參與進來當“小白鼠”?
老王矮小干瘦,四十多歲卻滿臉皺紋,說話跟開花似的,哦,裴大夫,那孩子叫周莎莉。真他媽的難理解,就那么愛錢?她說是大學畢業(yè),誰知道真假。這么年輕,干這個真是可惜了。找個有錢男人,兩腿一撇不得嘩嘩來錢啊。老王說話時眉毛會動,似乎在抖落很多鄙夷。他叫裴奇,對老王“裴大夫”的稱謂,還是很受用的。他醫(yī)科大學臨床醫(yī)學本科畢業(yè),沒有醫(yī)院接收他,在家里閑了一年多,就托門子找了這么個工作。
老王還附在他耳邊,有些神秘地說,裴大夫,這女孩問我還有沒有更賺錢的門路,比如捐卵。我說有個好活,一次能賺二三十萬,就是給那些大老板當代孕,又不用睡一起,甚至面都不見,就借她的肚子用用。你猜她怎么說?斬釘截鐵就倆字,不干!連表情都沒有。我是服了,真能裝,啊哈哈。
“裴大夫”當時就有了很多猜測,這女孩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大難處?或者,她真是個外圍女,現(xiàn)在因“嚴打”失業(yè)了?但看起來不太像。她眼睛里閃著一種讓人心疼的東西。可誰又知道呢。這個世界夠奇怪,你親眼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實的。生活這個破東西,總是吃進許多感嘆號,再吐出一個又一個的問號。
上次試藥過程是六天,整體比較順利,沒出什么問題。但周莎莉似乎很急于用錢的樣子,她見了老王就問,試完藥一周后,真能拿到錢嗎?到底多久才能拿到錢?弄得老王很煩,看來缺錢缺得厲害。她始終不上床睡,困了就坐在凳子上,在病床邊鋪個東西,趴在上面打個盹。她病房內(nèi)安裝了無死角監(jiān)控,和其他試藥者一樣,每天早晨吃兩粒白色藥片,吃完后要接受壓舌棒檢查。有些試藥者不講信譽,裝著服藥后再偷偷吐掉,吃完藥和正常人沒什么區(qū)別,然后就在病房內(nèi)熬時間,一天等著十多次抽血。
當然有些人會有異常反應,周莎莉當時身上起了些小紅疹,偶爾還會出現(xiàn)腹痛,但她一直忍著。護士看出端倪后,沖她發(fā)火,試藥試藥,就是看吃藥后的反應,不舒服就趕緊說,便于我們及時采取措施,你這樣出了事怎么辦?她這才慢吞吞地說,別讓我退出試藥。
她很少說話,干過民辦教師的老王也開玩笑說,這女孩是個美麗的謎……但裴奇還是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一些秘密。一次巡房時,她手機突突發(fā)出震動,她跑到門外去接,裴奇跟了過去,聽見她低聲對著手機說,爹,我在外地出差,這兩天就回去。你堅持化療啊,再貴咱也買,嗯嗯,你放心,錢沒問題,我在想辦法弄錢!走廊放大了她的聲音,一切像陷入了一個黑白的夢境。裴奇有些難過,忍不住走過去問,老人病了?她抬起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轉(zhuǎn)身走了。
試藥結(jié)束前,周莎莉忽然找到他說,裴大夫幫幫忙,俺爹就在這個醫(yī)院腫瘤病房住著,你給王老師說說,讓提前幫著交點住院費,試藥報酬是四千,給交三千五就行。周莎莉掏出個繳費單據(jù)。裴奇心里一驚,用手機照了下來,接著去求老王,還希望多給女孩一千。老王哭了一陣窮,說拿不出來,裴奇就自掏了一千元,讓老王幫周莎莉交上住院費。裴奇家里條件還不錯,他一直“錢多錢少”地做著些慈善,但他堅持不與被捐者見面。他跟老王說,那些被捐者心里更脆弱,他們更需要尊嚴。老王沖裴奇詭異一笑,打著哈哈說,那是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嘛。后來周莎莉找到裴奇,當面表示感謝。看來老王還是沒瞞住。
那次,裴奇知道了周莎莉的一些情況。
周莎莉的父親淋巴出了問題,得病好幾年了,和全鎮(zhèn)人商量好似的一直瞞著她。她家是陽城槐香鎮(zhèn)的,父親是方圓百里有名的木匠,同時還收破爛,現(xiàn)在早就啥也干不了了。她說著,眼淚從圓睜的眼睛里流了下來,我一定要籌錢給他治病。他天天疼,我不能眼看著他疼死啊。裴奇看著窗外悠悠流過的白云,問她,你母親呢?
周莎莉說,唉!她去年神經(jīng)突然有些不正常,接著就失蹤了。說完,她停頓了下來,眼神靜靜的,像在回憶,也像在思考。裴奇提醒她,后來呢?周莎莉說,后來,父親像瞞他的病一樣,怕影響她在大學里最后時間的學習,瞞了好幾個月,畢業(yè)了才告訴她。她母親原來在鎮(zhèn)上開了個制衣店,刺繡也很好,誰家結(jié)婚都讓她幫著繡鴛鴦,這個布包就是她做的。周莎莉說,我天天背在身上,就希望母親有一天能看到我。這么做,也是我和父親商量好的。父親看病花了很多錢,親戚朋友都借遍了,再也借不到了。許是母親壓力太大了,突然神經(jīng)就不正常了……
裴奇當時沒有說話,他看著周莎莉,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原本覺得他們之間不會再有交集了,沒想到,又碰上了。
回到值班室,裴奇打開六樓的窗戶,冷風沖進來,棍子般杵向他的胸膛。已近午夜,燈光暗了下去,夜色蠶食著城市的光亮,偶有騎車的人,飛速駛進前方的夜。有多少人在為活著奔忙?他感嘆著,有些累,又噓出一口氣。
近兩個月他沒上班,家里鬧了個大笑話。
裴奇姐弟三人,姐姐年齡最大,在輝城當?shù)馗晒?,姐夫老家在東北農(nóng)村,離得遠。幾年前有了小外甥沒人照顧,父親就把生意轉(zhuǎn)給了別人,和母親一起幫著照看孩子。比裴奇大兩歲的哥哥也很爭氣,在大城市考上了公務員,父母把這些年做生意賺的錢幾乎全投了進去,幫哥哥在那個天高地厚的大都市付了房子的首付。去年哥哥成家后,生了對雙胞胎,接著,姐姐這邊又生了二胎。父母只好分開,父親照顧著小外甥,母親跟著哥哥去看孫子。不久前,父親摔傷住院,驗血卻查出了HIV陽性,就是艾滋病。
裴奇非常惱火,詢問父親到底怎么回事。父親臉紅紅的,開始什么都不說,后來看著實在瞞不過去了,才說是在火車站找了小姐。父親才五十多歲,有段時間天天嚷嚷著要去看母親,還經(jīng)常和母親視頻,但母親總以孩子鬧為借口,很快就關了視頻。有次,他跟著父親去哥哥那兒看母親,哥哥家房子小,他和父親不得不住在賓館。現(xiàn)在想起來,父親是希望和母親單獨待一會兒,但是這話又怎么說得出口。回來后,父親總到公園,看大媽們跳舞,卻對邀請他練太極的老頭兒們完全沒有興趣。父親以前是反感這些亂糟糟的舞蹈的,說都是魔怔了的人才會去跳的。現(xiàn)在,父親做了出格的事情,正處于艾滋病潛伏期,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想到這些,裴奇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最近,他常沖著鏡子里的自己說話,鏡子里的那個人,和他長得一模一樣,但他不是他,他是他的一個朋友。他還曾爬到公園山頂上的木屋里,對著墻壁講話。雖然他知道,艾滋病主要通過血液、母嬰和性傳染,但他總是不放心,面對父親,他常有種說不出的恐懼。夜空深情而冷靜,超越現(xiàn)實的藍,他開始沖著夜空說話,說了會兒,又想起周莎莉,鵝黃模糊成一片,又變成了一片水,兩只鴛鴦在里面游來游去。造物主真是奇怪,只把公的“鴛”造得那么艷麗。
現(xiàn)在,他想告訴周莎莉那個想法,猶豫著去病房看了兩次,都是在門口轉(zhuǎn)了幾圈就回來了。和周莎莉同屋的那個農(nóng)村女人醒了,嘰嘰喳喳地說話。她在給周莎莉傳授試藥的經(jīng)驗,說打針的藥比口服的危險,治療藥又比維持藥危險,新研發(fā)的藥比防治的危險,干這個一年能賺個一二十萬,但也禁不住她家那口子喝酒賭錢。女人說著還嗚嗚地哭了起來,邊抽泣著邊說,他媽的,真是個豺狼啊,還經(jīng)常打我,你看看身上這些煙疤。她展示給周莎莉看,周莎莉沒有看,她把頭扭過去了。
裴奇實在不好意思直接給她講,想起上學時,男女同學談戀愛傳紙條的把戲,就遞給她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你裝著吃藥,別咽下去!最后是幾個大字:看后撕掉!周莎莉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感激。他覺得自己違反了職業(yè)道德,心里做賊似的,看著誰都心虛。最后一次去病房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周莎莉趴在床邊睡著了,懷里仍抱著那個布包。
第二天上午,周莎莉卻堅持把藥吃了下去。她沖他搖了搖頭,這讓他臉上感覺有些發(fā)燒。
這次試藥結(jié)束后,他要了她的電話,加了微信。她接著發(fā)了條微信:我遇到了一個好人,我喊他小豬佩奇。
很快,裴奇就知道了她的另一些情況。周莎莉在一家商場做企劃。從她微信里,他能感受到一種積極向上的東西。微信上,她表現(xiàn)得那么樂觀,完全不是見到的那個樣子。她還開著微店,賣些小飾品。他買了幾次。她和他開玩笑,買了送女朋友嗎?他發(fā)出一連串的哈哈哈。
買了送你。他回復,接著發(fā)出一個捂臉的表情。
有一天,她給他發(fā)了條微信,幫我圓了父親的夢吧。接著,他們通了電話。她說,父親有兩個心愿,一是讓她找到母親,他在那邊等著她。再一個就是,希望自己的女兒找到個好小伙兒。他已經(jīng)給女兒做好了成套的結(jié)婚家具,擺了一屋子。她騙父親說,處著一個呢,差不多了。就當是你吧!反正你也不吃虧!周莎莉說。
周莎莉還說,父親的病,你就裝作不知道。
大寒那天,他去了周莎莉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那里離她單位不遠,附近有個花炮批發(fā)市場。裴奇抱著幾次在她微店里買的飾品,全都送給了她,她感動得幾乎落淚。屋子東西面各放著一張床,老人坐在圈椅上,看到裴奇后站了起來。他很瘦,精神不算好,長得有些像馬三立,走路往左側(cè)斜,身體和地面似乎總有個六十度的角。他們談了一個多小時,老人倒很健談,他說,你不知道,我這閨女有多好,跟他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交給你我就放心了。我,我還有樣寶貝,就是要送給我未來的女婿。
說著,老人拿出一只木盒子,上面雕著“鴛鴦劍”三個字。老人撫摸了下,自豪地說,這木盒也是我做的。裴奇知道,劉備的兵器就叫鴛鴦劍,鴛劍長三尺七寸,鴦劍長三尺四寸,重量也不同。這兩把劍要永遠待在一起,才叫鴛鴦劍。老人說,我收破爛時淘到的。但是,裴奇在劍身上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沒有字,只是一把普通的劍。他接過來,看了看,又轉(zhuǎn)手交給了周莎莉。他看著老人說,只要她不嫌棄我,我們結(jié)婚后……一定好好珍藏。說這話的時候,他心里那列火車沒有半點抖動,最近,那列火車一直在靜默。
第二天,周莎莉的父親非要回老家,周莎莉打電話讓他再過來一趟,大雜院的幾個鄰居也來了,老人臉上一直掛著笑,和大家說著裴奇的好,說孩子她媽見了也一定喜歡。裴奇不知道該怎么接下這些話,他是來幫忙的,裝得太像不好,不像也不好。老人勸他趕緊回去工作,說年輕人不要耽誤工作,不用擔心他這個大累贅。周莎莉一直靜靜地聽著,這時,突然轉(zhuǎn)過臉,小聲地對裴奇說,你或許真是我等待一生的人。她說得那么鄭重,似乎還有一點抱怨,這些話,你怎么不說,為什么非要讓我先說?裴奇想,是該告訴她自己父親的那件丑事了。他把周莎莉拉到一旁,有些緊張,周莎莉看著他,眼睛像一泓水。
裴奇說,告訴你一件事——
說吧。她目光閃爍,聲音里多了層俏皮的抱怨,該說的你不說,不該說的倒挺多。
裴奇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像在走一條山路,到處都是溝壑。
周莎莉看著他,眼里沒有波瀾。
你在聽嗎?裴奇擔心地問。
在聽。她說,聲音很正色。
她等他全部說完,轉(zhuǎn)身朝向父親,眉頭皺了起來,像是擔心他回去該怎么辦。
裴奇的心一沉,他突然覺得,自己是那么地多余,本來萍水相逢的兩個人,被命運暗示著走到一起,短暫的相遇,如張作廢的車票,過期就沒一點用了。
他說,我走了。
周莎莉點頭,走吧。又轉(zhuǎn)向父親。
老人聽見了他們的談話,忙說,好好好,走吧,走吧,工作重要,不用擔心我。
裴奇心里一酸,老人看他的眼神滿是期待,他無法拒絕,又無法收下。出了周莎莉的家,裴奇感覺自己去了一趟遙遠的地方,那里是世界的盡頭,裸露的荒野,南飛的孤雁,凄美的夕陽,所有的一切都如周莎莉一樣沉靜,像沉睡,更像深海。
想不到的是,到家的當天晚上,周莎莉的父親就上吊自殺了。據(jù)說,死前在屋里掛滿了鴛鴦布畫。那些畫,都是周莎莉母親原來繡的。這都是裴奇春節(jié)后聽周莎莉的同事說的。家里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情,周莎莉竟然沒有告訴她。當然,他也沒能再找到她。
裴奇去了趟她老家,他進了鎮(zhèn)子后,就開始打聽周莎莉的名字。
周莎莉?沒有聽說過。所有人都這么說。
她父親剛剛?cè)ナ?。裴奇說。
哦,你是說鴛鴦她爹啊。
春天來的時候,試藥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裴奇依然每天在走廊里來來去去,偶爾碰到藥頭老王,打聲招呼,或點點頭。有天老王突然叫住他,裴大夫,看見那個孩子周莎莉了沒有?
周莎莉?裴奇的心踉蹌了下,駐扎在身體里的那列火車,先他之前啟動了。他搖了搖頭,說,沒有。
我看見了,老王說,在我家旁邊那個街心公園,每天坐在長椅上看書。
像命運之門重新開啟,裴奇聞到了春天的氣息,原來她還在這個城市,原來她離他并不遙遠,他嗯了聲,轉(zhuǎn)身走了。
老王又在他身后說,她好像不認識我似的,頭都不抬,她忘了我當初還幫過她呢。老王有些生氣。裴奇很不喜歡他這樣,覺得誰都欠他的。
裴奇急急地走了幾步,又站住了,他好像看到了周莎莉,她在他前面,走得很快,走到走廊的一半,腳下一滑,摔了一跤。他看著她扶著墻壁站起來,腿腳像是有些不聽使喚了,速度慢了下來,踢踢踏踏的,每走一步都停頓一下。他沒有去扶她。那一刻,他是多么渴望她,渴望看見她的臉,她泓水一樣的眼睛。可是他沒有動,他站在那里,看著她走遠,消失。他自己也跌進黑暗里,絕對靜止絕對深邃的黑暗。他感到了緊張。
這一次,他用了整整六分鐘的時間,才走完了走廊。他還想到了那把劍,不知道她有沒有好好珍藏。
裴奇去了街心公園,他找了好久,終于看見了周莎莉。她旁邊還坐著一個男孩,兩人離得很近,像一對情侶。周莎莉在看書,男孩在看手機。陽光那么濃艷,像不久前才邂逅這個人間。周莎莉那個標志性的包,放在她和男孩兒中間。裴奇很奇怪,她這次怎么沒抱在懷里。他是誰?裴奇盯著那個男孩兒,男孩兒有一頭漆黑似墨的頭發(fā),陽光下,真誠而矜持地跳躍著。裴奇猶豫了下,慢慢地走過去。
周莎莉——他叫她,沒有遲疑,他想給她個驚喜。
她抬頭,目光悠悠地掠過他的臉,一臉茫然。
裴奇一下子愣住了,他不敢確定,這個女孩到底是不是周莎莉,她的臉那么瘦,瘦得讓人不敢大口呼吸,還有她的眼神,沒有熟悉的痕跡。有風吹過,他感覺一陣恍惚。
電話響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鈴聲出奇地大,像要喚醒他。裴奇忙轉(zhuǎn)了個彎,邊走邊接電話,電話很長,等他掛了電話,再回頭時,發(fā)現(xiàn)再也找不到那把長椅了。這個廣場因地制宜,九曲回廊一樣繞來繞去,裴奇有些暈頭轉(zhuǎn)向。他想,或許,他們已經(jīng)走了。他心里一陣恐慌,忙四下里看,人海茫茫,沒有他們。
陽光迅速暗了下去,一切都變成了鉛灰色,他聽見心里的那列火車,又開始“哐當、哐當”晃動了,極輕又極重,像一個聲音在說,唉,真是個傻瓜呀!唉,真是個傻瓜!
他不知道,聲音是在說他,還是在說她。